我的一位學員一次曾在朋友圈吐槽:愛可愛的孩子輕而易舉,愛屢屢闖禍、傷害你的那些孩子,真的需要有大海一樣的胸襟
我非常理解這位學員的感受。每一所學校,甚至每一個班級,總會有一些比較極端的“問題學生”。
只要有過一段時間的教育現(xiàn)場經(jīng)歷,就會有一個最基本的認知:教育不是妙筆生花下的美好浪漫,教育與其他真實的社會行業(yè)一樣,充滿著復雜性和挑戰(zhàn)性。
2024年9月8日,中國教育學會副會長李政濤先生與世界著名教育學者、學習共同體理論的創(chuàng)立者佐藤學先生在華東師范大學進行了一場題為“活在靜悄悄的課堂里”的對話。在對話結(jié)束時,應主持人邀請,佐藤學對老師們有這樣的寄語:“教師工作最重要的是接受所有的學生,接受自己的課堂環(huán)境,接受自己的學校,接受自己的地區(qū),接受自己所處的社會,接受各種不同。教師要想得到尊敬和信賴,只有一個方法,就是去接受、尊重、信賴學生?!?/p>
無論誰,在現(xiàn)實的泥濘面前,都會有無力感。
但我還是想說,教育具有傳遞人類文明星火的使命,是解決現(xiàn)實世界問題的重要支點。教師需要無論何時都對學生保持樸素的信任。無論學生目前多么糟糕,我們首先需要嘗試理解他身處的世界。沒有一個問題會憑空而來。作為教育的專業(yè)人士,我們需要理解到,孩子的問題是成人世界的投射。
教師的工作從“接受”開始,我深以為然。
在我日常的專業(yè)工作中,深深感受到教師完整“接受\"學生的重要性??梢哉f,沒有接受,就不會有教育的真正發(fā)生。
比如在課堂,如果教師只愿意聽到自己想要的學生的表達,對其他發(fā)生偏差的回答視而不見或者輕慢對待,就會導致教學的異化。一部分學生會努力迎合、琢磨老師的心思,更多的學生則會從心理上疏離課堂的學習場,成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
教師面對學生,如果沒有“接受”的胸襟和智慧,教育就永遠不會開始。
這讓我想起原來小學二年級語文教材中的一篇課文《淺水洼里的小魚》:
清晨,我來到海邊散步。走著走著,我發(fā)現(xiàn)在沙灘的淺水洼里,有許多小魚。它們被困在水洼里,回不了大海了。被困的小魚,也許有幾百條,甚至有幾千條。用不了多久,淺水洼里的水就會被沙粒吸干,被太陽蒸干。這些小魚都會干死。
我繼續(xù)朝前走著,忽然看見前面有一個小男孩。他走得很慢,不停地在每個水洼前彎下腰去,撿起里面的小魚,用力地把它們?nèi)踊卮蠛!?/p>
看了一會兒,我忍不住走過去對小男孩說:“水洼里有成百上千條小魚,你是撿不完的?!?/p>
“我知道。”小男孩頭也不抬地回答。
“那你為什么還在撿?誰在乎呢?”
“這條小魚在乎!”男孩一邊回答,一邊撿起一條魚扔進大海。他不停地撿魚扔魚,不停地叨念著:“這條在乎,這條也在乎!還有這一條、這一條、這一條…”
這個故事有育人的大智慧。我們每天面對的各式各樣的“問題學生”,多么像這些沙灘上的小魚。這篇文章與其說是在教育學生,不如說是在刺激和喚醒我們成人日漸遲鈍的教育情懷。
如果教師只接受自己喜歡、期待的學生,就無法進行良好的班級教育。
教師作為專業(yè)的教育工作者的標志之一,就是從接受每一個孩子背后的家庭和社會問題做起。這是真正的教育實踐的起點。
昆明丑小鴨中學是一所專門接收不適合接受傳統(tǒng)教育孩子的民辦學校,這種孩子其實就是我們常說的“問題學生”。學校的創(chuàng)辦人詹大年校長曾經(jīng)講過一個案例。開學第一天,有一個女生化了很濃艷的妝來報到。她問詹校長,我化的妝漂不漂亮?詹校長說,漂亮啊。女生轉(zhuǎn)而又問,這所學校允許談戀愛嗎?詹校長很納悶,女孩才剛來報到第一天啊,便問她你是喜歡上誰了嗎?女生搖頭。詹校長又問,那是誰喜歡上你了嗎?女生又搖頭。詹校長想了想說,這樣吧,以后哪一天,你也許會遇到一個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你想去和他談一場戀愛的人,等到這天你再化妝,好不好?女生當即就同意了。
如果詹校長對著女生劈頭蓋臉來一句:“太難看了,趕緊去弄干凈!”可以想象女生一定會變本加厲每天化妝。而詹校長的處理方式是先接受,順著孩子的話語情境發(fā)力,讓孩子感覺到這位校長和這所學校讓人有安全感。關(guān)系改善,就會為接下來的教育發(fā)生奠定了良好的基礎(chǔ)。
接受才能理解,理解才能有正確的行動。可以說,接受學生的問題和困境,是教育開始的起點。
接受其實更意味著一種寬恕。學生是正在成長中的人,淘氣、頑劣,甚至違規(guī)都會時常發(fā)生。這不僅考驗著教師的智慧,更是考驗著教師的良知。
一次,我讀到了羅振宇在\"羅胖60秒”中的話,值得我們深思:“寬恕”表面的意思就是原諒對方,但對于自己來說,本質(zhì)上是因為自己不在意、不放在心上而已,
心理學家泰勒是這么解釋的:當我們寬恕他人的時候,我們自己情緒上的那個結(jié)就打開了,并且把自己情緒系統(tǒng)中的垃圾清掃掉了。如此,我們的情緒才可以開始自由流動。情緒自由流動,才能保持更好的方向感和行動力。
人生而為更好的自己而來!何況是成全他人、擺渡他人的教師。對不如意之人或事多些寬恕,事實上也是成全自己的職業(yè)生命,讓自己有一種向“善”的追尋和完成。
歷史上的每一位大教育家,幾乎都把教育作為終生的事業(yè)與信仰,其生命寫滿了一種悲憫的情懷,接受、包容,永懷希望。這樣的精神底色讓我們相信,教育需要對任何一名學生始終抱有希望和信任,相信生命向好、生命向善。
我還記得一次去醫(yī)院,進了電梯,抬頭看到“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的標語。這三句話可以說洞見了醫(yī)生這個行業(yè)的使命和價值。人這一生,難免要去麻煩醫(yī)生。誰都期待藥到病除,但真相是凡人總有一死。盡管現(xiàn)代醫(yī)學日新月異,但總有醫(yī)學解決不了的病癥。
我后來又特地去查找資料,這番話來自美國醫(yī)生愛德華·特魯多。他這樣講述:我所在的科室是心衰科,心衰是心血管疾病的終末期表現(xiàn)和最主要的死因。醫(yī)院最危重的心血管患者都在我們病房。這種情況下,我們醫(yī)生也沒有更好的方法去進行救治,能做的就是結(jié)合患者的情況,盡可能地提供幫助。如在患者沒胃口且身體允許的情況下,減少藥物使他可以享受一個美好的午餐;在患者痛苦、家屬焦慮時,送去一個微笑、一個擁抱、一句安慰。當我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為患者著想時,他們回饋給我們的是信任。而信任本身,就是一種力量。
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自然聯(lián)想到教育工作的現(xiàn)場。教師和醫(yī)生都是面對人的工作。不同的是,醫(yī)生面對的是人的身體生理,而教師更多面對的是人的認知和精神世界。
如果說教師職業(yè)也蘊含著醫(yī)生的角色,那可能主要體現(xiàn)在對“問題學生\"的矯治和拯救。套用一句俗語:優(yōu)秀的學生是相似的,但是“問題學生”的成因卻各有各的不同。
作為一名普通教師,我們曾經(jīng)被“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反復教育。因為對“好”的內(nèi)涵模糊不清,以至于這樣的句子常被老師們\"反感”
如果這個“好”只局限于學業(yè)成績,“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這句話是反常識的。老師是人而不是神,現(xiàn)實中,哪怕是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老師,他也會有力不能及的學生。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句話不應該成為對教師的道德綁架,不應該成為權(quán)力者訓誡教師的借口。
但如果這樣的“好”首先來自學生學校生活和課堂學習的“意義感”與情緒價值,如蘇霍姆林斯基說“讓每一個學生在學校里抬起頭來走路”。那么,這樣的\"好\"則應當成為每個老師的努力為之。正如醫(yī)生“常常安慰”的力量,可能無力回天,但依然充滿人性的意義!
從這個維度理解,“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這樣的句子應該成為教師努力精進的開示。就如那個竭盡全力撿魚的小男孩,先從自身尋找問題和解決的方案。哪怕是最微小的進步,也值得持續(xù)努力!
教育的實質(zhì)是由教師與學生的關(guān)系決定的。完整地接受學生,才能讓師生彼此真正地精神相依,教學相長。
斯賓塞在《教育論》中說:“野蠻產(chǎn)生野蠻,仁愛產(chǎn)生仁愛,這就是真理?!?/p>
今天,成人世界對學生多一點悲憫和幫扶,多一點愛心、公平和正義,他未來就會對世界多一些熱愛和寬容。反之亦然!
(作者單位:浙江省紹興市教育教學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