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找到白榆時我還迷糊著,她跨在藍色小電驢上,后座臨時綁了個皮卡丘,是讓我坐的。
她把手里的炒豆絲遞過來,讓我吃完再出發(fā)。
去哪里?干什么?我有很多話想問,最后只說:“這車是哪來的?”“早晨租的?!卑子苷f,“快吃吧,我們現(xiàn)在去找龍,回來還來得及切蛋糕?!?/p>
坐在她身后,她的長發(fā)在我眼前,細瘦的身體藏在后面,暖融融地發(fā)出熱意。我們緊密地擠在小電驢上,將要去找龍。這是昨天晚上的我無論如何難以想象的美妙奇遇。
八月的武漢是個火爐,雖然江邊從來沒有火光,也許它更像一只微波爐,卡在加熱功能動彈不得。機械悄無聲息地蒸煮城市,把街道、糖果、因特網(wǎng)和人的肉體燴成一鍋燉菜。無窮無盡的高溫擠壓一切置身其中的東西的體液,扯著嗓子的嘶吼是知了的汗水,剛離開冰柜的雪碧全身是淚,在路過的每個地方留下一圈檸檬氣味的水痕,像某種不被討厭的失禁。
如果人是一種大只的、會走路的雪碧就好了,血管里流淌著檸檬香料,就算大汗淋漓到全身濕透,也會因為芬芳氣味不討人厭吧??上酥皇侨?,在八月的武漢腋下的衣服會有兩片濕痕,頭發(fā)會黏成一縷一縷,眼線會很快暈開,散發(fā)著介于咸濕和腥臭之間的汗味。在武漢的第一個夏天我崩潰過,北方的酷熱連著干燥和艷陽,和濕熱的南方一點也不一樣。那個夏天我每天早晚都要洗澡,用家鄉(xiāng)帶來的澡巾大力擦洗腋窩、耳后和小腹——所有可能儲存汗水的地方,希望把那陌生、奇異又惡心的氣味趕走。直到那天沖進電梯,接近滿員的蒸騰汗氣差點把我頂?shù)乖诘兀认乱话嚯娞菀欢〞t到,何況下一趟的味道未必更好,所以我只能鉆進電梯,鉆進熱氣和臭氣里去,讓它們爬滿我新?lián)Q的衣服和搓紅的皮膚,像這里的其他人一樣,成為夏天的我的一部分。我厭惡它,也接受它,就像對我身體的其他部分一樣。
可眼下這氣味讓我窘迫極了。這是白榆第一次來武漢,她從煙臺一眾事務(wù)里抽身飛來,風(fēng)塵仆仆。我把她安置在我租的房子,70 平方米的老小區(qū)有兩室一衛(wèi),是我能負擔(dān)的豪宅,也許這房間開始便有一半是為她租的。她匆忙吃了碗熱干面,大洗一場,倒頭就睡。留下我死命把皮膚搓得發(fā)紅,像來到武漢的第一天那樣,拼命想讓幾年來身體發(fā)生的變化消失,讓在武漢漂泊的痕跡消失,讓一個人背井離鄉(xiāng)的痕跡消失,讓身體回到幾年前的樣子——是不是這樣就能抹掉這幾年的記憶,好像我們從未分離。
保險起見,進臥室之前我噴了點提前找出來的香水——粉邂逅散發(fā)著舊日的香味,這是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白榆送我的禮物。但在武漢我一次也沒用過,附在我皮肉上的臭味配不上它。
我把香水噴在耳后、發(fā)梢、手腕,所有留香且便于揮散的地方,認真把頭發(fā)吹成蓬松的波浪,換上我唯一成套的內(nèi)衣——也是從老家?guī)н^來的,武漢的天氣穿不了內(nèi)衣,我平時只貼胸貼。裹著浴巾在陽臺上取下昨天剛寄到的絲綢睡衣,我照照鏡子,溜進臥室。
上次和白榆一起睡覺還是在那間燒掉了的房子里,也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時我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梗著脖子摁響了門鈴,開門的人就是白榆。她瘦骨嶙峋,細高的個子,直尺似的倚在門上,把我想罵的臟話想扇的耳光都堵了回去。拖鞋聲啪嗒啪嗒地響起來,吳建華出現(xiàn)在客廳。
那天晚上我睡在白榆床上,穿著她借給我的長睡裙,用了她的牙膏、洗面奶和身體乳。
我本打算連夜趕回去的,身上只有錢包里的半包紙巾和一支小香水。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鋪,上面該死的陌生的柔順劑味道和隔壁該死的吳建華,這一切都讓我憤怒、絕望又心驚肉跳。我把頭發(fā)噴滿香水,這樣等下就不用睡在枕巾的陌生味道上,躺在床的右側(cè)面朝著墻,不理會默默躺下的白榆。
她離我那么近,那時我覺得我應(yīng)該恨她,但我沒有,這更讓人痛苦。我閉上眼睛,絕對的黑暗中有更大的壓力。我拼命嗅著頭發(fā),某品牌的粉邂逅香水,媽媽喜歡涂它。我咬住嘴唇,冷得發(fā)抖,指甲不受控制地劃過墻紙,心跳時快時慢。
就在這時我感到春天一樣的溫度,一雙手握住我的肩膀,輕輕把我攬在懷中,那條胳膊白凈消瘦,骨頭硌著我的肋骨,手指圈在我右手腕上。我下意識往墻邊湊,卻把后背送到她的懷里,她熱熱的,單薄的胸脯壓在我背上,呼吸灑在我耳邊。
那天我沒有回頭,沒看到她的臉,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睡的,或者一點沒睡。她勻稱的呼吸讓我發(fā)熱。白榆是星辰的意思,而她像是太陽。
隔壁的女人叫起來時我又困又累,仿佛一夜沒睡又像大夢初醒。而白榆已經(jīng)沖了出去,我感到身體一輕,炙熱的溫度消失了,只留戀地翻個身。這會兒工夫她已經(jīng)沖回來,在枕邊摸出手機撥號,等待接聽的工夫她對我說:“快起來,吳叔叔生病了。”
我下意識順從地坐起來,看著她準(zhǔn)確地報出地址和病情,聽到隔壁傳來的抽泣聲。
我知道,我應(yīng)該傷心,應(yīng)該痛苦,應(yīng)該有大仇得報的快感,應(yīng)該恨那個女人,也恨白榆。
可這些情緒都停在絕對理性的層面,我的心臟空空如也。白榆站在我床前,我只想知道她衣服下瑩白的細腿和突出的鎖骨,是會像看上去那樣涼薄如玉,還是和她身體的其他部分一樣滾燙。
這次白榆睡在我床上了,和上次一點都不一樣,我翻上床,看著她躺在一側(cè),骨架支棱,面朝墻壁,一動不動。我不知怎么有點生氣,又有點失望,還有點慶幸。
她醒著嗎?她醒著吧。我想著,又怕知道答案。要睡覺嗎?躺在她旁邊這樣睡著嗎?
我翻來覆去,終于她動了動,帶著濃濃的睡意說:“Coco ?”我應(yīng)了一聲。她說:“你的小說怎么樣了?”我張口結(jié)舌,沒想到她會問起這個?!翱炝恕!蔽艺f?!八麄冋业烬埩藛幔俊卑子軉??!斑€沒有?!蔽一卮??!懊魈?,明天給你一個驚喜。”白榆含含糊糊地說完,又沉沉睡去了。
2
“你來導(dǎo)航吧,Coco?!卑子苷f。
“好,我們?nèi)ツ睦??”我咽下最后一口豆絲,盡量壓下興奮問。
“循禮門。”她說。
“花市嗎?”我一邊輸入一邊問。
“不是,你知道鬼市嗎?”白榆發(fā)動了車,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在我臉上身上,也把她的回答送過來。
現(xiàn)在不到早晨八點,真正的酷熱還沒來臨,她身上有洗發(fā)水、早餐鋪和香水混合的味道,一想到那香水味可能是昨晚從我身上傳過去的我就忍不住笑。
可太陽很快會變得強勁,我的身體很快會像平時那樣發(fā)汗、發(fā)臭。為了聞起來好些,我特意穿了輕薄短小的裙子,大片大腿和胳膊都露在外面,面料越少吸收的汗水越少,汗味能盡可能多地蒸發(fā)在空氣里,而不是留在身上,讓身體也成為不潔的載體。如果有地鐵就好了,我想,修呀修的,本以為今年能坐上了,沒想到新聞?wù)f要 2004 年才能通車。
“鬼市現(xiàn)在可能收攤了?!蔽以囂街鴨?。
“不用擔(dān)心,龍永遠在?!卑子苷f,風(fēng)聲很大,她的聲音若隱若現(xiàn),“拐彎的時候告訴我?!?/p>
我把導(dǎo)航音量調(diào)大,盡可能坐得遠一點,偷偷撥弄皮卡丘的尾巴。
“遠嗎?”白榆問。
“要兩個小時吧?!蔽铱戳丝磳?dǎo)航說。
“回來的時候可能要充一次電?!卑子茉陲L(fēng)里說,“給我講講你的小說吧。”
從哪里說起呢?我想,我從沒跟人聊過我的畢業(yè)設(shè)計。把親媽扔在醫(yī)院,自己遠走幾百公里讀書,甚至學(xué)的還是掙不到錢的創(chuàng)意寫作,這些離經(jīng)叛道的操作早就讓我變成了別人嘴里的不孝子。在遙遠的過去的時光里,白榆是唯一支持我的人,也是唯一仍與我有聯(lián)系的人。
每個吳建華的忌日她總會給我拍張接引園的照片,他的骨灰存在那里。她會在那里住上一周,到她媽媽的忌日過后才回?zé)熍_上班。
如今我對吳建華仍有恨,但張愛玲說人不能長久地恨另一個人,于是我拼命在白榆的照片里汲取養(yǎng)料,飼養(yǎng)心里仇恨的花朵。
我不知道白榆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那里的,也許她認為我們是痛恨吳建華的真正同盟,也許她以為我們都孤身一人才能感同身受,也許她只是想折磨我,因為我是吳建華唯一的血脈,除了我她已恨無可恨。
他死在一個夏天,日照的夏天時而大雨,時而放晴,白榆通常站在樹下往天上拍照,銀杏樹葉青翠欲滴。
我通常不會回復(fù)那些信息,而是選一個不打工的晚上撥去電話。白榆會立刻接起來,她躺在旅館的床上跟我說話,我躺在出租屋里,大汗淋漓地搖著扇子,聽她說燒掉的扎彩、毒辣的太陽,我知道還有親戚的叫罵,過周年讓私生女燒彩,親閨女就是該千刀萬剮。
她們的電話來來回回打到我這里,這幾年才消停點。白榆估計也被罵過幾通,但她沒說,我就裝作不知道。
我應(yīng)該跟她說什么呢?武漢的悶熱可以和同門的冷漠調(diào)和,打工的便利店換了更刻薄的老板,昨天巧克力棒把工作服弄臟了……
我的生活像一場火災(zāi),我從燃燒的臥室逃出來,發(fā)現(xiàn)走廊更加滾燙窒息。所以我說,我在準(zhǔn)備畢業(yè)設(shè)計,是一篇奇幻小說。
“小說是講什么的?”白榆問,她的聲音隔著千山萬水被送到我耳邊。
“是一個復(fù)仇的故事,”我說,“加入了一些神學(xué)和非現(xiàn)實元素。故事發(fā)生在五代十國的吳,這個時期是西方維京海盜最放肆的時候,故事的主角就是一位夢想當(dāng)發(fā)明家的少年海盜,他的父母都在‘愛爾蘭大進攻’中被抓住燒死了,他撐著小木筏逃到了冰島,從天而降的極光問他你的愿望是什么?”
“少年說他要復(fù)仇。于是光里出現(xiàn)了一道門,他駕著船駛進去,就來到了溫暖濕潤的江南。這里是現(xiàn)在的杭州,黑色頭發(fā)黑色眼睛的人往來逃竄,到處是戰(zhàn)火和鐵蹄,那個聲音告訴他這是楊吳,唐后期混亂時期的一環(huán)。沿著京杭大運河一直往北,就能找到龍,龍能幫他完成愿望。他閉上眼睛,看到極光化成一條長長的發(fā)光的帶子,他記住了這個發(fā)音,l-o-n-g,那就是龍?!?/p>
“然后呢?”白榆問。
“還沒想好?!蔽艺f,為她那句話心神蕩漾。寫作是一個人的旅程,是孤獨的出發(fā),披星戴月,送走日出,迎來晚霞,想和人交流的欲望被無限滋養(yǎng),日益膨大,長成有毒的仙人掌,每根刺都在說看看我吧,跟我聊聊,說說我的小說,告訴我它很好,一切孤獨的跋涉都很值得,舍棄在現(xiàn)實里的生活是正確的。
我能想象最好的反饋就是“然后呢”,她想聽,這個故事就有了讀者,有了被完成的愿望和需要。有讀者的故事才是真正的故事,艾布拉姆斯說文學(xué)是由作品、作家、世界和讀者組成的,其實讀者才是一切的基石,支持著作家可憐的自信心和作品來到這個世界,最后通過那扇大門。
她總會給我重要的反饋,離開武漢之前我像過街老鼠,沒人能理解吳建華剛?cè)ナ啦痪?,媽媽的情況那么糟糕,我怎么能氣定神閑地走進考場,考了個碩士去讀。他就算外面有人,最后也把財產(chǎn)全留給你了呀。他們說。你好胳膊好腿的,給你媽請什么護工,不是糟蹋錢嗎?連親媽都嫌棄的白眼狼。只有白榆問,學(xué)校在哪里?我說武漢,她說剛好,不遠不近。那時我們都很疲憊,但這樣的話說不出口,也沒人可說,我來武漢之前先離開的是白榆,她選擇了同樣有海的煙臺,不遠不近,剛剛好。
可能我太久沒有說話,她擔(dān)心起來:“還沒有想好嗎?那我們聊點別的?!?/p>
坐在她的后座上,我感覺陽光慢慢變得熾熱,地面開始變得滾燙,呼吸間充滿了凝滯的溫?zé)岬目諝?。我把下巴抵在鎖骨上使勁嗅自己的腋窩,確定還沒有明顯的氣味才略松了口氣。
風(fēng)把她的話送過來,也把她的氣味送來。
香水味已經(jīng)消失了,她的味道開始變咸,像是海水??粗暮蟊澄彝蝗灰庾R到那是汗,她甚至穿著北方流行的吊帶罩衫,牛仔長褲,在武漢的蒸煮中很快大汗淋漓。我們共同的體驗又多了一件,可以感同身受的事情又多了一件可說。這讓我感到高興。
“還沒有寫完,但他們已經(jīng)出發(fā)去找龍了?!蔽艺f,“要我?guī)湍惆杨^發(fā)束起來嗎?
天氣有點熱了。”
3
我滿意地瞧著束起的那個低馬尾,用的是我的抓夾,壓在她又長又滑的頭發(fā)上恰到好處。
她細長的脖子露出來,一顆汗珠流下來,蜿蜒曲折地,往她薄紗罩衫的領(lǐng)子里流去,像條小舟。
過長江大橋時,我繼續(xù)給白榆講了少年海盜的故事。橋面寬寬,朝大江對面沒有盡頭似的延伸,大團的水汽涼快了不少,偶爾有一輛汽車經(jīng)過,能帶來一陣涼風(fēng)。“我們好像在拍公路電影呀?!蔽艺f。
白榆就笑,說:“我是不是該租輛汽車?”
我也笑,說:“汽車不好,我不喜歡副駕,還是這樣貼在你身后好?!?/p>
這句話夾在曖昧和冒昧中間,我一時哽住了,不知道說什么能挽回。其實我想說的是我想象的公路電影是兩個人待在一個穩(wěn)固的小空間里,他們可能素昧平生,可能互相憎恨,但在這里他們只能相互磨合,主動或被迫打開自己堅硬的外殼,像兩顆赤裸的堅果坦誠相待。車輪在行駛,他們也在成長中完成共生。我想和你開誠布公,你是我遇見過的和我經(jīng)歷最像想法最合的人,你會理解我嗎?如果我把心臟剖給你看,你也會為它顫抖哭泣嗎?我們的心臟貼得那么近,你能感受到嗎?我的心跳和所有沒有說出的話語,如果你也有同樣的感覺,請給我一點點回應(yīng)吧。
在一陣江風(fēng)吹動她碎發(fā)的同時,我只是說:“少年海盜把獨木舟偽裝成當(dāng)時吳國漁船的樣子,就往北劃去了。他的夢想是當(dāng)發(fā)明家,你還記得嗎?”
“記得?!卑子苷f。
“他晚上趕路,白天上岸找食物,也遇上過一些麻煩,但還是幸運地離開了吳國的地界。當(dāng)時的北方是氣數(shù)將盡的大唐最后的安寧鄉(xiāng),政局暗流涌動,但相對和平,新政權(quán)五年后才會建立。在這里他遇見了小魚?!?/p>
“他把它吃了嗎?”白榆問。
“沒有,小魚是個人,是風(fēng)水大師袁天罡的后人。袁天罡可以靠星象看帝王氣運,兒子袁客師擅長相面。袁家能人輩出,這次他們也預(yù)感到了危險,提前把這輩最有靈氣的少女小魚送出了城,但半路遇襲,小魚就這樣滾到了運河里,又被少年撈了起來?!?/p>
我說。
“他們語言不通,只能靠比畫和少年這些時日學(xué)到的一點詞語交流。小魚問:‘你要去哪里,西域人?’‘龍。’少年說,然后用手畫了一條長長的線。小魚的心臟怦怦跳了起來,她隱秘的任務(wù)就是修補損失的龍脈,重振大唐的氣運。小魚問他:‘你要龍做什么?’少年把手按在胸口,指向天空,又指他畫的龍,小魚看懂了,他有只有龍才能實現(xiàn)的愿望。
“于是他們決定一起出發(fā),小魚了解所有的山脈水文。她建議走地下河,少年同意了。
他們一起改裝了船只,一起進入了暗流涌動的地下孔竅?!?/p>
“要拐彎了嗎?”白榆突然問,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回到了街道。
“往右拐?!蔽一艔埖卣f。
“然后呢?這個故事太好了?!卑子苷f。
電動車往遠離人群的地方駛?cè)?,我們像坐在鴨子船上,劃開水波,全速前進。
“地下暗河里充滿了漩渦,孔洞和各種生物,他們經(jīng)歷了一些波折……等一下,導(dǎo)航好像變了?!蔽业氖謾C劇烈地震動起來。
白榆停下車:“怎么,原路返回嗎?”
我把手機來回轉(zhuǎn)轉(zhuǎn),干脆跳下車來,跟著導(dǎo)航上那個小三角轉(zhuǎn)了一圈。汗水打濕我的眼睛,好像也毒啞了我的嗓子,我結(jié)巴著說:“是,是要返回。”
白榆擦一把汗,掉過頭,仍是心平氣和地說:“好,上來吧?!?/p>
我有好多好多的愧疚,在這樣的天氣里讓她多曬了這么久。坐在后座我感到恐懼和絕望,不用再嗅,剛才講話時沒有注意,我已經(jīng)被汗泡透了,那種腌酸菜的味道再次從我身上傳出來。她會聞到嗎?會嫌棄我吧?
會被討厭嗎?我們?yōu)槭裁匆引??為什么要趕路?她為什么要來武漢?我為什么要來武漢?難道從開始就是個錯誤嗎?
跟著導(dǎo)航,我們拐進了老舊的窄巷,臨近飯點,飯館攤位占了大半條街,巷子像迷宮一樣處處是陷阱。我們左搖右晃,差點栽進水果攤,又險些沖進別人的古玩店。白榆提議先吃個飯。
她把電動車充在老板后院里,給我們一人買了份豆皮,配了碗熱干面?!巴砩铣缘案?,過西式的,你先當(dāng)長壽面吃吃,算我們過中式的。”汗水流進我眼睛里,有點疼?!昂??!?/p>
我說。媽媽的時間永遠被困在了吳建華死去的那天,如今會給我過生日的人,只剩下白榆了。
白榆一邊扒拉面條,一邊在手機上按動,她騎了一上午車,可能有很多消息要回,可能有很多很重要,比我還重要。她擦嘴的時候,我還咬著豆皮。
“我們差不多到了?!卑子苷f。
“哦。”我拉長音說。我果然是個廢物,還要她自己導(dǎo)航。
“接下來的路,地圖上就沒有了?!卑子芎孟窨闯鰜砹耍忉尩?。
“我們不是去鬼市嗎?”我抬起頭問。
“也不全是,我們要在鬼市穿過去找龍。”
白榆說,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她一貫表現(xiàn)得都太穩(wěn)定太成熟了,我第一次看到她有這么生動的表情。
這太虛幻了,什么龍,是廟嗎?還是真的?會噴火嗎?還是騰云駕霧?我有很多問題想問,最后說:“龍,在哪里呢?”
“在山里?!卑子苷f,“我在煙臺遇見了一個客戶,是做出海貿(mào)易的,他說龍不是華夏造出來的象征,而是反過來,亞洲本就是龍的地盤,我們都是得到了龍的應(yīng)許才在這里住下的。四大古國都是靠神獸的庇護才有力氣建立文明的,不然渺小的人類哪能應(yīng)付這么復(fù)雜的世界?!?/p>
她推出電動車,讓我上來,說:“我們走著說吧,這次輪到我講故事了?!?/p>
“后來,古印度的大象一睡不醒,古埃及的貓衰老了,古巴比倫的屎殼郎沉入地心,失去了神獸庇佑的文明紛紛陷落,只有中華文明還在,因為龍在這里?!卑子苷f。
我有點驚訝,龍早就是被神話學(xué)肢解的符號,白榆的話確實是某種假說,可實際上沒什么依據(jù)。就算有龍,那大概也住在東海龍宮,在煙臺也許可以看到,怎么會到武漢的山里來呢?
“那個客戶,他說他生過一場大病,幾年前就該死了,后來他見到了龍?!卑子芙又f,“龍實現(xiàn)了他的愿望,他活下來了?!?/p>
4
“武漢以前就在海里,”白榆說,“這里現(xiàn)在還有地方叫螃蟹岬、小龜山,因為武漢以前是洋盆。為了接納人類,巨龍噴出高熱,蒸發(fā)了這片大海,讓人們可以生活在土地和沙礫上。你知道盤龍城嗎?那里出土了一條金鑲玉的龍,那是三千五百多年前的事了。
有人把它歸為商文化的一部分,殷商時期是神話的高發(fā)期。那個客戶說那條龍就是祭品,是人類先祖為感謝他允許我們居住而按龍的模樣雕成的神像?!?/p>
我大汗淋漓,看著她被汗水打濕的紗衣,那里有好看的肩胛骨,蝴蝶翅膀一般展翅欲飛,光滑的后背像某種堅硬潔白的貝類,散發(fā)出玉石光澤。我嗅到苦味和咸味。
如果說這里蒸發(fā)過一片海,我深信不疑,這里無窮無盡的苦熱足夠蒸發(fā)一百條河了。
但它居然來自三千年前的巨龍吐息嗎?我在手機上搜索盤龍城,果然見到了那條小龍,紅綠黃配色,面部像牛,和常見的龍不一樣,它好像有兩條尾巴。
“好特別的龍,很好看?!蔽艺f,把手機伸過去給她看。
白榆低頭看了一眼就繼續(xù)騎車,毫不驚訝,看來早就知曉。
我有點相信我們能找到它了,這竟然是個雙身龍,常見于商周時期的器物裝飾上,一身為雌,一身為雄,陰陽同體,自成兩儀,佛教中許多大能也為此類,可以男相女相隨意化身,就像白榆一樣。
無可避免地,像她知道吳建華在外面有了新的家庭一樣,我也早就聽過她的故事。
遇見媽媽之前吳建華早有妻室,那是他青梅竹馬的鄉(xiāng)下女友,他們私訂終身,育有一子,但嬰兒先天兩性畸形,吳建華因此拋妻棄子,背井離鄉(xiāng),在遙遠的小城里遇見了媽媽,又生下了我。
在我讀大學(xué)時,那個女人病入膏肓,不知怎么聯(lián)系上了吳建華,后來我才知道她是要托孤。吳建華毅然回到了她的身邊,媽媽一夜白頭,從此瘋瘋癲癲,我從大學(xué)趕去日照,想把他的頭割下來。那天夜里,吳建華心臟病發(fā)作,七日之后,女人自殺了。
媽媽發(fā)病時會痛罵吳建華,連帶著那個“小怪胎”,這個怪胎把她一輩子都毀了,“連著她親媽,都不會有好下場”。
“我們到了?!卑子苷f。她帶著我七拐八拐上了小山,這里樹木濃密,蚊蟲撲在臉上。
我們幾乎是騎在石頭上過來的,一路顛簸,我有幾次都要掉下來。
她把車停在樹下,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那是棵銀杏樹。她打開手機里的指南針,又看看備忘錄,帶著我朝樹后走去。有一瞬間我覺得她是想要殺了我報仇,這荒郊野外實在太適合藏尸。
“這個小山在地圖上只是個小土坡,當(dāng)?shù)厝私兴P龍山,當(dāng)然,湖北九省通衢,人來人往,真正的本地人早不剩幾個了?!卑子苷f。我們走了十幾分鐘,踩著石頭、樹枝和昆蟲的尸體,她突然蹲下來,扯掉幾根樹枝,一個山洞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
“龍在這里面嗎?”我問。
白榆點點頭,說:“我們下去吧。”
這個洞陰暗潮濕,卻熱浪滾滾,和我想象里的山洞一點都不一樣,剛在樹林里尋到的一點陰涼很快被熱氣蓋了過去。
我走在后面,稍微落遠了一點,感到汗水又開始源源不斷地流下來,腋窩估計又多了兩塊濕斑,裙子死死粘在后背上,我偷偷用手撐開,想讓汗水蒸發(fā)得遠一點。
“Coco,”白榆停下來等我,“別走散了。”
我只能放開手,祈禱她沒看到我拎著自己領(lǐng)口的傻樣子。
白榆晃晃手電筒,說:“我們走在這里,像不像浮在你小說的地下河里。”
其實不太像,小說里他們一路北上,到了昆侖山脈,那里白雪皚皚,冰凌遍地,和這火焰山一樣的地方一點也不一樣。但我還是說:“是很像?!?/p>
“龍就在里面嗎?”我問。
“它在,但不是它在洞里,而是洞在它外面。這個地方,這座小山,這片大陸,就是因為它產(chǎn)生的,龍是一切的基礎(chǔ)。”白榆說。
從到了盤龍山開始,白榆的話開始變多了。我靜靜聽著,感到周圍越來越熱。
“它有火紅的鱗片,翠綠的毛發(fā),金色的眼睛,每次呼吸都噴出火來?!卑子苷f,“那個人花了很久才走到他身邊,虔誠地許愿……”
“我們會被燒死嗎?”我問。
“不會,”白榆說,“龍只會拿走它想要的報酬,人類是它領(lǐng)地里的動物,不會受到傷害?!?/p>
“我不想去了?!蔽彝O聛?,這里越來越熱,泥土隔著鞋子灼燒我的腳,“我們回去吃蛋糕吧?!?/p>
“你不想實現(xiàn)愿望嗎?”白榆問,她好像早有準(zhǔn)備似的,“你還有很多牽掛的事情,我都知道,沒關(guān)系的,明天就會好的?!?/p>
她走過來,把汗津津的我攬在懷里,像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一樣。我的臉壓在她的鎖骨上,胸口頂著她的肋骨。她那么單薄,好像只有一把骨頭,她的皮膚也黏黏糊糊,帶著汗水,蹭在我的臉上,我的汗水也打濕她的胳膊??諝夂脽?,我們都滾燙滾燙,那一刻我好像可以為她去死。
“那讓我一個人進去。”我說,嘴唇在蠕動。
白 榆 笑 了:“ 可 我 也 有 愿 望 想 許。
Coco,你的愿望留給自己吧?!彼砷_了我,后退一步,突然摘下了黑色頭發(fā),說:“是遺傳病,我也要死了?!?/p>
她抖了抖手里的發(fā)套,頭發(fā)端正地系著一個低馬尾,抓夾是我的。
這里好燙,我裸露的小腿開始發(fā)痛,白榆也是,我們很快就不得不互相攙扶著,在令人窒息的熱浪中往前走,手挽著手像只小舟,隨時要以身飼火。
5
那天晚上我們趕在 12 點前切了蛋糕,第二天白榆就接到工作電話,匆匆忙忙飛回了煙臺。我也繼續(xù)去便利店打工,晚上把剩下的打折盒飯帶回出租屋,每天去沒有人認識的教室上課。那瘋狂的一天好像一場夢,一場美夢。
我不記得我們是怎么回來的,只記得再次經(jīng)過大橋時我繼續(xù)講了海盜少年的故事:他們在暗河中行進,借著地幔層某些熒光苔蘚的光,他教小魚用太陽石辨別方向,作為回報,深夜里小魚會教他識別星相,他用維京語向北極星祈禱父母安息,希望話語能傳回家鄉(xiāng)。
地下越來越冷了,黑暗也越來越多,終于他們找到了龍脈,小魚牽著他的手走進一片黑暗里去,他只聽到他們的呼吸聲,但他知道龍就在這里,那凌駕于人類之上的威壓讓他幾乎說不出話。走過千辛萬苦,他報仇的機會終于來了。他激動地握緊小魚,想把他的幸福和未來傳遞給她。而小魚抽出了手,“大唐氣數(shù)盡了”,他聽見她說。
他知道大唐是她的國,但氣數(shù)是什么?
她為什么走開了?他慌亂地摸索,發(fā)現(xiàn)他已離不開她?!靶◆~?!彼?。寂靜里窸窣的滑行聲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龍脈將熄,我要點燈了?!毙◆~的聲音許久才遠遠傳來,“你會記得我嗎?”
燭光中白榆問我,他許愿了嗎?我說許了。她問那他復(fù)仇了嗎?我說沒有。她問,那他會不會不甘心?
我回答了什么呢?
那天吹蠟燭前我們沒有許愿。
過了一段時間,護工打來電話,媽媽開始好起來了。那天我很開心,馬上給她打了更多的錢,讓她好好照顧她。我偷偷回去隔著一道玻璃看她,小心地不敢被看到。我長得實在太像吳建華了,這會讓她發(fā)瘋的。
她看起來被照顧得很好,衣著整齊干凈,笑起來很好看。那個笑有點像我,甚至也有點像白榆。
離開醫(yī)院后我給白榆撥出電話,她沒有像以往一樣立刻接起。我只能發(fā)短信問她:“你的愿望實現(xiàn)了嗎?”
過了一會兒,她發(fā)來一條短信:“你媽媽最近好嗎?”
我們平時的交際絕口不提對方的母親,我的母親痛恨她,很久以后我才想到她的母親可能也曾痛恨我的母親。我想她現(xiàn)在心情很好,回道:“她很好?!?/p>
她回:“實現(xiàn)了。”
就三個字嗎,也許在趕時間吧,我想,工作是很忙的。
在那之后我一直等待著自己將要付出的代價,但直到第二個夏天也無事發(fā)生。比那先到來的是白榆的簡訊,她曾承諾陪我過在武漢的每一個生日,但因為工作食言了。一年來她好像一直很忙,我們一個電話都沒通過,我猜她為身體健康付出的代價就是事業(yè)有成。
那個夏天是武漢五十年一遇的酷暑,我一邊等待一邊流汗,一邊用剩下的時間思念白榆,終于在夏天的最后一天等到了個意想不到的人。那天晚上已經(jīng)到了便利店關(guān)門的時候,我熱了份剩盒飯準(zhǔn)備吃完走人,拄著拐的男人就是那時進來的。雖然從沒有見過,但我一眼就知道是他。
“準(zhǔn)備好獻祭了嗎,Coco ?”他徑直走過來,像熟識的朋友一樣坐在我旁邊的高腳凳上。果然是煙臺口音,我看到他一條褲腿空空如也。
我點點頭,終于來了,原來他是龍的使者。
“生日快樂!”他打個響指說,“有人托我送你一個禮物,其實去年就送到了,只是你不知道。”
我的筷子掉在桌上:“她做了什么?”
“這是她的愿望,”男人說,“你來許愿,她付賬單?!?/p>
我想到燭光中白榆被映得亮晶晶的眼睛。
“那他會不會不甘心?”她問。
我回答了什么呢?
他離開時把門帶起啪的一聲,那一刻我那么傷心,仿佛一整個武漢夏天的汗水都涌進我的前額,擠壓我的眼睛。我聞到白榆身上咸濕的汗氣。我知道,世界上最后一個能和我談?wù)摪子艿娜耍以僖膊粫姷剿恕?/p>
實習(xí)編輯 韓思穎
責(zé)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