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A 伊薩卡
事實上,罕為人知的是,21 世紀人類最大的失敗,就是所謂的專家們對于草莓沒有足夠深刻的認識,也因此并未告訴大眾一顆草莓的個體歷史究竟能有多么波瀾壯闊、復雜精巧。
我沒有在開玩笑,也無意像 20 世紀那群強調荒誕的存在主義哲學家們一樣說教,我只是想在這里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一旦人類對一顆草莓的成長史表現(xiàn)出缺乏興趣的模樣,他們便會將無知當作理所當然。
坦白講,在來到這片揭示我命運的草莓地之前,人生最滑稽最愚蠢的前二十年,我也曾和那些人一樣,習慣于在草莓上市的季節(jié)瞪大雙眼,忍受著日光的曝曬,從賣水果小販的紅色遮陽棚下挑選出自認為漂亮的草莓,帶回家洗凈,然后放進嘴巴,啃咬,咀嚼,下咽。軟爛的果肉會失去形狀,經(jīng)過食道,然后墜入胃袋。
別皺眉頭,沒什么好奇怪的。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但這就是那些不栽培只享受的普通人對草莓所做的一切。草莓對于他們來說只是一點刺激味蕾的酸甜汁水或是所謂的維生素 ABCDE(總之包括各類營養(yǎng))的一個載體。他們窮盡一生也不會發(fā)現(xiàn)草莓的秘密,更不會明白脆弱的果體本身就是一段最完整的生長隱喻。
但我相信你不會是他們中的一員。所以你才會像我一樣來到這里,親愛的。
大膽睜開你的眼睛吧,你總會在草莓地里看到些什么——除了漫山遍野的草莓和遮天蔽日的塑料布。前者如細菌般布滿地表,后者則懸掛在低矮的天穹之下,如同一只巨大的白蝙蝠。
在草莓地,饑餓不是一門藝術。你當然也沒有做藝術家的能力。因饑餓而痙攣的胃部肌肉緩慢縮緊,提醒你咀嚼和吞咽的本能。
可你目之所及只有艷紅的草莓,或大或小,飽滿或畸形。你愛草莓,卻從沒吃過草莓。愛與驚懼并存,葉公好龍般,你愛它,如同愛上一個無須成真的夢。
但饑餓逼迫你摘下一顆果實。你從齒根開始品味它,感受它在口腔內爆裂。草莓的鮮血染上黏膜,你的舌頭機械轉動不傳遞任何話語,只是孜孜不倦地把它變得稀爛。然后咽喉會顫抖著將其處理,使它真正成為你的一部分。
這似乎與我們說到的普通人沒有什么分別??赡愠缘舨葺浅鲇陴囸I,而他們是為了享樂。出于痛苦的需要總是比出于快樂的需要更容易被人們高看一等。哪怕這種高看一等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幻覺。因為你深知:饑餓與享樂,本質都不過是對生命需求的一種滿足,只是形式不同罷了。
你決定拋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機械地重復吞咽的動作,仿佛被卡住的電影膠片。
在飽腹感逐漸攀升的過程中,你終于意識到你并不是在喂養(yǎng)自己,你只是在喂養(yǎng)饑餓——一個在時間和身體里循環(huán)往復的惡魔——一雙翅膀分為兩色,紅為饜足,黑為死亡。即便你一次次嘗試以草莓為武器割斷那只黑色翅膀,紅色翅膀也沒有長出來。這令人感到厭惡,卻也無可奈何。你只能接受它。
而當你吃完草莓開始尋找出路,你會看到可怖的淤青和傷口就這樣潑下來。它們對你來說并不陌生,即使你已經(jīng)忘卻那些在二十年的生命中曾經(jīng)折磨過你的生理痛楚具體是什么感覺。此刻,記憶里的它們被具象化,在你眼前變成模糊的一塊塊,青紅駁雜,傷口處泌出的血液如同一條狡猾的長蛇伸出的信子,舔舐你由于驚恐瞪大的雙眼。
你一言不發(fā)地注視著,認出那些傷口之中有一塊屬于你的膝蓋,一塊屬于你的嘴角,因為每次照鏡子你都會注意到它們。那些從傷口中涌出的新皮膚是由時間而不是生命本身帶給你的,它們太過嶄新,也太過蒼白,但你珍愛它們,就像珍愛象征自己被愛的紀念物。
你還記得幼年的一個冬天,父親從外面回到家,你在桌子上蹦蹦跳跳,最后因滑倒受傷而哇哇大哭。緘默的父親用手指輕柔按壓傷口,你擔心自己哭得太難看,但內心快樂。快樂的東西總是容易被記住,何況這樣的快樂事實上對你來說并不算多。痛感則不同,出于自我保護的需要,它是最容易被麻痹淡忘的東西??赡闾煨悦詰偎?,所以記得。
你唯獨不記得你是否因它們怨恨過任何人,可能因為你從小被教導要大氣,又或者你只是故意想要忘記。
畢竟愛教唆你原諒一切,卻對你本人漠不關心。
你還好嗎?嗯,當然。好的,那么你應該已經(jīng)看到你的父母,一個尖利的女人和一個粗糲的男人。他們看起來很高,面容模糊,沒有告訴你他們即將離開。但你知道的,他們會在給予你生命之后的十年內相繼離開你,把年輕的生命托付給更為年老的生命——草莓地總會送走舊的生命,迎來新的生命。在草莓地的盡頭有一間產房,你去過那里,正是在那里你被白光照得無所遁形。但不用驚慌,因為當所有人都在圍著大哭的新生兒歡笑時,嬰兒的高聲啼哭會再次把你帶回這里,把你帶回一個孤獨的、草莓和人類和傷痛集體沉默的地方,一個你真正渴望的一切都不能及的地方。
而你總會在這里看到些什么。除了愛。
真有意思。你閉上眼睛了,是在搖頭嗎?
尋找出路?我敢打賭這是個可笑的主意。
能夠走出草莓地的人是多么少啊,如果你早先對草莓有更多了解你就會知道了。
你聽見草莓孤獨的笑聲了吧,它們在狂笑,柔軟的軀體中不斷發(fā)出鳳仙花果實般炸開的聲音,鮮紅的碎片如同鳳仙花種一樣射入你的眼睛。她們說這是愛,即使你不覺得。
草莓宣稱自己就是愛的使者,因此沒有任何事物會比草莓更愛你。愛需要回饋,你作為一個擅入者已經(jīng)來到太深的地方,你不應該在被丟到這里之后,還假裝若無其事地去尋找其他道路。即便你只是不想沿著草莓奉獻給你的道路,迎著潑到身上的傷口把草莓踩碎,去往你看不到的一個名為愛的終點。
在這里,愛比死亡和饑餓更加可怕,她們如同熱帶雨林里噗噗生長的花,終將開在你的尸體上。你從前總認為沒有他者的愛也可以通往理想,但你并未完全放棄對愛和家的渴求,因此你永遠也無法將自己全然奉獻給理想。
當你啟程前往永恒的草莓地,恐懼比愛更真實,家比理想更真實。
但是你知道的,事實上,無論看到什么都不要緊。因為無論如何,你終究會向愛妥協(xié),在去往理想之地前選擇先回到你那潮濕的家鄉(xiāng)。在那樣一個昏暗的傍晚,一雙臟臟的帆布鞋和一盒新鮮的草莓會載著你乘上破舊的大巴。山路曲折,漫長無盡,在奔流的雨水與泥沙中,你甚至來不及再吃下盒中的一顆草莓。
回到家之前,你會和心愛的草莓一同消失于一場南方暴雨。水流和泥沙吞沒一切,你沉睡在愛與理想之間廣袤的土地下,在口腔里嘗到草莓的甜香。然后你再也沒有醒來。
也許新聞會在電視的某個角落播放,將所有人的姓名化成一個具體的、便于理解和扼腕嘆息的數(shù)字,在彩色電子屏幕上一閃而過。但電視機前的更多人選擇關心自己的生活,而非他人的苦難。于是雨水寂寞地填滿你過早落幕的人生,哀榮四瀉;與此同時,他們卻只顧著把一碗熱騰騰的湯端上餐桌。
舊世界總是這樣,笑影重重,碗筷交錯,人聲鼎沸,所謂的幸福凝固在空氣里,又消散在億萬人日復一日的生活中。再無蹤跡可尋。
NOTHING is REAL. Cause I ’m going to Strawberry Fields.(一切皆為虛幻,因為我即將啟程前往草莓地。)
PART B 起航
小莓說她想去東北。她也說她吃了草莓。
收到她寄來的信時,正是草莓應當熱鬧的季節(jié)。我記得那年是災年,雨水泛濫,草莓瘋長,最終腐爛在地里。母親每天望著雨水嘆氣,父親則一言不發(fā),只是每天與疲憊的工人們一起把采摘好的草莓裝箱。大卡車轟隆隆地啟動,聲音在雨中顯得沉悶,草莓就在這樣沉悶的噪聲中去往異鄉(xiāng)。深夜我躺在床上,聽到沉悶的轟隆聲由遠及近,最后停止,我便知道是父親回來了。隔壁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又關閉,不久外面便傳來父母刻意壓低的說話聲。
“今天怎么樣?”母親壓低聲音問。
“就那樣吧。今年雨水多,草莓甜不起來,長得這么快,一車一車運出去,半車半車運回來,吃不完的爛在倉庫里……也不是就我們家,都難賣……”父親疲憊地答。
話音飄入我的耳朵,我仿佛已經(jīng)聞到倉庫里那股雨水混合草莓腐爛的味道。猛地翻了個身,把被子拉到頭閉上雙眼,惱怒睡眠不肯在此刻降臨。直到外面的說話聲慢慢低下去,隔壁的木門再一次打開又關閉,世界才終于恢復安靜。
我發(fā)誓我討厭草莓。我也討厭南方的雨水。
小莓卻是我見過的最喜歡草莓,而不是最喜歡吃草莓的人。
我認識她,源自某天她帶著一本速寫本和一支鉛筆,獨自來我們家買新鮮草莓。她來的時候太陽也恰好來到,周遭鳥雀的啼鳴從窗縫間很清脆地鉆進來。
我醒得很早,但不想起,就賴在床上,聽時鐘的嗒嗒聲單調地敲擊著乍暖還寒的天氣。母親在外面,正忙于借天光挑揀出好看的草莓,擺在盒裝草莓的頂部,聽到這個陌生女孩說明來意后,就在院子里吆喝我快起床帶她去后頭摘草莓。我不滿地在被窩里滾了一圈,還是爬起來穿上衣服,起身出去。
頭頂暖色的電燈高懸,灰塵搖搖欲墜。
打開門,走下木板鋪就的臺階,她正立在屋外的水泥地上望著我,在日光下瞇著眼微笑,纖纖挺立,仿佛要凝成一株白水仙的精魂。時至今日,我仍記得那天她披散著黑色的長發(fā),斑斕的陽光在上面簌簌滾動,細瘦的身上套著一條洗舊了的棉布白裙,膝蓋上一塊顯眼的傷疤不規(guī)則地扒在那里,看起來有一點猙獰,與腳上一雙灰黃溫順的帆布鞋格格不入。
我示意她跟我來,她便安靜地尾隨我走入草莓地,到了也不動手采摘,只是站在壟上,目光于棚內不斷逡巡,好像在尋找些什么。
我提著籃子和剪刀站在她旁邊,等待她下來挑選采摘,她卻問我:“草莓被摘下來以后,多久會爛掉?”
對于她過于直白的提問,我的口氣有些不悅:“不放冰箱的話,最好別隔夜?!?/p>
她有些困惑地眨眨眼:“爛得這么快嗎?”
“是啊,不過誰家的草莓都這樣?!蔽叶紫聛砜匆粎膊葺?,碧葉白花掩映鮮紅的果,淡淡的香氣和泥土氣一起彌漫,“最好還是當天就吃掉?!?/p>
“我沒吃過草莓,也沒打算吃?!彼目跉馑坪跤悬c抱歉,然后告訴我她只是想買些草莓帶回家畫畫,畫下它們逐漸腐爛的過程。我從來沒聽過這么奇怪的話,訝異地扭過頭去,只見她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
“好吧?!蔽亦洁熘邮芰诉@個說法,把剪子遞給她,“這片地的草莓都是一樣的價錢,你看到中意的就可以剪下來。喏,這個就還不錯,剪它吧。對,剪到頭?!?/p>
她接過剪子,俯身撥開草葉,嘗試將一顆紅艷的草莓剪下來,看向我時,喜悅溢于言表。
“真漂亮啊?!彼粗中牡墓麑嵳f。
“很甜,你吃一個吧。不收你錢?!蔽覒Z恿她。她卻搖搖頭,把手中的草莓放入籃子。
我沒當回事,又在地里看中了一顆特別漂亮的草莓,摘下來遞給她:“畫畫也不差一兩個,你嘗嘗吧。真的很甜,我沒騙你?!?/p>
她沒接,但也沒有拒絕,只是不看我,盯著草莓:“我不吃。”
“為什么?”
“他們說我媽就是在外面吃草莓吃死的?!彼届o地說,“我不相信,但他們確實都這么說?!?/p>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愣在原地看她。她臉上卻沒什么特別的表情,仍然坦蕩、平和。
只是話既然說到這里,她也就一口氣全說給我這個陌生的小孩子聽。
她說她叫小莓,來自西南邊陲的一個山村,那里的人終其一生都沒有見過草莓。據(jù)說她的父母在她出生前就跑去東北打工了。
母親到了那邊,因緣際會吃到了一次當?shù)厝朔N的草莓,自那之后就尤其愛吃草莓。但由于價格昂貴,她沒有再吃到過。直到懷小莓那年,恰好碰上草莓價格大跌,市場上的草莓幾乎泛濫成災;又聽人說草莓的營養(yǎng)特別豐富,因此,她理所當然地吃了很多。年輕的夫妻沒有意識到這種過度的吃法會吃傷身體,只是一味地相信,多吃草莓,就能補上這二十多年來身體因為貧窮而缺失的所有營養(yǎng)。
母親最后死在了生下她的那個冬天。父親獨自一人帶她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才回到家鄉(xiāng)的山村,此后他白天干活夜晚酗酒,在她十歲那年不慎醉死山崖。而后她就只能和年邁的奶奶相依為命。大伯名義上收養(yǎng)了她,供她基礎的學費和生活費,但再多就要靠她和奶奶自己幫別人做手工制品來換幾張毛票。
她在這邊勤工儉學念完了大學,目前正在打工攢路費,想要買一張去東北的火車票,看看那片遙遠的、父母年輕時曾生活過的土地。
我未曾想過會像這樣突兀地觸碰到一個陌生人過往生活的肌理。說到底,對她而言我只是一個異鄉(xiāng)的、還在為即將到來的高考發(fā)愁的十七歲少女,她與我互為人生過客,一日相會,他日就是千里迢迢煙波浩渺——她袒露這一切的意義是什么呢?是將我當作了一個保管秘密的陌生樹洞嗎?——可她的語氣卻那樣輕快,像是偶然談起一個泛黃發(fā)脆的故事。
我不知道,只是沉默地看著她把剛摘下的草莓小心翼翼地放入籃中。
“你呢?光說我了,也說說你吧?!彼皖^笑笑。
我有些羞慚,告訴她我在城里最好的高中念書,但成績平平,自有印象起父母就在這里栽種草莓。我不喜歡草莓,也不喜歡這里,想過離開,但終究還是放棄了,因為不知道除了這里還可以去哪里。
“可能考上大學之后我就會知道我想去哪里、能去哪里了?!蔽艺f。
“無論如何,有家總是一件好事情?!?/p>
她這樣評論道。
當我們離開大棚時,太陽已經(jīng)升到樹梢,天空仿佛被淚水洗過一樣澄澈高遠,云朵在里面輕柔地舒展著身體。小莓最終買下了小半籃的草莓,她從口袋里掏出零散的紙幣遞給我,從母親手中接過草莓時,仿佛接過一個嬰孩。
我送她出去。臨走前,她叮囑我給她留個地址,等她畫出草莓腐爛的過程,就把它們寄給我看。我用她的鉛筆在速寫本的最后一頁寫下草莓地的地址和學校的地址,告訴她在明年六月之前信和畫都可以寄到學校來,那之后的話最好還是寄到這里。
她珍重地收好本子,說會給我寄畫,也會給我寫信,只是我千萬不要忘了。
我說好的,我會記得。
返回學校念書第三個星期的最后一天,下午課間休息的時間,我例行跑到收發(fā)室檢查信件,終于收到了她寄來的畫。十三張明信片大小的水彩畫,一天一幅,見證了草莓從鮮紅到灰色的轉變,畫的右下角是記錄的日期。隨畫一起寄來的是她的一封短信:出租屋停水快一個星期,畫畫也變得很難。為了省錢,我總在下班之后特意拐到另一條街,那里有一間公廁,我用兩只礦泉水瓶接水,一瓶水用來畫畫,另一瓶水用來燒水和洗漱。草莓腐爛到最后變成一塊塊灰白化石,底下原本淡紅色的汁液也變成奶褐色,粘在盒子底部。今天早上我把草莓化石們安葬在了外面的一棵樹底下,希望它們會喜歡那里,也希望你會喜歡這些畫,親愛的。
另,我算過錢了,大概明年三月底我就能攢夠錢,到時候我會辭職,坐火車直接去東北。聽說那里最冷的地方,冰到春天都還化不干凈,你想和我一起去看看嗎?
信上沒有署名,最后落款只有一個日期:三月五日。
我將信和畫重新放回信封,把信封藏進外套的內袋,捂在心口,腳步輕快地回教室,一路上都飄飄然,路上滿布香樟果也不知覺,踩了一路,噼里啪啦一陣陣地響。
回家后我?guī)缀趿⒖陶襾戆准埥o小莓回信,我告訴她高中的學習壓力很大,不能和她一起去,但我真心地為她開心,希望她到東北能玩得開心,看到所有她想看到的風景。信尾,我還附上了一首我親手謄寫的詩,希臘詩人卡瓦菲斯的《伊薩卡島》:“當你起航前往伊薩卡 / 但愿你的旅途漫長,/ 充滿冒險,充滿發(fā)現(xiàn)……”
寫完之后,我仔細地給信封了口,還在上面偷偷地噴了一點母親的香水。寄出之前,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再給她寄一盒草莓,作為那些水彩畫的回禮。
就這樣,我們斷斷續(xù)續(xù)地維持了一年的通信。通信頻率不高,內容不過是她調侃她的生活,我抱怨我的生活。草莓成熟的時節(jié)我總會順便從家里給她寄一盒草莓,她也總會在下一封信的開頭例行感謝我寄去的草莓。
時間無聲地流動著,隨著年級升高,我和小莓的通信也逐漸被昏昏沉沉、漫無止境的背書、做題、??妓?,最開始收到信的狂喜也被按部就班的日常沖淡。我去收發(fā)室的頻率,從最開始的兩天一趟變?yōu)榱艘坏絻芍芤惶?。以致第二年四月,小莓的最后一封信在送達好幾天后,才被我發(fā)現(xiàn)。
小莓終于要去東北了。在離開前,她給我寄來了一封信和一張卡片??ㄆ系淖舟E工整漂亮,留了一個地址,是她夢寐以求的東北,下面的小字注明她會在東北待很久,若我再要寄信過來,可以寄到這個地址。相比之下,信的字跡則要潦草許多,似乎是匆匆寫下的:
親愛的,謝謝你寄來的草莓,我很喜歡它們?,F(xiàn)在是四月一日的午夜零點,我終于忍不住吃了一顆草莓,它鮮美、多汁、甘甜。
很難想象在此之前我竟然沒有吃過草莓,也沒有去過東北——我究竟浪費了多少時間啊!
我從來沒有想過它的味道會這樣好。吃完它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一列載滿草莓的火車正在開往東北。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樣發(fā)瘋地想去東北。當我吃下那顆草莓,我第一次感覺我能夠拋下過去,真正地接納我所愛的一切了。它提醒我們不應該在南方的小城里荒廢我們的青春、熱情,我們應該坐上最近的一趟綠皮火車去往東北,去看一切我們未曾見過的事物。
我會乘下一班火車去東北。如果明天早上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雪地里,丟掉一切,高大的樺樹筆直筆直地從四面八方圍過來把我困住,黑土地在不遠的地方和日光親吻著發(fā)亮,我不會感到意外的。我會穿著臃腫的棉襖,扎兩根小辮兒,在雪地里撒野。我要為了遲遲不來的春天和格外冗長的冬天向天氣革命。我要到邊境線看蒼白的太陽如何墜入冰封的河床,蜿蜒百里的月亮如何被西伯利亞的寒風熔燒,看遠東的星星如何化為銀白色的冰冷洪流。我還要把北方的概念拉長為一條直線,把孤獨的云和嶺和樹和灘和礦物交匯在這條直線上,把荒涼的靈魂緊緊攥在手中,然后交托給這條無限延展的概念,管它是地理概念還是物理概念,哪怕它是宗教概念我都無所謂!我把靈魂交給包羅萬象的直線,如同一個不知虔誠的嬰孩——即使我早已明白時間事實上是由無數(shù)個有限的圓構成的無限空間,容不下一條單純的直線來刺破它。
我的伙伴,來吧,不要害怕黑暗和北方。
這里沒有草莓地,也沒有潮濕的雨水。你會喜歡這里的,即使我們無法驅散這片土地與生俱來的宿命,無法聽懂那些看不見的角落里動物發(fā)出的譫語,更無法把傷口袒露給那些把現(xiàn)實吞咽的人。如果你大喊,群山會慢慢偷走我們的回聲。你分不清回聲是消失在山谷里還是消失在冷風里又或是消失在更多沉默的回聲里。但正是這種無知,讓你變成一種喑啞和美麗的極致具象化。
我會在這里看見你。你的正面是黑色的眼睛,背面是紅色的旗幟,狼在山谷高處磨自己的牙齒而你渾然不知。當月亮在夜晚攤開,饑餓的狼吃掉最后一塊生肉,南方的孩子會點燃北方的火焰,只要閉上眼,再睜開眼,春天就會出現(xiàn)在這里。你知道的,冬天到春天的嬗變,從來就不需要邏輯。
讓我們來唱支歌吧,寶貝。點上火,就不會冷了。
PART C 草莓地
說起來,小莓離開這里去往東北,已經(jīng)是去年四月初的事了。只是她沒有再來信,我寄出的信也沒有回音。
在去年六月高考結束后,我鬼使神差地填報了農學。父母很高興,希望我畢業(yè)后能用科學知識幫他們經(jīng)營好草莓園——雖然今年年初家里的草莓就賣得格外好,父親還買下了一輛嶄新的卡車。這或許是因為附近幾家種草莓的鄰居都陸續(xù)攢錢搬到城里去了,我們家的草莓園生意少了競爭對手,越發(fā)蒸蒸日上。日子平淡,但似乎確實很有盼頭。
但其實我只是不知道該學些什么。
我不像小莓有那么強烈的喜好和理想,我總是對任何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都持一種還湊合的態(tài)度——反正念完大學還是要回到家鄉(xiāng),那么學什么都沒什么區(qū)別,殊途同歸,不過是通往同一個目的地的不同路徑罷了。
既然小莓那么鐘愛草莓,那我就學習如何種草莓吧。反正我相信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等她回來的那一天,她可以在這里找到我,也可以在這里嘗一顆新鮮的草莓,順便向我這個從未離開過南方的孩子分享她在東北的故事。
小莓像是鏡中的我,我也像是鏡中的小莓,互成鏡像,兩兩相照,所見皆為反像。
我們都是南方陰雨澆灌長大的女子,只是——我東南,她西南;我平原,她山地;我對草莓感到膩味,而她則對其充滿與生俱來的好奇;她對東北的渴慕已然有了出路,我卻還留在南方的現(xiàn)實里踟躕。我偷偷地把她當作另一個自己,這樣我就有理由沉浸在她實現(xiàn)理想的那種狂喜中,幻想在某個時空里,我們有著與現(xiàn)在完全相反的生命軌跡:我熱愛東北的草莓,她反感南方的雨水。與此同時,將這個時空中苦澀無力的生活麻木地吞咽下去。
大一那年寒假回到家的時候,我開始寫我的草莓生長觀察日記,把小莓留給我的信夾在了日記本的最后一頁。我想,小莓已經(jīng)了解草莓從成熟到腐爛的整個過程,但她并不知道草莓生長的過程,如果我把這些細節(jié)都記錄成筆記送給她,作為再次見面的禮物,或許她會喜歡。
可我再也沒有見過小莓。
在小莓寫信告知我她要離開南方后,時間就從一季一季的草莓中無聲而迅速地溜走了。她沒有再來信,我就固執(zhí)地數(shù)著草莓成熟的日子,做了第一季和第二季的草莓生長日記。到第三季,還沒寫到筆記本的最后一頁,我就不再做了。失去記錄后,日記本被塞在書柜的角落里,不再被翻閱,我也逐漸忘記了草莓收到了第幾季,忘記了小莓是否說過她還會回來。等待的心思就這樣被遺忘磨平,如同水中經(jīng)年的沙礫。
我大學畢業(yè)的那年是響晴的一年,在年初幾陣有氣無力的小雨過后,雨水在大半年內都銷聲匿跡。太陽如一輛橫沖直撞后壯烈傾覆的硫酸車,陽光是濃硫酸,不要錢地灑下來,黏稠,灼熱,將植物的生命力侵蝕殆盡。
我?guī)透改父闪嗽S多雜活,還嘗試改造澆水裝置,但奇怪的是,即便我用了在學校里學過的科學知識,加以實踐,草莓也沒有長得更好。在草莓成熟的季節(jié),父親開著卡車出去售賣,母親則眉頭緊鎖地看著家里的草莓地。他們從沒有在我面前提起過今年賺了多少,行情如何。我也沒有問。一家人以草莓為中心,努力維持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平衡。
直到某個平靜的午后,我獨自坐在庭前翻一本舊雜志。當陽光從我的小腿爬到腳尖時,蟬鳴突然歇了,我抬起頭,肩頸酸痛,看到母親終于被滔天的熱浪拍到我跟前來,告訴我即將搬家離開草莓地的消息。
在長久的猶豫后,父母終于選擇步鄰居們的后塵,將草莓地連同我們的房子、卡車、倉庫轉賣給了另一戶人家,在唉聲嘆氣一段時間后,轉頭就買下一輛漂亮的轎車,宣布要帶我搬到城市里去。
大多舊物都被留在了草莓地。母親樂觀地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父親則說接手的那家人不懂行,還是給他們留點東西,畢竟今年的收成不會好,這樣良心才過得去。對于他們的話,我沒肯定也沒否定,只是收好自己的東西,將記錄草莓生長的筆記本裝進行李箱,又拿出來,又裝回去。
奇怪的是,離開草莓地的那天居然是難得的雨天。大約下午三點左右,烏云開始積聚,到四點釀成一盆傾瀉的暴雨,劈頭蓋臉地打在脆弱的塑料棚上,啪嗒啪嗒響。父親沒對這場雨發(fā)表任何意見,只是沉默地駕駛著他的新轎車,母親則被搬家的疲累和瑣碎擊倒在副駕駛上,昏昏欲睡。我坐在后座,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草莓地,卻只看見灰色的雨水和厚重的擋風玻璃一起毫不留情地拉下了舊世界的帷幕。
舊世界在流淚。但我知道,我大概什么也看不清了。
再后來我在市里的一家旅游公司找到了一份文員的工作,工作內容還算輕松,但與之相匹配的是微薄的薪水。大學學了四年的農學,在我日后的人生里大概都不會再派上什么用場——即便當年我毅然填報這個專業(yè)時對此始料未及。
當年小莓叮囑我不要忘了她,我也確實沒有忘。我一直記得她,就像記得少女時代有過的最美麗的幻想。因此,哪怕是離開草莓地之后,每一個草莓成熟的季節(jié),我都不會忘記去超市買上一盒最甜最漂亮的草莓寄到東北,寄到小莓留給我的那個地址。
我想,只要草莓沒有被快遞公司退回,我就有理由相信,她此刻一定正在她夢寐以求的東北,待在某個落雪的山谷里,點著篝火唱著歌,快樂地吃著她最愛的草莓。
實習編輯 韓思穎
責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