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悅從沒想過,考上“211”大學不到一年,父母會真的忍心給她斷供生活費。
那是去年的事,一切都來得太快太突然。
起初,她每個月能收到4000元生活費。即便在廣州,這個數額也足以讓同齡人羨慕?!巴谪斢涃~”在2019年做過一項統(tǒng)計,廣州在校大學生的月均消費水平為1970元。
但滋潤的日子很短暫。半年后,生活費突然停了,隨后降為3000元,還每2個月發(fā)一次。父親通知她:在此期間,你要想想該怎么靠自己活著。
不久后的19歲生日,父母又告知她,國慶假期將是留給她“最后的緩沖”,此后家里不再提供任何生活費。
迅速由奢入儉,許悅不得不精打細算,還要想方設法掙錢。她開始為錢包余額緊張,安全感隨著余額數字波動起伏。
有這樣一群大學生,其父母有經濟實力負擔他們大學期間的生活費,卻堅持早早斷供,讓兒女自謀生路。這群被父母逼得“沒苦硬吃”的大學生,即便有能力比同學、室友更早地“自食其力”,成為父母期待的那個懂事的成年人,但在他們心里,滋味遠比單一培養(yǎng)“生存能力”更復雜和酸苦。
在“被迫早早經濟獨立”的路上,他們感受到的并不一定是愛與信任,還有權力結構下的要挾與傷害,而那并不真的能靠“自己掙錢自己花”來彌補。
一開始,許悅覺得,父母雖然口頭提及斷供,但肯定不舍得真的執(zhí)行。
第一次動真格的時候,她故作輕松、滿口答應“沒問題呀”,但心里已經“悄悄碎了”,埋怨著“怎么會有這樣的爸媽?”過完19歲生日,父母宣布一分錢都不給了,她覺得“天塌了”。
后來父親才說起,他從許悅入學開始就在暗中觀察她的理財能力。許悅這才知道,原來父母每次詢問:這個月錢夠花嗎?關心之余還有另外兩層試探。一來考察她怎么花錢;二來,如果錢還有,下個月的生活費就會相應減少。
大一剛開學,父親給了許悅5000元,用了差不多一個月,她如實說,沒錢了。在第一次斷了生活費后,父親道出原委:其實就想看看她有沒有理財意識。
許悅既羞愧,又有一種“被耍了的感覺”,因為她完全被蒙在鼓里。但她也接受了父親的評判,認為自己確實“不理財,亂花錢”。
上大學之前,她活在一種“不要虧待自己”的金錢觀里,尤其吸收了《富爸爸窮爸爸》里關于“窮人思維是省錢”的觀點,認為這本書是父母暗中進行的家庭教育。
家庭出游,他們很少像別人那樣帶齊生活用品,泡溫泉,沒帶泳衣,直接在當地買;出門發(fā)現天冷了是不會忍忍的,直接買件新衣服穿。這些習慣,許悅在言傳身教當中習得,她從未分辨過哪些是可以省和應當省的。
斷供之后,許悅需要自己來分辨,并決定先從吃上下手。
點外賣時,她開始琢磨曾被自己忽略的各種優(yōu)惠券,更頻繁地去吃學校食堂,精打細算地降低自己的恩格爾系數。她開始對每筆支出豎起預警的天線,時常點進微信錢包界面,查看里面的余額。
但吃飯省下來的錢,不足以覆蓋其他不固定的大額支出。
光給朋友買禮物,一年下來她都要花去2000元,這筆開銷父親也是認可的。而削減生活費的那個暑假,她報名了兩個外省調研活動,都需要自費或墊付。但那兩個月,父母沒給生活費,她靠緩沖期攢下的錢挺了過去。
許悅至今心疼那張沒能退掉的調研返程車票,380元對她而言是一筆巨款。她到車站排隊退票,急得不行,最后還是沒成功,當時的笨拙和窘迫,也讓回家變得驚險,因為她就剩80元了。她花了10元坐地鐵,又花了8元從地鐵站打車,拖著行李進了家門。
回了家,許悅沒和父母說起自己沒錢了,而剩下的暑假,沒有生活費的她,賴在了家里,用她的話來說,是“寄生在我家”。她開始盼著親戚來訪,因為他們給的紅包,將成為生活費的原始積累。
大二開學返校,許悅從地鐵站打車回學校。上了車,她立馬發(fā)覺不對勁,第一次覺得司機“禮貌得可怕”。
不是司機有什么壞心思,而是她意識到自己打的是貴價的專車,她沒注意取消勾選“專車”。
面對眼前這39元的賬單,許悅只覺得心口瞬間壓了一塊大石頭,懊悔不已—早知道就花2塊坐公交了,這多出來近20倍的差價,她得從一星期的伙食費里省出來。
離最后期限沒多久了,許悅只好找兼職掙錢。當學生助管掙時薪,用AI幫老師做些瑣碎活計掙外快,都是些基礎重復、和專業(yè)無關的勞動,唯一的收獲是,斷供2個月后,她竟然掙了好幾千。
像是通過理財能力測試、一并證明能自力更生一樣,許悅滿心歡喜地和父母分享佳訊。但生活費并沒有隨著一次生存實驗的成功而回歸。
形勢變得NextLevel了。
在父母看來,許悅能自食其力了,不用依靠父母生活了;而許悅也覺得自己掙到錢了,不好意思再要錢了。于是吊詭的來了,雙方都默認,繼續(xù)自食其力。
在那本《富爸爸窮爸爸》里,許悅記住的另一條觀點是:富人的思維是以錢生錢,但具體怎樣以錢生錢呢?她從父母那里習得的是炒股。
在家里,母親是炒股掙錢的主力,但習慣做短線的父親對她指點江山:要有宏觀思維,最好去旁聽金融學的課。許悅不知道金融課對炒股有沒有用,她知道的是,父親炒股“其實一直在虧”。
但許悅仍然不免天真地想,無論斷供還是炒股,“他們應該是想鍛煉我吧”。
只是她心里仍有猶疑,像她這樣家境小康的大學生,很少有這么早被父母斷供的。她有個同學,也拿著父母給的錢學炒股,但家里沒有斷了他的生活費。
許悅更拿不準,現在她還可以靠學校的助學崗位、依托老師的慷慨提前掙到錢,可她心里打鼓,如果離了學校呢?
上海某“985”大二學生單荃從父母那兒領到的生活費,是說不準的。
一千、兩三千、五千,甚至沒有,都出現過。不過,給的時間不固定,她和父母都不清楚,這每一筆錢該管夠多久。長的時候,她3個月都沒領到一筆生活費。
在家里,父親靠收租和炒股掙錢。后來她總結出一個規(guī)律,如果股票漲了,父母心情一好,給錢就多;如果跌了,不僅錢少甚至沒錢,她還要挨罵,充當出氣筒。
為穩(wěn)住生活費,單荃很早就開始兼職。多的時候她同時打3份工,做家教、幫學院做事、在酒吧兼職,還嘗試過賣論文,一個月掙三四千并不費事。
單荃花錢并不大手大腳,生活也沒有艱難到需要每天吃泡面的程度。只是大一那年,有3個月,3份兼職同時停擺,家里也沒給生活費,單荃是靠男朋友資助才扛了過來。
對單荃來說,困難不是金錢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她說:“因為賺錢賺習慣了,一旦沒有收入,心里就會覺得很焦慮?!?/p>
起初,單荃也以為,這份焦慮是因為家里生活費不穩(wěn)定才出現的,而倘若家里從她一上大學開始就穩(wěn)定給足額的生活費,她就不會為此焦慮。但后來她仔細一想,主動推翻了這個想法,“我還是會出去打工的”。
初中階段,她就經歷過一段她稱之為“吃不上飯”的日子,那段記憶埋下了不安全感。她說:“我怎么保證他們以后不會突然哪天又有什么變故,或者沒來由地又不給我錢了呢?”
單荃過著一種“邊打工邊上學,自己掙錢自己花”的生活,而花錢自由的代價,是嚴重打亂正常的校園生活。她頻繁曠課,客觀因素是,有時夜里要工作到兩點才打烊,要是再去海底撈聚餐,回到學校都是凌晨四五點,天都快亮了。一覺醒來,都是大中午了。起床沒幾個小時,她又要開始兼職上班了。
她完全沒有上學的實感,不知道課上老師教到哪里了,參加的社團活動甚至沒有高中多。大一時,她還因為沒留意考試日期,直接缺考。大一的學年績點一下子跌到后面,而之后若想出國,大二學年的績點,她得接近滿分。
單荃追悔莫及。
可她依然在掙錢,也從沒主動開口向家里要錢?!拔也幌牖ㄋ麄兊腻X。他們把我養(yǎng)到這么大,已經非常仁至義盡了,不想麻煩他們?!眴诬跽f,“(既然)我能自己賺到錢,不管我花在哪兒,就算是被騙了,我都覺得更安心一點?!?/p>
這些情況,單荃沒和家人說起。在父母眼中,她似乎還是那個“成績很好”的“985”名校大學生,過著每天泡圖書館、在咖啡店里學習,周末喜歡一個人CityWalk的“別人家的孩子”。
許多父母都嚴重低估了當代大學生的學業(yè)壓力,也無法理解兒女的在校處境。
就在室友學習、實習、參加學術活動的時候,許悅卻要額外抽出大把時間看盤,這件事她總是躲在床上悄悄做,因為她覺得有些羞恥,畢竟這件事跟學校真正在意的“學術成果”“績點”毫無關系。
許悅也認可,“經濟獨立”完全正當合理,是她必將要完成的考驗。但她也不免覺得,自己掙錢養(yǎng)活自己,似乎是可以自然而然解鎖的,畢竟沒考上大學的孩子也已經全身心地開始掙錢,也許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但許悅也說不清,為什么在家庭經濟實力尚可的情況下,她卻要遵照父母的要求,比很多同齡人更早地開始為生計發(fā)愁,“好像故意給我增加了一項任務”。可她又隱隱懷疑這樣做的價值,“好像額外付出了很多努力,最后也只是達到了其他正常大學生不費力就能擁有的生活”。
在今天的大學里,提高績點不只是靠考試,還要有社會活動,要出研究成果?!霸诒WC績點的前提下,我們真正空余的時間其實特別少,如果這期間還要去自給自足,壓力非常大?!痹S悅說。
對此,父母一度在口頭上表露出悔意,不該讓她如此辛苦,但似乎也沒有真正理解,好像只當是抱怨,因為“他們也沒有什么行動上的改變”。
在斷供生活費上,蕭尹和小魚跟父母的矛盾就沒那么平和了。
蕭尹至今介懷一件事,大學期間,父母從沒問過她“身上還有沒有錢”。
有回她手上得了皮膚病,想找醫(yī)生看看,當時她身上沒錢,剛好回家就跟父親說起此事,想要錢去看病。
沒想到,父親大怒,沖她吼道:“你以為我賺錢容易啊?!?/p>
蕭尹很委屈,不明白父親為什么不愿花錢給她看病,就好像錢比健康還重要。
緊接著父親又說:“整天一張口就是找我要錢?!?/p>
蕭尹推測過父親這句話的意思,或許是跟父親要生活費的時候,她下意識地用不同于平時、尊敬而討好的語氣和父親說話。而在父親看來,只有要錢的時候,她才像個“小棉襖”,和自己好好說話。
父親又質問她:“你不是有錢嗎?”
其實從蕭尹開始領實習工資之后,父親就不給生活費了。而父親并不細想,實習工資是否足以覆蓋她的一切生活所需。
但她想起來,3年前,父女倆爆發(fā)過一次爭吵。拿到暑期兼職掙來的錢,她做的第一件事是給自己買很多新衣服。父親很生氣,指責她只顧自己享受,卻不懂得把這筆錢留作學費、減輕家里的負擔—蕭尹上的是民辦學校,為了供她上學,父親每年都要承擔高昂的學費。
“買衣服”是生活費支出在代際之間的一大典型矛盾。
單荃打小從父母那里接受的消費觀頗為具體:一件衣服不能超過100元,在外面吃飯,超過15元就太貴了。單荃從父母身上復刻了很多標準,但自己掙了錢之后,只要衣服好看,一件四五百的衣服,她可以果斷拿下。
她不化妝,但樂意為興趣消費。比如買原版書、詩人里爾克的德文詩全集,不到一個指尖厚度的書,一本300元她也舍得。還有唱片、航模等等,這些沒有實用價值的東西,母親只覺得不可理喻。
有時候,單荃覺得父母才不可理喻。尤其是花大錢買保健品,一顆指甲蓋大小的丸子就要三四十元,比她的一些唱片還貴。更不用說那些養(yǎng)生課、炒股課。明明父母一次次證明自己賺不了炒股的錢,可總是“人菜癮還大”,還常常因此吵架。
同樣因為消費觀的矛盾,小魚退出了家庭群。
從小時候開始,小魚一和父母談錢,話題永遠圍著“沒錢和省錢”打轉。
當年她考研最大的阻力,就是父母和沒錢。母親常來和她訴苦,說家里欠了很多錢,爸媽身體不好,弟弟妹妹還小,家里用錢的地方很多,有意勸退她考研。
有一回她再也聽不下去念叨,承諾自己負擔學費和生活費,勸退話題才就此打住,而此后,就連家里沒錢這種話,父母也不再當著她的面重復了。
矛盾好像消失了。
但漸漸地,小魚開始察覺到異樣。弟弟妹妹本可以念學費優(yōu)惠的公立初高中,但父母卻送他們去上私立學校,學費比她讀研究生貴得多。
她忍住不去計較和多想,直到有一天,母親在電話里和外婆說起家庭年收入,那個數字讓小魚瞬間破防。
小魚一家雖在鄉(xiāng)鎮(zhèn),不比大城市機會多,但小魚篤定:“那個數字絕對不會付不起我的學費?!?/p>
小魚也問過父母,家里明明可以讓她過得更輕松一點,為什么要讓她沒苦硬吃?得到的回答很讓她傷心:“難道你苦點為父母減輕負擔不應該嗎?需要一而再再而三拿出來說嗎,我不欠你的?!?/p>
父母不是不知道她邊學習邊兼職,落下腰肌勞損、腰椎間盤突出的毛病,但也總是輕飄飄地說一句,“不要那么累”?!捌鋵嵥麄冎?,哪怕他們稍微給我提供一點幫助,比如說學費付5000,我都不會那么累?!毙◆~說。
研究生畢業(yè)之后,父母的態(tài)度和說法又變了,他們向親戚炫耀,小魚讀研沒花家里一分錢,父母很開心,親戚也附和道:給弟弟妹妹做了榜樣,教教他們。
看著那一幕,小魚覺得諷刺。“明明是他們刻意推托,卻變成了我的‘責任心’,變成了親戚對他們‘如何教育出一個乖巧懂事女兒’的贊美?!?/p>
小魚是被丟給奶奶撫養(yǎng)長大的,童年時,有好事的鄰居一直捉弄她說:“你爸媽不要你了。”她也反復夢到自己被拋棄?;氐礁改干磉叺?0年里,她努力讓自己做一個乖孩子:少花錢、聽話、做家務、認真學習,掙了錢后,用紅包、禮物討好父母。
“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過的這些日子,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我對他們的愛。就如我對他們說的,‘你們有三個孩子,可我只有你們’,所以我們的關系和愛永遠是不對等的?!毙◆~無奈道。
她羨慕弟弟妹妹,因為他們“不用做一個‘有價值’的乖孩子”,就足以得到父母“無條件的愛”。
(文中受訪者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