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范型”(或稱“圖式”)是康德知識學的重要內容“范型論”(或稱“圖式論”)的核心概念。有觀點認為,康德的圖式可以分為兩個層次:純粹知性概念的圖式和感性概念的圖式;漢字是“有生命的圖式”。而細繹康德的相關論述可知,其所謂“范型”包括3個類型:“先驗的范型”“感性概念(作為關于空間中的圖形的概念)的范型”和“經驗概念的范型”,它們與圖像的關系錯綜復雜;量的范疇在純直觀中的作用,是理解范型與圖像關系的關鍵。漢字具有空間性特征,比照漢字與康德范型論中的“經驗概念的范型”,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高度同構,但并不相同;準確地說,漢字是“經驗概念的范型”的摹本。從漢字與范型的內在關系看,漢字對認知活動有著表音文字所不具備的特殊意義。就此而言,表音文字有不及漢字之處。
關鍵詞范型;圖像;圖形;空間性;漢字
中圖分類號 H00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1014(2025)04-0066-09
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250407
Kant'sTheory of Schemaand the Spatial CharacteristicsofChinese Characters
Li Chengjin
AbstractSchemais thecoreconceptinKant'sTeoryofschematism,animportantpartofKant'sepistemologythatforsthe coreof his“theoryof schematism\".It hasbeen arguedthatKant's Schema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levels: theschema of pure conceptsofteunderstandingandtheschemaofpereptualconcepts;Chinesecharacters,intiscontext,shouldbeseenasiving schema’.However,aclosereadingofKant’soriginaltexts,revealsthatwecandiscernthevarious typesofschematathatKant differentiatedandteyencompassthree distincttypes,includingtheschemaofcategories,theschemaofperceptualconcepts (asconceptsabout graphics inspace),andtheschemaofempiricalconcepts.These schemas havecomplexrelationship with imagethatisintricateandmultifaceted,theroleofthecategoryofquantityinpureintuitioniseetialtounderstandingthe complexrelationships.Chinesecharacters posssspatialcharacteristics.Whencomparingthem withtheschemataofempirical conceptsinKant’sSchemaTheory,wecanfindthattheyexhbitahighdegreeofisomorphism,yettheyarenotidetical.ore precisely,Chinesecharacterscanbeconsideredasrepresentationsoftheschemaofempiricaloncepts.Fromtheperspective of the internalrelationshipbetwee Chinesecharactersandschema,Chinesecharactersholdauniquesignificanceforognitive activitiesthat phonetic script do not have.This unique spatialcharacteristic of Chinese characters provides them with an advantage over phonetic scripts in certain cognitive processes.
Keywordsschema; image; graphics; spatiality; Chinese character
在表意上,漢字與拼音文字的一個明顯區(qū)別是,“漢字字形與字義的關系十分密切,它們之間是一種直接的關系,表現(xiàn)形式為:(形·義)·音,而拼音文字的表現(xiàn)形式為:形·(音·義)?!保ǔ虡s1995:52)漢字字形與字義的緊密關系,本質是漢字與空間的關系。漢字不依附于漢語,對空間的表達是直接的。章啟群契接康德的“圖式”理論(范型論)與漢字,對漢字與中國式思維的關系做出哲學層面的深人探討,指出“漢字與康德所論的‘圖式’具有很高的重合度和同構性”“漢字是‘有生命的圖式’”(章啟群 2023a:5 )。范型(圖式)是與空間、圖像緊密相關的哲學概念,對研究漢字的空間表達有重要意義。本文嘗試對范型的層次、類型及范型與漢字的關系等問題再做些探討。
一、康德“范型論”的三類范型
“范型論”(或稱“圖式論”)是康德知識學的重要內容,其核心概念“范型”(圖式)①包括不同層次和類型。章啟群(2023b:3)指出:“康德所謂的圖式具有不同的層次。純粹知性概念的圖式,也稱范疇的圖式,大約意指點、直線、曲線之類的抽象圖型以及數(shù)字意象,又稱作‘理性圖式’;感性概念的圖式,大約意指經驗類的形象圖式,又可稱為‘感性圖式’?!边@一層次劃分,推進了對康德“范型”的深入認識。但就“純粹知性概念的圖式”(范疇的圖式)而言,“點、直線、曲線之類的抽象圖型”和“數(shù)字意象”是否都宜歸人該類范型,還可做進一步探討,因為細繹康德的相關論述,范型的層次實際上不止2個,而是3個。
在康德的知識學中,范型與范疇密不可分。“范型(Schema)一般就是指先驗的時間規(guī)定性(einetranszendentale Zeitbestimmung)”,易言之,也就是“范疇應用于顯現(xiàn)的唯一條件的具有特定規(guī)定的時間”(齊良驥 2000:225 )。范疇包括量的范疇、質的范疇、關系范疇、樣式范疇,這些范疇各有相應的范型,其中,量的范疇的范型是數(shù)。
就層次而言,最根本的范型類型是先驗的范型。所謂“先驗的范型”,也就是前面提到的范疇對時間的先驗規(guī)定性。時間和空間都是感性直觀的純形式,但二者有內外之分?!翱臻g作為外直觀的形式,只限于是外顯現(xiàn)的先天條件。時間首先是一切內顯現(xiàn)(我們的心靈狀態(tài))的直接的條件,而外顯現(xiàn)也不能不是意識的規(guī)定,外顯現(xiàn)也必定屬于心靈的一定狀態(tài),因而時間又間接地是一切外顯現(xiàn)的先天條件( A34=B50 ,RS77)?!雹谝虼?,康德將范疇對時間而非空間的先驗規(guī)定性(先驗的范型)作為范疇與顯現(xiàn)的中介。
與“先驗的范型”(純粹知性概念的范型)相區(qū)別的,是“感性概念(作為關于空間中的圖形的概念)的范型”和“經驗概念的范型”??档拢?022:237—238)對此做過說明:
關于狗的概念意味著這樣一條規(guī)則,根據(jù)它我的想象力能夠一般地描畫出四足動物的形狀,而不必局限在經驗向我提供的某個唯一的特定的形狀之上,也不必局限在我可以具體地表現(xiàn)出來的任何一幅可能的圖像之上。相關的圖像是生產的想象力的經驗能力的一種產品,而感性概念(作為關于空間中的圖形的概念)的圖式則是純粹的先天想象力的一種產品,好像是它所給出的一種字母組合圖案一樣。正是通過并且根據(jù)先天想象力的這種產品,諸圖像才成為可能的。但是,諸圖像必定總是只有借助于它們所標示的那個圖式才與相關的概念聯(lián)系在一起,而就其本身來說它們與這個概念并非完全等同。與此相反,一個純粹知性概念的圖式則是某種根本不能被帶入任何圖像的東西,而僅僅是這樣的純粹的綜合,它是按照相關的范疇所表達的一條關于統(tǒng)一性規(guī)則進行的,而該統(tǒng)一性又是根據(jù)泛而言之的概念得到的。
在上述說明中,有3個要點需要注意。首先是“先驗的范型”與“感性概念的范型”的顯著區(qū)別在于,它們與圖像的關系迥乎不同?!跋闰灥姆缎汀备静荒鼙粠肴魏螆D像,而“感性概念的范型”則使諸圖像成為可能。這個區(qū)別,和時間與空間的區(qū)別以及圖像的空間屬性不無關系?!跋闰灥姆缎汀笔欠懂牐兇庵愿拍睿r間的先驗規(guī)定,而據(jù)“感性概念”的限定“作為關于空間中的圖形的概念”來看,“感性概念的范型”當是對空間的規(guī)定。“廣延是空間的本質表現(xiàn),形狀是以空間表象為基礎的變相”(齊良驥 2000:74 ),圖像、形狀、空間緊密相關?!案行愿拍畹姆缎汀奔热灰?guī)定了空間,也就可以系結于圖像,并成為“諸圖像成為可能”的條件。
其次是,想象力根據(jù)“狗的概念”這樣的經驗概念所意味的規(guī)則,能夠一般地描畫出事物的形狀,此“一般地描畫出的形狀”不同于具體、特殊的形狀或圖像。齊良驥( 2000:226 )說:“同經驗概念直接聯(lián)系的是想像力所產生的范型,這就是按照某一特定概念的規(guī)定性來衡量、規(guī)定、明確一定直觀的一種規(guī)則?!雹偎坪跻?guī)則即是范型。但是從康德“關于狗的概念意味著這樣一條規(guī)則,根據(jù)它我的想象力能夠一般地描畫出四足動物的形狀”的說明來看,想象力根據(jù)規(guī)則產生“一般地描畫出的形狀”,則作為想象力的產物的范型應當是“一般地描畫出的形狀”,而不是規(guī)則本身。按康德使用“圖式化”(范型化)一詞指稱從經驗概念(如“狗的概念”)到形狀(“一般地描畫出的形狀”)的過程,也可見作為這一過程的結果的“一般地描畫出的形狀”才是范型(圖式)??档挛唇o這種范型(圖式)命名,就其是與經驗概念相聯(lián)而言,或可稱之為“經驗概念的范型”②??档逻€說“相關的圖像是生產的想象力的經驗能力的一種產品”,進一步區(qū)分了“一般地描畫出的形狀”與“相關的圖像”,而且指出后者是“生產的想象力的經驗能力的產品”,對“一般地描畫出的形狀”(范型)到“相關的圖像”(具體圖像)的生成過程也給出了說明。
第三點是,康德在說明“感性概念的范型”是諸圖像“成為可能”的條件之后,緊接著說“但是,諸圖像必定總是只有借助于它們所標示的那個圖式才與相關的概念聯(lián)系在一起”。這里再次提到的“圖式”,顯然不是指“感性概念的范型”,“相關的概念”也不是指“感性概念”?!爸T圖像”是具體的、特定的,它應當是指“經驗的”諸圖像,如經驗直觀的“經過規(guī)定的”對象的表象、“再生的想像力以經驗直觀為根據(jù)”產生的圖像、“經驗概念的圖像”等③,這些圖像各有所示的圖式(范型)
及相關的概念。①
綜上,康德區(qū)分出的范型有“先驗的范型”“感性概念的范型”“經驗概念的范型”3種。②其中,“先驗的范型”是對時間的先驗規(guī)定性,不能被帶人任何圖像;“感性概念的范型”是對空間的規(guī)定,可以被帶入圖像,但“諸圖像必定總是只有借助于它們所標示的那個圖式才與相關的概念聯(lián)系在一起”;“經驗概念的范型”是對經驗事物的一般形狀的描述,聯(lián)結著具體的、經驗的圖像,這些圖像是“生產的想象力的經驗能力的一種產品”。以上3類范型的關系不是平列的,而是呈現(xiàn)近乎嵌套的結構,范型與圖像的關系也是錯綜復雜的。
基于上述分析,可以嘗試對本節(jié)開端提出的“點、直線、曲線之類的抽象圖型”和“數(shù)字意象”是否都宜歸人“純粹知性概念的圖式”的問題做一個簡略的解答:“點、直線、曲線之類的抽象圖型”,就含義看,應歸人“感性概念(作為關于空間中的圖形的概念)的范型”之下;如果這一解答不誤,則“點、直線、曲線之類的抽象圖型”與“數(shù)字意象”應分屬不同范型。
二、數(shù)與幾何
通過上節(jié)的分析,似乎可以說“點、直線、曲線之類的抽象圖型”與“數(shù)字意象”分屬不同范型,但仍有難以說清的問題需要解決。這是因為,“點、直線、曲線之類的抽象圖型”與“數(shù)字意象”關系錯綜,它們所共涉的“量”的概念,在康德的知識學中有著復雜的含義。要言之,康德區(qū)分出3種量:廣延的量(die extensiveGrosse)、內強的(縱深的)量(die intensive Grosse)和單純的量(dieblosse Grosse)③。其中,廣延的量又(主要)包括空間量和時間量。數(shù)學的兩類知識,幾何學涉及“空間量”,算數(shù)(代數(shù))涉及“單純的量”。④
“量”的基本含義是作為范疇的量(量的范疇),它屬于純粹知性概念,“一般地指‘單純的對同類的眾多的綜合’( A720=B748 ,RS663)”(齊良驥 2000:295 )。與量的范疇不同,廣延的量和內強的量涉及直觀(Anschauung)③,其中,廣延的量涉及直觀的純形式——時間、空間,內強的量涉及直觀的內容——感覺(Empfindung),是“質的范疇的最主要的實在性范疇的范型”(“在時間中出現(xiàn)的程度”)表現(xiàn)的內容。就本節(jié)的論題來說,需細加探討的是廣延的量與量的范疇的關系。廣延的量涉及直觀,量的范疇(作為范疇的量)屬于純粹知性概念(范疇),這決定了它們分屬不同的領域。但知性范疇作用于感性直觀,由是,量的范疇(作為范疇的量)與廣延的量建立了聯(lián)系,前者在時間純直觀與空間純直觀中分別構造出時間量與空間量。①康德知識學里的“量的范疇的范型是數(shù)”,即針對量的范疇在時間純直觀中的作用而言,“量的范疇在時間中一般地把同類的東西綜合起來,賦予統(tǒng)一性,這就是數(shù),這就是構成一切特定的量的可能性條件,所以說數(shù)是量的范疇的范型”(齊良驥2000:230)。量的范疇在時間純直觀中的作用,簡單地說,就是“構造”②,“量與數(shù)是由知性本身所提供的,所以,它們才具有嚴格的普遍性。它們可以在純直觀——時間——中構造出來,因而關于量與數(shù)的運算(算數(shù)、代數(shù))就在數(shù)與數(shù)的關系方面提供出先天綜合判斷?!保R良驥 2000:66 )那么,量的范疇在時間純直觀中“構造”出的量與數(shù),具體包括哪些呢?就量而言,最主要的是時間量與數(shù)量③。關于時間量,康德在闡述廣延的量(作為quantorum的量)的圖像時說:“泛而言之的感覺能力的所有對象的所有作為quantorum的量的純粹圖像是時間?!保档?2022:238)④ 這里,與時間圖像對應的“泛而言之的感覺能力的所有對象的所有作為quantorum的量”即時間量。時間量是“所有對象”的“所有作為廣延的量”的量。數(shù)量則不然,它所涉及的是單純的量,即“數(shù)量范疇所涉及的量”(康德2022:239 ,腳注 ① ),可以說是量的范疇在時間純直觀中對自身加以構造的產物??档拢?2022:238: 0說:“作為一個知性概念的量(作為quantitatis的量)的純粹圖式則是數(shù)。”這里,“作為一個知性概念的量(作為quantitatis的量)”意指“量的范疇”或“一般量的概念”。就“數(shù)”而言,最主要的是數(shù)的概念與數(shù)目。數(shù)的概念也就是數(shù)量,從量的方面看是數(shù)量(范疇),從數(shù)的方面看是數(shù)的概念。數(shù)目則是數(shù)的概念的形象。由于數(shù)目表現(xiàn)的只是數(shù)的概念所包含的特性③,數(shù)的概念與數(shù)目的關系是內在的。構造數(shù)的概念與構造數(shù)目處于同一過程,在“與純知性相結合的先天的想象力”的作用下,通過構造“數(shù)的概念的形象”(數(shù)目),數(shù)的概念本身也被構造出來,在此意義上,“數(shù)目是數(shù)的概念在時間純直觀中的構造”(齊良驥 2000:65 )。需要指出的是,數(shù)的概念的形象(數(shù)目)不是圖像,但可以“以一定的概念為依據(jù),把數(shù)目具體地表象為一定的圖像”(齊良驥 2000:226 0。數(shù)目不是圖像(經驗對象的表象),而是數(shù)的概念的形象,從本質看,也就是(在時間純直觀中構造的)數(shù)的概念的范型③。數(shù)目作為范型,在數(shù)量(數(shù)的概念)與圖像之間起中介作用?!霸跀?shù)學中,量的概念利用數(shù)目得到它的支柱和意義,而數(shù)目又是靠著可以看見的手指、算盤的算珠或一劃一劃、一點一點?!保R良驥
2000:63)①
與算數(shù)(代數(shù))相關的時間量、數(shù)量、數(shù)目,具見前述。與幾何學相關的是空間量、幾何概念、幾何圖形②。和時間量一樣,空間量也是量的范疇在純直觀中構造出來的,區(qū)別在于,這里的直觀是對空間的純直觀。空間量的純粹圖像是空間,康德說,“對于外感能力來說,所有作為quantorum的量的純粹圖像是空間”,這里,既針對“外感能力”又是“所有作為quantorum(廣延的量)”的“量”即是空間量。與空間量直接相關的是幾何概念(又被稱為“圖形的廣延的量”)??档卤容^代數(shù)與幾何學的不同,指出代數(shù)“不是構造圖形的廣延的量,而是利用符號構造一般的量,完全不管對象的性質,在直觀中進行運算”。③不難看出,“圖形的廣延的量”是幾何學構造的量,其中的“廣延的量”是指“空間量”。比較空間量與“圖形的廣延的量”(幾何概念)的外延可以推知,空間量與“圖形的廣延的量”(幾何概念)是全體與部分的關系。④幾何概念的形象是幾何圖形。由于幾何圖形內在于幾何概念,在空間純直觀中構造幾何圖形與構造幾何概念是同一個過程的不同方面,“歐幾里得幾何學進行的手段必須是把它的概念在空間純直觀中構造出來。這種構造是靠著產生的想像力的繼續(xù)綜合,由繼續(xù)綜合產生出一定的圖形。”(齊良驥2000:298—299)從經驗直觀的角度看,圖形是呈現(xiàn)在感官方面的、未經規(guī)定的經驗直觀的對象,即顯現(xiàn)(Erscheinung)的表象。③因此,幾何圖形除了是在空間純直觀中被構造出來,還可以在經驗直觀中加以“描繪”。以“三角形”為例,康德說:“我構造一個三角形,我描繪出與這概念相應的形象,或是憑著單純想像在純直觀里進行,或者還可以在經驗直觀中在紙上來描繪,總之這兩種做法都是先天的,根本不需要從任何經驗尋求樣本?!保R良驥 2000:58 ))可見,在經驗直觀中“描繪”出的幾何圖形應具有一定的量(如各邊有一定長度、各角有一定度數(shù))、一定的質(如線條有一定粗細、亮度),然而由于先天的想象力,即便是“在經驗直觀中在紙上來描繪”的幾何圖形,人們所注意的,依然是其純的形狀??档鲁诌@樣的觀點:“幾何學圖形雖然可以是具體的、畫在紙上的經驗的圖形,但是,由于先天的想像力,我們所注意到的卻是一個與特定的量無關的、僅僅表現(xiàn)幾何概念的特性的具有普遍性的圖形”(同上:61,腳注 ① )?!疤囟ǖ牧俊敝饕槍?shù)量而言,據(jù)“幾何圖形”與“特定的量”無關可以推知,“空間純直觀”有其純粹性與相對獨立的意義?。
在空間純直觀中構造的幾何圖形既然與“特定的量”(如具體的數(shù)量)無關,那么其與量的范疇的范型(數(shù))應當也無關。更進者,在空間純直觀中構造的幾何圖形,由于與具體的數(shù)量無涉,而成為空間中的純的形狀,就其本質來說,實為一種非“數(shù)”的范型。這種(在空間純直觀中構造的)幾何圖形①,作為范型,也就是前節(jié)述及的“感性概念(作為關于空間中的圖形的概念)的范型”。至此,可以肯定“感性概念(作為關于空間中的圖形的概念)的范型”存在,繼而可以肯定“點、直線、曲線之類的抽象圖型”與“數(shù)字意象”應分屬不同范型。
三、漢字的空間性特征與范型
關于漢字的起源,李曰剛(1989:2—3)做過一段精辟的說明,將漢字的早期形成過程劃分為胚胎期、萌芽期與雛形期:
我國太古時代,先以“結繩”記事,然后“畫卦”垂象,再進而為繪畫雕刻之“書契”。其始也,大抵因眾所共需,無形之中,自為標識,本無系統(tǒng)可言。其變也,則系于事勢之歸趨,由微而著,由歧而同,其濫觴衍跡,固昭然可考焉:以言“結繩”,《易·系辭》云:“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鄭玄《易義》云:“古者無文字,其有約誓之事,事大大其繩,事小小其繩,結之多少,隨物眾寡;各執(zhí)以相考,亦足以相治也?!贝藶槲淖种咛テ?。以言“畫卦”,《易·系辭》云:“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秱慰装矅袝颉吩疲骸肮耪叻耸现跆煜乱?,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贝藶槲淖种妊科?。以言“書契”,《說文解字敘》云:“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遠之跡,知分(文)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彼^書契,即繪畫雕刻是也。蓋“書”字甲骨文與“畫”字無異?!捌酢北咀鳌傲骸保桃?。王肅引鄭玄云:“書之于木,刻其側為契,(刻木為齒)各持其一,后以相考合?!睍跻怨P畫刀刻助記憶,兼資信守考合,亦由人事日繁,飾偽萌生,結繩八卦之法,丁足應甘雨工右山之主耳此為寧之形如
這里提到的胚胎期、萌芽期,嚴格來講應當歸入前文字時代。雛形期,則大體相當于《說文解字敘》所言“六書”之“象形”的階段。一般認為,“六書”是漢代學者對漢字造字方法的歸納②,計有“象形”“指事”“會意”“諧聲”“轉注”“假借”6種。這6種造字方法,產生的時間有先后之別,對此,吳宏一(2000:56,57)做過說明:“文字記錄語言,拼音文字是根據(jù)語言中有限的因素或音節(jié),來制定若干固定的字母,作為書寫符號,以之記錄語言,即可滿足語言的需要,而且簡單準確。漢字之記錄語言,最初系以描摹物體形狀的象形字為基礎,起先固然有圖形表意之便,讀者也易于因形見義,但以萬物之盛,品類之多,很多復雜的形體既難以形象化,很多抽象的概念又無法象形表意,因此純粹象形的象形字、指事字、會意字,形體無論如何組合增刪,都有其局限,實在無法滿足語言的需要。因此必須借助表音的手段來記錄語言,于是形聲字應運而生?!薄霸S慎所說的轉注字、假借字也跟著在不同的時代紛紛出現(xiàn)了。漢字因而走向音化的道路?!庇缮鲜稣f明可見,“象形”在6種造字方法中處于基礎地位,指事、會意均在象形基礎上發(fā)展而來?!耙艋牡缆贰眲t指出漢字由直接表意轉向表音,也即由直接表意轉向記錄語言(記音)的變化。
就“六書”看,直接表意的階段,漢字可以相對獨立于漢語而表意;音化階段,漢字與漢語的關系始為密切。但整體而言,漢字與漢語(語音)是游離的。湯炳正(2015:76)指出,文字與語言的起源是相對獨立的:“先民之初,語言與文字應皆為直接表達社會現(xiàn)實與意識形態(tài)者。并非文字出現(xiàn)之初即為語言之符號,根據(jù)語言而創(chuàng)造。即使人類先有語言,后有文字,然文字只是在社會現(xiàn)實與意識形態(tài)之基礎上產生出來,而不是在語言之基礎上產生出來?!彼麑ζ缱x原因的分析則進一步表明,語音與文字(漢字)的對應關系不是必然的、固定的:“古人之視象形文字,殆如吾人之視圖畫焉,只能明了此圖畫中含有某種意義,而不能謂此圖畫即代表某一固定之語音。迨觀者必須以語言表明此圖畫之意義時,則同一圖畫,或因各人理解之不同而異其音讀。蓋視其形近乎此者,即呼以此名,形近乎彼者,即呼以彼名;得此義者,即以此音讀之,得彼義者,即以彼音讀之。見仁見智,無有定常。因之,一字或得數(shù)義,一文或得數(shù)音,而造成所謂‘歧讀’之事實?!保ㄍ希?7)
要言之,“象形”是漢字造字法的源頭與核心,漢字的表意能力在很大程度上根源于其象形的特點?!跋笮巍奔纫阅±L事物形狀為目的,則視覺經驗成為“象形”的前提條件。從事物的視覺形象中抽取關鍵的、核心的空間特征,進而由表現(xiàn)這些特征的圖形去表達事物,這是“象形”的主要內涵。
“象形”的上述內涵,揭示了漢字表示空間的能力根源于其自身的空間屬性。漢字是由線條(筆畫)構成的圖形,從其圖形的屬性看,似應歸入康德所說的“諸圖像”的一種。因為“圖像”包括經驗提供的直接的圖像、具體地表現(xiàn)出來的任何一幅具體的圖像等類型,無論哪類圖像,均包含著“以空間表象為基礎的變相”的形狀。但是,漢字與經驗的、具體的、特殊的圖像有很大不同。作為漢字造字法之核心的“象形”,是以經驗提供的圖像為基礎,通過從事物的視覺形象中抽取關鍵的、核心的空間特征來創(chuàng)造圖形。這樣的圖形既是形象的(具有一定的形狀),又是一般的(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比照漢字與康德范型論中的“經驗概念的范型”,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高度同構??档乱浴肮返母拍畹姆缎汀睘槔f明“經驗概念的范型”是“一般地描畫出的形狀”,這樣的形狀“不必局限在經驗向我提供的某個唯一的特定的形狀之上,也不必局限在我可以具體地表現(xiàn)出來的任何一幅可能的圖像之上”。漢字既形象又普遍的特征恰與“經驗概念的范型”相似。“雖然漢字‘象形’,本身并不純粹按照物象寫實,而是介于具象和抽象之間。但漢字也不是幾何類的圖形??梢哉f,漢字是一種‘圖式’?!保ㄕ聠⑷?2023a:17 )當然,這不等于說漢字就是嚴格意義上的“經驗概念的范型”,因為“經驗概念的范型”是想象力根據(jù)經驗概念所意味的規(guī)則展開想象的產物,是具體的經驗圖像得以產生的條件,有其特定的語境意義。準確地說,漢字更像是想象力根據(jù)某種規(guī)則,以經驗提供的圖像為藍本而構造出的“經驗概念的范型”的摹本;刻鑄于甲骨、金石,書寫于竹帛、紙張的,則是漢字的具體形象。
四、結語
“范型”是康德“范型論”的核心概念,就層次而言,康德區(qū)分出的范型包括“先驗的范型”“感性概念(作為關于空間中的圖形的概念)的范型”“經驗概念的范型”3類。其中,“先驗的范型”是對時間的先驗規(guī)定,不能被帶人任何圖像;“感性概念的范型”是對空間的規(guī)定,可以被帶人圖像;“經驗概念的范型”是對經驗事物的一般形狀的描述,聯(lián)結具體的、經驗的圖像。以上3類范型之間及范型與圖像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量的范疇在時間純直觀、空間純直觀中的作用,是理解范型與圖像之關系的關鍵。在時間純直觀中,量的范疇構造了時間量及其純粹圖像(時間)、數(shù)量及其形象(數(shù)目);在空間純直觀中,它又構造了空間量及其純粹圖像(空間)、幾何概念及其形象(幾何圖形)。這里提到的數(shù)量的形象(數(shù)目)、幾何概念的形象(幾何圖形),分別是數(shù)的概念的范型、幾何概念的范型。更進者,也即量的范疇的范型和“感性概念(關于空間中的圖形的概念)”的范型。這兩類范型間接或直接地,為直觀的(直接的)、經驗的、具體的圖像提供了形式方面的規(guī)定。
康德范型論中的“圖像”包括經驗提供的直接的圖像、具體地表現(xiàn)出來的任何一幅具體的圖像等類型。漢字是由線條(筆畫)構成的圖形,但不屬于經驗提供的直接的圖像,而是以經驗提供的圖像為基礎,通過對經驗提供的圖像加以抽繹得到的具有一般性的“形狀”。比較可見,漢字與康德所說的“經驗概念的范型”同構,但并非完全相同。漢字更像是想象力根據(jù)某種規(guī)則,以經驗提供的圖像為參照對“經驗概念的范型”加以影寫的結果,據(jù)此,可以將漢字看成是“經驗概念的范型”的摹本。
有觀點認為,“表意文字沖破了表形文字的局限性,是文字由表形文字發(fā)展到表音文字的中級階段”①,而漢字“目前仍停留在表意階段”(羅邦柱1988:10)。這樣的觀點意味著漢字是比表音文字低級的文字。但據(jù)前述漢字與范型的內在關系看,漢字對認知活動有著表音文字所不具備的特殊意義。就此而言,表音文字有不及漢字之處。那些基于文字是“語言的書寫符號”(同上:9)等觀點,將表音文字視為文字發(fā)展的最高階段的看法雖有一定道理,卻未必允當。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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