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與思維的關系是一個重大問題。20世紀西方哲學兩大思潮——現象學和分析哲學,幾乎都聚焦在語言問題上,呈現為語言與思維、語言與世界的關系問題。從20世紀中葉開始興盛的計算機科學、人工智能甚至生命科學,直至今日的人工智能技術等,都糾纏在語言與思維的關系上。而漢字作為現存人類正在廣泛使用的語言中獨一無二的表意文字,內嵌于漢語之中,對于漢語使用者思維的影響,應該具有獨特的功能。
伊利諾伊大學鄭學勤博士認為,在當代認知語言學看來,思維依靠語言才從無意識變?yōu)橛幸庾R。人類經過數百萬年進化,語言能力已被編碼在基因里。書面文字體系則只有幾千年的歷史,閱讀能力需要后天積累。閱讀所見的基本單元是語詞。語詞是在大腦活動中是一種“痕跡”,每個人的大腦里都有一部“心理詞典”。在英語思維中,它是語音與詞義的詞典。世界各大文字中,漢字是唯一的將形、音、義結合在一起的文字。拼音字母失去詞義則變成純粹的表音符號,漢語思維中的“心理詞典”卻頑強地固化了形、音、義的結合。漢語閱讀攝取的是字形,聯想到的不僅是語音,還有字形提示的語義。因此,漢字可以幫助思維快速連接音與義。同時,漢字閱讀因為字形識別而激活形象思維的潛能。國外沒有漢字這樣的表詞字作為書面語言,所以就轉人了形式主義、結構主義、解構主義等的研究,通過語言的安排來強調語言的視覺效應在調動形象思維方面的作用。拼音語言世界對文字理論的研究缺少漢字這樣的對象,也缺乏熟悉漢語的學者。我們強調漢字的重要性是有重大意義的。漢字對思維的影響是個大學問。
拙文《漢字與中國式思維——作為一個哲學問題的斷想》(《語言戰(zhàn)略研究》2023年第2期)對這個問題進行了初步的探索。文章發(fā)表后引起學界一些同仁的關注和進一步思考。本期《語言戰(zhàn)略研究》“漢字與思維”專題萃集了3篇關于漢字與思維問題的新作,作者們從近現代西方哲學的角度,做了更加深入的闡發(fā)。這組文章對于推動漢字與思維關系的研究,是一個可喜的進展。
在后來圍繞拙文進行的討論中,我發(fā)現有幾個問題沒有清晰表達出來。首先,拙文不是討論中國人的思維特征,更不是僅僅討論形象思維問題。我討論的問題是:中國人從外在世界攝入表象后,進人抽象概念的過程中,比較非漢字閱讀的民族,在思維上有一個快車道。我的根據是康德的“圖式論”和張學新團隊實驗結果,即漢字閱讀產生的腦中區(qū)N200。因此,我所討論的問題界限是思維的內在運行,準確地說,是概念形成之前思維的運行規(guī)律。拙文沒有論證中國人的思維法則與全人類思維法則有何異同。
其次,我要補充說明的是:(1)漢字造型對于中國人思維進入快車道的影響,是漢字的一個功能,也是最根本的功能。(2)漢字的造型特質是藝術,這是漢字的另一個功能。漢字的這個功能,對于中國書法、繪畫具有直接的影響,因而也間接影響了其他中國藝術。因此,研究這個問題也是一篇大文章。(3)漢字的這兩個功能或許源于漢字的一個基本特質,但在功能層面一定要一分為二。因此,“中國式思維”不僅僅有助于藝術創(chuàng)造,也有助于數學和科學的創(chuàng)造。
還應該說明,拙文沒有涉及語言決定論和文化特殊主義。我甚至認為,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與全人類的思維方式,沒有重大區(qū)別。喬姆斯基關于語言的深層語法結構的理論,在目前仍然是最新的科學成果。我認為,漢字對思維的影響,可能也是思維深層語法結構的一種優(yōu)化,正如汽車是對馬車的優(yōu)化一樣;而不是對思維深層語法結構的另一種組合,也不是破壞,更不是解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