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一個素未謀面的家長跟我聊天,她說在機構(gòu)里感覺要瘋了。
其實,她個人是很接納孩子的狀態(tài)的,也是很能看到孩子的進步的??墒?,機構(gòu)里焦慮的家長實在太多,每次孩子們在里面訓練,家長們在外面等的時候,大家討論的主題基本都是一個大類型:如何能以最快速度把孩子變正常?
她現(xiàn)在不大敢發(fā)言,因為她總是有些格格不入。有一天,她只是忍不住說了一句“我覺得他挺正常的,一定要去臺上唱歌跳舞才正常嗎”?整個氣氛就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漸漸地她被排擠,家長們覺得,她是那個攪渾水的“后進分子”,有的家長甚至當著所有人的面說:“你在耽誤孩子?!?/p>
可是,她說:“我覺得耽誤都比那樣好?!?/p>
她說的“那樣”,是她有一次在朋友的小區(qū)等人,偶然看見在亭子里有她認識的家長,正在捏住孩子的兩個肩膀,不住地搖晃、痛罵孩子。那天下著雨,又冷,整個中庭都沒有人。她不知道如何面對那個場面,于是躲在了樹后。耳朵里傳來的是:“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你怎么又做錯了?這你都不知道?你是豬嗎?你這個沒用的東西!”孩子在不住地大聲號哭、尖叫。
她說:“當時我的眼淚忍不住嘩嘩地流,我覺得我們的孩子活在這個世界上,太苦太苦了。我好討厭好討厭那個媽媽?!?/p>
我曾經(jīng)和她有過相同的經(jīng)歷,我也曾經(jīng)好討厭一個媽媽。她總是大聲地責罵孩子,她的孩子總是手足無措,情緒問題當然也很嚴重,會突然大哭,會拿頭撞墻。我覺得,她要求孩子做到的事情,是一個孤獨癥孩子根本就做不到的,甚至是一個普通孩子都不可能完全做到的,比如,她強制他一定要集中精神,強制他一定要學會她教的所有知識。
可是有一天,我看見有一個人在這個媽媽又大聲責罵孩子的時候,溫柔地擁抱了她。這個媽媽當時就哽咽了,是那種萬千委屈從喉嚨口滾過的哽咽。她說:“我這些年……他爸爸又不管他……都是我的錯……都是我沒有教好……”
當時我的胸口一下子就痛了起來,我在瞬間一點兒都不討厭她了。我知道,她一定一定經(jīng)歷過我們不知道的“這些年”。就像我們所有父母的“這些年”一樣,充滿了太多說不出來的委屈、軟弱、絕望、悲涼……即便這本書有十多萬字,“這些年”都依然欲語還休。
當我放下這樣的成見,去默默關注她的朋友圈時,我發(fā)現(xiàn)她確實不是我們一開始認為的那樣。她還是會時不時很崩潰,但她一直在反思,她會跟孩子道歉,會讓自己一點一點學習如何鼓勵,而不是強制;會學習看到他的進步,而不是盯著他的缺點。她在很努力地學習放下執(zhí)念。
我給那個在雨中流淚的媽媽分享了這個故事,我說:“其實,不管是你,還是我,都會有很崩潰的時刻,都會想:我付出了這么多,為什么你還是做不到?”
她發(fā)來帶著哭腔的語音:“我不討厭她了,我現(xiàn)在只有心疼,心疼我們所有人。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孩子的媽媽是容易的。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故事?!?/p>
身為照顧者,我想我們每個人都曾經(jīng)不止一次,甚至不止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犯過這樣的錯誤吧——“你為什么做不到?”
你為什么做不到分清鞋子的左右?
你為什么就是不會系鞋帶?
你為什么不能好好地坐在椅子上聽課?
你為什么背不出課文?那一篇才幾十個字而已經(jīng)念了起碼100遍了!
你為什么不會算基本的10以內(nèi)的加減法?甚至你學不會數(shù)數(shù)?
你為什么就是搞不懂“你”和“我”?
你為什么不能放棄那些刻板的自我刺激動作?
你為什么非要自言自語?
……
可是他們真的就是做不到,他們也許以后會做到,只是也許。但是當下,他們就是沒有辦法做到。就像我爸以前會經(jīng)常說:“火娃就是不認真,他一認真什么問題都沒有?!蔽覌寗t會糾正:“不是他不愿意認真,是他沒有辦法。”現(xiàn)在我爸已經(jīng)能理解他了,很多時候,他是真的做不到。
身為最有可能理解孩子的父母,大概最重要的功課就是判斷孩子眼下稍微踮起腳尖能做到的是什么吧。接納當然很好,但沒有幫助和帶領的接納,并沒有太多的意義。因為那樣的接納只是變相的放棄:你這輩子就這樣了,我們都別想太多。
我是最近兩年才真正懂得“穩(wěn)步,慢行”的含義的。
我會經(jīng)常鼓勵他:“媽媽相信,你可以做到的?!?/p>
在我寫這篇文章之前,火娃剛剛像如有神助般,把兩幅48格圖上缺了的20塊拼圖,刷刷刷拼好了。
以前他是連一幅小圖上缺兩三塊都不知道拼在哪里的。他只能接受在平板電腦上拼圖。我想電腦和紙質(zhì)書的拼圖,大概運用的是大腦里兩個不同的區(qū)域。
在教他拼圖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基本做到不急(當然有時候還是會想,不行了,我要掐死你……)。因為我很清楚,他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我說“我相信你能做到”,是真的覺得那件事他可以踮起腳尖,努力一下就能做到。
比如,他也許能做到的是: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反復地練習,學會拼圖。
他肯定不能做到的是:突然一下就學會紙質(zhì)拼圖?!雭?,他從只能拼兩小塊,到突然可以拼一整幅,幾乎是跨越性的。這再一次說明,我們教給他們的東西,他們都吸收了,只是表達的方式和時間與普通孩子不一樣,他們不是一點一點把進步展現(xiàn)出來?!昂孟褚幌伦泳蛯W會了很多東西”,在很多孤獨癥孩子身上都會出現(xiàn)。
所以,帶領這樣的孩子,真的是急不來的事。火娃就是這樣一個對“智性學習”很艱難的孩子,所有他擅長的,都在一些動用感官的靈性的領域。
曾經(jīng)我想教他拼音,我覺得這樣會讓他能閱讀更多的字。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對他太難了,而且,既然認識漢字對他來講并不難,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能進行很簡單的閱讀,那么我為什么非要逼迫他去學習這么抽象的知識呢?
閱讀,是另外一個需要我去清晰“他能做到”和“他不能做到”的領域。
他能做到的是:從最簡單的、他感興趣的課文開始跟讀、背誦。通過這樣的方式,練習語感、發(fā)音、記憶,并從中看到自己認識的漢字越來越多,為自己感到驚喜。
他不能做到的是:認識他所背的課文里的每一個字。他也不能做到,從一個目不識丁的文盲,突然就變成一個愛看書的好兒童。
而在進行所有的學習時,注意力集中,當然是另外一個他沒辦法做到的事。
畢竟他是這樣一個感官敏銳的孩子,小風吹過,小蟲子爬過,都會讓他分心。他甚至能聽到我根本沒辦法聽到的聲音。
我記得,有一次他又專注地側(cè)耳細聽,我根本拉不回來,干脆問他:“你聽到了什么聲音?”
他很確定地說:“打鼓的聲音。”
那天我們在朋友家,確實外面的街上有賣非洲鼓的攤位,但是離得真的還挺遠的,至少憑我的耳朵,是根本聽不見的。
所以,我如何能讓他“注意力集中”呢?他沒辦法應對灌進耳朵里的所有的聲音,他甚至必須時不時關閉聽覺,來保護自己。
我只能更耐心,讓我自己的帶領方式更有趣,到足以能從外界吸引回他的注意力。
火娃還有“邊緣視覺”的特點。他也許是覺得自己不需要,也許是不能承受太多,所以很多時候,他是不會像普通人一樣去認真地看一個事物的,他掃一眼就覺得夠了。這樣其實會讓很多人覺得自己沒有被重視,也會讓老師覺得他“不認真”。
比如,當我們集體在用模子來做月餅的時候,他一副完全不想看示范,也根本不想聽步驟的樣子。當天確實孩子們太興奮,聲音對他來說實在超負荷了。他堅持待了一會兒,就跑出門去。
當我把他叫回來,希望他能完成自己的那一個月餅時,他卻快速地按照正確的步驟完成了。也就是說,盡管看起來他沒有看,也沒有聽,但其實他只是快速地掃了幾眼,或者用余光看了一下,他就已經(jīng)掌握了他要學習的步驟了。
而我知道有的孩子是視覺爆炸型的,當我們在看一個東西的時候,眼里只有那個東西,而他們則會看見全部,所有的信息撲面而來。
有的則會看見所有的字都在書上跳舞,這不是一個比喻,這是無法擺脫的可怕的真實。
天寶·葛蘭丁是美國一位畜牧學專家,她算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孤獨癥人士了。在她的書《我心看世界》里,可以看到很多她分享出來的關于孤獨癥的一些感覺問題,比如:有的人會因為視覺深度扭曲而感到上下樓梯特別困難;有的人一旦進入噪聲集中的地方比如超市就會崩潰,耳朵疼;有的觸覺過于敏感以至于衣服的縫線都能讓他們的皮膚感到疼痛和灼傷;有的人看到的世界就像萬花筒,全都是碎片,而有的人又像從狹窄的紙筒里看出去一樣,只能看到局部。
每個孤獨癥的孩子,都會有這樣那樣的感覺失調(diào),這讓他們很多事情都做不到。他們中的很大一部分人,都沒有辦法向成人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感受,即便有幸能夠表達,普通的成人也只會覺得:你在說謊,你就是不想做。
不被理解的孩子,才是最委屈、最孤單的人。我至今也不敢說,我是一個能做到理解他的媽媽,因為兩個普通人之間,都不可能有完全的理解,何況是無法流暢表達的他。但因為我至少理解了這種委屈和孤單,會比我身為一個孤獨癥孩子的媽媽的程度更甚,心中的疼惜和不舍,應該會帶領我一點一點更接近他吧。
(離蕭天摘自微信讀書出品《隨風而行的孩子:謝謝你教會我如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