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1980年,新疆喀什出土了多枚喀喇汗王朝時期的古代錢幣。錢幣背后的“桃花石”銘文既是特定歷史時期的民族文化載體,也是考證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史料。本文以遼宋夏金時期為歷史背景,以貨幣銘文“桃花石”為切入點,探討中國歷史上南北對峙時期的國家認同?!疤一ㄊ弊鳛橐环N民族稱謂,其使用與傳播是“中國”認同形成的生動寫照,同時,“桃花石”作為一種歷史符號,對當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時代價值。
一、研究緣起
2023年8月,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主辦的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文物古籍展在北京民族文化宮展出。此次展覽精選出1500余件文物古籍,按照“大一統(tǒng)”“大交融”“大團結”三個單元分類陳列,其中“大一統(tǒng)”單元涵蓋了不同時期敘述中華文明連續(xù)性特點的文物展品和古籍,“桃花石”以其所體現(xiàn)出的西域與中原的密切關系而陳列其中。
國家認同既包括對國家領土、政治制度、歷史與文化的認同,也是對國家繁榮發(fā)展、國家形象塑造和國家利益維護等方面的情感認同,其表現(xiàn)形式豐富多樣,而特定時期的民族稱謂則具有彰顯國家認同的突出作用。本文以遼宋夏金時期“桃花石”為基點,探討“中國”在對峙時期的國家認同,借以思考“桃花石”作為一種歷史符號,對于當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時代價值。
二、文獻綜述
學界一般認為“桃花石”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7世紀上半葉東羅馬史學家塞奧費拉圖克斯·西莫卡塔的《歷史》一書中。該書中的“Taugast”一詞被認為是古代中亞人對中國的稱呼“桃花石”。法國漢學家德經(jīng)(M.de.Guignes)最早論證西莫卡塔所記之“桃花石”為中國,其國內情勢即為中國南北朝時期的歷史與文化風俗,關于此觀點,學界大抵無異議。漢文材料始見于13世紀初的《長春真人西游記》,書中記載“桃花石諸事皆巧”。11世紀70年代馬赫默德·喀什噶里在《突厥語大詞典》中對“Tavghaq(桃花石)”有這樣兩條說明:(1)馬秦國名,距秦有四個月的路程。秦原來分作三部分:第一,上秦,地處東方,被稱為桃花石。但現(xiàn)在“馬秦”被認為是“桃花石”,“秦”即“契丹”。第二,中秦,被稱為契丹。第三,下秦,被稱為八兒罕。(2)突厥人的一部分,居住在桃花石地區(qū),也叫塔特·桃花石,“塔特”是指回鶻人,“桃花石”指秦人。張廣達認為這樣的表述實際上反映出了11世紀生活在我國西部地區(qū)的人們當時對“中國”的概念認同。
阿地力和孟楠曾就百年來關于“桃花石”問題作研究綜述,提出學界認為西莫卡塔所記載的“taugast”與馬赫默德所撰寫的《突厥語大詞典》中“tavghaq”都指“桃花石”,認為“桃花石”研究存在的語源爭議是由于中原王朝的更替以及西域乃至中亞、西亞各民族的“中國觀”。田衛(wèi)疆則從情感與歷史記憶層面分析了馬赫默德將“桃花石”定義為“秦”的原因。
“桃花石”是漢文對民族語言的轉譯。公元7至8世紀的突厥碑銘中,有大量用突厥文書寫的“Tabghaq”的詞句。吳志根認為有關“桃花石”最早的突厥碑銘是《闕特勤碑》。喀喇汗時期,優(yōu)甫素·哈斯·哈吉甫于1069至1070年成書的《福樂智慧》一書中也有“tavghaq”的記載。張博泉專門探討了與桃花石有關的中國、中國人名稱的書寫形式,按照詞中的“u”和“b”進行分組,從這兩個字母的音值來分析音讀和含義,得出“桃花石”本源具有“中國”含義,其漢字音節(jié)與史料中記載的“Taughas”“Tabgac~”等詞對音,同時“桃花石”也可作“大國華(大國華人)”的美稱的結論。
可見,學者們認同突厥碑銘、回鶻文文獻和墓碑以及同時期相關著作中“tavghaq”指代
“中國”的觀點,但學界內仍存在關于“桃花石”是否具有“中國”含義的爭論:
(1)大魏說。張緒山考釋該觀點是由《德經(jīng)》提出的,“大魏”來源于南北朝時期鮮卑拓跋在中國北方建立的政權。但他認為“大魏”與“taugast”不僅對音困難而且缺乏實際證據(jù)。
(2)唐家說。德國學者夏德(F.Hirth)、日本學者桑原鷺臧、陳寅恪、向達、南宋程大昌等多人均支持該觀點。后有學者認為以后期朝代來考證“桃花石”語源并不妥。
(3)大賀氏說。清末學者洪鈞主此說。張星烺和張續(xù)山認為該觀點未采用全面的史料論證。
(4)拓跋說。法國東方學家伯和希(p.pelliot)認為“桃花石”是“拓跋”的譯音。日本學者白鳥庫吉也同意此觀點。中國學者馮家昇、耿世民、張廣達、劉迎勝等均接受拓跋說,但仍存在爭議。周建奇曾從語音上對桃花石和拓跋的最早出現(xiàn)形式進行考證,也認為“桃花石”是在“拓跋”這一名稱傳播時的再漢譯。
(5)天子說。梁園東認為Tabghac即突厥文“天”(tangri)的變體,其意為“司天者'即“天子”,是稱號名,而非城名。
(6)大汗說。章巽認為桃花石起源于“汗”,“汗”是喀喇汗王朝對最高統(tǒng)治者的稱呼,“大”表示一種尊稱,桃花石則是對大汗的一種美稱。后也認為可以將“桃花石”與“天可汗”相對應。
以上學者將桃花石作為民族語言對古代中國的稱謂進行考察,認為桃花石的語源與王朝最高統(tǒng)治者的稱呼以及對中原皇帝的稱呼相關,研究邏輯都是將“桃花石”作為一種具有“中國”代表性含義的衍生詞,并加以論證說明。從史料上來講,漢文資料中首先記載的“桃花石”是考證其語源的關鍵,應當從該文獻出發(fā)探討“桃花石”被記錄下來的歷史背景,通過同時期的中外文獻對比,厘清當時的民族關系,進而討論“桃花石”是否能夠作為一種“中國”觀念被延伸使用。
三、“桃花石”內涵
(一)古代錢幣內涵
1980年,新疆阿圖什縣出土了大批喀喇汗王朝錢幣,其中18枚印有“桃花石可汗”字樣的錢幣,很可能是在1032年登上大可汗位的蘇來曼·本·玉素甫時期鑄造的。在已知的喀喇汗朝錢幣中,有500多枚銘刻著“桃花石可汗”的字樣。
公元840年,回鶻汗國天災與內亂頻發(fā),又受黠戛斯部族的軍事進攻,被迫分三支向西遷徙。人數(shù)最多的一支,在龐特勤的率領下西奔楚河地區(qū)葛邏祿部,后龐特勤臣服了葛邏祿及其他回鶻部族,建立新王朝,史稱“喀喇汗王朝”。喀喇汗王朝境內的居民主要由突厥語各民族和伊朗語各民族組成,統(tǒng)治地區(qū)橫跨中亞和新疆,喀什噶爾和巴拉沙袞成為都城。在喀喇汗王朝統(tǒng)治時期,中亞各民族有了新的發(fā)展,并在9世紀末開始了伊斯蘭化進程。
喀喇汗錢幣形制為圓形無孔,技術上采用希臘-羅馬的打壓法,錢幣上印有銘文,銘文統(tǒng)一使用阿拉伯文的科斐體字;銘文內容為經(jīng)典伊斯蘭教頌詞,頌詞多出自《古蘭經(jīng)》,或記汗王名稱、地點和時間。錢幣主要有三種類型:(1)玉素甫·阿爾斯蘭汗錢;(2)桃花石汗錢;(3)穆罕默德·阿爾斯蘭汗錢。這里的“桃花石汗”是喀喇汗王朝統(tǒng)治者的稱謂,當時的喀喇汗王朝還稱呼宋、遼為“桃花石”。據(jù)《長春真人西游記》記載,丘處機一行人途經(jīng)阿里馬城(西遼屬地,今新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霍城)時,看到當?shù)氐霓r夫也如中原地區(qū)一樣開掘水渠灌溉土地,但當?shù)厝酥挥闷科鱽砣∷?,用頭頂著運回家。當?shù)厝艘姷角鹛帣C一行攜帶的中原地區(qū)汲水器皿時,高興地說:“桃花石諸事皆巧”,“桃花石,謂漢人也?!笨梢娫诋敃r“桃花石”一詞已成為具有國家認同性質的稱謂了。
(二)文字符號內涵
其一,遼宋夏金時期共奉“中國”之號。遼、夏、金是不同少數(shù)民族各自建立的政權,他們之間既對崎又發(fā)生著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喀喇汗王朝同宋、遼、夏一直保持交往關系。宋朝與喀喇汗王朝一直友好,相互尊重,在經(jīng)濟方面互利互惠??雇醭?1世紀下半期與西夏王朝接壤,雙方關系時好時壞,同西夏和宋朝一樣,即使政治上“鬧翻”,但在經(jīng)濟上仍有一定往來。周邊少數(shù)民族進入農牧交錯地帶或部分農業(yè)區(qū),并就地融入,民族之間交往交流交融越發(fā)密切。一方面,中央集權制度得到繼承,各民族政權結合自身與中原政權特點開展所屬地區(qū)治理,同時豐富和完善行政治理體系以及律法。另一方面,遼、宋、夏、金都尊孔崇儒,促使科舉制度發(fā)展,形成了較好的官學教育體系,這也使民族的關系更加緊密,從而逐漸形成“中國”共識。
其二,“桃花石”與“中國”意義互通?!疤一ㄊ币辉~在廣義上用于指“中國”或“中國人”(包括中國境內的突厥人和回鶻人);在狹義上用于指稱中原王朝和秦人(包括漢人和漢化的契丹人)。從中外史料文獻記載中可以發(fā)現(xiàn),“桃花石”是對古代中國的稱呼。遼、宋、金、夏將非中原地區(qū)的黑汗朝涵蓋在內,開始形成多元一體的中國格局??雇醭Q呼自己的君王為“桃花石汗”,稱呼宋、遼為“桃花石”,周邊的高昌、吐蕃、大理等政權,也向中原王朝納貢請封。“中國”的概念認同范圍逐漸擴展。北方游牧民族和中原農耕民族之間的界限逐漸滲透,形成內化于心的“中國”觀念。
因此,從“中國”整體發(fā)展歷史來看,所謂對崎時期只是中華民族內部有關政權屬性問題,“桃花石”在他者視角中并沒有族別之分,就是關于中原、中國、中華民族的稱呼,“宋、遼、夏、金都被稱為桃花石”實際反映的是各民族政權為實現(xiàn)“統(tǒng)一”目標,已達成宏觀意義上“中國”之大一統(tǒng)。費孝通曾統(tǒng)計了中國歷代王朝分裂和統(tǒng)一更迭的時間數(shù)據(jù),提出“中國”是一個自在的實體,即使存在局部性的分裂對峙,但“中華民族”始終是一個統(tǒng)一的自在實體。
中國作為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在多民族政權內部交流的同時,各政權間的交流也十分密切,宋、遼、夏、金之間政治經(jīng)濟文化交流在歷史上從未中斷。這種多層面、多維度的交流使進入內地的契丹、黨項、女真等民族和漢族逐漸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精神紐帶,因而形成“桃花石”與“中國”意義相通的現(xiàn)象。這不僅深刻說明了歷史上西域及世界對中原的認識,體現(xiàn)出西域與中原、世界與中國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更見證了對峙時期國家認同的賽續(xù)傳承。
四、結語
這些有關喀喇汗王朝“桃花石”錢幣的文獻記載與實物史料,是歷史上北方游牧民族和中原農耕民族文化相融相生的印證,早期的國家認同已經(jīng)形成?!疤一ㄊ奔仁侵性退囊崦褡寮罢嗟南笳鳎彩敲褡褰涣鹘煌蝗诘漠a物,更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的歷史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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