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六一兒童節(jié)剛過,這天上午十一點,一個渾身臟兮兮的青年急匆匆地跑進派出所,臉上臟兮兮的,進了門就大吼要報警,接待處的楊攀緊張地站了起來。
以下為民警楊攀的講述——
案值400元的失竊案件
報警的青年有點激動地拍著桌子:“警官,我車里的錢沒了,昨天晚上還在?!?/p>
“被偷了是嗎?有沒有問過家里人?是不是誰拿走了?”我照例詢問,確定不是正在發(fā)生的暴力違法案件后稍微松口氣,同時招呼青年坐下。
青年用力扯過凳子塞在自己屁股下,又急又氣地在臉上抹了一把,機油混合物讓臉顯得更臟了,他帶著哭腔說道:“我媽住院,家里沒其他人,我錢肯定被偷了,你們快幫我找一下?!?/p>
我看一個男人哭成這樣心里也很不好受,瞥了一眼刑警隊的聯(lián)系方式問道:“多少錢?”男人猶豫著沒說話,我猜金額應該不是太大。
“400?!蹦腥霜q豫過后吐出一個數(shù)字。沒到刑事案件標準,屬于派出所受理的范圍,我開始登記他的信息:張子,一個算是少見的名字,27歲,洗車房的維修工,報警原因——五菱宏光內(nèi)的400元現(xiàn)金丟失。
登記過后,我跟張子說道:“登記過了,我們的出警組還在外面,你先回去吧,我們會有人聯(lián)系你的,有其他情況我們也會通知你的。”
張子沒走,用一種很復雜的眼神看著我,向來敏感的我猜到了他的顧慮。不知道怎么讓他寬心,早已不是愣頭青的我,不敢憑著一腔熱血說出案子必破的話。張子看了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終沒能問出心里想問的話,嘆口氣后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現(xiàn)金丟失案在一個半小時后開始偵辦,我和王洋以及老江去出警。到了案發(fā)地,是一個老小區(qū)的地下停車場,那輛五菱宏光停在原地,和張子通過電話的我們直接拉開了車門——張子說,車里最值錢的東西沒了,車就懶得鎖了。
沒有專業(yè)的技術(shù)手段,僅靠肉眼,每一處坐墊褶皺都像是疑點,但又像什么線索都沒有,車里看不出半點疑點。
三個人仰頭左看右看,監(jiān)控倒是挺多的,老江拍了幾張照片,我們直奔小區(qū)物業(yè)監(jiān)控室。這一看,心卻涼了半截,附近的六個監(jiān)控壞了四個,剩余的兩個,有一個的監(jiān)視方向是相反的,而另一個則是沒能直接對準那輛五菱宏光。
我們仨讓保安大叔們到外面活動,我們圍著電腦不停回放著,從前一天張子回家的20點一直看到當天早上10點,每一個路過的都成了嫌疑人。14個小時,有三十多個擦肩而過的人,將沒有時間作案的排除過后,有七個停留了五分鐘以上的,最長的一個消失在視線里17分鐘。
接下來就是根據(jù)監(jiān)控去跟著這七個人,直到確定對方住哪兒或者能看清臉方便我們找人。
時間一晃就到了晚上八點,案子還沒破。等我們回所里后,又看到張子。他在接待大廳期待地看著我們。王洋搖搖頭,安慰道:“有進展,我們正在挨個排查?!睆堊右谎圆话l(fā)地走了,我和王洋將裝備卸下,開始了夜間巡邏的工作。
第二天中午,我們已經(jīng)摸清了七個人里的五個,兩個沒找到的人恰恰是我和王洋覺得嫌疑最大的。一個是衣服臟臟的,走路仿佛在飄的酒鬼,他也是消失在監(jiān)控里最久的;而另一個人,與其說“一個人”,更應該說是一堆小朋友,他們在張子回家前就一直在地庫玩,直到晚上九點多一個小朋友在監(jiān)控底下接了電話手表,這群人才散了。
引起我注意的是,這群孩子里,有個看身高像大人的,出了小區(qū)上了公交。以貌取人不對,但辦案時,衣著往往就是判斷有沒有嫌疑的第一標準。
將前五個人核實過后,我們挨了群眾的兩頓吼。對很多人來說,雖然我們沒有明說他們可能涉嫌盜竊,但莫名其妙被盤問消失的幾分鐘做了什么,他們的不爽也很合理。
五個人都沒有動機,也沒發(fā)現(xiàn)疑點,我們只剩下了兩個下落不明的人。而那名酒鬼的去向讓我們有點哭笑不得,保安大叔只是看了一眼,就一口咬定這個人絕對在花池里睡覺。
事實和他說的一樣,酒鬼大叔消失在監(jiān)控里的原因就是在花池里睡著了。只剩那個大個子小朋友,保安沒有任何印象,大概是來找同學玩的。本小區(qū)的孩子都說不認識,就是莫名其妙碰到了就一起玩,連叫什么都不知道,但也有幾個小朋友指出那個“大高個”應該和3號樓的子睿認識。
爸爸不管,奶奶不賠
子睿的媽媽看到警察上門嚇壞了,聽我們解釋了半天,才定神叫出孩子。子睿告訴我們那個“大高個”叫鄭飛,是在遠處的小廣場上認識的,但關(guān)于鄭飛住哪兒,子睿并不知道,而且子睿沒有鄭飛的聯(lián)系方式,因為鄭飛沒有電話手表。電話手表是現(xiàn)在小孩子的社交神器,鄭飛沒有卻很想有,代表有動機。
我和王洋開始順著那趟公交車的路線往外走,追出去一站路,王洋狠狠地拍了我屁股一巴掌,我納悶地看著他,王洋像是在罵自己:“蠢蛋,公交車上不是有監(jiān)控嗎?”
我們倆如夢初醒,趕緊聯(lián)系了公交公司,如愿以償找到了最后的嫌疑人,看到鄭飛在哪一站下的車。到了下車的地點,又是同樣的找商店和沿路監(jiān)控,最終看到鄭飛進了城中村。
城中村除了入口外,監(jiān)控稀少,但好在知道名字,能打聽。終于在晚上七點多,我們打聽到了鄭飛的家。
“喂?王警官嗎?”張子又一次打來了電話關(guān)心案件進度,王洋看著眼前的城中村,跟張子說正在辦,有消息會通知他的。張子支吾半天,問道:“王警官,你們真的在辦我的案子嗎?”王洋氣沖沖地反問道:“那你覺得我們現(xiàn)在在這城中村是在干什么?”張子沒再說話,掛斷了電話。
王洋和我對視著,最后搖了搖頭,敲響了鄭飛家的門。開門的是鄭飛的奶奶。鄭飛正在寫作業(yè),看到我們的時候,整個人有點呆滯,這種反應幾乎算是實錘。
看著年事已高的奶奶,我們生怕說出來由后老人暈過去,只說是有點事問問他。鄭飛關(guān)上門跟我們出來,他奶奶隔著窗戶看著我們。
“你前天去興瑞小區(qū),有沒有看到一輛面包車?”鄭飛點點頭,王洋繼續(xù)問道:“你有沒有進那輛車里面?”鄭飛低著頭,再次點頭。王洋嘆口氣:“是不是拿人家錢了?”鄭飛不說話了,王洋等了一會,語氣稍微嚴厲點地又問了一遍:“是不是拿人家錢了?”鄭飛點點頭。
王洋問還剩多少,鄭飛聲音小小地說沒了。我看了看鄭飛的手腕,一塊電話手表正在手腕上。我拉起他的手腕,一看就是個二手的,修補痕跡明顯。鄭飛說錢用來買表了,花了270,剩下的用來買吃的了。
王洋嘆了口氣,繼續(xù)問:“怎么辦?人家報警了,我們抓你嗎?”鄭飛搖搖頭。我走到一邊開始給所領(lǐng)導匯報,案件涉及未成年人,想傳喚也得手續(xù)齊全。領(lǐng)導發(fā)話把監(jiān)護人的電話要上,先回去。
我們要了鄭飛父親的電話,鄭飛站在門口不想進去,將電話手表褪下來遞給我們,重復著他錯了。
回所里后,我跟鄭飛父親打了電話,他人在山東,離著上千公里,和媳婦離婚三年多了,奶奶就是鄭飛的監(jiān)護人。王洋說可以調(diào)解,錢還了,好好道個歉,批評教育一下就行,鄭飛的父親說明天讓鄭飛和奶奶到所里。
本以為案件到此為止,但調(diào)解當天,我們發(fā)現(xiàn)還是想得太天真。
那是個周六,張子請假到所里,得知偷他錢的是個未成年,皺著眉頭沒說話,而鄭飛和奶奶姍姍來遲。
按照法律規(guī)定,14歲以下未成年不承擔治安責任,無法處罰,批評教育外只能責令監(jiān)護人嚴加看管,如果對方不愿意賠錢,就得上法院,警察沒有讓人強制賠償?shù)臋?quán)力,包括強制道歉的權(quán)力警察都沒有。
前一天答應得好好的,當天鄭飛的父親卻不接電話了,而鄭飛的奶奶李霞在調(diào)解時卻表示自己家庭困難拿不出這400元。張子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老人。王洋有點看不過去,說:“老人家,該負責得負責,您孫子拿人家錢了,也沒讓你們多賠償,你至少拿多少還多少啊?!?/p>
李霞將孫子往前一推:“那你們把他抓了吧,我每個月吃低保的,餓死了給我們收尸就行?!蔽液屯跹蟀欀碱^看著這個老人,而鄭飛父親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忍了許久的張子終于破口大罵道:“窮就可以偷了?老子的錢是大風刮來的?要不要臉???”
王洋趕緊叫停,讓張子控制住情緒,但李霞還覺得自己占理了,開始對著張子輸出國粹,罵得張子渾身顫抖。我擋在李霞面前,李霞將頭伸到我肩膀旁邊對著張子繼續(xù)罵,完全不愿意吃虧。張子也開始還擊,一口一句你怎么還不死,鄭飛有點發(fā)抖地坐在凳子上,場面亂糟糟的。
“公然侮辱他人是違法的,我再跟你們說一遍,嘴巴放干凈點。”王洋生氣了,大聲吼道。張子冷哼一聲不再說話,李霞還在繼續(xù)罵。王洋皺眉喊:“老人家,你是聽不懂我說話嗎?你孫子偷東西你還占理了?”李霞開了口:“他先罵我的,他先罵我的,你咋不管?看我家窮好欺負?那你把我抓了!”王洋氣得拍桌,兩邊才終于安靜下來。
無奈之外的意外回轉(zhuǎn)
調(diào)解稀里糊涂地失敗,張子氣得跟我說要讓我們走法律程序。我沉默地看著張子,不知道如何開口。走法律程序的話,我們依靠的法條給我們的權(quán)力只能責令監(jiān)護人嚴加看管,想要賠償之類的,得去法院民事起訴。
張子看我不說話,以為我沒聽清,重復道“走法律程序”。我嘆口氣還是跟張子解釋了,對于14歲以下的未成年人,我們能做的只有批評教育。張子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你的意思是,就算他賴著不還這錢,你們也沒辦法?”我很無奈,沉默著。
張子呵了一聲,又說道:“警察都沒辦法,我這種小老百姓咋辦?”我硬著頭皮解釋道:“他不負治安責任,因為是未成年人,如果想追究法律責任,得去法院起訴他的監(jiān)護人監(jiān)管不力,民事賠償?!睆堊涌粗覇柕溃骸八陌賶K錢上法院?”其實,這個案子不是無解,當事人可以起訴,但很多人就是怕麻煩。
張子不停地冷笑,看得出,警察讓他失望了。王洋還在和李霞扯皮,我看了眼里面低著頭的鄭飛,深深嘆了口氣。
李霞罵罵咧咧地被老江請回了調(diào)解室,我和王洋在外面陪著張子,張子忽然開始掉眼淚,我和王洋沒想到這一點,趕忙去給他拿紙接水。
“你說我咋就這么倒霉?上個破班天天加班,不給加班費,也沒有社保,我媽腦積水,我這些年攢的這點錢全砸進去,人還沒救過來?!蔽液屯跹笏餍韵囟粗鴱堊涌?,聽他訴說。
“你說說誰容易,我今天請假估計又得扣我200塊錢。每個月掙六千,五千給家里打回去了,我就疏忽了一天,四百塊錢就被偷了,完事你們給我來句未成年人你們管不了?!睆堊釉秸f越委屈,開始講小時候,講上班地方的老板和同事的排擠。
過了半晌,王洋說道:“兄弟,我也要還房貸,多的辦法也沒有,這四百我個人給你補上?!睆堊又苯訐u頭:“我確實對你們有意見,但我知道你們也沒辦法,我不是里面那種老潑婦,你們的錢我不要,我就是覺得憋屈,你說活著怎么這么難?”
都說醫(yī)院比教堂見過更多祈禱,這么看來,派出所能見到更多成年人的崩潰,聽到更多的不容易。
三個人坐了半天,張子擦擦眼淚站起來:“錢不要了,我不想再見到這人?!蔽液屯跹蟛恢涝撛趺磩?,沉默地聽著,我拿出手機試圖再次給他補償,張子直搖頭:“我之前懷疑過你們懶得辦,但我這會兒覺得,你們是沒法管。我自認倒霉了。”
我和王洋不知所措地看著張子的背影,而調(diào)解室內(nèi)的老江滿臉黑線地聽著李霞罵人。“罵夠了沒有?你是覺得沒人管得了你是吧?”王洋吼道。李霞一愣,但想到自己年紀大了,估摸著我們也不敢拿她咋樣,瞪著眼睛對王洋吼道:“我咋了?你想抓我那就抓,我認了?!?/p>
王洋活動著下巴,卻什么都說不出來,當法律沒有賦予權(quán)力時,拿這種人毫無辦法?!摆s緊走人,你成功為你孫子訛了四百,人家不要了?!边@是王洋說得最重的一句話。
“誰訛了??。空l?”李霞的唾沫都要噴在王洋臉上了。這時,一直沒說話的鄭飛上前拉扯:“走吧,奶奶,別說了——”
終于,李霞氣哼哼地拉著鄭飛走了,留下我和王洋老江三個人沉默地坐在座位上。一種無法言說的委屈和無奈像一團火在心里燒著,卻找不到出口。
幾周后,我傍晚巡邏路過洗車房,瞥見張子正埋頭擦車。剛要打招呼,只見一個瘦高身影怯生生地湊近——是鄭飛,他攥著皺巴巴的零錢,聲音微微發(fā)顫:“叔,我,我?guī)腿怂涂爝f攢的。剩下的,我會還……”
張子接過錢數(shù)了數(shù):37塊。沒等張子說話,鄭飛已經(jīng)一溜煙跑了。
等我再轉(zhuǎn)過身來,回頭張望,竟瞥見張子嘴角微微抽動,像是笑了一下。我也笑了笑,終于長長舒了一口氣……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