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jù)教育部發(fā)布的《全國學生體質(zhì)與健康調(diào)研報告》顯示,近30%的中小學生有過校園欺凌的遭遇。對這些遭受過欺凌的孩子,欺凌所帶來的傷害可能會持續(xù)一生。
2022年2月,35歲的候潤青在參加同學聚會時,遇到初中欺凌過他的秦龍。候潤青會產(chǎn)生怎樣的心理變化,又發(fā)生了什么狀況?
以下是候潤青的自述。
同學聚會,觸動那段屈辱歲月
2022年,剛過完春節(jié),我被拉去參加初中同學會,我很反感打著敘舊的幌子拓展人脈資源,更反感我們明明相處得并不愉快,但自從我被調(diào)到教育局,他們便開始強行“套近乎”。
聚會的地點在水晶宮春秋廳,據(jù)說組織聚會的是兩個在本市做生意的同學,而受邀參加的大部分在體制內(nèi)工作。
晚上八點多,人基本到齊,大家正相互寒暄,門突然開了,從外面走進一個中等身材,穿著棕色皮衣,留著板寸的男人。當我看到那雙向外凸起的眼睛時,腦海里出現(xiàn)了幾秒鐘的空白,不愉快的過往排山倒海般向我撲過來。
他叫秦龍,初中時讓我度日如年的人,也是這輩子我最不想見到的人。
秦龍和同學們熱絡地打招呼。當他走向我,伸出手時,我竟然哆嗦了一下,那種刻進骨子里的懼怕終究是暴露了。
我忽略了他在說什么,出于成年人的人情世故,我握住了他伸向我的手,當接觸到他手掌那一刻,來自生理上的厭惡感讓我胃部痙攣。
秦龍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今天的局是我組的,你能賞臉我挺高興,有機會我們再單聚?!敝螅ズ蛣e人打招呼了。
他和我說話的語氣如同當年一樣,高高在上,他對曾經(jīng)的傷害選擇無視,反而襯托出我在情緒上的“小題大做”,這種態(tài)度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類似仇恨的應激反應——我想打人。
我坐在角落里,不自覺地用余光去窺探那個人,看他和同學們拼酒,和女同學講葷段子,和當年的小弟們自拍,過去的種種涌上心頭。
初中時,秦龍坐在我后面,我們還被分配到一間宿舍。不知什么原因,他從一入學就看我不順眼,可能是本能排斥,也可能源于開學第一天,老師“畫蛇添足”式的關照。
我母親在我上小學三年級時因病去世,家里只剩下爸爸和姐姐,我爸常年在上海打工,我姐為了照顧我,高中畢業(yè)就去市里的帆布廠做了一線女工,還有,我一只耳朵先天失聰。
有關我家的特殊情況,老師在開學第一堂課就和同學們說了,她的本意是希望大家能多關照我一下,卻偏偏好心辦壞事。這種特殊待遇反而讓我時刻覺得低人一等。
老師剛介紹完我的情況,坐在后座的男生便用力捅我肩膀,我一回頭,他瞪著金魚眼問我:“原來你是聾子呀?”我沒理他,轉(zhuǎn)過頭,他開始小聲罵臟話,這個人就是秦龍。
分配寢室時,我被分到靠窗的下鋪,等我回到寢室,發(fā)現(xiàn)我的東西被扔到寢室門口的床上。秦龍用尺子挑著我的一只運動鞋,大聲說:“你的鞋太臭,住門口吧?!钡任以诖蚕抡业搅硗庖恢恍?,里面已經(jīng)被灌滿了臟水。
我沒和他計較,住在了靠門口的位置,我不是怕他,而是因為不想給家里添麻煩。
初中三年,我每天擔驚受怕,那種感覺不是隨著年齡增長而消失,而是在成長過程中因為痛,又無藥可醫(yī),只能藏起來。
我因為家庭條件不好,平常比較節(jié)儉,初中時還會撿姐姐剩下的褲子穿。
有一次午休,我把校服褲子洗了,穿了一條我姐的綠色牛仔褲替換。秦龍盯著我看,他問:“你穿的啥玩意?”看我不搭理,他把同寢室的兩個男生叫到一邊嘀咕了一陣兒。
我正打算去教室,那兩個男生突然沖過來,一左一右抓住我的胳膊,我拼命反抗,沒有掙脫。這時,秦龍朝我走過來,他嬉皮笑臉地拽住我的褲子,用力扒了下去。
當時寢室門開著,很多同學看到了這一幕。在他們的哄笑聲中,我提好褲子,落荒而逃。那種能把人撕碎的恥辱感,我記了一輩子。
有人說校園欺凌要勇于反抗,一次退讓,會換來無數(shù)次欺凌,事實上并沒有那么簡單,因為一個人沒辦法反抗那么多人的惡意和無視。
我去辦公室找過老師,老師一開始還能批評秦龍幾句,后來可能覺得煩了,對我說:“男孩子之間打打鬧鬧,開點過分的玩笑很正常,你不要胡思亂想。我一天也挺忙的,哪有時間聽你打小報告。再說,他為啥不惹別人,只惹你?你以后還要上高中,上大學,參加工作,難道就不會遇到這種人了?到時候,你咋辦?”
我低著頭,走出辦公室,明明是秦龍的錯,被批評的卻是我。
漸漸地,我不再反抗,因為知道反抗也沒有用。我只能盡量躲避秦龍,早晨比他起得更早,晚上最后一個回寢室,下課不敢出教室,去洗手間要張望半天,課間休息找最遠的角落。每天生活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里,我甚至想過退學。
我變得沉默、敏感,不斷攻擊自己、懷疑自己、討厭自己。
長大之后才明白,欺凌這個詞對學校來說,在分界線上存在著大事化小的人工模糊地帶,解決提出問題的人,成本最低,而沒有給犯錯者足夠的懲戒,是欺凌屢禁不止的原因。
再次約見,竟是仇人求我辦事
我不想再待下去了,同學聚會對我來說成了一種煎熬,我隨便找了個理由,準備離開,沒想到秦龍居然主動要了我的聯(lián)系方式。
參加同學會的那天晚上,回家的路又長又崎嶇,我開車回家都不知不覺違章了好幾次。
凌晨一點,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我努力勸說自己將這次重逢當成一個與自己和解的機會,可一閉上眼,就看到初中時那個個子矮小、戴著大眼鏡的自己,那種無助感又回來了。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一周之后,秦龍居然打電話約我吃飯、唱歌,他說初中和我關系不錯的廖凱也去,我不置可否,只說看情況。
可能是怕我拒絕,半個小時后,廖凱又打來電話。他告訴我,秦龍初中畢業(yè)后,和他爸一起去深圳做生意,這次回來是因為他父母想回東北養(yǎng)老,他跟著一起回來了。
我問廖凱:“秦龍為什么要請我?”
廖凱的回答得比較含糊,只說:“可能找你有事吧,也可能是單純地想聚聚?!?/p>
其實,我的第一反應是拒絕,但我考慮了很久,想給自己一個交代,于是,我同意了。
廖凱是我初中唯一的朋友,當時他家條件也不太好,可能物以類聚,我們走得比較近。
秦龍組織的聚會約在桃花塢KTV。
除了我和廖凱,還有秦龍當年的兩個小弟。大家吃著日餐,又唱了幾首歌,秦龍便轉(zhuǎn)入正題:“潤青,我剛從深圳回來,聽說你在教育局工作,能不能把我閨女弄到市重點,花多少錢都行,我聽說你們手里都有名額?!?/p>
過往的事他一句沒有提,原來只是想求我辦事。
我說:“現(xiàn)在系統(tǒng)特別嚴,只能按學區(qū)就近上學,這個忙我可能幫不了?!?/p>
“都是老同學啦,這事兒對你來說小事一樁。”說完,他把一個紅包推到我面前,還補充了一句:“不夠,你吱聲兒?!?/p>
“這個忙我真幫不了,我就是普通工作人員?!蔽覍嵲拰嵳f。
“哎呀,就是你一個人情的事,這么不給面兒呢?”秦龍瞪著他的金魚眼,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又是那種眼神,初中時無數(shù)次威脅過我的眼神,一種類似憤怒的情緒突然沖上頭頂。
我提高聲音對秦龍說:“你還記得初中的事嗎?”他先是一愣,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眨眼的速度明顯快了,他問:“啥事?”
我說:“我不像你們,周末能回家改善生活,我姐偶爾打包兩個葷菜送到學校,可是你每次都會未經(jīng)我同意,私自領著室友吃個精光;我姐給我買的新鞋,你隨便試穿;你有嚴重狐臭,但總把換下來的衣服塞到我床下面,我受不了怪味,把盆扔到走廊里,被你發(fā)現(xiàn)之后,打罵了我半個學期。你每次經(jīng)過我的時候,都會湊近我罵臟話,然后踢我一腳……”
秦龍尷尬地笑笑,“有那事兒嗎?我不記得了,肯定是跟你鬧著玩呢?!?/p>
秦龍的兩個小弟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趕緊打圓場:“算了,算了,都過去了,現(xiàn)在都長大了?!?/p>
我也想算了,甚至覺得已經(jīng)算了,但我還是想給小時候的自己一個交代。我一字一頓地對秦龍說:“你是不是應該給我道個歉?”
“啊……”秦龍打哈哈說:“都是猴年馬月的事兒了,男生在一起鬧著玩兒,不就那樣嗎?再說上學的時候,你還經(jīng)常跑到老師那里告狀呢,老師還找過我媽,我媽揍了我好幾頓,我們就算扯平了?!?/p>
“那不是鬧著玩兒,那是欺凌,你整整欺負了我三年,不應該給我個說法嗎?”我說。
秦龍做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哥們兒,我們都成年了,就因為初中那點兒破事,你就揪住不放,有意思嗎?”
我看著他,不說話。
秦龍停頓了一下,嘆口氣,故作大度地說:“哎呀,多大點兒事呀!行行行,我道歉行了吧,當年玩笑開得過分了,得罪兄弟了,我自罰三杯。”說完,他舉起酒杯“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又把空杯子舉到我面前。
秦龍始終不承認他欺凌過我。他嘴角殘留的啤酒沫,就像他言語間的輕描淡寫,徹頭徹尾都是對我的嘲笑。
“你干的那些事兒,不是玩笑,就是欺凌。”我冷冷地看著他打太極。
秦龍擺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哪有那么嚴重呀,要不,我給你磕一個?”
我沒說話,拿起包,準備離開。
秦龍語氣從油腔滑調(diào)轉(zhuǎn)為不屑:“不就是求你辦點事兒嗎?你還拽起來了?實話告訴你,我就是看不上你,娘們兒嘰嘰的,又不合群?!?/p>
“過量了,喝過量了,大家都消消氣兒。”廖凱開始和稀泥。
“你拽什么拽,別以為自己在教育局有多了不起,老子就欺負你了,怎么著?”秦龍抓起桌上的果盤向我砸過來。
我閃身躲過,一把操起桌面上的酒瓶,廖凱和另兩個同學趕緊起身,分別拉住我們。
秦龍被兩個同學拽著往包間外面走,他嘴里罵罵咧咧:“找你辦事是抬舉你,給臉不要臉。老子當初就是故意的,看你不順眼。沒媽你活該,聾你活該,憑什么要老師同學照顧你?道歉,你想得美?!?/p>
秦龍被拖出包間,我被氣得全身發(fā)抖。
廖凱勸我:“別和他一般見識,他就那德行,以后不來往就是了,用不著沖動?!笨次覜]有進一步的過激舉動,廖凱扔下兩句敷衍的安慰,也去追秦龍了??帐幨幍陌g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又是和當年一樣的處境。
砸下板磚,解開少年時的心結(jié)
服務員進來讓我結(jié)賬。我在前臺結(jié)了賬,感覺頭暈、想吐,我本來沒酒量,剛才因為心情差,多喝了兩杯已經(jīng)超量,看東西有些晃。
我準備抄近路,從一條小巷子穿過去,再打車,沒想到剛轉(zhuǎn)過一個拐角,正好看到秦龍一伙人走在前面。他們應該是去附近的停車場取車,我聽見秦龍嘴里還在罵罵咧咧:“什么東西,人模狗樣,老子就是瞧不起他?!?/p>
我右側(cè)正好是一個垃圾桶,蓋子上放著一塊磚頭,我撿起磚頭,穿過馬路,靠近秦龍,操起板磚,朝他頭上拍了下去……
警察很快到了,我們被帶到附近的派出所,接下來是詢問、做筆錄、簽字、按手印什么的。最后,我拿到了《行政處罰書》,被拘留十二天免執(zhí)行(我也受了傷),罰款270元,而秦龍去了醫(yī)院。
第二天,他家里人帶著律師來派出所找我要說法,當著警察的面,我把當年的事一股腦兒說了出來,并表示寧愿坐牢也不給秦龍道歉,更不會賠償。
我姐也趕了過來,怕把事情鬧大,弄不好連我的工作都保不住。秦龍的父母還算通情達理,經(jīng)過民警勸說,愿意接受調(diào)解,但我仍然表示拒絕道歉。
事情拉扯了半個多月,最終,雙方達成和解,他們原本打算要十萬,我姐最終給了他家3.5萬元私了。整個調(diào)解過程,我和秦龍沒有見過面。
說實話,那一磚我不后悔。那一板磚是我把少年時被關進小黑屋的自己放了出來,是他欠我的,我為年少的自己出了一口惡氣。
至于我所該承受的,沖動后的懲罰我也認了,畢竟人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回想起來,年少時這段經(jīng)歷,讓我在成長過程中自卑、心理素質(zhì)差、沒有反抗意識、習慣性服從、孤僻、社恐嚴重、不喜歡主動和人交往、容易焦慮。
我不想把這些心理問題完全歸罪于初中時的欺凌,寫出個人的這段經(jīng)歷,是覺得人們對欺凌的認知有偏差,總認為一個巴掌拍不響,習慣將責任推到受害者身上。
而實際上,欺凌者是隨機的,他不去欺凌我,也會去欺凌別人。惡,是欺凌者自身的問題,不要總是為了降低責任成本,而在被欺凌者身上找原因,如此一來,欺凌永遠不會結(jié)束。
我不知道這世界有沒有因果報應,2024年11月再次聽到秦龍的消息,是他在一次醉酒后,從酒店樓上摔下來,右手骨折、盆骨骨裂……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