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巴趴在草叢里,下巴支著土坷垃打了一個盹兒,恍恍惚惚看到傾斜的地平線上,野牦牛多吉搖晃著碩大的特角朝他走來。他嚇得哎喲一聲,瞌睡就從天靈蓋上一聲飛走了,揉了一下眼晴再看,原來是一只黑甲蟲正在接近他半張著的嘴。他起身瞅了瞅自家的牦牛群,換了個地方重新趴下,就聽身后傳來一聲鷹叫,扭頭看去,只見鷹影正在劃過灘地,另一群牦牛涉過一條清澈的小河緩緩走來。
每年夏天,旦巴都會趕著牛群來到冬布勒南部荒原黑山南麓,扎起帳篷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山神祈禱:“請多多地讓公野牦牛來到我家的牛群里,請多多地讓我家的母牦牛懷上公野牦牛的娃娃,請多多地讓冬布勒的野血來到我家門前的源泉河邊。\"這后一句最重要,因為冬布勒的野血只有喝了源泉河的水,才能變成牧人的財寶。牧人的財寶啊,除了牛羊馬匹,還能是什么呢?
但是今年怎么了?他都來了一個星期,連個野牦牛的影子都沒見到。連續(xù)五年光顧過牛群的多吉,就像黑山頂?shù)难┕谝粯酉Р灰娏?。不僅如此,居然又出現(xiàn)了一群家牦牛,來跟他的牛群爭搶公野牦牛包括多吉。他站起來,朝新來的牛群走去。一個騎著一匹灰馬的青年打馬從牛群后面跑來,一邊下馬一邊說:
“哈啰,喬得冒(你好)。
旦巴回應(yīng)了一句喬得冒,問道:“你來這里干什么?”
“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你不知道你來錯地方了嗎?”
“冬布勒荒原又不是你家的,我怎么來錯啦?”青年警惕性很高,知道對方是什么意思,
“誰來得早就是誰的,這個規(guī)矩你不懂嗎?”
“這樣的話你給牦牛說去,牦牛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
不愉快的談話讓兩個人的臉色都有些難看。旦巴回身就走,突然又停下,問道:
“你是哪個鄉(xiāng)的?”
“我是哪個鄉(xiāng)的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怎么沒關(guān)系?你要是跟我一個鄉(xiāng),我還可以想一想能不能給你分出一塊地方來。”
“尼瑪隆鄉(xiāng)是哩,你哪個鄉(xiāng)?”
“跟你不是一個鄉(xiāng),從尼瑪隆看太陽落山,看到的就是我們鄉(xiāng)。尼瑪隆我去過,穿過野牛溝往南就是嘛。我認(rèn)識你們鄉(xiāng)的次松?!?/p>
“我們鄉(xiāng)東邊有個旦增次松,西邊有個格列次松,我也叫次松?!?/p>
“那你說說你是什么次松?”
“你這個人啰唆得很,次松就是次松,什么什么次松?”
旦巴突然意識到,自從離開源泉河右岸家鄉(xiāng)草原,他幾乎沒說過話,寂寞就像鹽爪爪,到處都在長,枯燥的時間里,他都有點忘記自己是個會說話的人了。現(xiàn)在突然來了個伙伴,一張口就說了這么多,不是挺好的嗎?這么想著,一下子又舍不得他走了,更不想遠(yuǎn)遠(yuǎn)地劃一塊地方給人家了,就在這里待著,兩個人,兩群牛,說說話,看看牛,躺著不動的時間就站起來走路,曠野也會小一點,令人絕望的寂寞和遼闊瞬間就會蜷縮起來,不再那么可怕了。
“次松你聽著,你要是對我說話客氣一點,我就可以讓你留下。 :
“我為什么要對你客氣?我爺爺說啦,軟綿綿的話越說越少,硬邦邦的話越說越多。\"次松一靴子踢飛了腳前的一塊石頭。
原來對方也是一個被寂寞蠶食得幾乎瘋掉的人。旦巴立刻又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你給我一疙瘩糟粑,說硬邦邦的話也沒關(guān)系?!?/p>
“出門在外,你連糟粑都不帶嗎?”次松說著從馬背上解下白牛毛繩編織的籽粑口袋,雙手捧給了他。
旦巴只吃了一口,就不吃了,他其實不餓。次松接住對方遞過來的糟粑口袋,坐在地上吃起來。旦巴朝不遠(yuǎn)處自己的帳篷走去,等他回來時,手里提著一只鋁壺。次松瞅了一眼,便從皮袍腰帶上的碗套里拿出了碗。兩個人邊喝酥油茶邊說話,果然時間站起來走路了,一走就很快。黃昏就像牧人用骨針走出的粗大針腳,縫合了天與地的界線,凄紅色晚霞抹了一天,又涂了一地,漸漸就把天和地抹得一樣黑。山影藏了起來,瑟瑟發(fā)抖的草和荒涼藏了起來,靜悄悄的不單是荒原,更是整個地球。星星走過來,落在了眼晴里,眼晴裝了太多的亮光,反而模糊了。
旦巴問:“你怎么睡覺?‘“我在牛群里睡覺?!?/p>
“你又不是牛,為什么要在牛群里睡覺?”
“誰說我不是牛?”
“是牛的話甩一下尾巴讓我看看?!?/p>
兩個人說著就分開了,都去趕自己的牛。他們默契地把牛趕到了旦巴的帳篷跟前,一群在左邊,一群在右邊,旦巴的一百二十頭,次松的七十七頭,多數(shù)是母牦牛。母牦牛會習(xí)慣性地圍著自家的頭牛睡覺,加上牧人認(rèn)牛跟認(rèn)人一樣準(zhǔn)確,也就用不著擔(dān)憂混群了。這天晚上,次松睡在了旦巴的帳篷里。
二
起霧了,黑山山群懷抱著的湖泊與星星一樣多,夏天早晨的太陽一照,霧就會從溝谷里漫過來,均勻地分散在荒原的各個角落。旦巴和次松一醒來就把牛群趕到了昨天待過的地方,這里是離黑山山口最近的高寒草甸,是往年公野牦牛最容易出現(xiàn)的地方。他們坐在隱蔽處,觀察了一會兒,便拿出籽粑吃起來。
“你群里有多少野血?”
“你數(shù)數(shù)我的牛就知道啦,不是野血往這里趕什么?”
次松哪里會相信:“你是放牛的,還是吹牛的?”
“我吹牛干什么?你沒見我的牛犢子比你的大牛都大嘛?!?/p>
“這個我也發(fā)現(xiàn)啦,正要問呢?!?/p>
旦巴得意笑著說:“我年年來這里,手上有多少指頭就來過多少年。出生的第一茬野血母牦牛,懷上的還是冬布勒的野血,第二茬、第三茬就更不用說啦。我家的公牦牛除了作為種公牛賣出去的,其他的一過兩歲我就閹,再健壯也不留?!?/p>
“這么厲害?我的牛群只有三十頭是野血,以前我每年夏天去美杰崗,今年我遠(yuǎn)遠(yuǎn)地來這里,就是想讓牛多多地懷上,沒想到是這個情況,等了一個星期都沒等來。”
“再等兩天吧,不來的話我們就去若拉崗日。”
“好呀?!?/p>
野血牦牛是公野牦牛跟家養(yǎng)母牦牛交配后的后代,這樣的野血母牦牛再跟公野牦牛交配,野血的成分就會越來越多,幾代之后,百分之百的個體和百分之八十的血液就都可能是野血。這是旦巴的目標(biāo),他覺得今年的交配完成之后,差不多就要實現(xiàn)了,便興奮得不得了。野血牦牛體格比最大的家牦牛大兩倍,比普通的家牦牛大三倍,毛多肉多,價錢是家牦牛的兩三倍,再就是娃娃多一一繁殖能力強,一頭三四歲的野血種公牛能賣三萬元。野牦牛很少生病,草原上流行的牛瘟啦、口蹄疫啦、肺疫啦、炭疽啦,幾乎就是一風(fēng)吹了,從來沒見過它們得病死掉,也沒見過凍死的,大雪封地,寒風(fēng)豪烈,它們依然挺立在山巔神一樣飄揚著長長的毛發(fā)。雖然野血牦牛比不過真正的野牦牛,但也差得不多。
野血牦牛不像家牦牛那樣聽話,調(diào)皮搗蛋不說,脾氣還很大,動不動就會張起鼻孔呼呼地發(fā)火,你頂我撞地打架。不過再容易發(fā)火也不會威脅到主人,因為它們都是主人從小抱大的。它們一出生,他就會每天抱它們至少兩次,一次五六分鐘,連續(xù)抱兩個月,再喂些酥油和鹽巴,它們就會像對待牛阿媽一樣對待他。
一頭野血母牦牛離開牛群走向小河灣,把四腿泡進水里,呆呆地立著。旦巴喊道:“農(nóng)行你要干什么?這里草好,快快吃飽的要哩。”
“你叫它什么?”
“農(nóng)行?!?/p>
“藏語還是漢語?”
旦巴呵呵一笑說:“你連這個都不懂,就是藏語的農(nóng)業(yè)威康(銀行)嘛。一頭兩代以后的野血就是一個銀行,我放的是一群活著的銀行,這個叫工商,那個叫建行,還有中行、交行、光大、浦發(fā)、招商,最邊上的那個黑野血,我把它叫信用社。名字都是請教過鄉(xiāng)干部的,全國的銀行名字不夠用,我就又編了些銀行,結(jié)欽賽銀行、布魯金剛銀行、嘎日布銀行、布魯那布銀行什么的,多啦。我現(xiàn)在用錢的話方便得很,打個電話就行啦一一喂喂,野血種子要不要?要的人多的是,大卡車開上就來啦。喂喂,草膘野血要不要?要的人更多,我們這里海拔高、鹽堿大、牧草營養(yǎng)好,還能吃到肉從蓉、鎖陽、冬蟲夏草這些藥材,育肥的野血牦牛肉好吃死呢,不像那些飼料喂大的牛,什么肉嘛,狼都不吃。什么叫供不應(yīng)求?我家的野血牦牛就是。
他還有沒說出口的呢,賣掉了野血,攢夠了錢他會干什么。野血牦牛不需要在棚子里過冬,得把已經(jīng)用了六年的牛棚拆掉,建一座彩鐵蓋頂?shù)母刹莘俊6C子的客廳要擴建一下,來的人越多越好嘛。更多的錢要花在縣城,縣城的房子越來越貴啦,但不管有多貴,也得買下來,讓阿爸阿媽搬到縣城去住,看病方便些。還有兩個娃娃,老婆已經(jīng)病逝啦,我不管誰管?要讓他們?nèi)タh城上學(xué),不上學(xué)就沒出息嘛,不能像我一樣,藏語、漢語都是光會說不會寫。再就是娶個新老婆,不然的話阿媽去不了縣城,她得留下來擠牛奶、打酥油、拾牛糞。旦巴對自己和生活的信心,就像冬布勒荒原一樣堅硬,覺得只要野血牦牛多,一切就會多起來。當(dāng)然多起來的不僅僅是財富,還有榮耀。藏北以北的草原上,說起他旦巴,知道的人沒有不豎大拇指的。連寺里的喇嘛都說:“雄鷹靠的是翅膀,人靠的是名聲,旦巴總有一天會飛起來,飛過高高的若拉崗日。”
兩群牦牛朝著黑山山口的方向邊吃草邊移動,眼看就要混到一起,卻又被頭牛引開了。旦巴家的頭牛是一頭被他培養(yǎng)起來的野血母牦牛。頭牛一出生他就覺得這家伙了不起,撲通一聲掉到地上,下一分鐘就站立,不像其他牛犢那樣顫顫巍巍地掙扎著起來,而是四腿一蹬就起來了,起來了就找奶頭,準(zhǔn)確得好像它已經(jīng)出生過一次。他每天都會用酥油和鹽巴誘惑它離開自己的阿媽,跟著他上山過河,然后教它停在該停的地方,再把牛群趕到它身邊。漸漸地,牛群習(xí)慣了,它走到哪里就會跟到哪里。
次松家的頭牛是一頭家養(yǎng)公牛。旦巴提醒他:“公野牦牛來的話,第一個對付的就是它,它可千萬別跟人家頂起來,要是遇到多吉,一騎角就能把它挑到天上去?!?/p>
“我家的頭牛是個窩里橫,膽子小,見了狼都不敢頂。”
“那怎么辦?”
“狼來了全靠藏獒,還有人?!?/p>
“頭牛的作用沒起到嘛,要它干什么?我家的頭牛厲害得很,去年雪災(zāi)時狼群圍住過一次,騎角蹭著地面往前頂,滿地都是狼血,它連一根毛都沒掉?!?/p>
他們說著狼,跟在牛群后面往前走,不一會兒又停下了。
旦巴說:“藏起來的要哩,萬一前面有野牦牛,一見我們就又走遠(yuǎn)啦?!?/p>
他們趴下來,町視著黑山山口,很快睡著了。醒來時已是下午,他們用眼神找到已經(jīng)走遠(yuǎn)的牛群,又胡亂說了些話,便起身過去,趕著牛群往回走。傍晚露臉了,帶著神秘的微笑抹紅了自己。山影變作火苗的一部分,搖晃在藍(lán)紫不分的云朵下面,漸漸低矮了。他們安頓好牛群,躺進了帳篷。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三
第二天還是一樣,從早到晚都沒有看到野牦牛的影子。離開成了兩個牧人之間的默契,他們收起帳篷,迎著黎明沒有一點雜質(zhì)的瓦藍(lán),走向了更遠(yuǎn)的若拉崗日。野血的黑色蹄子踩低了黑山山口,一道深闊的溝谷出現(xiàn)在眼前。旦巴知道,沿著谷底再走不到三天,就可以看到若拉崗日。崗日是雪山的意思,他小時候跟阿爸去過,依稀記得冰白的山脈如同晶瑩的宮殿,是肩頂肩、手拉手綿延不絕的。
突然,牛群停下了,卻不是為了低頭吃草,幾乎所有的牦牛都昂頭望著前面。旦巴也像牛一樣昂了一下頭,卻什么也沒看到。但他不止一次地見識過牛群集體昂頭的場面,知道它們看到了什么才會這樣,趕緊下馬,也示意次松下馬。兩個人趴在了冰草墩子后面。次松疑惑地望著同伴。旦巴不理他,眼光從左邊掃到右邊,最后聚焦在山口朝下傾斜的臺地中央兩個比黑山更黑的圓點上。圓點很快變成了騎角,騎角漸漸升起,一個山巖一樣的野牦牛的頭顱露出了地平線。次松噓一聲,便把人眼瞪成了牛眼。
旦巴說:“是多吉?!?/p>
次松的聲音有點抖:“多吉?怎么這么大?它是野牦牛嗎?”
“不是,它是神?!?/p>
公野牦牛多吉漫不經(jīng)心地走進了次松家的牛群,嚇得頭牛轉(zhuǎn)身就跑,跑到牛群后面才停下。其他牦牛也都驚怕地退到了頭牛身邊。多吉不屑一顧地扭過頭去,凝視著遠(yuǎn)方呆立了一會兒,便朝旦巴的牛群走去。這是它多次光顧過的母牦牛群,有一些它甚至認(rèn)識,它們也認(rèn)識它,眸眸地打著招呼。它回應(yīng)了幾聲,停在牛群中間,溫情而好奇地打量著所有的母耗牛。母牦牛們安詳?shù)爻云鹆瞬?。多吉不吃草,只是靜靜地仁立著,任由自己濃烈的氣味飄散到它們靈敏的鼻子里。
次松問:“怎么辦?”
“趴著,別動,等到天黑,回帳篷睡覺?!钡┌椭溃瓣笈H巳汉蟛豢赡荞R上交配,得無所事事地待上一兩天,算是培養(yǎng)感情吧。
“我是說我的牛群怎么辦?!?/p>
“公野牦牛也是一伙一伙的,頂架頂不過多吉的,就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等多吉選好了可以交配的母牦牛,帶著它們離開后,別的公野牦牛就都會過來?!?/p>
“我家的母牦牛也想跟多吉交配嘛?!?/p>
“那你去跟多吉商量?!?/p>
“我又不是公野牦牛,怎么跟它商量?我去給我家的母牦牛說。”
次松就要起身過去,旦巴摁住他說:“你不要命啦?”
多吉開始移動了,走出牛群,來到兩群牛中間的空地上,高傲地望著山口那邊的闊谷。又有一頭公野牦牛露出了特角,露出了頭顱和粗壯的脖子,又露出了跟多吉同樣偉岸的身軀。它穩(wěn)健地走來,一見多吉就停下了。兩頭公野牦牛對峙著,中間是五十多米的距離。突然,如同閃電從地底下射出,多吉奔撲而去。咚的一聲響,牛頭和牛頭的對撞就像兩座山的夯擊,搖撼得整個冬布勒荒原都有些顫抖。接著又是一次對撞,咔喀一聲,一只粗大的牛角斷裂了。前來挑戰(zhàn)的公野牦牛奔逃而去。多吉沒有追,盯著它看了一陣,然后回身,似乎猶豫了一下,便朝次松家的牛群走去。頭牛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知趣地躲開了。大概已經(jīng)收到了多吉求愛的信息,母牦牛們沒有動,有幾頭甚至朝多吉邁了幾步。
次松高興地用拳頭打了幾下泥土說:“來啦來啦,到我的牛群里來啦?!?/p>
旦巴不吭聲,他知道多吉是好奇,等它光顧了次松的牛群,還會回到它曾經(jīng)去過的老地方,對它來說擁有過的溫情才是最美好也最有安全感的溫情。多吉來到幾頭母牦牛中間,一動不動,幾乎紛披在地的牛毛讓它就像一座城,特角是城頭,是頂著天又被天壓彎的兩根柱子。它眼晴撲閃撲閃的,如同兩盞閃閃發(fā)光的燈照射著所有的母牦牛。柔情似水的母牦牛們安靜地等待著。
天黑了,光亮迅速遠(yuǎn)去,變成了一顆顆小星星。兩個人站起來,拉上馬,屏住呼吸悄悄后退著,直到看不見了山的黑影,才長喘一口氣。旦巴從馬背上卸下帳篷,搭起來,吃了幾口糟粑,怕驚擾了公野牦牛,火也沒點,茶也沒燒,就睡了。
四
一抹亮色代替晨鳥的啼鳴漏進了帳篷,連風(fēng)也不響的安靜讓陽光發(fā)出了聲音,荒原在太陽的叫聲中醒來。兩個人連帳篷都沒來得及收,就帶了些糟粑,拉馬去了黑山山口。旦巴的牛群已經(jīng)不見了,次松的牛群里,三十頭野血母牦牛也少了二十六頭,剩下的四頭都還不到四歲,身子還沒長結(jié)實,也就沒有被多吉選中。兩個人很高興,以往的經(jīng)驗告訴他們:多吉將帶著它們?nèi)ヒ粋€它熟悉的地方,完成它作為一頭強悍的公野牦牛的使命。一個星期后,所有被它帶走的野血母牦牛都將懷上它的孩子,不會有一頭遺漏。高寒缺氧,生存艱難的荒原上,野牦牛的傳宗接代總是帶著神秘的準(zhǔn)確性。完后就是分開,包括多吉在內(nèi)的所有公野牦牛都將回歸自己平靜而高傲、孤獨而簡單的生活,母牦牛也將返回,或原地等待主人來驅(qū)趕它們。
兩個人丟下剩余的牦牛,騎著馬朝山口走去。旦巴說:“我們往右拐,去大洼地,這幾年多吉一直在那里交配?!?/p>
他們翻過黑山山口,朝著遙遙在望的目標(biāo)走去,一小時后停了下來,愣愣地望著。下面的大洼地盡收眼底,卻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漫漫漠漠的是寂靜到死去的荒涼,是低矮的牧草和一片片裸露著鹽堿的光禿地。牛呢,跑到哪里去了?
次松說:“我就說嘛,過來這一路沒看到一攤牛糞。”
“那你為什么不早說?”
“我相信你就沒說嘛,現(xiàn)在我還相信你,你把我領(lǐng)到有牦牛的地方去?!?/p>
旦巴四下里張望著掉轉(zhuǎn)了馬頭說:“回黑山山口,找牛糞?!?/p>
兩匹馬跑起來,山口到了,牛糞有了,沿著牛糞的指引繼續(xù)往前走,終于看到炫人眼目的牦牛群龍膽花一樣綻放著。三百米之外的谷地中央,多吉和野血母牦牛們的生活熱浪正在掀起,有靜立的,有走動的,有奔逐的,那無比閃亮的黑色讓兩個人的眼晴和嘴巴都呵呵呵笑起來。
“原來多吉今年換了個地方?!?/p>
“它怎么不跟你說一聲?”
“它說啦,眸眸眸地叫,我是人嘛,沒聽懂?!?/p>
他們下馬,坐在地上,以牧人對牲畜的癡迷,定定地觀望著:多么了不起的多吉呀,就像一尊神降臨到了牦牛群里,時刻都是愛與征服。
“壞啦,交配的那個那么大,不會是多吉的后
代吧?”
“這個你就不要操心啦,多吉的后代我一個沒帶?!?/p>
次松是相信的,他看到離多吉不遠(yuǎn)的地方,又有幾頭公野牦牛跟他們一樣在觀望。它們等待著,多吉總有疲倦的時候,那些剩下的野血母牦牛,將會成為它們的配偶。
過了一會兒,他們拿出糟粑來吃。
次松說:“找點水喝的要哩。‘“去那邊,那邊有湖,馬也渴啦?!?/p>
他們拉馬走了過去,看到湖邊有幾頭野牦牛正在吃草,就停下了。一頭公野牦牛憤怒地迎了過來。兩匹馬沒等到驅(qū)使,就掉頭朝來路走去。
旦巴說:“那就去帳篷里喝吧,明天再來。”
第二天,他們再次翻過黑山山口,來到一個可以遠(yuǎn)眺多吉和野血母牦牛群的地方,開始了守望。以后的日子便是這一天的重復(fù),一個星期過去了。
“快啦,多吉就要走啦,我們的野血母牦牛就要回來啦。 ”
就像經(jīng)驗告訴旦巴的那樣,多吉沿著闊谷,朝若拉崗日的方向走去,另外一些公野牦牛也朝來路移動著。不同的是,他的野血母牦牛和次松的野血母牦牛都跟在了多吉和那些公野牦牛的身后。這就不對了,就算它們忘記了回來的路,也得等著主人去趕,怎么能跟著公野牦牛走呢?他們騎馬追了過去,還沒到跟前,就見一頭公野牦牛走過來,橫擋在了他們面前。
旦巴勒馬停下,吼著說:“干什么?那些野血母牦牛是我們的,不是你們的,不信你去問問它們?!?/p>
它眸眸地叫著,算是禮貌地回應(yīng),卻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
他們走不過去,眼看著自己的野血母牦牛漸漸遠(yuǎn)去。黃昏了,多吉停了下來,所有的牦牛都停了下來。兩個人退到了安全的地方。天上空空蕩蕩的,除了紅到極致的云彩,什么也沒有,沒有歸巢的鷹,沒有回家的山鴉,也沒有狼等一切食肉動物,說明這里海拔已經(jīng)很高很高,連鼠兔、鼠和哈拉(旱獺)都不稀罕待著了。他們搭起帳篷,干吞了幾口糟粑,就躺下了。
次松擔(dān)心得睡不著,忍不住問:“我的野血不會回不來了吧?”
“不會的,明天多吉和別的公野牦牛就會走得不見影子?!钡┌陀美洗蟾绲目跉獾ǖ卣f,卻不知道他對野血牦牛的了解比自己的同伴多不了多少。
接下來的兩天里,公野牦牛和那些野血母牦牛都在朝一個方向走動,越走越遠(yuǎn),也越走越高。
“這樣恐怕不行,我的野血母牦牛會走到天外頭去的?!?/p>
旦巴也有點緊張,不知道怎么回答。
“現(xiàn)在的辦法就是把多吉控制住,只要它不帶頭,我們的野血就都會回來?!?/p>
“多吉是最大的野牦牛,你怎么控制,用牛毛繩綁???”
“我綁不住,但我可以用槍打死它?!?/p>
“胡說八道,槍在哪里? ;
“我騎馬去取,家里就有。\"看旦巴一臉驚訝,次松又說,“三十年前,一個進荒原打獵的人什么也沒打著,餓得走不動啦,碰到放牧的我爺爺,要用他的槍和十發(fā)子彈換一只羊。我爺爺給了他兩只羊,把槍留下啦,槍一直藏在我家冬窩子的牛糞墻里?!?/p>
“那也不能打,打野牦牛是犯法的?!?/p>
次松焦急地毀著靴子說:“這么高、這么遠(yuǎn)的地方,法在哪里?誰能看見我們?多吉把我們的野血母牦牛領(lǐng)走啦,吃的、穿的、用的都沒有啦,我阿爸阿媽還等著賣了野血去縣醫(yī)院治病呢。
旦巴搖了搖頭。
“什么意思?。俊?/p>
“我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就對啦,你守著,我去取槍。我的馬跑得快,明天就能回來?!闭f著,次松走到馬跟前,騎上去就跑。
多吉和公野牦牛們停了下來,懷了娃娃的野血母牦牛們也都停了下來,像是在等著次松回來。旦巴松了一口氣,應(yīng)該是公野牦牛和野血母牦牛在互相告別吧?它們很快就要分開了。停頓持續(xù)到傍晚,多吉突然開始快步行走,所有的公野牦牛和野血母牦牛都跟了過去。旦巴想追上它們,卻已是霞色落山,黑幕來臨。那就等著吧,等著天亮,也等著次松回來。他似乎忘了次松是去取槍的,只依稀覺得次松一到,自己的野血母牦牛群也就是那么多銀行就不會再走了,就會回到他身邊來了。他搭起帳篷,倒頭便睡,卻怎么也睡不著,不光是心里有事幾,還因為冷。這里怎么這么冷?。匡L(fēng)也大,大得能揉倒帳篷。他想點一堆牛糞火,發(fā)現(xiàn)暗淡的星光下,地上的干牛糞都藏到看不見的縫隙里去了。他蜷縮在帳蓬里,一遍遍想著每年來荒原培育野血牦牛的事兒,想著一頭頭野血順利誕生的場面和迅速成長的過程,覺得今年太奇怪了,自家的野血母牦牛居然都跟著走了,好像他從來沒有牧養(yǎng)過它們,更沒有抱過它們,沒有用酥油和鹽巴喂過它們。儀表堂堂的野血牦牛啊,講點良心的要哩,別忘了我對你們比對我的孩子還要好。想著,似乎睡著了,又被凍醒了,三番五次之后,突然睜開眼晴,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亮了,趕緊鉆出帳篷,看到的卻是無邊的空曠和泛濫的寂寥。牦牛們不見了,所有的公野牦牛和野血母牦牛都不見了,只剩下了黑鐵色的山脈、往深處延伸的溝谷、從來沒有在這里被人看到過的太陽和藍(lán)天以及他自己。他拉著馬朝前走去,很快又停下,也許次松就要來了,他來了找不見自己,槍不是白取了嗎?他突然覺得次松是對的,用槍打死多吉,也打死所有阻正他們趕回野血母牦牛的公野牦牛,然后趕著牛群回家,日子就跟從前一樣了,不,比從前還要好,因為他的一百二十頭野血母牦牛都懷上了多吉或者別的公野牦牛的娃娃,明年三四月份,將有那么多野血來到他家。他要一個個看著它們誕生、站起、走路、吃奶,然后抱起來,告訴它們:“牛阿媽是喂奶的,牛阿爸是管你們的,我就是你們的牛阿爸,是讓你們喝到家門前源泉河水的主人。\"然后它們就會一天天長大,就可以換來金錢和希望了:能讓全部野血一冬都能吃飽的干草房、冬窩子的客廳、縣城的房子、阿爸阿媽的安居、娃娃的上學(xué)、自己的婚娶、牧人的榮耀,一切都將水到渠成了。野血越多,生活越好,這樣的信念,他從來沒有動搖過。他一次次回望黑山山口,盼望次松趕快回來,槍趕快攘到自己手里。
五
次松出現(xiàn)的時候是中午,槍來了。
旦巴望著渾身汗沫子的灰馬埋怨道:“你怎么才來呀?”說著翻身跳上了自己的馬。
第二天上午,他們沿著牛糞的排列走上一道山梁,看到了多吉和其他幾頭公野牦牛。它們一如既往地帶著野血母牦牛,慢騰騰地邊吃邊走。他們繞開它們跑到前面,把馬藏在山巖后面,在一個隱蔽的坑窩里趴下了。次松從背上取下了槍,是一支老舊的獵槍,槍管上捆扎著兩只羚羊角。
“你會不會打槍?”
旦巴點點頭說:“我當(dāng)過民兵,打過靶。”
“那就你來打?!?/p>
“好呀。”旦巴當(dāng)仁不讓地接過了槍,又接過了對方從皮袍腰帶里取出的十發(fā)子彈。
旦巴裝好子彈,開始瞄準(zhǔn)。他是右肩頂著槍托的,先是閉上了右眼,覺得不對,又閉上了雙眼,覺得更不對,就又閉上了左眼,這次對了。多吉就在一百米處,正朝他和次松走來。他心說我要先打它的頭,最好一槍打瞎它的眼晴;第二槍打它的身子,把心臟打穿,或者把肚子打爛;第三槍打它的腰,只要它側(cè)一下身子就能打上。關(guān)鍵是我必須等它走近了再開槍,不然會打不中的。他幾次屏住呼吸,幾次放松了自己,終于覺得不能再讓它靠近了,又發(fā)現(xiàn)子彈還沒上膛,便嘩啦一聲拉動了槍栓。
多吉顯然是第一次聽到推彈上膛的聲音,加上正好是順風(fēng),聞不到人的味道,就沒有把它跟危險聯(lián)系起來,繼續(x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走著,還不時地用眸眸聲招呼著身后的野血母牦牛:“跟上,快跟上?!钡┌驮僖淮蚊闇?zhǔn)。
開槍吧。他對自己說,感覺一點也不緊張,像是一個老獵手,正在第一千一百零一次獵殺野牦牛。相比之下,次松卻顯得一點膽氣都沒有,看著多吉一步步走來,不禁渾身發(fā)抖,牙齒都在咯咯響。
“你害怕啦?那就做好準(zhǔn)備,槍一響你就跑?!?/p>
“噢呀?!?/p>
“我要打啦?”
“打吧。”
旦巴看到,多吉的眼睛好比清湖映照著天空,太陽從地上升起,擴散著水靈靈的光亮,起伏的肩胛如同阿爸把露出雙手的藏袍堆在了腰里,一身黑光明亮的牛毛似乎是阿媽織出的上過色的黑氊氊,健碩的身軀顯示著最后的挺拔,像極了若拉崗日的峰頂。這么好的公野牦牛我怎么可以打死呢?他忽地跳起來,朝著天空砰地放了一槍,大喊一聲:“你們是我的野血,我的野血?!比?/p>
后扔掉了槍。
三十米外的多吉愣了一下,做出撲過去的樣子,卻沒有行動。他立著,它也立著,都在平靜中猜測:你要干什么?突然它掉轉(zhuǎn)身子,繞開了他,繼續(xù)往前走,身后的野血母牦牛們毫不猶豫地跟在了后面。一片牛的腳步聲、喘息聲和眸眸聲,像是對他的問候,更像是對他的告別,畢竟野血沒有忘記曾經(jīng)的歲月里,他是那么深情地抱過自己,那么盡心地牧養(yǎng)過自己。牛群從他身邊緩緩走過,他抬手摸著它們,每一頭都像阿媽編織的黑氊氊,那么柔軟溫暖。次松趴著,一直趴著,野血的蹄子好幾次踩向他,卻又靈敏地躲開了。不忍踩踏的大部分是他自己的野血,也有旦巴的野血。它們在離開人類之前依然保留著對人的尊重。
旦巴望著跟在野血母牦牛后面的幾頭公野 牦牛,把次松拽了起來說:“還不快跑,想死在這 里嗎?”
次松拔腿就走。
“錯了,馬在那邊。”
次松沿著山梁走去,嚇傻了的他都沒問問旦巴為什么不走。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自己的二十六頭野血母牦牛再也回不來了,既然他只是取來了槍,而沒有取來獵手獵殺野生動物的膽子,就只能認(rèn)可野血按照它們自己的意志隨便流淌了。野血就是野血,它們沒有家,也聽不懂人的話,不是你叫它們回去它們就能回去的。他拉著馬飛快地走著,回頭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自己的野血已經(jīng)不見了,包括多吉在內(nèi)的所有公野牦牛和野血母牦牛都不見了,望不見的還有旦巴,這才想起:他怎么不跟自己一起下來呢?他想等等對方,忽聽一聲眸叫,接著就是牛蹄噔瞪的奔跑聲,扭頭一看,一頭公野牦牛沖了過來。他想上馬逃跑,馬驚了,掙脫他,胡亂跑動著。他舍不得自己的灰馬,追了過去,卻沒想到烈風(fēng)呼呼的公野牦牛來得那么快。他被銳利的崎角挑了起來,上天了,落地了,接著又是頂撞和踩踏。他滑下山梁朝深谷滾去,轉(zhuǎn)眼不見了。
旦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槍,去山巖后面拉了自己的馬,朝上走去,走著走著,就笑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已依然在放牧,走在最前面的頭牛多吉屬于自己,在場的幾頭公野牦牛也屬于自己,那么多野血母牦牛都屬于自己。好像他就是若拉崗日,至少是若拉崗日的一部分,好像身后的生活野血創(chuàng)造的財富和未來,都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他騎到馬上,哼起了歌,發(fā)現(xiàn)馬在上坡時有些吃力,就又下來,拉著它,一步一個坑窩。有雪了,是去年的積雪,或者是古代的積雪。他有點喘,又有點軟,知道自己走上了野血的生活高度,就有些慚愧:我是人,沒有在雪線之上生活的自由,馬也沒有,這里的空氣稀薄得就像不摻牛奶的酥油茶。馬,下去吧,去有草的低洼處填肚子去吧。他丟開馬,拍了一下它的脖子讓它走,自己卻依然面對著若拉崗日的峰巔,朝積雪烙印著腳步。沒走多遠(yuǎn),他就覺得有點不對勁:我的野牦牛群怎么離我越來越遠(yuǎn)啦?慢一點,等等我。他加快了腳步,又不由自主地停下,靜靜地立了一會兒,便撲通一聲倒下去,在厚實的積雪上砸出了一個深深的坑窩。
一直望著他的馬走上來,聞了聞他,便長嘶一聲,像是在告訴那些被他牧養(yǎng)大的野血母牦牛:我們的主人升天啦。所有的公野牦牛和野血母牦牛都沒有理睬一匹家馬的長嘶,繼續(xù)從容不迫地走著,若拉崗日峰頂就要到了。
六
兩年后,有媒體報道:從青藏高原科學(xué)考察隊公布的最新數(shù)據(jù)得知,藏北無人區(qū)北部的野牦牛種群數(shù)量正在成倍增加。只是報道未提及一個叫旦巴和一個叫次松的牧人,為野牦牛種群數(shù)量的增加做出的犧牲。他們的故事或許流傳在牧人中,或許和野血一起奔跑在蒼茫雪域。
原刊責(zé)編 楊曉瀾
【作者簡介】楊志軍,著有長篇小說《藏獒》《潮退無聲》《無岸的?!贰栋皖伩降暮⒆印贰度吹脑鞯吕铡贰赌闶俏业目裣肭贰堆┥酱蟮亍贰洞笙蟆返?。作品曾獲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出版政府獎、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中國好書”、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當(dāng)代》文學(xué)獎,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叢書。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堆┥酱蟮亍吩@第十一屆茅盾文學(xué)獎。
《散文》2025年第7期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