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布齊的八個奇夢

一 綠葉夢

孩子啊，你能不能不要整天哭鬧？你不像個庫布齊人，我們都埋頭種樹，你天天東張西望，一天到晚問問題。你心里怎么有這么多問題？你問我，沙漠中這棵活了億萬年的孤獨神樹是什么時候誕生的。聽姨媽我給你講個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咱們這里有個人想要自殺。你問我這個人是誰？這個人的面目千變?nèi)f化。姨媽講的這些故事，都來自姨媽的夢。夢里的人和事都披著一層白色的紗，像是細細的風(fēng)沙，一點都不真切。我們可能認識這個人，也可能不認識這個人。你問我什么是自殺？這真是一個殘酷的問題。在大沙漠里，無知的動物不會自己終結(jié)自己的生命，因為沙漠是個圓，像太陽一樣。在這個圓中，飛禽走獸螻蟻蚊蠅都有著各自的使命，生命是神圣的?；ú輼淠靖粫詺?，那時不是這時，那時的沙漠光禿禿的，一棵草都沒有。生都沒有來，又如何去死呢？

這個要自殺的人是個女人，和姨媽一樣。女人這輩子命苦啊，要伺候父母和兒女，要忍受丈夫變得越來越蠢，還要接受自己越來越老。這還不是最可憐的，最可憐的是什么都沒有。要自殺的女人就是這樣，她是個獵人，整個家族憑借夢去狩獵。如果這天晚上，獵人夢到一匹白色的駿馬，第二天這匹駿馬就會七竅流血暴斃在荒漠之中。這可真是一件可怕的技能啊，至今老人們談起來都全身發(fā)冷。幸虧夢境獵人們生活在沙漠里，這里的生命少之又少。他們沒法夢到?jīng)]見過之物。比如一條魚，或是一朵花?；哪哪螄L不是一個荒涼的夢？

跑題了跑題了，年紀一大，心緒就亂飛。女人的父親死時把狩獵的技法都傳給了她，這時獵人家族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在荒漠里，她沒有父母子女，沒有愛人，一個月都說不了一句話，甚至都沒法判斷自己究竟活了多久。她已經(jīng)許久夢不到獵物了，因為她只有在夢里才能見到那些她朝思暮想的親人。在夢里他們肆無忌憚地叫喊、哭笑和擁抱。他們都死了，她的夢無法讓死去一遍的他們再死一遍。當(dāng)白晝來臨，她再次從夢中醒來時，庫布齊除了風(fēng)聲外沒有一點活氣。到處都是沙子。靜悄悄的沙漠是世上唯一存在于死亡和生命之間的事物，不生不滅。即使這顆星球炸裂，沙礫也會懸浮于宇宙之中。

漸漸地，她做夢的時間越來越長，她留戀夢境，已經(jīng)分不清真實與虛幻之間的差別。她開始考慮死，死是最漫長的夢，漫長到可以變成現(xiàn)實，一個永遠不再回到沙地里的現(xiàn)實。要不是為了和自己在沙地里無意發(fā)現(xiàn)的腳印說說話，她早就死了。

你問我怎么在故事中出現(xiàn)了一個腳?。恳驗槲业挠洃浐突孟朐诒粴q月腐蝕，我的內(nèi)心像一棵被白蟻啃噬的樹，外表看似完整，內(nèi)里千瘡百孔。我的故事相互連接貫通，是我自己都找不到終點的迷宮。沒關(guān)系，我們的生活不也是一樣嗎？

有一天，腳印不見了，消散于風(fēng)沙中。她跪在腳印消失的沙土上號陶大哭，和現(xiàn)實僅存的一點點勾連消失了，她決定找一片背陰的沙丘，刨個沙坑躺進去，等到第二天風(fēng)停時她醒來，她會與親人們在太陽里相聚，而肉身則會歸于大地?；盥袼纳衬届o，像這個女人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她想到自己就要死了，肉身腐爛成白骨，傷心得止不住哭泣?？裳蹨I還沒等掉在沙地上，就在風(fēng)沙中被蒸發(fā)，空留嘴唇上的一點咸澀。女獵人一路抹著嘴唇和眼晴回到了家，卷起了父親生前最愛的那件羊皮祅。羊皮祅上的煙油味讓她心安。女獵人心想，裹在羊皮祅里面，即使變成一堆骨頭，也會感到溫暖吧。

她用手臂夾著羊皮祅，在沙中舉步維艱地走向死亡。那天的風(fēng)格外大，她太用力，直喘粗氣，似乎沙子都在挽留她。這時，她看到半空中一點點翠綠的弧光，像顆星星。她趕過去，發(fā)現(xiàn)落在沙子里的星星竟然是一片葉子。女獵人見過葉子，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父親當(dāng)年為了讓她見世面，專門花了十條狼皮的高價，托來往的商隊帶來一片葉子。她將那片枯葉捂在胸口睡覺，認為就像母雞孵蛋一樣，這樣從枯葉中就會孕育出新的生命。當(dāng)枯葉化為粉塵時，她難過得茶不思飯不想。從那刻起，父親再也不敢把新鮮的事物帶回沙漠，“希望”在這個地方是最刻骨的毒藥。

此時此刻，這片葉子卻很鮮活，好像剛剛從樹上摘下來一樣。女獵人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中，或者已經(jīng)死了。這時，她看到又有一片葉子從虛空中落下，急忙跑過去撿拾它。手中輕輕拿著兩片葉子的女獵人更恍惚了，她又看到不遠處有片葉子墜下，更遠的地方有第四片、第五片。女獵人突然意識到，落葉是一條道路，在指引著自己去往某個地方。女獵人有些害怕，可轉(zhuǎn)念一想，你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你要去死了。也許這是上天或是你的心在為你找一個葬身之處呢？

女獵人順著綠葉的道路向前走去，她的內(nèi)心平靜，甚至嗓子眼都不再干渴。不知道走了多遠，她聽到陣陣啼哭。女獵人不由得加快腳步，起先她以為是沙漠中的野狐貍在求歡，離聲音越來越近，她看到一個小小的輪廓躺在地上揮舞著手腳。女獵人奔跑，終于來到了嬰兒面前。嬰幾哇哇大哭著，是個男孩。她環(huán)顧四周，只有緩緩生長的沙丘，看不到孩子的親人。嬰幾哭得更傷心了，女獵人急忙把他抱在懷里。他的臉上還有血污，肥嘟嘟的小手小腳拼命鉤著女人的懷抱，還很有力量，他剛出生不久。女獵人想不通，是誰會比沙漠狠心，孕育生命，又把他丟棄。

嬰兒瑟瑟發(fā)抖，他細嫩的小屁股被沙礫擦傷了，一道道血痕在雪白的皮膚上煞是刺眼。她急忙用羊皮祅裹住嬰兒，他不再顫抖，像是泡在熱水池子里的老頭兒般舒服地長出一口氣。女人剛想笑，嬰兒卻瞪著她，張開干裂的嘴巴，更大聲地哭了出來。

她慌了，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女人天生的母性讓她無師自通，這個嬰兒餓了，可自己不是母親，沒有乳汁。不知過了多久，孩子的哭聲絲毫沒有減弱，頭暈?zāi)X漲的女獵人想起了自己口袋中的葉子。她掏出那把指引著自己到此處的綠葉，拼命碾壓揉擠，綠色的汁液從葉片中流淌出來。她把葉子湊到嬰兒的唇邊，小小的生命貪婪地吸收著這葉子的乳汁。

吃飽喝足的孩子放了個響屁，女獵人感到他在羊皮祅中不安地晃動身體。她急忙將孩子從羊皮祅里拎起來舉到空中，一泡熱氣騰騰的童便落在沙地里。女獵人皺著鼻子說真臭，孩子在太陽下咯咯笑了，她也笑了起來。孩子終于在她懷抱中安穩(wěn)地睡著了。這時，在好像搖籃曲一樣的微風(fēng)中，女獵人驚訝地看到一抹新綠從童便壓著的沙地里硬生生地擠了出來，隨風(fēng)搖曳，像是創(chuàng)世之初的那抹綠色火焰。

她感到不可思議，新苗明明剛剛生長，可一路上的綠葉又從何而來？為什么會先有葉，再長苗？她再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本想捧著這件羊皮祅去死，可現(xiàn)在羊皮祅里竟然躺著一個嬰兒。這片沙漠里沒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這就是我們庫布齊人第一次見到這棵樹的景象啊。你問我女獵人究竟死沒死？我死心眼兒的傻外甥啊，她之所以想死，只是因為她什么都沒有。如今她有了幾子，還有一棵大樹，她活都活不夠呢！

二 狼夢

傻外甥，你哭著來找我，撲到我懷中，說你昨晚本想溜出氈房偷偷去看流星雨，結(jié)果遇到了狼。那幽幽暗暗的熒綠狼眼讓你做了一晚上噩夢，清早起來你媽發(fā)現(xiàn)你尿床了。我那狠心的姐妹拎起神樹斷裂的枝條把你的屁股抽開了花……

傻孩子，你不要鬼哭狼嚎了，也不要害怕狼。人和狼都是這座沙漠的一部分，就像兩粒沙子。誰也不比誰更高貴，誰也不比誰更邪惡。

沙漠的風(fēng)沙太大了，不管是昆蟲扇動翅膀，還是人邁開雙腿，身上都像墜著千斤重擔(dān)。狼在這樣的風(fēng)沙里疾行，像是四爪上各長著一雙小小的翅膀。萬物因捕獵的狼奔跑而奔跑，原本溫冷的血液重新沸騰，原本酥麻的骨骼重新強健。萬物因狼帶來的死亡而感受到生命的意義，想要活著，想要覓食，想要交配，想要繁衍。萬物因狼而生長。

這大沙漠也是棵樹，萬物是樹生長的葉子，埋伏在沙暴里的狼是這棵大樹深扎大地的根。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咱們的祖先是狼。你聽聽我的歌聲，那感傷的長調(diào)像不像深夜里的狼群站在沙丘上對著星空發(fā)出詠嘆般的長嘯？看著你這一臉懵懂的傻樣，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讓我給你講一個我從我父親那里聽過的故事吧。

在庫布齊還一個人都沒有的時候，遠方的草原上有個少年每夜都會夢到一群狼。狼站在沙丘上，圍著一棵少年般大小的樹，傲然注視著他，像一群在金色山頂上的戰(zhàn)士。在夢里，少年步履艱難地爬上沙丘，問這群狼的首領(lǐng)，你們在哪里？這里怎么會有棵樹？頭狼魮魮牙，不屑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好奇地盯著他。少年伸出手，他不敢傷害狼，只是想摸摸狼的面孔。他詫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不怕這群冷眼尖臉的殺手。狼高高躍起，向他撲來。少年每逢此時就會驚醒，氈房里的陽光中飄浮著他的汗水味道，還有如塵埃一般的狼毛纖維。這個少年日夜被狼的怪夢折磨，父親認為這是一種疾病，于是把他帶到了草原上的宏博面前，希望宏博能找到辦法。

少年的父親是這片草原上最富有的牧人，有九百九十九頭黃牛和九百九十九匹駿馬，他對宏博深情地回憶兒子出生時的景象。新生兒的哭聲無比響亮，引得草原上的各個狼群徹夜長嘯。這種呼號像是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向氈房涌來，和孩子的啼哭混在一起。父親認為這是長生天對孩子的祝福，宏博的眉頭卻在父親說完這個景象后擰在了一起。宏博說，它的確是上天的預(yù)兆，但未必是祝福。這個孩子會變成一頭狼，狼的呼號是在呼喚他回歸族群。你的兒子之所以每天會做怪夢，正是因為他感受到了狼群的呼喚。父親啞然失笑，說，尊敬的宏博，你的說法過于荒誕。請你再仔細看看，我的兒子頭發(fā)油亮、身強體壯。他心地善良、做事誠信，明明是個好牧人的坯子，怎么會變成一頭狼呢？宏博說，在庫布齊，狼能夢到還未發(fā)生的事情，我們要相信它們的夢。心地不善良的人，未必有資格變成狼。要想阻止這件事發(fā)生，你從今天起一定要滴酒不沾。牧人大笑，走遍天下，不喝酒的牧人還能叫牧人嗎？他不會熬過草原的這個冬天。我有九個朋友，如果我不喝酒，會被他們笑掉大牙。

驕傲的父親說什么都不信宏博的話，認為這就是孩子的夢魔。庫布齊沙漠里怎么會有一棵獨自存活的小樹呢，有史以來那里連顆草籽都不生長。宏博嘆口氣，說，你放心吧，你是個好人。那里現(xiàn)在一片荒蕪，可未來百花盛開。沒有人知道宏博這句神秘莫測的話是什么意思。少年看著宏博的眼睛，他覺得那雙眼眸是綠色的，和狼一樣。

不久之后，少年的父親和他的九個朋友歡聚，卻不知道這幾個朋友的心腸像蛇一樣歹毒，他們早已垂涎他的牛群和駿馬。酒宴散場，他們安排一頭懷孕的母駝送他回家。傻外甥，遇到快要生產(chǎn)的母駝你可一定要遠離，它們?yōu)榱吮Ｗo腹中的駝崽，會化身庫布齊最勇猛的戰(zhàn)神，踩碎敵人的腦袋。它們因為一點刺激的味道而發(fā)狂，尤其是酒味。少年醉酒的父親就因此被母駝踩碎了每一根骨頭，少年趕到父親身邊時，這個可憐的男人才清醒過來。他說，請把我埋在來年春天鮮花盛開的地方。話音未落，他瞪大眼睛，沒了生氣。

九個朋友就在一片石崗中草草掩埋了男人。父親下葬的那個晚上，少年做了個夢，在夢里這九位叔叔渾身是血，被狼群追趕。他驚醒之后徹夜未眠，因為叔叔們說要帶他去做生意。第二天清晨，少年看著催促自己趕路的叔叔們，心中猶豫要不要把這個怪夢告訴他們，最終他選擇了沉默。

他們走啊走啊，走到了庫布齊沙漠的邊緣。少年感到奇怪，他說，親愛的叔叔們，我們不是去做生意嗎？為什么要來這個沒有人煙的地方？叔叔們笑著說，因為對方選擇了在這里交易。少年想說什么，叔叔們卻催著他加快步伐。黃昏時刻，少年跟著他們走到了一條小河邊，河水嘩啦啦，涼意吹拂著人們的臉。少年向叔叔們乞求，讓我喝點水吧，我的嗓子昨天因為哭泣已經(jīng)干了，今天一滴水沒喝，還沒走進沙漠，我就會渴死的。叔叔們笑著一起點頭。

當(dāng)男孩喝飽了水正要起身時，卻在河面中看到一個男人舉著巨石瞄準自己腦袋的倒影，他急忙撲進了河里，像條魚般拼命向河對岸的庫布齊游去。九塊巨石撲通撲通砸進河里，沒一塊砸中這個少年。九個叔叔都不會游泳，他們在岸邊躁著腳叫罵。少年這時才明白，自己的夢就是自己的預(yù)感，是這九個微笑的男人設(shè)計殺死了父親。

少年剛爬上對岸，庫布齊的風(fēng)就像熱浪一樣撲到了他身上，好像一瞬間就把他從里到外曬干了。少年想起父親的話，當(dāng)你被狼追逐時，你就拼命向前跑。只要狼爪子沒有搭在你的肩上，你就不要停，一直跑下去，跑到自己再也跑不動為止。少年閉上眼睛，拼命向前跑去，反正前方除了沙子和恐懼什么都沒有。

在奔跑中，他感到無限的悲傷，可實在哭不出來，他的身體里水分少得可憐，于是他哇哇亂叫，在廣袤的沙漠里，少年聽著自己這喊聲就像狼嚎一樣。他覺得自己的雙腿在漸漸變得粗壯，再也不會虛弱地陷入沙中。自己的聽覺越來越敏銳，通過風(fēng)可以辨別一粒沙子和另一粒沙子在風(fēng)穿過各自的核心時發(fā)出的聲音有什么不同。

少年睜開眼，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夜晚，繁星滿天，自己似乎在風(fēng)中奔跑，雙眼變得敏銳，能看到黑暗中此起彼伏的沙丘如何勾連。

他舉起雙拳，覺得沙漠給予了自己無限的勇氣，自己正在生長。他拼命號叫著，想起那位宏博的話。少年覺得自己不像是在躲避人，而是在奔向狼。

所以只要老天讓你活著，你就不要死。有時作為一個人，你已經(jīng)一無所有?？赡阕?yōu)橐活^狼，你就擁有庫布齊大地。

少年實在跑不動了，一頭扎倒在沙地里。他感到陣陣絕望，為什么任憑自己怎么呼喚，狼群遲遲不出現(xiàn)？在昏迷的幻覺中，他回到了夢境。狼群站在金色的沙丘上，圍繞著那棵樹。

如今樹已像一個青年般高大。他不由得感到愕然，難道夢和現(xiàn)實一樣，也存在著時間嗎？樹也能生長嗎？難道這不是夢？抑或夢與現(xiàn)實是同一個世界？

少年問頭狼，你們究竟在哪里？這棵樹究竟在哪里？你們不是在呼喚我嗎，我來了，你們?yōu)槭裁床怀霈F(xiàn)？

頭狼昂首，少年順著它的視線望向天空，北斗星熠熠生輝。這時少年夢醒了，急忙抬頭看天，發(fā)現(xiàn)北斗星在夜幕中和夢里完全是相反的方向。他急忙轉(zhuǎn)身，向著星星奔去…

傻外甥，你怎么還會問我這個少年后來怎么樣了？他就是庫布齊的第一個人類，我們的祖先。如果他沒有活下來，我們又從哪里來？你還問我那九個叔叔的結(jié)局？如果不是我親眼看著你從娘胎里出來，我真懷疑你是不是我們奇夢家族的一員。夢預(yù)言對了每一件事情，又怎么會在惡人的下場上失算？

三 愛情夢

傻外甥，為什么你光著屁股，滿嘴是泥？你已經(jīng)十歲了，難道你已經(jīng)傻到真的變成了一個白癡，不穿褲子就在庫布齊瞎晃悠嗎？你哭哭啼啼地告訴我，原來是你想欺負梳著羊角辮的鄰居小姑娘，沒想到人家力大如牛，一腳把你端翻，將你痛打一頓，還扒了你的褲子。

傻外甥，請你原諒我的大笑，我實在是忍不住。你是自討苦吃，活該！以為女孩都柔弱、膽怯，嘰嘰喳喳，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沒什么了不起的。你想錯了，每個女人都是鋼鐵一樣的戰(zhàn)士，為了生命，和死神在鬼門關(guān)戰(zhàn)斗。尤其是庫布齊的女人，你覺得我和你媽媽是任人欺負的軟蛋嗎？哪怕是大沙漠都不能欺負我們。

告訴你一個秘密，在庫布齊，女孩是狼變化而成的。她們和狼一樣勇敢智慧，也像狼一樣堅毅狡詐。你不敢惹沙丘里鉆來鉆去的孤狼，就不要欺負女孩子。你說我在撒謊？上個故事，我才說一個人變成了狼。傻外甥，在沙漠里，人能變成狼，狼也能變成人。姨媽給你講一個故事，你就知道我所有的故事都是真的了。

從前有一個獵人，他槍法如神，百發(fā)百中。可是最近他每晚都會做一個夢，夢到一個全身像雪一樣白的少女。她在沙丘上踩下一行細細的腳印，好像要走向月亮。獵人為這個夢境神魂顛倒。傻外甥你為什么揮手打斷我？你說你的腦袋被羊角辮小姑娘揍出了大包，你不想聽我的故事，因為我的故事里都是夢。傻外甥，難道你還不明白？在我們的沙漠里，所有的事情正是因為從夢開始，才會變?yōu)檎鎸崱?/p>

已經(jīng)有近百頭狼死在獵人的冷槍下。沙丘上飄蕩著濃郁的狼血味，臊臭熏得人睜不開眼睛。老者勸獵人，不要再獵殺狼了，狼太多，活物就少。可狼死光了，沙漠就死了。獵人并不理會這些勸告。三個月前，他出門打獵，狼群襲擊了他家的氈房，他的父母妹妹都被惡狼咬死了。

終于有一天，獵人找到了頭狼藏匿的沙洞，一槍打碎了它的腦袋。群狼躲在沙梁下的陰影中瑟瑟發(fā)抖，唯有一頭骨架纖細的白色狼崽匍匐到頭狼的尸體邊，輕輕舔舐著從顱骨中流出的狼血和腦漿，似乎是在為鬼魂止痛。獵人舉起槍，瞄準白狼扣動扳機，狼群悲鳴，可是沒有槍聲。子彈卡殼了，當(dāng)他重新填裝好子彈，這片沙地里只剩下頭狼的尸體。獵人沖著空蕩的沙漠放槍。這是一種警告和宣戰(zhàn)，意味著不把狼屠戮殆盡，他的復(fù)仇絕不會停止。獵人回到了氈房聚集的地方，心里卻總是想著那頭雙眼飽含淚水的白狼。從那天晚上起，他開始做一連串怪夢。

起先，他夢到自己在那棵沙漠中孤單搖曳的樹下遇到白狼，想要取下背后的獵槍，卻發(fā)現(xiàn)獵槍消失了。獵人驚得滿頭大汗，告誡自己這是一個夢，自己會從夢中醒來。白狼竟然開口說話了，是一個女子的聲音。白狼說，我知道你知道這是夢。這是我的夢，我把我的夢和你的夢相連。獵人說，人的夢怎么可能和狼的夢相連？白狼說，所有的夢都相連，無論是人還是狼，在庫布齊，都是珍貴的生命。狼格外珍惜生命，每當(dāng)我們咬死一個生命，我們就吞下了它的夢。這夢在我們的胃里化成血，與我們的夢融為一體。自然就會和它們親族的夢境相連。獵人心想，這頭白狼不知咬死了自己的哪位親人。是父母，還是妹妹？他的心像是針扎一樣疼。白狼說自己的父親被獵人打死了。獵人這才明白，它是頭狼的女兒。白狼如今成了狼群新的頭狼，它希望獵人能夠停止對狼群的獵殺。

大風(fēng)刮過，樹葉沙沙作響。獵人瞪著血紅的眼睛，說，我打碎了你父親的腦袋，你恨我嗎？

白狼說，我很悲傷，恨不得撕開你的喉管。可我夢到了我父親，它以你妹妹的形象出現(xiàn)，就站在這棵樹下。在這個夢中夢里，二者是同一個生命。這個生命對我說，只有我先放棄仇恨，你才能夠放棄仇恨。

獵人說，我的家人都被你們咬死了，只有殺光你們，我活著才有意義。

話音未落，一樹葉子變得卷曲枯黃，紛紛落在他的臉上身上。獵人呼吸困難，從自己的夢中醒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進入了夢鄉(xiāng)。樹光禿禿的，地上堆積的枯葉湮滅為沙塵，隨風(fēng)飄散。白狼來了，這次她除了頭顱和尾巴，軀干變?yōu)榱伺拥臉幼?。纖細的四肢好像蘊藏著萬伏電壓，讓獵人目眩神迷。

春風(fēng)吹過，原本干枯的樹枝再次長出了茂密的綠葉。獵人看著眼前這半人半狼的女子，明明樹蔭清涼，可他的臉一陣陣發(fā)燙，內(nèi)心深處的血液神秘地沸騰。他能看清白狼綢緞一般光滑的皮膚下青色的血管，聞到蘭花一樣的馥郁芬芳從她的身體散發(fā)出來。

獵人突然明白，原來夢虛幻到極致，可以真實到和現(xiàn)實一模一樣。

白狼說，生命枯萎，然后重生。至親離開，然后以另一種樣貌歸來?？蓱z的男人啊，在我們的沙漠里，仇恨帶不來生命。所謂成長，就是從一種物質(zhì)變成另一種物質(zhì)。我將進人比這沙漠還荒蕪的人世苦海，放棄狼的利齒、閃電般的速度，還有奇異的夢。我將成為你的妻子，為你孕育生命，忍受苦痛。人愛的，我都會愛。人忍受的，我都會忍受。你被我父親和同族毀掉的家庭，將會因為我的歸來繁衍生息。如果是這樣，你愿意放棄你的仇恨，給我的族群一條生路嗎？

獵人再次從夢中醒來，已經(jīng)黎明將至。獵人背起自己的獵槍，沒帶水和炒米，徑直走到了那棵夢中見過的樹下，無數(shù)片葉子在風(fēng)中翻涌。

獵人躺在陰涼的沙地上，從白天一直到深夜，終于進入了夢鄉(xiāng)。

在夢中，還是白晝，他從地上爬起來，聽到一陣銀鈴般的少女笑聲從樹蔭中傳來。他抬頭望去，一雙無瑕的女孩腳丫從樹葉中探下來，淘氣地搖晃著，像一對彼此追逐的白鴿。

白狼跳到了地上，已完全變成一個女人，眼睛明亮，鼻子高聳，牙齒像貝殼一樣白，嘴唇豐滿嬌紅。

白狼說，你愿意帶我從夢中離開嗎？

獵人深吸一口氣，取下特意帶來的獵槍，對著白狼。冰冷的槍口抵在白狼的額頭上，她沒有躲避，只是看著獵人，眼神中有著人類沒有的平靜。

樹頂繁盛的葉子簌作響，似乎一群頑童在玩耍時歡快地尖叫。他心中好像形成了答案。獵人幾次想扣下扳機，卻下不去手…

傻外甥，你為什么總這樣敗興，追問我故事的結(jié)局？最好的愛情故事是沒有結(jié)局的，就像你做過的每一個夢，哪個會有結(jié)局？

無論是獵人最終殺了白狼，還是帶著夢中的女人回到自己的氈房過起日子，都不重要。姨媽想告訴你的是，每個庫布齊女孩小時候都聽過這個白狼的故事。有時她會和獵人相親相愛，有時她會和獵人斗智斗勇很久。可無論是哪個故事，白狼都讓庫布齊的女孩們熱血沸騰。她們認為自己也是一頭白狼，勇敢堅毅，愿意為了保護自己的家付出一切，哪怕面對獵人的槍口。這一頭頭在沙海上奔跑的白狼喲，你這個傻小子豈是對手·……

四駱駝夢

傻外甥，為什么你額頭上裂了道長長的口子，鮮血從傷口汨汨流出？為什么你面色鐵青，不斷回頭，好像有冤魂變成的蟒古斯在追你？為什么天上有兩只白鳥在哀鳴？

原來是這樣，你爬到神樹上去掏鳥窩，鳥蛋落在沙地里摔碎了。這對盤旋在半空中的白鳥是在為自己的兒女報仇。

你總干這樣的壞事，去摘神樹上還沒熟透的果子，去捉弄剛生下來還不會走路的羊羔。怪不得牧人們惡狠狼地叫你搗蛋的惡鬼，連風(fēng)吹過你時，都恨不得朝你臉上揚一把細沙。我想這一切也許和你是個早產(chǎn)兒有關(guān)系。那時你媽媽的預(yù)產(chǎn)期是九月份，我們想，這多好啊，金秋時節(jié)，萬物豐收。沒想到你這個壞家伙在七月的一個清晨就用腳端她的肺，用手扯她的心，讓你媽媽鬼哭狼嚎著把你生了出來。

因為不夠月份，你全身鐵青，瘦弱得像一個小鬼一樣。我把你抱起來，熱淚盈眶，心中充滿對你的憐憫和疼愛。然后我聞到一股惡臭，你小子剛生下來就在我懷中拉了一泡屎。我吃驚地望著你，你小老頭兒一般的臉抽搐著，竟然是在笑。這個笑容真是我見過的最丑的微笑了……

你怎么臉紅了，難道恬不知恥的你如今也知道害羞了嗎？你捂著耳朵，哀求我不要再逢人就講你是怎么出生的。來來來，安靜地坐在我面前。傻外甥，你要懂得敬畏生命。你這么大了，難道還不明白，這是唯一能讓沙漠敬畏的事物。

這棵樹之所以能在庫布齊活一千年、一萬年，是因為無論世道怎么折騰它，它都一心一意地結(jié)果。你創(chuàng)造的生命越多，沙漠越溫順。你毀掉的生命越多，罪孽就越深。到了不可饒恕的地步，沙漠一定不會放過你。傻外甥，你不要撇嘴。姨媽給你講個故事吧，聽了你就會明白我所言非虛。

從前有個小牧童，名字叫作巴桑。他的父母在他小時候就死了。父母留下一頭母駝，巴桑喝著駝奶長大。母駝死后，他帶著母駝留下的一對駝崽相依為命。人們都勸他，小巴桑，把這對駝崽賣了吧，換些錢。巴桑拼命搖頭，說，它們是我的沙漠兄妹。

在最干旱最困苦時，人們說，小巴桑，把這對駝崽吃了吧，趁著它們還有肉，還有血。巴桑使勁擺手，說，我寧愿和我的沙漠兄妹一起變成樹的肥料和養(yǎng)分，也決不吃掉它們。

小巴桑經(jīng)常帶著兩頭駱駝在神樹下轉(zhuǎn)悠，每當(dāng)收齊一捧樹葉，先給駱駝吃。每當(dāng)集齊一杯露水，先給駱駝喝。每當(dāng)?shù)搅饲锾?，大樹下就是巴桑和駱駝的天堂。這里落滿了熟透的果子。巴桑和駱駝都能吃得肚子鼓起來。

那些年里，沒有牧人會讓自家孩子去樹下?lián)旃樱總€人都知道，這對自己來說只是果子，對于巴桑和他的沙漠兄妹就是性命啊。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兩頭駱駝被巴桑用樹葉、果子和露水喂養(yǎng)得威武雄壯，沙漠上的狼群見了它們會瑟瑟發(fā)抖，生怕駱駝發(fā)怒，用蹄子踩碎自己的腦袋。巴桑也成長為一個大小伙子。

遠方有個惡棍，垂涎于巴桑的兩頭駱駝，他來到巴桑家，給巴桑展示了當(dāng)年巴桑父母向自己借高利貸時的欠條。巴桑說，請您通融一下，我?guī)е业纳衬置媒o商隊拼命拉貨。之前我們每晚睡四個小時，從今晚起我們不睡覺了，等到明年春天，一定能把這錢還您。那兩頭駱駝也眼淚汪汪地望著惡棍。惡棍冷笑，說，你想得真美。他欺負巴桑不識字，給巴桑胡亂算賬，最后指著那張涂滿字的紙說巴?，F(xiàn)在欠他八萬頭駱駝。

巴桑的臉憋紅了，他說，即使我化成灰，也變不出來八萬頭駱駝啊。

惡棍說，你可以用這兩頭駱駝抵債。

巴桑說，它們像是我的兄妹一樣。

惡棍說，我給你一晚上時間，要是你找不到八萬頭駱駝，明早我不管你把它們當(dāng)作父母還是兄妹，我都會把它們拉走。你要是阻攔，我就把你丟進流沙。

當(dāng)天晚上，巴桑帶著兩頭駱駝溜出氈房，他想逃到庫布齊沙漠的深處，這樣惡棍就找不到自己了。還沒跑出去多遠，他就聽到了叫罵，回頭望去，自己的氈房變成一團火球，十幾個人影在火光中向自己追來，為首的人正是揮舞著刀的討債鬼。

起風(fēng)了，無論是人還是駱駝，都舉步維艱?？蔀榱嘶蠲?，駱駝馱著巴桑不敢停下。不知跑了多久，巴桑的鞋子掉了，駱駝的嘴巴噴涌白沫和鮮血。巴桑撫摸著不住喘粗氣的雄駝，它全身滾燙，像是隨時會著火燃燒。巴桑說，你們跑吧，把我留下，我會拖住他們。兩頭駱駝悲鳴，跑得更快了。

天快亮的時候，巴桑和駱駝逃到了大樹下，母駝實在堅持不住，倒地吐血而亡。這時黑風(fēng)暴從天邊刮了過來，身后的惡棍叫罵著，近到唾沫星子都能濺到駱駝屁股上。雄駝輕輕將已經(jīng)昏迷的巴桑放在樹下避風(fēng)，自己向惡棍撞去。那惡棍急忙讓開，駱駝撞在汽車上，瞬間頭骨迸裂，死掉了。

一陣號叫從樹下傳來，原來是巴桑醒了。他眼見自己的沙漠兄妹慘死，身體一陣陣顫抖。他指著大樹喊叫，你用果實給了我們性命，為什么又要我們這樣悲慘？可風(fēng)太大了，吞沒他的疑問。巴桑跳進了黑風(fēng)暴形成的流沙，旋渦瞬間把他吞沒。

風(fēng)更大了，無數(shù)沙子像巨浪一般被黑風(fēng)暴掀起，從樹后向惡棍還有手下們砸來。他們瞪大雙眼，看到比天還高的沙浪幻化成龐大的駝群，無邊無際，不斷生長，足足有八萬頭。

風(fēng)暴停息后，人們才敢從氈房里探出頭來，大樹下除了澄明的沙地，什么都沒有了。

第二年春天，一個女子牽著一頭駱駝來到了庫布齊。駱駝還馱著一個孩子，眉眼很像巴桑。人們隱約想起，巴桑和他的沙漠兄妹為一個商隊托運過鹽巴，回來后足足有一個月整夜整夜唱歌。女子正是那個商隊主人的女兒。有人壯著膽子問她，這個孩子叫什么？

傻外甥，你不要哭啦。你來猜猜，女人怎么 回答？

五晝夜夢

傻外甥，為什么你的眼圈騣黑、眼珠無神？你支支吾吾，胡言亂語。你這個家伙，雖然別人覺得你油腔滑調(diào)，像黃鼠狼一樣狡猾，可在姨媽眼里，你是再天真不過的孩子。

原來是這樣，昨晚你想溜到神樹下蕩秋千，卻在沙地中聽到了奇怪的聲音。你急忙俯下身子往聲源處爬去。在一處廢棄的木屋外，你隔著窗戶往里張望，看到一對男女在鋪好的毯子上滾來滾去，嘴里發(fā)出奇怪的喊聲。

你認得他們，他們是兩戶牧民人家的子女。男孩叫巴圖，女孩叫烏蘭。平日里接觸，男孩巴圖敦厚樸素，女孩烏蘭溫柔善良。可此時此刻，這兩個相互碾壓的人面紅耳赤，似乎要把對方摁進自己的骨頭，吃進自己的胃里。你被嚇壞了，轉(zhuǎn)身就跑?；氐綒址浚阍缭缇吞上滦菹⒘?。可是閉上眼睛，腦海里都是他們的影子。

傻外甥，你哇哇大哭，說，姨媽啊姨媽，你是草原上最慈悲最善良的女人，你救救這兩個人吧，是不是魔鬼蟒古斯偷偷溜進了他們的身體？蟒古斯會吃掉他們的。魔鬼會不會知道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等吃掉他們，魔鬼就會跑來把我也吃掉。那樣你就再也見不到你的傻外甥了。

你啼哭不停，惹我心煩，我狠狠給了你一巴掌。你愣愣地看著我。我說，你這個傻小子，這是愛情。你撓撓腦袋，說，什么是愛情呢？我說，你聞到香味了嗎？你點點頭，說，神樹開花了。我說，神樹在尋找自己的愛情。愛情就是特別喜歡對方，希望和他在一起。你生活里有沒有這樣的人呢？你斬釘截鐵說沒有，這里也沒有人喜歡你。你要想方設(shè)法從庫布齊逃出去。

你冰冷的眼神真讓我心寒。我給你講個故事，世上的萬事萬物都成雙成對，就連沙漠里的樹都有自己的影子…

以前的庫布齊沙漠沒有黃昏和黎明，天一下就亮了，一亮就是十二個小時，然后一下又黑了，一黑也是十二個小時。因為有兩個神掌管著白晝與暗夜。庫布齊的時間就是他們各自的疆域。白晝神不愿讓暗夜神侵占自己的領(lǐng)土，卻又垂涎于冰涼的星空。同理，暗夜神也不愿被白晝神討了便宜，但是又夢想得到溫暖的日光。兩個神交戰(zhàn)數(shù)千年，才有了這樣奇怪的庫布齊時間。

沙漠十二個小時像火海，又有十二個小時像冰窖。萬物要么一心躲避寒冷的夜風(fēng)，要么專注于不被炙熱的沙子烤死。它們無心追逐與嬉戲，這是一片荒蕪的土地。孤獨的尚喜神樹出生后，白晝神和暗夜神之間的協(xié)議被這棵樹破壞了。有時它會在黑夜來臨時搖晃樹冠，借此吸引太陽的注意，以此拖延太陽落山的時間，讓葉子多曬陽光。于是，沙漠里有了晚霞，人們給這個時刻起名叫作黃昏。有時它會在白晝炙烤大地前讓自己的影子在夜空下變幻莫測，好像謎語一樣，讓星群不舍得離開夜空，以此來讓自己扎根于地心深處的根莖貪婪地吸收黑夜冰涼的水分。于是有了朝露，人們將這個時刻命名為黎明。每天的黃昏，萬物來到樹蔭下，沒有獵殺與逃亡。它們用翅膀、尾巴和氣味充分地向異性同類展現(xiàn)自己的魅力，找到自己的愛情，熱烈地交配。到了黎明，相愛的萬物依依不舍地告別，期待著在下一次的黃昏重逢。庫布齊在神樹的樹蔭下生機勃勃。

無窮盡的愛情打亂了白晝神與暗夜神的部署，他們因此整日昏昏沉沉，怒不可遏。兩個神不敢去找神樹的麻煩，畢竟這是庫布齊唯一的一棵樹，只好相互指責(zé)，大打出手。

白晝神變成一個白鎧白馬的武士，暗夜神就變成一個黑鈀黑馬的武士。這一局是白晝神贏了，他砍掉了暗夜神的腦袋。可在第二天太陽落山的時候，暗夜神復(fù)活了，他變成一只羽毛漆黑的烏鴉，于是白晝神化身成一只通體雪白的仙鶴，這一次烏鴉啄瞎了仙鶴的眼睛。暗夜神沒高興太久，天邊就泛起了第一縷金色的曙光。萬丈光芒中，一只閃閃發(fā)光的白虎跳下了沙丘。暗夜神知道，自己的老對手又回來了。他變成一頭威風(fēng)凜凜的黑豹沖了上去…

兩個神千變?nèi)f化，爭斗了九百九十九回，各有輸贏。第一千回決斗，他們選擇在神樹下。白晝神變成了一條粗壯蜿蜒的白蟒，暗夜神變成了一條同樣可怕的黑蟒。

黑蟒纏繞著白蟒，白蟒糾纏著黑蟒，像是一股黑白相間的麻繩。不知又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暗夜神和白晝神首尾相接。黑蟒張著大嘴，想從白蟒的尾巴處把它吞掉。白蟒尾巴掙扎不得，只好也張開嘴巴，把黑蟒的尾巴吞進嘴里。

它們以這樣奇怪的姿勢在樹下糾纏了千萬年，漸漸風(fēng)化成石。每逢春天，神樹開花時春風(fēng)吹過，它們身上的石殼會被吹落，現(xiàn)出本來的面目。兩條蟒蛇形成的圓環(huán)每次在神樹下出現(xiàn)，意味著庫布齊又迎來了新的一年。

復(fù)蘇的萬物會猛然想起，這里有兩個神正在決斗，可它們對此毫不關(guān)心。此時神樹鮮花盛開，仿佛一個恰逢青春的少女?；ㄏ沭ビ?，仿佛一條寬廣的大河。溫暖的春風(fēng)像是這條河中涌過的河水，萬物沉浸在愛河之中。

樹對兩個神說，你們應(yīng)該放開對方，那也是放開自己。白晝神說，把黑夜從庫布齊趕走，是我存在的意義。暗夜神冷笑道，我和你想得一模一樣。樹說，沒有白天的黑夜，和沒有黑夜的白天，請你們想想，那會有多么可怕。暗夜神愣了，他想到如果天空沒有太陽，大地將會變成冰川。白晝神也愣了，他想到如果黑夜不會如約來臨，世界將會變成一片火海。

白晝神和暗夜神異口同聲地說，可是我們的意義呢？神樹說，你們有了兩個孩子。一個叫黎明，一個叫黃昏。這就是新的意義。正因為你們，花會開，愛會來。

兩個神看著黎明，沙漠在東升的旭日下金光閃閃，野兔和野雞在沙浪中起起伏伏，圍繞著鮮花盛開的神樹嬉戲打鬧。兩個神又去看黃昏，晚霞火紅，仿佛少女臉蛋。星群浮現(xiàn)，夜幕低垂，好像萬物只要跳起來就能碰到星星。夜晚像藍色的蜜糖，生靈們成雙成對，竊竊私語。白晝神和暗夜神突然感到非常尷尬。他們的身邊曾經(jīng)只有對方。

白晝神急忙對暗夜神說，我不能沒有你，庫布齊不能沒有黑夜，生靈在月色中會獲得寧靜。

暗夜神也對白晝神說，我不能沒有你，庫布齊不能沒有白天，萬物在陽光下才會得到生長。

白蟒想擁抱黑蟒，可它無法松開嘴巴，擺動尾巴。黑蟒想擁抱白蟒，可它無法擺動尾巴，松開嘴巴。它們尷尬地旋轉(zhuǎn)著，像是奇怪的舞蹈。

風(fēng)吹過，神樹發(fā)出吱吱嘎嘎的怪聲，嘲笑這兩條愚蠢的蛇。黃昏和黎明靈巧地鉆進它們首與尾的縫隙，這兩個孩子的身體像抹了層油般滑溜溜的，迫使著雙方分開。白晝神變成了一個男人，身材魁梧面容憨厚。暗夜神變成了一個女人，秀發(fā)烏黑、眼神清澈。黃昏和黎明拉著他們的手，時間依然是一個圓，黃昏和黎明讓圓形的時間更廣闊了。生靈在黃昏相愛，在黎明出生。在圓中，只有慈悲和愛…

六財富夢

傻外甥，你乖乖趴好，讓我給你被抽花了的屁股抹藥。你不要抹眼淚，也不要抹嘴巴，更不要怪姨媽心狠。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尊老愛幼是牧人天生的美德，你怎么能去捉弄道爾吉老爹，給他的鼻煙壺里灌辣椒面呢？

道爾吉老爹被嗆得眼睛血紅，鼻涕眼淚的，止不住地打噴嚏。你還笑，看來你的屁股還不夠腫。道爾吉老爹多么喜歡你，每次見到你，都會從兜里掏出糖給你吃。

你說，你不喜歡道爾吉老爹身上的羊油味，不喜歡他總抱起你來用他的山羊胡子扎你的臉，不喜歡他慢騰騰走路的樣子。

你就是庫布齊最大的一個蠢貨。道爾吉老爹以前是最偉大的摔跤手，男人們都欽佩他，女人們都喜歡他。微風(fēng)見到他會主動消散，百花遇到他會盛開怒放。

在咱們這個地方，每個人都是偉大的戰(zhàn)士，和沙漠抗?fàn)?，和命運抗?fàn)?。衰老，是人在?zhàn)斗中得到的榮譽勛章。讓我來為你講一個庫布齊老人的故事，你給我豎起耳朵好好聽著。

從前，有個老牧人，名字叫作巴桑。人們都叫他“了不起的巴?！?，因為他一輩子勤勤懇懇，靠著一對小駝崽，變成了庫布齊牧群最大的牧人。他足有八百頭身強體壯的駱駝。

每當(dāng)他帶著駝隊在沙丘間穿行時，駝鈴陣陣，相互交織，仿佛大雨落在青石板上一樣甘甜。人們艷羨地看著巴桑，將他叫作“趕雨的巴桑老爹”。

這一生，巴桑為駝群吃夠了苦頭，他的雙腿無法直立，十個指頭全部彎曲。左眼什么都看不到，右耳卻一直幻聽，能聽到沙中鬼火的竊竊私語。

巴桑本以為一生勤勞，如今終于能夠在自己的駝群陪伴下安享晚年，沒料到有天在幫商人馱運貨物時突然暴雨傾盆，巴桑急忙驅(qū)趕著駝隊趕到那棵神樹下躲雨。

神樹的樹冠郁郁蔥蔥，半徑足有三里地，沒有一顆雨滴能穿透繁盛的枝葉落到地面，八百頭駱駝沒有一根毛被雨水打濕。巴桑老爹剛松一口氣，靠著樹干坐下，準備好好抽一袋煙，不幸降臨了。一道閃電劈了下來，劈中神樹的枝干，又順著這條枝干劈到巴桑老爹的身上，他的雙眼一黑，倒地昏死。

巴桑再次醒來時，雨還沒停，他抬頭看去，神樹的一半樹冠浸泡在雨水之中，樹葉都蔫著腦袋，另一半樹冠變成巨大的藍色火球，在大雨中熊熊燃燒。

這怪異的景象讓巴桑心悸，他覺得這棵神樹也老了，甚至就是巴桑自己。這時他聞到了焦臭的味道，放眼望去，八百頭駱駝都倒在地上，變成了黑的焦炭。

一場大雨，巴桑老爹從庫布齊最富有的牧 人變成了窮光蛋。他在人們的幫助下將八百 頭駱駝堆成山，灑上烈酒和汽油，點燃了火。

駱駝變成骨骸，骨骸化為灰燼，隨風(fēng)飄逝。巴桑老爹心想，難道我的結(jié)局也會像這駱駝一樣嗎？莫名其妙地衰老，莫名其妙地死去，最后莫名其妙地化為塵埃。

人們安慰了他一番，紛紛散去。他看著沙地在風(fēng)中從焦黑重新變成金黃，如今他的人生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證據(jù)。巴桑老爹回到了神樹下，他已無處可去、無事可做。他整整七天不吃不喝，途中有幾個相熟的牧人帶著美酒和羊肉來勸過他，見他心意堅決，也就放棄了。沒有人知道巴桑老爹會怎么辦。雖然沙漠廣闊，可在庫布齊，那些無路可走的人會來到神樹下坐好，眼睛直直地望著遠方，不進水來。他們要么會被自己活活餓死，要么會脫胎換骨成為一個新人，能夠看到萬物隱秘的聯(lián)系，比如光的影子、時間在沙中流動留下的線索。他默默離開神樹，重新生活。

在第七天的晚上，巴桑陷入了瀕死的幻覺。在幻覺中他夢到了自己那八百頭駱駝，駝群在沙丘環(huán)繞的廣袤綠洲中安詳?shù)夭?、飲水和吃草?/p>

巴桑跑到駝群面前，親熱地抱著為首金駝的脖子，說，我們又相聚了，這水草豐美之地是我們的新家。

金駝?wù)f，這里不是天堂，我們也不是鬼魂。

巴桑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金駝?wù)f，我是樹的靈魂。每當(dāng)有絕望的人來乞求我時，我就以你們心中最真切的所念面容出現(xiàn)。

巴桑老淚縱橫。他說，如果你真是一棵神樹，為什么要給我這樣善良的人苦難和痛苦？我多么虔誠地信仰你啊，每次商人給我的駝隊付馱運費，我都會拿出三分之一的錢為你施肥，將你裝扮。

金駝?wù)f，正因為如此，上天才會奪走你的八百頭駱駝。

巴桑老爹聽聞此言，跳著腳手指天空，大罵空中的神明是兇殘的魔鬼，捉弄一個在沙漠中苦苦求生的老人，絕不會有好報。

金駝?wù)f，可憐的巴桑，閉嘴吧。你明明愛著這個世界，這片沙漠。不要再說負氣的傻話。讓我給你指點正路吧。

巴?？粗瘃劊桨l(fā)聽不懂它的話了。

金駝?wù)f，所有的苦難，都是為了讓你確信你的所信。就在你靠著的樹下，有一個洞穴，里面藏著二百年前一群大盜從遠方搶劫來的一箱金子，足以買下八千頭最好的駱駝。

巴桑想說什么，夢突然醒了。駝群消失，綠洲也消失，他孤零零地坐在樹下，瘦骨嶙峋。

他圍著樹繞了一圈，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樹洞。洞口黑暗，深不見底，像張開的嘴巴。陣陣陰風(fēng)從黑洞中涌出來，寒冷刺骨。

巴桑去和老朋友們借繩子和工具，人們得知他要進入那個樹洞時紛紛擺手，勸他不要相信自己的幻覺。沒有人知道樹洞里有金子，可人們都見過那洞里鉆出來的兩條巨蟒。一條潔白，一條黝黑。它們經(jīng)常偷獵牧人家的牲口，就連巴桑家都被黑蟒吞走過一頭駝崽。這兩條蛇渾身掛滿鐵甲般的鱗片，刀槍不人。近百年來，牧人們對這兩個禍害敢怒不敢言。

巴桑借來了長長的繩索，還有鋒利的砍刀，感謝了朋友們的勸告，但執(zhí)意要進入樹洞去找金子。

他對和他一樣衰老的男人們說，我也覺得夢中的駝群是我餓瘋了之后的幻覺，可是我沒有辦法啊。沙漠沒留下一粒鹽一滴水給我這個想活下去的老人，我只能去找洞中的金子。我將它當(dāng)作上天的旨意，我要為了這個指引戰(zhàn)斗到底。即使我被蟒蛇吞掉，也不向命運低頭。

朋友們流淚了，他們都感受到了巴桑的無奈和辛酸，可他們也是老人，把沙漠給自己的分給巴桑，救不活巴桑，自己也會餓死。

他們抹著眼淚把巴桑老爹送到了樹洞口，眼睜睜看著他拽著繩子落入黑洞。

巴桑老人在黑洞中下落了不知多久，自己都昏昏欲睡，卻還是沒有到底。一陣陣腥臭的冷風(fēng)從下面升上來，好像有滿滿一坑腐臭的牛羊尸體。繩子已經(jīng)用盡，巴桑朝下望去，還是無邊的幽暗。他咬牙松開了手，向著洞底飛快墜去。

黑暗似乎在旋轉(zhuǎn)，有了無數(shù)彩色的線條，這線條四處亂飛，形成輪廓，竟是一張張人臉。起先是巴桑心中想念的親人們，大家都在笑。漸漸幻化成巴桑自己的臉，皺紋刻滿面孔，如溝壑一樣。巴桑也在笑，山羊胡子不斷抖動。

漸漸地，巴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副衰老的面孔越變越年輕，胡子由白變黑，皺紋越來越淺，最后這是一張充滿朝氣的，如蛋殼般光滑的兒童面孔。這正是年輕的自己。

巴桑感到腳下一實，終于落地，泥土松軟，穩(wěn)穩(wěn)接住了他。那張返老還童的臉消失不見，眼前盤踞著兩條巨蟒。巴桑抽出砍刀，巨蟒卻紋絲不動。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過去，在兩條巨蟒之間，有什么東西熠熠生輝。巴桑緊緊握著刀，離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無論黑蟒白蟒，都睜著雙眼，眼球卻像石珠一樣沒有神采。人人都憎恨的兩條巨蟒竟然不知不覺中老死在了樹洞

中。

巨蟒都死了，而自己還活著，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巴桑不知自己該慶幸還是該傷心。他踩著巨蟒的尸體，走到了它們環(huán)繞的中心，在那里擺放著一口巨大的箱子，里面裝滿了金塊和金條…

庫布齊的老人們圍著樹洞等了三天三夜，繩子終于動了，老人們歡呼著使勁拉動繩子，可是拉出樹洞的只有一口裝滿金子的箱子，還有兩條巨蟒的腦袋，巴桑卻不見蹤影。

老人們明白，巴桑再也不會回來了，大哭一場，燒掉蟒頭后分了金子，四散回家了。

有人說，巴桑在地底發(fā)現(xiàn)了地心的路，于是裝了一口袋金子，去五湖四海瀟灑了。還有人說，巴桑經(jīng)過這一番冒險，不愿回到塵世，于是選擇留在洞底，留在永遠的童年。傻外甥，你問我選哪個結(jié)局。我還想問你呢。姨媽還沒老，你也沒有老。等到我們都老了，就知道答案啦。

七蟒古斯夢

傻外甥，你哭哭啼啼，捂著腦袋坐在我的氈房門口，果然又是來向我告狀了。你說你媽今天狠狠揍了你。我問你為什么，你的大眼睛忽閃著，天真地說，無緣無故。我媽就是喜歡我姐姐，不喜歡我。她就是一個偏心眼。

你的謊言把我逗笑了，你這個家伙啊，真是個無賴。你媽早就把實情告訴了我。本來你的頭發(fā)又黑又硬，你媽喜歡得不得了，沒事就愛摸摸你的腦袋。你聞著你媽懷中的甘甜香味，像只大花貓般舒服地打呼嚕。而你姐姐的頭發(fā)總讓你媽發(fā)愁。她好像營養(yǎng)不良似的，頭發(fā)又黃又枯，像是秋天神樹下枯萎的葉子。

可就在最近，你姐姐提前進入了青春期。她的眼神比星星還明亮，身板比白楊還筆直，尤其是那一頭的秀發(fā)，好像藏著月光的瀑布，又黑又亮，還帶著蘋果的香味，沙漠上的萬物都為之迷醉。百鳥從遠方飛來，落在神樹上為你姐姐歡快地鳴叫。

你媽給你姐姐梳了一根又粗又長的辮子，它在你姐姐的身后歡快地蹦跳著，仿佛是一條有生命的辮子。

在庫布齊，人們都注意到了它，女人們想要摸摸它，男人們想和你姐姐多說說話，似乎這樣自己都會變得年輕。

在這條青春的辮子前，你失寵了。你的惡作只能讓人們覺得幼稚，你的大笑只能讓人們覺得愚蠢。這讓你感到失落，你覺得因為姐姐，沒人需要你了。你看著姐姐那條美麗的辮子，在半空中擺動出完美的弧線，覺得那就是一根鞭子，一下又一下地在你心中抽出血痕，聲音像笑話你一樣。

你整夜整夜睡不著覺，于是在某一個天還未亮的清晨，趁著你姐姐還沒醒來，用剪刀偷偷剪掉了她的辮子。

你對我說，你當(dāng)時好像心里頭著了魔一樣，就想毀了姐姐。我告訴你，蟒古斯闖進了你的心。你問我什么是蟒古斯？我說蟒古斯就是奔走在草原、雪山和大地之間的魔鬼。它偷偷溜進人們的心里，讓人心生出千萬種病。有人貪婪癡狂，有人恐懼憂慮，有人憤怒憎恨，有人麻木冷酷。你得的病，叫作嫉妒。不要小看它，蟒古斯長著足有十丈長的銅嘴，沒有這張銅嘴咬不斷吞不下的食物。這怪物在人心頭撒下的惡毒種子是會讓人喪命的。

我話音未落，你就篩糠一樣發(fā)抖，面色蒼白，鼻涕眼淚，小便失禁。你嗷嗷叫喚著，親愛的姨媽，你快救救我啊，我應(yīng)該怎么辦？傻外甥，你這個包，剪掉你姐姐辮子的時候，你為什么不想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任憑蟒古斯吞噬了你的心。

你離開我的氈房，哭哭啼啼地往家走去，在必經(jīng)的小道上，你遇到了你的姐姐。她雙眼無神，直勾勾地著著你。你叫她的名字，她并不理你。天突然陰了，遮住太陽，你在姐姐的眼里看到一道寒光閃過，這光非常陌生，你從未在沙漠中見過，更別說出現(xiàn)在親人的眼里。這道光被惡毒和怨恨浸透，像是刀子一樣。你突然感到恐懼，愣在原地，不敢邁步。

這時你家的小狗跑過來，攔在你和你姐姐之間，沖著披頭散發(fā)的你姐姐狂叫，似乎是在保護你。一陣風(fēng)刮過你家的氈房，吹到你臉上，你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血腥味。

你感到大事不妙，一把推開呆笑的姐姐，沖進了你家的氈房。你雙眼一黑，差點暈死過去。是啊，我可憐的傻外甥，誰看到自己的父母躺在血泊中會無動于衷呢？兩具尸體都開膛破肚，傷口上一道道牙印。這不是人類的齒印，更不是有感情有理智的人類做出來的事情。他們的肚子是生生被某種生猛的巨獸撕咬裂開的。

氈房外傳來了小狗的慘叫，你推門出去，嚇得一屁股坐在沙地上。姐姐不見了，你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怪物立于天地間。這怪物長著九個腦袋，每個腦袋都長著紅銅鑄造的嘴巴，每張嘴巴都足有十丈。一張嘴巴咬住小狗的頭，另一張嘴巴咬住小狗的腳，輕輕一拉，小狗就被怪物撕成兩半，鮮血和內(nèi)臟浸透了沙子。

傻外甥，怪物九個頭的眼睛都惡狠狠地町著你，說，還我辮子。你知道，你的姐姐再也不會回來了。蟒古斯用十丈銅嘴咬死了你的父母、你的小狗，現(xiàn)在向你撲來。你站起身掉頭就跑，怪物在你身后追逐著，哀號著，還我辮子，還我辮子。

逃亡的路上，平時溫柔的沙地都變得冰冷堅硬，你的心里充滿凄楚與悔恨。你的家人都沒了，從此之后你就是個孤家寡人?；钪钟惺裁匆饬x呢？一切只是因為姐姐的辮子。為什么要嫉妒她，讓蟒古斯吃了自己的心？如今悔青了腸子，可是再沒什么用了。

你思緒萬千，可不敢停下。你要活啊。我們沙漠里的生靈，即使病得再重，只要有一口氣，就絕不會自己咽了。想盡辦法活下去，用盡全力活下去。

你跑到鞋都掉了，跑到腳板都出血了，你拼命地大喊著我的名字，可這個世界在一瞬間比冰還冷，只有你自己救自己。你努力地跑吧，跑到你能跑到的最遠的地方。

傻外甥，你跑到了神樹下，大地在震顫，十丈銅嘴的蟒古斯就在你身后。你像一只靈巧的猴子般爬到神樹上，拼命向上爬去。身下傳來嗷嗷的怪叫聲，你低頭看，那怪獸瘋狂地繞著神樹打轉(zhuǎn)，它的腦袋太多了，沒法爬樹。九雙眼睛惡狠狠町著你，如果能噴火，你早就被燒死了。你顧不得多想，在樹上攀爬得更快，風(fēng)聲嗖嗖，你爬過樹枝，鉆進樹冠。

你再也聽不到怪獸的怒吼，于是松了口氣，終于能活下來了。這時你卻感覺神樹在搖晃，幅度越來越大。你低頭望去，原來是蟒古斯的九個腦袋圍住了神樹，張開九張十丈銅嘴瘋狂地啃噬著樹干。神樹將傾，你只好繼續(xù)向上攀爬。爬到了樹頂，那里白云裊裊。神樹要倒了，你心一橫，跳到了云彩上。傻外甥，你沒有掉下去，你詫異地望著云層下的塵世，蟒古斯沒用多少時間，就把整個神樹撕成九截，吞進了肚子。沙漠瞬間沒了光澤，像是一片凝固的黑夜。

傻外甥，你坐在云彩上一動不動。蟒古斯張著它的九張銅嘴坐在云彩下面，也是一動不動。天色明明滅滅，你意識到，永生永世你再也無法回到人間。神樹死了，你無比傷心，張開嘴巴哇哇大哭起來。

你的夢醒了，原來你在我的氈房里睡著了。這時響起敲門聲，你姐姐來接你了。她披頭散發(fā)，小臉紅撲撲的，和你一樣生機勃勃。你大叫著姐姐的名字，撲進她的懷抱。懷抱里有親人的味道，那一刻你心里除了愛，什么都沒有。

八白牛夢

傻外甥，你為什么滿臉驚慌？你說你這一天總走霉運，出門下大雨，玩耍被馬蜂蜇?；丶夷憷侠蠈崒?，可我妹妹不知道抽什么瘋，還是把你摁倒捧了一頓。

在咱們庫布齊，你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壞事？你拼命搖頭，說你最近沒有惡作劇捉弄過別人。你這個蠢家伙，怎么還不懂呢？姨媽說的不是人的事，人和人之間，無非三個字，貪嗔癡。人的事在億萬年前從虛空中誕生成形、明明滅滅的沙粒面前都太小了。如果你有一個放大鏡，把沙粒放大千萬倍之后就會明白，每一顆沙粒中都藏著獨一無二的宇宙。有的宇宙由一望無際的蔚藍色海水組成，有的宇宙從天到地都長滿了翠綠色的鮮草，還有的宇宙晶瑩璀璨，無論是生命還是天體，通體都是鉆石。每一個宇宙，都蘊藏著無窮無盡的神意，不容侵犯。

傻外甥，你哇的一聲，咧著大嘴哭了出來。你說你知道自己犯錯了。那天你一個人去神樹下挖沙子，看到一截巨大的樹根從沙子里翹出來，白生生的，發(fā)著銀光。你當(dāng)時又興奮又害怕，覺得它就像一個巨大的男嬰胯下的雞雞。你和所有的壞孩子一樣，心中突然涌出一股不知從哪里來的惡意，于是拿起手中的鐵鏟，狠狠朝著那截樹根鏟去?；鸹ㄋ臑R，巨大的力量把你手中的鐵鏟震飛，你一屁股坐在地上，腦袋嗡嗡作響，半天才回過神來。你跑過去看，樹根被你用鐵鍬砍開一個巨大的口子，像嬰兒的嘴巴，汨汨流出樹汁。你看著樹汁流到你腳上，好似翠綠的人血。風(fēng)吹過來，穿過樹洞，樹洞好像眼晴，微風(fēng)嗚鳴咽咽。你突然感到孤獨，這是你人生中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在這片干燥的孤獨中，你轉(zhuǎn)頭就跑。

你跑回了家，和誰都沒說過這件事。你以為這事神不知鬼不覺，如今卻在姨媽面前哇哇大哭，追悔莫及。

樹最重要的是根，人最重要的是心。讓我為你講一個關(guān)于樹根的故事吧，你就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罪過。

在很久以前，一個剛生了孩子的女人跟隨丈夫穿越我們這片沙漠，他們十分不幸地遇到了強盜。丈夫為了保護女人和孩子，被強盜砍成了肉醬。

女人抱著孩子拼命地跑，第一天跑丟了左腳的鞋子，第二天跑丟了右腳的鞋子。

到第三天早上，女人跑到了這棵神樹下，遇到了休憩的牧人。牧人聽完她的講述，詫異地說，為什么你的孩子不哭呢？

女人打開襁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原來她害怕孩子的哭聲引來惡人，用襁褓把孩子的臉蓋住，生生把他捂死了。

女人放下襁褓，一頭撞向旁邊的樹，要不是旁邊的牧人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拉住，她就隨著自己的丈夫孩子去了。牧人見她可憐，幫她在樹下葬了孩子，還用樹枝樹葉和石頭為她的丈夫與孩子做了兩個小小的墓碑。

做完這一切，牧人看著雙眼發(fā)直的女人，擔(dān)心自己走后她再去做傻事，陪她在樹下坐了整整三天三夜，寸步不離。在這三天三夜里，牧人把這片沙漠的故事都快講完了。他雙眼血紅、口干舌燥，可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必須讓這個在神樹下遇到的女人活下去，這是一條命，在沙漠里有條命不容易。

到了第四天的早上，女人跟著牧人走了，她成了牧人的妻子。牧人問過她的名字。女人說，在樹下我忘了自己的名字，你為我起一個新名字吧。

牧人想，自己是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中遇到妻子，從此之后，女人就叫作“陽光”。

牧人和陽光為了忘記種種痛苦，搬到了離沙漠很遠很遠的大草原上生活。

有一天晚上，陽光夢到了神樹，她夢到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在樹下變成了一團白色的微光，仿佛陶瓷的釉面般光滑，她哭著從夢中醒來，想去神樹下看自己的孩子，可是隔著千山萬水，陽光只得作罷。

第二天晚上，她又在夢中見到了神樹，樹根纏繞著那道微光，仿佛母親的子宮保護著胚胎。神樹通過根莖源源不斷為這白色的生命輸送能量，它的光芒越來越強，漸漸有了心跳。到了第三天晚上，樹根由雪白變得赤紅，仿佛被血液浸透一樣。樹根球中的心跳越來越有力，大地都為之顫抖。第四天晚上，白色的生命熟透了，不斷膨脹，包裹著它的樹根再也撐不住，斷裂成一截一截。那道光球長出了尖角，向黑暗頂去，破土而出。它已長出了四肢，然后有了面目、毛發(fā)，最后是一根像神樹的樹根般粗壯的尾巴。它竟然長成了一頭健碩的白色公牛。

白?？粗摽眨谀抢?，陽光也正通過夢境看著它。她知道這是自己的兒子，因為它的眼睛像水一樣清澈。

醒來后，陽光癡癡地坐在氈房門前，無論牧人說什么，她只是眼晴直勾勾地看著草原的邊際，無論別人怎么說，她就是不吃不喝。

沒幾天，她就已經(jīng)瘦得像一具骷髏。女人們都哭了，只有牧人明白，陽光其實還在做夢。牧人對大家說，讓她把夢做完吧。她能不能活下去，才是這個夢的結(jié)局。

在第五個夢中，陽光看到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早晨，白色公牛沖著神樹眸眸叫了一陣，就像是一個要遠行的人在和父親告別。

白色公牛低著頭，將孕育自己的樹根都吞進了嘴巴。樹根鮮美多汁，是最有營養(yǎng)的干糧。公牛轉(zhuǎn)過身去，像是心有靈犀一般，向著陽光的家所在方向出發(fā)。而在第六個夢中，白色公牛在沙海中苦行。遇到黑風(fēng)暴，公牛就低著頭咬著牙，但絕不后退半步。即使帶著沙的風(fēng)變成了利刃，打在背上皮開肉綻。遇到流沙，公牛心境澄明，只有善念、愛與敬畏。好像有神明在幫助它，公牛的每一步都踩在了踏實的大地上，像一艘白色帆船一樣靜悄悄地掠過這片方物的死海。公牛還遇到了一群強盜，它和陽光都認得他們，就是他們害死了陽光的丈夫和兒子。公牛用盡全力向他們沖刺，用長角劃破他們的肚子，用蹄子踩碎他們的頭顱。黃沙上到處都是血泊，里面浸泡著強盜的殘肢和內(nèi)臟。沙漠上刮了足有三天的風(fēng)，才把這一切掩埋……

傻外甥，你問我第七個夢是什么樣子。第七個夢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白色的公牛在沙海中向著陽光的家苦行。躲避著風(fēng)沙、暴雨和流沙。它的眼前什么都沒有，只有無邊無際的沙漠，可它的內(nèi)心從沒有動搖過，它知道母親在等著它回家。

第八個夢、第九個夢，甚至第一百個夢都是這樣，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你問我這個夢最后的結(jié)局是什么，白色的公牛找到陽光了嗎？這個女人最后活著嗎？你還是這么愚鈍。這不是故事的重點。

白色公?？梢源┻^沙漠，在草原上和陽光相聚。陽光也可以在這個夢中往生，然后變成一頭白牛，向著公牛前進的方向?qū)と?。它們會在夢的終點相聚，無論生命是什么形式。每當(dāng)白色公牛饑渴難耐時，它就會咀嚼自己儲存的神樹樹根。它孕育萬物，又哺養(yǎng)它們。樹根是萬物相連的血脈?，F(xiàn)在，你趕緊挪動你那傻不拉嘰的屁股，跑到神樹下面磕頭，請求它原諒你，結(jié)束你的霉運吧。

原刊責(zé)編 高怡喆

【作者簡介】肖睿，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會員。先后出版《校園檢討書》《一路嚎叫》《我考》《生生不息》《獵云記》《打雪仗》《太陽雨》等長篇小說，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中國作家》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作品達一百余萬字。曾獲夏衍杯優(yōu)秀電影劇本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學(xué)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