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東,1972年生于寧夏吳忠,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寧夏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寧夏文壇“新三棵樹”之一,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近年俄文版《中篇小說選》《家犬往事》及日文版《家犬往事》等多部作品在海外出版。中篇小說集《父親的婚事》榮獲《小說選刊》雙年獎、《蛇吻》榮登中國小說學(xué)會排行榜、《互獵》入選中子星·小說月報影視改編價值潛力榜、《家犬往事》入選“一帶一路”版權(quán)輸出典型案例。《西北往事三部曲》入選2023年度中國文學(xué)好書榜、中華讀書報好書、騰訊文學(xué)好書、探照燈文學(xué)好書、百道好書等。另有《張學(xué)東小說研究》《張學(xué)東中短篇小說選》8卷本出版。
我父親真正成為一個農(nóng)民,或許就是從一頭驢開始的,而且是從一頭口碑很不好的驢開始的。這也許跟別人不太一樣,不管一樣不一樣,我父親就這樣毫無準(zhǔn)備地開始了他的農(nóng)民生涯。
這是一種比較客氣的說法。生產(chǎn)隊宣告土崩瓦解的當(dāng)天,有人公開沖我父親發(fā)出極不友善的嘲笑聲。這些聲音像一通鑼鼓在我和父親的耳畔久久回蕩。于是,我父親就跟大戲里面的白鼻子小丑一樣閃亮登場了。他們一路叫囂著,一聲比一聲響亮。嘿!還不趕緊幫你爹往回牽驢去!然后,那些人像放屁似的對著我傻笑。
我看見牽著驢在前面行走的父親,看見那驢極不樂意地和父親并列而行,它的四只蹄子作交叉狀地在路面上勻速運動,像劃旱船似的。只是父親的手腳過于僵硬和笨拙,他拽韁繩的手總是一扯一扯的,生怕驢會變成鳥飛走了似的。
不知道他們的笑聲為什么突然變得那么不堪入耳,只記得當(dāng)時正值后半響,地上的光沒有一點內(nèi)容,只是龐然的蒼白一片。
我還記得他們嬉笑地噻,那是頭叫驢,光知道呻喚——不下力氣!
我還記得父親牽驢走路的姿勢,很像一個粗笨的男人頭一回抱著嬰孩。
我也許還記得父親說,太尿!駕!的確,父親是說出來的,不是像人家牽牲口把式那樣威風(fēng)凜凜吆喝著。他們說我父親那不叫趕牲口,他是在跟驢扯磨(聊天)呢!我的肚子里直放鞭炮。
父親卻沒絲毫表示,聾子一般,只顧牽拉著腦袋牽了驢歪七扭八地一路走來。
想一想,情況該有多么嚴(yán)重??!我得聲明:我家祖宗三代貧下中農(nóng),到父親這代才喝過幾滴墨水,能算得上半個秀才,勉強給生產(chǎn)隊當(dāng)會計兼出納。說到底,就這么點事。不過,據(jù)說我祖父張廣源同志年輕時倒是跑去新疆淘過金子,手里是有些積蓄的,后來偏又染上了大煙癮,到劃成分的時候,祖父已經(jīng)淪落為地地道道的貧農(nóng)。
為此,張廣源同志倒也沾沾自喜過一陣。但父親說張廣源同志連一件靠譜的事都沒有做過,就連他念書所用的極少極少一部分錢,還是祖母省吃儉用東挪西湊的。我父親曾用一句最讓人感到恐怖的話奚落祖父,他說那些錢留著你將來買棺材吧。
念書唯一的好處是,父親不用像其他社員那樣驢一般沒日沒夜地勞作,他只需要拿著算盤架著筆桿跟在隊長的尻子后面,手腳麻利一些就行。當(dāng)然,這也引發(fā)了另一個致命的后果一—我家就靠父親寫寫算算掙工分,再沒有多余的勞動力。我估摸著廣大的社員同志大概是看不慣這一點,他們肯定覺得父親的工分掙得也忒容易了。更要命的是,他們所有人的工分都得由我父親記錄折合,那些被隊里扣了分的人,年終分不到足夠的糧食,自然就把這筆賬記在我父親的頭上。這實在有點屈。
據(jù)說,隊里專門開會研究過,分馬分驟子都挨個考慮了,最后還是決定把那頭沒人愿意要的驢分給我父親。用他們的話說,張會計這些年沒趕過騾子,也沒趕過馬的,干脆就給個驢先讓學(xué)著使去!
事情就這么定了。我父親唯一的一點先生的優(yōu)越感蕩然無存了,誰也不再把他當(dāng)回事了,難道人家自個種糧,還不會算那一畝二分地的小賬嗎?于是,他們在我父親面前立即表現(xiàn)出難得一吐的快感。他們說張會計,這真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呀!
這件事情對我最直接的影響是,連那群碎籽仔也開始不把我當(dāng)回事了。他們以往可沒少巴結(jié)過我,現(xiàn)在突然有種樹倒猢孫散的架勢。他們除了無緣無故拿些脹氣人的風(fēng)涼話惹我之外,還無處不在地小我所參加的各種勞動,他們陰陽怪氣地說,你怎么能下地干活呢?你可是張會計的娃子呀!
聽聽,他們還故意將“張會計”三個字拖了一膀子長,氣人不氣人。不過,氣也沒有用,誰讓我偏偏是張會計的娃子呢?我的心里怎么也不是個味,世道究竟是怎么啦?!
驢一牽回家,父親就著手給驢搭棚子。給驢搭棚子那天,父親像猴子一樣蹲在高高的墻頭上。在我記憶當(dāng)中,父親很少做這樣危險的事情,他是個體面的男人。他總習(xí)慣穿一身漂洗得發(fā)白并且袖子和膝蓋時常攘著厚厚的方塊補丁的灰滌卡制服。給我的印象如同課文里學(xué)過的那位萬盛米行的賬房先生,當(dāng)然我只是說他比較斯文或虛弱,事實上父親根本沒有什么架子,我也從未見他對社員們吆五喝六或吹胡子瞪眼睛的,他只知道謹(jǐn)慎和秉公辦事。
我得給他當(dāng)小工。別看父親吆喝牲口不怎么樣,卻把我使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好像我遠(yuǎn)不如一頭驢重要,或者說,我比一頭牲口更容易被人使喚。我用孱弱的肩膀把那些秫秸稈一捆一捆地扛回家,然后用很夸張的動作將它們遞給站在墻頭上的父親。那一整天我都在重復(fù)這樣無聊透頂?shù)膭趧印sH就拴在院子里的一棵樹下歇涼,院里兀自出現(xiàn)這樣一只“怪物”,讓人覺得渾身都不舒服。驢躺著你站著,驢歇著你干著,越看越不順眼。尤其,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使得像頭毛驢似的,一趟又一趟往回扛那些秫秸稈,而且,我的勞動僅僅是為一頭驢而效勞,心理就不太平衡了。
我趁父親不注意時,狠狠地朝驢的身上端了兩腳,哪知驢根本不理睬我,還嘰里咕嚕地拿驢眼斜我,仿佛我是一只討厭的牛虻或蒼蠅。我非但不解恨,無名火一股一股往上竄。驢的眼里竟然全不把人當(dāng)回事。
整個勞動的過程當(dāng)中,我的祖父張廣源同志始終端坐在門檻上,他的樣子很像一件古老的擺設(shè)。他仰臉觀望著站在墻頭上的父親,有幾次我發(fā)覺他的目光中有股輕視別人的味道。說實話,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張廣源同志的這種散漫的眼神。他試圖張開嘴對父親說些什么,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閉口緘默,那些沒吐出來的字就緊緊地咬在他黑的齒縫間。
事實上,張廣源同志現(xiàn)在不可能再抽大煙了(人民政府不允許),他只是有事沒事地吃那種叫\(zhòng)"去痛片\"的東西。那些白色圓藥片隨身放在一只裝雪花膏的鐵盒里,我在一天當(dāng)中至少見他吃三到五回。每次用他那雙皴朽的老手掰上那么四分之一小塊,然后哆哆嗦嗦地抿進(jìn)干癟的嘴里,水果糖一樣靜靜地含化。
他們說去痛片里有大煙的。我不知道。其實,我估計張廣源同志哪都不疼,他就是喜歡吃,跟娃娃喜歡吃糖果一個道理。我父親絕對鄙視張廣源同志的這種行為,那些雪白的藥片在父親的眼中總浮隱著某種遙遠(yuǎn)的記憶,它讓父親偶爾發(fā)出一聲嘆息,冗長而沉悶。我曾聽見父親和張廣源同志的一次爭吵,其實更準(zhǔn)確地講,那完全是父親對張廣源同志的不滿和怨恨,吃!吃!就知道吃!要不是你揮霍,我們的日子遠(yuǎn)比現(xiàn)在好過得多。對于父親的這番老生常談,我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我的祖父張廣源同志在我的眼里只是顯得孤寂而又蒼老,而父親似乎始終在指責(zé)他記恨他,好像他曾犯下了天大的過錯令他耿耿于懷。
張廣源同志對牲口似乎很內(nèi)行的樣子,他根本看不上父親那兩下子。父親牽驢的時候,他總愛撇著個嘴,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情。其實,張廣源同志的腹內(nèi)的確有貨,他年輕那陣子只身闖過邊疆,再烈的馬匹他也能駕輕就熟。想一想都讓人羨慕,催馬揚鞭,馳騁于戈壁與荒漠之間,天地大了去,那種一日千里的騎士感覺不是每個人都能體會到的。
父親并不讓張廣源同志插手做任何事情。記憶中他對祖父的成見深不見底,他經(jīng)常會用一件我并不完全知曉真相的事件堵住祖父的嘴。比如,父親最愛說,你若是能行也不會拿月季紅的鈔票糊墻圍子糊頂棚了。這已然是過去進(jìn)行時,那陣還沒我呢。張廣源同志是非常吝薔的一個人,很有些守財奴葛朗臺的嘴臉,把大量的錢票放在房梁炕洞里或別的什么可以窩藏的地方,到頭來改朝換代了,那些錢一夜之間全部變成廢紙,他一氣之下就用它們糊了頂棚和墻圍子。所以,父親總愛拿這件致命的事件戲謔他,每每此刻,張廣源同志高漲的情緒便一落千丈,甚至漲得滿面赤紅,很長時間都不再多說一句話,或抬起一下頭來。
驢棚子總算初具規(guī)模。父親把驢圈進(jìn)去。驢隔著柵欄拿驢眼窺望這一陌生的農(nóng)家院子。驢的眼神怪怪的,帶著那么一絲膽怯和孤單,同時也有一點不羈。父親把雙手背在身后,他的手總是習(xí)慣性地背在后面。他們說父親的樣子就像個大干部,不當(dāng)干部對他來說也許是個損失。
父親隔著柵欄靜靜地看著驢。驢在生產(chǎn)隊看慣了大群的牲口和那個老飼養(yǎng)員,突然間來到這里換了新主人,肯定不太適應(yīng)。父親想跟驢交流交流,就把手從柵欄的空當(dāng)中伸進(jìn)去,手剛落在驢背上,驢就不滿地往里面挪步,頭昂得高高的,一對驢耳朵不停撲棱著,生怕那雙手會暗算它似的。
驢有了住處,可家里連一捆多余的稻草都沒有。沒到傍晚,驢就開始無休止地用蹄子刨柵門,窟熥窟熥地響,像是要把棚子拆翻似的。父親才恍然大悟,他竟把最當(dāng)緊的事給拋在腦后了。
我和父親從外面空著手回來。
我們拉著平板車想去打麥場弄些干草回來喂驢,可場上的柴草垛早就被大伙兒打劫一空,偌大一片麥場空空如也,那些原先堆放在場上不值錢的東西竟然成了搶手貨。實際上,這個現(xiàn)象早在他們決定分牲口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家家戶戶都搶著往回拉。看來,我家的驢只能喝西北風(fēng),我們下手太遲了,這得怪父親。別人牲口沒拉回家就先趕到場上搶柴草,可父親卻悶在家里搭建驢棚子。父親的面情太軟,讓他厚著面皮向旁人張嘴借點東西比殺了他還為難呢。
現(xiàn)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地里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
父親背著手從外面繞回來。背手走路是他在生產(chǎn)隊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在我的感覺里,如果不背手他恐怕連路也不會走。我猜張廣源同志就頂看不慣父親這一套,他一面有滋有味地化食那種白色藥片,一面夾槍帶棒地奚落:眼下不比從前了,還把個手背在尻子后頭給誰看呢!
父親聽得不舒服,賭氣地甩開門簾子鉆進(jìn)屋,說,家里的事情不用你來操心。事實上,我覺得他的心情是相當(dāng)復(fù)雜的,他大概沒有認(rèn)真考慮過現(xiàn)實問題,他弄不明白好好的生產(chǎn)隊為什么一轉(zhuǎn)眼成了這副六親不認(rèn)的模樣。我分明感覺到父親在這天一—他把那頭驢拉進(jìn)家門的一刻—一忽然有些恍惚起來,好像跟做了一場夢似的,夢醒了,父親的眼前多出一頭活生生的驢來,要吃,要喝,要屙,要睡覺。于是,他牽著驢往回走,一路走一路思量著,很多人都在拿有色眼鏡看他的笑話。父親儼然連路也不會走了。
我發(fā)現(xiàn)父親本來還想拿些老生常談噎一下張廣源同志的,但他最終沒有那么做,他嘴角的肌肉微微地抽搐了幾下,又悄然地恢復(fù)了平靜,靜得宛如一個羞澀的姑娘。他只是落荒而逃,然后直挺挺地靠在被垛上嘆氣。
而我的祖父張廣源同志,在這個秋末的黃昏默默地吃下了一整片去痛藥,他很少一次吃掉這樣一整片藥的。我聽見他的嘴里發(fā)出咯嘣咯嘣的刺耳聲響,那種白色藥片被祖父咀嚼出一種別樣滋味來。在我看來,祖父對于藥片的依賴是那樣地強烈,我曾親自品嘗過那種藥,我忍著巨大的苦澀將它咬碎然后咽下喉嚨,那藥實在是奇苦無比。我問過他,他卻說一點也不苦,世上最苦的東西不是藥,是命。我不解。祖父又自言自語道,后悔才是世上最苦的東西呢。
農(nóng)民出身的張廣源同志,并沒有做過多少農(nóng)活。我經(jīng)??匆娝陉牪吭鹤拥哪蠅Ω拢蜷]目休憩,或跟那些曬太陽的老頭及不懂事的碎籽仔無休止地講述他的傳奇經(jīng)歷,那段和金箔一樣閃亮的耀眼故事已經(jīng)在我們這里廣泛傳誦。我時常能從祖父的淘金生涯中感受到他曾經(jīng)的激越與輝煌,那是一段遠(yuǎn)離農(nóng)村現(xiàn)實生活的憧憬與夢想,它總在饑荒與無奈之中忽然照亮我們家族過去的一頁,讓我在簡陋而貧瘠的童年時代維持著某種不真實的虛幻和榮耀。
張廣源同志年輕時曾數(shù)次遠(yuǎn)涉新疆,在那個叫作阿力麻里的美麗地方,他試圖實現(xiàn)他年輕的夢想。后來他騎著馬穿越廣袤的沙漠和險惡逶迤的戈壁灘,他尋找著世上最奪目的東西一一金子。和他們在一起淘金的人當(dāng)中,有人在深夜騷擾了當(dāng)?shù)氐墓媚?,這使得當(dāng)?shù)厝舜鬄閼嵟?,他們放開了獵狗瘋狂地驅(qū)趕。據(jù)說張廣源同志跟其他人走散以后,他沿著伊犁河一路狂奔,后來他在那個“天馬\"的故鄉(xiāng)停住了腳步,事實上,他必須停留下來,一路的逃亡與恐懼使我的祖父像暴風(fēng)雨中的一只孤雁。
我的祖父人困馬乏地流落于水草豐饒的伊犁河岸,在這個天然的高山牧場,他做夢也想不到會迎來一生最難忘懷的時刻。當(dāng)他睜開雙眼的時候,他被彌漫于氈房中的青草與奶茶的氣息所感染,他摸了摸自己的身體,那些沉甸甸的東西依舊深藏在里面。他走出氈房,看見自己的馬正拴在一截木樁上啃食著一筐青草,而在草場的盡頭,天山正像一條脊背覆蓋著白雪的蒼龍騰空而起,那種疊嶺重山蜿蜒起伏的偉岸氣勢令他渾身戰(zhàn)栗不已。這時,他看見一匹棗紅色的馬兒躍入他的眼簾,那馬奔跑得輕盈而又閑逸,仿佛是從茫茫的草場中飄過來的一片云彩,而叫熱荷曼·古麗的姑娘也是那一瞬間走進(jìn)他的眼晴里的。
對于這段具有傳奇和浪漫色彩的感情經(jīng)歷,張廣源同志并沒有過多地談及,他只是在幽深的老眼中泛起一股蒼茫而凄婉的情愫,轉(zhuǎn)瞬間便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倒是祖母在世時曾偶然提起這件事情,她說我知道這個老不死的還一直惦念著那個新疆姑娘,她還說他那時總在夢里呼喚古麗這個名字。而最不能讓祖母原諒的是,張廣源同志在我父親僅有五歲的時候,居然狠心地撇下他們娘兒倆再次跑到新疆,去尋找那個令他朝思暮想的游牧姑娘。他這一去就是很多年,等他百般落魄地從甘肅河西走廊返回寧夏以后,他就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大煙鬼。祖母說他的身上當(dāng)時抽得只剩下鱗恂的骨架和一張青亮的皮了。
祖父的身上確實一直佩戴著一塊綠色的玉石,上面有黑白兩色的斑點宛如綠草中的一對黑白兩色的駿馬在并肩奔跑。他把這塊玉當(dāng)命根子一樣珍視,誰也不給看的,就是祖母也只是趁他熟睡之際偷看過那么幾眼。后來就連自然災(zāi)害時期,他也不曾動過變賣的心思。
我在工作以后曾赴新疆學(xué)習(xí),有幸來到天山天池和伊犁河畔的天然牧場,我被那極致的直矗云霄的神山所深深震撼與折服,而冰山雪峰之下的無邊無涯的草場更是令人心曠神怡。置身于這樣的秀美山色中,我忽然產(chǎn)生了某種無法按捺的沖動,這種沖動近乎親切與狂妄,我在銀光閃耀的山巔看到了一片瑰麗的云霞,或者,那是一種靈光。我的祖父在那片光焰中,浮現(xiàn)出他年輕而飽含深情的臉龐。
那次新疆之行還去了位于塔里木盆地西南部的和田縣,汽車一路跋涉,新疆的地域遼闊在我的眼中有了真實的含義,我在近乎麻木的暢想中,聆聽那位漂亮的新疆國旅姑娘的解說。她說和田最富盛名的是和田玉、和田毯和和田綢。我對毛毯和絲綢素來沒有什么興趣,但和田玉還是引起了我的好奇。解說還說自昆侖山脈上流淌下來的玉龍喀什河和喀拉喀什河正好穿越和田地區(qū),于是便給這里的人民帶來了十分美麗而又彌足珍貴的玉石,他們把這兩條河又稱作白玉河和黑玉河,而由這兩條河中所產(chǎn)生的著名玉石分別叫作白玉和黑玉。傳說中另有一條綠玉河,水流之處能尋到一種極品的綠玉石,而遺憾的是現(xiàn)在連那條河身也早已不知所在,更別說那難得的綠玉石了。
我正是那一刻對新疆之行有了某種奇特的釋解,有關(guān)和田綠玉河之說讓我長時間地陷入了沉思,我隱約記起祖父身上的那塊玉石,只可惜我當(dāng)時太小,根本不知道那竟然是世所罕見的美玉。而由此也使我再度懷想起那個叫古麗的姑娘,他和她之間曾經(jīng)一定發(fā)生過什么情感糾葛,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張廣源同志拋下我的祖母和我年幼的父親,遠(yuǎn)走新疆找尋她時的執(zhí)著模樣。那塊綠色的美玉一定沾染了一個女人最溫柔的眼淚,它曾伴隨祖父路過雪山路過湖泊路過沙漠路過牧人潔白的氈房,也路過短暫的幸福和無盡的痛苦。它曾在他胸口一路歡歌吟唱。
吃下藥片以后,祖父的骨子中便如同注入了興奮劑。
這是他在晚年生活中所表現(xiàn)出的少有的精氣神和硬朗,在我出生以后或者之前,張廣源同志一直是隊里一個無所事事的病弱老頭。早年的煙毒幾乎讓他喪失了勞動的氣力,更重要的是他的心志俱灰,他對一切事情都處之漠然,他在時間的長河中如同路邊一棵過早枯朽的老樹。我的祖母曾為這個她認(rèn)為不可救藥的男人付出了巨大的勞動和心血,以至于晚景飽受病痛折磨,并過早地離開了我們。所以,父親對張廣源同志的成見由來已深,他們父子的關(guān)系一直存在著某種巨大的隔閡。
而在我看來,祖父也曾試圖在他有生之年緩解這種尷尬的局面,為此他的確做了一些事情。
比如,前些年祖父主動去找隊里謀了一份差事——開始還瞞著父親一一給生產(chǎn)隊里積大糞。祖父成天背著糞筐,起早貪黑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徘徊著,太重的力氣活他是干不來的,他想用這種方式給父親或家庭減輕負(fù)擔(dān)。隊部后面的空地上有個很大很深的糞池,一到夏天臭氣熏天,盤旋在那里的蒼蠅像一團(tuán)一團(tuán)青黑色的云聚集著。祖父五更天便從炕上爬起來,摸索著出了門,然后做賊似的生怕讓我父親發(fā)現(xiàn),到糞池邊背起糞筐,拿著鐵叉四處轉(zhuǎn)悠。等太陽出來的時候,祖父的筐里已經(jīng)裝滿了那些隱藏在土路或田埂邊的牲畜糞便,他再將那些東西臭烘烘地背回去倒進(jìn)糞池,然后才悄悄地回家睡個回頭覺。
可天有不測風(fēng)云,那年暴雨過后,祖父剛走到糞池邊,一不留神腳底下打了滑,結(jié)果連人帶筐栽進(jìn)了池子里。幸虧有人及時發(fā)現(xiàn),要不險些把老命葬在里頭??蛇@件事父親根本不領(lǐng)情,他沒鼻子沒眼地怪怨著,快別給我丟人現(xiàn)眼了,誰稀罕你掙那幾個爛工分!
那次齷齪的事件倒有一個細(xì)節(jié)值得一提,祖父被人抬回來放在院子里,那種混濁的臭氣在我家院子上空經(jīng)久不散。他們七手八腳地將祖父的衣褲一件件地扒下來,哆嗦成一團(tuán)的祖父在混亂中竟然緊緊地將雙手捂在他的胸口處,生怕旁人搶走了他的玉。
我和父親都聽見院子里的平板車咕嚕咕嚕地響動的聲音,那聲響中伴隨著張廣源同志遲緩而笨拙的腳步和不時的幾聲咳嗽,他輕輕地離開了家門。父親也許想翻起身來制止他,卻又很無奈地躺下去。父親已經(jīng)好幾日沒有夾著他的算盤或賬本在隊里行走了,那些東西都被他象征性地收藏起來,包括一支英雄牌劈頭鋼筆。父親的確被煩惱團(tuán)團(tuán)包圍著。
這時,圈棚下的驢又在拿蹄子踢槽了,食槽是父親用一只舊木箱臨時改造的,被驢踢得咚咚亂響,讓人心煩。餓極的驢叫起來實在有點駭人聽聞,啊——嘔啊——嘔的狂叫,驢叫一聲父親的眉頭就跟著皺一次。后來,父親的眉頭擰成一個死疙瘩,再也解不開了。
父親從來不當(dāng)著張廣源同志的面隨便笑一下的,總是緊鎖眉頭。在我出生以后,他們的對峙發(fā)生過某種質(zhì)的變化,這種變化非常微妙,那就是不管父親是怎樣一副面孔,祖父都保持著視而不見的超脫。他的一雙擠擰在無數(shù)皺褶之間的老眼對幼小的我投以熱切的關(guān)注,時間久了,他還會伸出一只手無法按捺地?fù)崦业哪X門或鮮嫩的臉蛋。
母親就很大方地將我遞給張廣源同志抱著。那時,祖父的臉上通常光燦燦的,宛如刷上一層質(zhì)地精良的油漆。他居然很大度地將他脖子里的玉石掏出來讓我好動又好奇的雙手抓弄著。這塊曾經(jīng)令我的祖父幸福又心痛一生的東西,在我的手掌和稚嫩的臉上,只表現(xiàn)出來自遙遠(yuǎn)的喀喇昆侖山脈上的冰雪特有的溫度。美麗的玉石的確是極富靈性的,通常在哭鬧中的我撫弄到它的時候,竟會很神奇地安靜下來,好像有一泓清澈而甘甜的圣水正從天而降,使人的心靈也跟著潔凈了。
我的祖父像一匹枯瘦不堪的老馬拉著平板車步履瞞跚地行走在路上,深秋的冷風(fēng)一道一道地迎著他撲過來,他的衣襟和褲腳擺得很厲害。
這種情景下,他也許想起了多年以前的某些散亂的場景。大漠,落日,戈壁,星月,一望無際的草場,阿力麻里,伊犁河,喀喇昆侖山脈,塔克拉瑪干,維吾爾族姑娘,絢麗的花布頭巾和插滿潔白羽毛的帽子。還有,金黃色的鑲,雪白的氈房,香味撲鼻的奶茶和姑娘手中輕輕甩起的馬鞭兒落在他的身上這一切構(gòu)成了他一生之中最幸福又最傷感的記憶。
張廣源同志最后一次到達(dá)新疆是在他三十歲那年。臨行前他花大價錢買到一匹最快的馬,同時也帶走了他的全部積蓄。在路上,這個三十而立的男人對未來的前途充滿信心??墒?,當(dāng)他和他的馬一路西行,由平原到荒漠,從盆地翻過高山,再由綠洲穿越寂靜的湖泊,耳邊響起了牧人的冬不拉和熱瓦甫,他聽到悠揚的伊犁情歌在遙無邊垠的草原中飄飄蕩蕩。有一天,他終于走累了,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走丟在茫茫的森林和陌生的山谷中。遠(yuǎn)方,一對青年男女并肩騎著駿馬在遼闊的牧場上追逐,小伙子在馬背上向姑娘綻放出馬蘭花一樣絢爛的笑容,在這海一樣深邃的茫茫路途之中,他看到他們相遇,然后分手。
那時,張廣源同志也許忽然感覺到,一股無限蒼涼的生命感覺洗劫著他的身體和他的馬匹,腳下靜謐著磷光的馬的森森白骨令他不寒而栗。他還依稀看到姑娘的馬鞭正輕輕地甩落在小伙子的身上,遠(yuǎn)處的草原倏忽沉寂在某種令他疲倦的天中。
那次張廣源同志的腳步幾乎遍及南北疆域,一路上他遇見了無數(shù)的游牧隊伍和美麗的姑娘,可他再也找不到那個叫熱荷曼·古麗的姑娘,或者,這里有太多太多名叫古麗的姑娘,她們像鮮艷的花兒開遍了整個山川,然后在冬天來臨之前悄然隱沒在的雪域與神山之中了,又怎么能找得到呢。
暮色中,祖父的行走越來越像一匹老掉牙的馬,或者,更像一個窮途末路的乞丐,他挨家挨戶地敲響了他們的院門,見了誰他都說同樣的話:借給我兩捆草吧,驢餓得直叫喚呢。他們拿怪異的眼神打量著我的祖父,他們說到別人那里借去吧,我的牲口還不夠吃呢。祖父仍不走,臉上賠著笑,那笑容讓他的臉看上去不像是張臉,仿佛是工匠刻出來的一個走樣的模子。
終于,有個人肯借給他幾捆稻草了,他有些欣喜若狂。他就干巴巴地笑著。那個人站在門口端詳著我的祖父一捆一捆地將那些稻草扛出來,然后碼在平板車?yán)?,很快就碼出一人多高,新鮮的稻草在落日的光輝中散發(fā)出誘人的芬芳。祖父有點陶醉和竊喜。他用袖子揩去了額頭上的汗珠,抹汗的動作讓他體驗到一種勞動后的清涼感覺。
就在祖父俯下身體去抓車轅上的兩只鐵環(huán)拉手的時候,那個人卻走過來一腳踩住了車轅,他沖祖父哼了一聲,說,都傳你身上有塊綠石頭是個寶貝,拿出來讓我也開開眼,這車稻草呢就當(dāng)是白送給你了。
祖父抬頭猶豫地看著對方。
那個人偏斜著脖頸,怕啥么!就看看,又吃不了它。
祖父仍顯得為難而拘謹(jǐn),但雙手已遲疑著落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快點吧!草都借你了!還這么小氣!
祖父不再猶豫了,他伸手去取他脖子上的玉,綠色的玉石在祖父的手中輕輕晃動了一下,夕陽的余暉在它的上面頓時凝聚出一種沉甸甸的柔滑的金色光芒來,對方的眼里也頓時泛起一道亮光,伸手迫不及待地去奪祖父手里的玉。
那時,祖父或許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他感到莫大的后悔。他被對方眼神里的一簇正在膨脹著的貪欲嚇住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從奔騰的馬背上掉下來,他試圖抓住韁繩,可馬已經(jīng)跑得遠(yuǎn)不可及了。他的身體鴨脖一般伸過去老長,他惶惶地叫著,把東西給我!把東西給我吧!當(dāng)他的手指恰好夠到那人手上的玉的一瞬間,對方卻就勢將祖父推了個趣趄,你個老不死的!難怪連你兒子都罵你財迷心竅!
也許,祖父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聲音,那塊綠色的和田玉在他們彼此爭奪的手指間蒼茫地滑落下來,宛若一滴綠瑩瑩的水珠,輕柔、細(xì)膩、凝華,卻又那樣脆弱不堪一擊。玉落在磚地上,進(jìn)射出碎玻璃一樣不規(guī)則的光芒,發(fā)出的裂音如鳴佩環(huán),鮮亮、輕盈、余音繚繞。
與此同時,我的祖父張廣源同志的身體,也如同一只遭受劇烈碰撞的陀螺突然傾向一邊,他的嘴里發(fā)出一串極其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或者,如一架翻滾著墜向山崖的馬車,渾身所有的骨節(jié)都在那一刻發(fā)出了這一生當(dāng)中最后的聲響……
責(zé)任編輯 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