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開講啦!我要準備十萬分的怡悅,來回憶二〇一九年那個迷人的九月。清晨,陽光像一塊淺金色的紗巾,輕柔地擦拭著利茲的天空。頂著微涼的秋風,我與王家新、娜夜、李元勝三位老師一起,叫了一輛車,往哈沃斯去。
就在昨天,我們剛參加完利茲大學舉辦的中英詩歌高層對話論壇。這期間,我特地尋訪了張國榮當年讀書的地方。在學校附近的書店閑逛時,看到有杰克·凱魯亞克的詩集,順手買了一本,作為此次利茲之行的紀念。今天,幾位中國詩人即將各奔東西,還剩大半天時間,遂一致決定去哈沃斯參觀勃朗特三姐妹的故居。
勃朗特三姐妹是英國文學史上的奇跡。姐姐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妹妹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以及小妹安妮·勃朗特的《艾格尼絲·格雷》均享有盛譽,尤其是《簡·愛》和《呼嘯山莊》,征服了無數(shù)讀者,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其實幾天前,娜夜老師便同我講到,她喜歡《簡·愛》,想去看看夏洛蒂生活過的地方;我呢,因為《呼嘯山莊》,也對去勃朗特故居抱有強烈的渴望。兩人一拍即合。至于李、王二位老師,哪有不去的理?
因為太期待,上車前,我心里還七上八下,恍恍惚惚。那感覺,就跟談戀愛似的,竟無端擔憂計劃會泡湯。直到車開始發(fā)動,我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來,轉(zhuǎn)而又被繁花般怒放的喜悅和翹盼塞得滿滿的一一這種狀態(tài),可不就是跟文學戀愛嘛?!我對勃朗特姐妹的閱讀始于十三歲。那是初中一年級的暑假,我在父親的推薦下閱讀了《簡·愛》。隨后就是《呼嘯山莊》了,及至初二上學期,烏蒙高原上最瑰麗的金秋,《呼嘯山莊》成了我豆蔻年華的迷魂藥。正好那時,我也在閱讀艾米莉·狄金森的詩,免不了時常感嘆,“艾米莉\"這個名字究竟有何魔力?由此,我想寫一篇比較閱讀的文章,連題自都想好了,就叫《兩個艾米莉》。慚愧至今沒有動筆,以后也未必會寫,因為我想寫的東西太多了那不妨在這里簡單叨兩句:兩個艾米莉,只相差十二歲,生活在大洋的兩端,素昧平生,卻有一些巧合的相似。比方說,她們都長居小鎮(zhèn),小半徑社交,終身未婚;都聰慧神秘,在孤獨中進發(fā)出驚人的創(chuàng)造力。兩個艾來莉,為我?guī)砹瞬煌酝奈膶W體驗,寫出了埋藏在我生命深處,等待被喚起、點燃的部分。閱讀的時候,我既能感受到她們在語言、技法、審美上與我之前的閱讀不一樣,又本能地覺得她們是熟悉的、親密的,就像另一個我,或者說像我的分身,是來源于我自身的一部分。
心無旁騖的夜讀,是人生最幸福的事之一。那時的我幸福得快要飛起來!十三歲的冬天,我常坐在溫暖的桌爐邊,陷入摩卡色的絨布沙發(fā)里,一遍遍地品讀《呼嘯山莊》。讀的時候,不免想象女主人公凱瑟琳和男主人公希斯克利夫的模樣。我問自己:他們之間狂野又深沉的愛情,就是荒原的精神寫照嗎?那片遼闊冰冷的荒原,還有沒有一點溫情?當它裹挾著風雪咆哮時,可怕到什么程度?遙遠陌生的約克郡,還藏著多少動人心魄的故事?…在閱讀的幸福中,時間總是不知不覺地溜走,當我從書里抬起頭來,夜色已堆積出黛青的濃顏,十三歲的大雪在窗外紛揚,對面的屋頂、樓下的球場、院中的小花園都披上了素白的睡衣。驀然,再抬頭,近二十年的光陰彈指而過。如今,我正奔往哈沃斯,馬上就要與勃朗特姐妹“親密接觸”了!噢,我的艾米莉,汽車為何不能再快些?!
此時,陽光一點一點打開,像過濾了細沙,越發(fā)透亮。窗外的景色也越發(fā)鮮艷。大片大片的田野連綿鋪展,在藍天下散發(fā)著青蘋果般清透的綠。經(jīng)過一個小鎮(zhèn),家家戶戶門前的鮮花,在初秋的微寒中依然喧鬧著,錦簇著,與那些普魯士藍的、淡山茱萸粉的、明黃的、雪白的房屋一配,煞是養(yǎng)眼。我們不禁稱贊,約克郡的鄉(xiāng)間真是美如畫!若不是因為還要去哈沃斯,倒愿意就在這里下車,隨便走走逛逛,累了就找個咖啡館坐坐。人生啊,不就該這樣嗎?
聊著,笑著,遐想著,不知又過了多久,司機把車停下。哈沃斯,你好!
二
一條光滑平整的石板路,滿滿的年代感迎面撲來,便是小鎮(zhèn)的主街了。在去往勃朗特故居的路上,咖啡館飄出悠揚的音樂。我原以為,喜歡文學的人在人類整體中本為少數(shù)派,何況是在這個文學式微的年代,像我們這樣專程探訪故居的人肯定不多,所以,哈沃斯應(yīng)該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哪想到,這里已發(fā)展成旅游小鎮(zhèn),且不論旅游路牌、旅游紀念品店,就說我在其他地方見過的旅游營銷,這里也一個都不少。雖然建筑風格、自然氣候、風土人情不一樣,但走在哈沃斯街上,我竟第一時間想到了鼓浪嶼。我小時候看鼓浪嶼的紀錄片,對這個“家家戶戶都傳出鋼琴聲\"的小島印象頗深,后來讀林語堂,對鼓浪嶼的向往又多了一分。但我二○一二年去鼓浪嶼時,已是無處不在的商業(yè)氣息。相比之下,哈沃斯的商旅氛圍還沒那么濃,人也沒那么多。無論怎樣,這里遠比我想象的要繁華。想想也是,畢竟一兩百年過去了,今天的哈沃斯早已不是勃朗特姐妹時代的哈沃斯了。
幾分鐘后,我們沿著一段小斜坡往上走,沒幾步路,就看到了勃朗特故居的指示牌,原來故居的全稱是BrontéParsonageMuseum,意為\"勃朗特牧師住宅博物館”。故居旁邊還有一所教堂,一座墓園。我們先去了墓園。我發(fā)現(xiàn)有的墓碑上注明了Bronté字樣,趕緊在周圍尋找,可惜沒找到艾米莉的墓。現(xiàn)在是上午十點多,陽光已普照大地,可墓園里水汽大,又被草木環(huán)繞,竟比外邊潮濕陰冷不少。我們都覺得冷,轉(zhuǎn)了一會兒便離開了,徑直往故居去。
三姐妹的父親帕特里克·勃朗特一七七七年出生于愛爾蘭島東部的洛伊布里克蘭德,曾在劍橋大學圣約翰學院就讀。一八一二年,他與瑪麗亞·布蘭威爾完婚,兩人育有六個孩子:大女兒瑪麗亞、二女兒伊麗莎白、三女兒夏洛蒂、獨子勃蘭威爾,下邊就是艾米莉和安妮。一八二〇年二月,勃朗特先生被任命為哈沃斯的牧師,兩個月后,他帶著全家人來到這里,住進了這棟parsonage(特指牧師住宅)。遺憾的是,一八二一年九月,勃朗特夫人便因病去世,年僅三十八歲。當時孩子們尚小,勃朗特夫人的妹妹伊莎貝拉便承擔起養(yǎng)育孩子們的責任,她把全部的愛都給了姐姐家的六個孩子,終身未婚。一八二四年七月,瑪麗亞和伊麗莎白被送進考恩橋?qū)W校,兩個月后,夏洛蒂和艾米莉跟來就讀。這所為神職人員的小孩開辦的寄宿學校條件很差。很快,瑪麗亞被診斷出肺結(jié)核,于一八二五年二月被送回家。同年初春,學校暴發(fā)了斑疹傷寒。五月的最后一天,伊麗莎白因病被送回家,和姐姐瑪麗亞一樣,回來沒多久就去世了。隨后,僥幸逃過一劫的夏洛蒂和艾來莉也回到家中,結(jié)束了短暫的校園生活,開始接受家庭教育。
現(xiàn)在,映入我眼簾的是一棟兩層樓的石屋。與那些莊園城堡相比,這棟房子平平無奇。不少文章都說,牧師家的生活頗為清貧。我倒是覺得,一家人能擁有一棟獨立的房屋,且不背負房貸,可以不受打擾地恬淡棲居,做自己喜歡的事,在今人眼中,未嘗不是一份幸運。我如果有這樣一棟房子,能衣食無憂地寫作,不僅睡覺會笑醒,醒了還要大笑三遍,哪怕是清貧一點也無憾了。
和許多博物館一樣,勃朗特牧師住宅博物館也出售一些文創(chuàng)產(chǎn)品。不同的是,這里還出售大量書籍。勃朗特姐妹的著作就有多個版本,琳瑯滿目;研究她們的學術(shù)著作也比比皆是,甚至還有專門的學術(shù)期刊。我家里已有幾個版本的勃朗特姐妹作品,但來到這里,還是心癢癢地買了一本由Wordsworth出版的《呼嘯山莊》。工作人員在扉頁加蓋了紀念章,章上顯示:本書購于勃朗特牧師住宅博物館。購?fù)觊T票,我們就開始正式參觀,因為看得仔細,竟在樓里逗留了兩個多小時。
一樓的餐廳首先吸引了我的視線。用今天的話來說,它其實是個多功能間。勃朗特一家常常在這里聚會。我能想象,夏洛蒂帶著弟妹們在餐廳里玩耍,給他們講故事,教他們唱歌,等弟妹們長大些,就一起談?wù)撐膶W,在餐桌上寫作、畫畫。在這里,我還看到了艾米莉臨終時躺的長沙發(fā)。一八四八年一個寒冷的冬日,時年三十歲的艾米莉,就是在這張沙發(fā)上,帶著無限的遺憾合上了眼晴。蓋斯凱爾夫人的著名傳記《夏洛蒂·勃朗特傳》里,詳細記載了艾米莉死前的情形:“十二月的一個星期二的早晨,她起來了,和往常一樣地穿戴梳洗,時不時地停頓一下,但還是自己動手做自己的事,甚至還竭力拿起針線活來。仆人們旁觀著,懂得那種室人的急促的呼吸和眼神呆鈍當然是預(yù)示著什么,然而她還繼續(xù)做她的事,夏洛蒂和安,雖然滿懷難言的恐懼,卻還抱有一線極微弱的希望。時至中午,艾米莉的情況更糟了:她只能喘著說:‘如果你請大夫來,我現(xiàn)在要見他。這時已經(jīng)太遲了。兩點鐘左右她死去了?!币驗槌聊?、自閉、社恐,以及突如其來的憤怒情緒(比如重拳毆打不聽話的狗)等,有人認為艾米莉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斯人已逝,這一點無從考證,只有在文字中,我們能一窺她的心性。
這位古怪天才只留下了一部小說《呼嘯山莊》,還創(chuàng)作了一首九十三首詩。與身后的盛名相比,在生前,她并沒有享受過鮮花與掌聲。一八四七年,艾米莉以男性筆名“埃利斯·貝爾”出版了《呼嘯山莊》,小說因為太超前,未被讀者接受。不僅如此,在一些人眼中,這部作品還非常怪異,甚至令人不適。艾米莉去世后,夏洛蒂替妹妹整理遺物,才發(fā)現(xiàn)名不經(jīng)傳的《呼嘯山莊》竟出自妹妹之手。直到多年以后,尤其是進入了二十世紀,人們才逐漸意識到《呼嘯山莊》的偉大。被張愛玲評價為“世間的挑剔者”的毛姆,對《呼嘯山莊》亦不吝贊美:“這并不是一本拿來供人討論的書,而是一本供人閱讀的書。發(fā)現(xiàn)小說中的錯處很容易,但它擁有那種只有極少數(shù)幾個小說家才能給予讀者的東西一—力量。\"是的,《呼嘯山莊》有一種摧枯拉朽的野性力量,并且艾來莉在表現(xiàn)這股力量時,是自然順暢、舉重若輕的,既無僵硬,亦無黏滯。至于她的詩歌,在她活著時也沒翻起什么水花,后又長期被其小說盛名遮蔽。實際上,艾來莉的詩與小說互為鏡像,就好比是同一件事物,她能用兩種方式來表達?!八麃砹?,伴著西風,伴著暮晚流轉(zhuǎn)的空氣/伴著攜來繁星的清朗黃昏/風卷憂思,星似螢火/幻象升騰挪移,渴望摧毀我\"艾米莉的詩真摯深邃,開闊粗獷,雄奇剛勁,有濃墨重彩的抒情。
想著她的身世,心中默念著她的詩句,“我孤身一人/無人過問,也無人哀悼”,我又難過起來。但我能做什么呢,只好緊盯沙發(fā),期待艾米莉顯形,重新坐起來,與我對話。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可憐的沙發(fā)若真有魔力,就不會讓她凄慘地死去了。可我就是舍不得動,有幾分鐘,我站在原地注視著沙發(fā),任身邊游客來來去去。似乎這樣,我就能更近距離地感受到她
三
二樓的左邊第一間,是夏洛蒂的臥室。在三姐妹中,夏洛蒂是活得最久的一位,以常人的眼光來看,也算是活得最圓滿的一位。在短短的三十九年生命中,她與兩個妹妹合出了詩集,銷量慘淡,但后來完成的《簡·愛》《謝利》等小說讓她獲得了成功。夏洛蒂也是三姐妹中唯一步入婚姻殿堂的。她年輕時在布魯塞爾求學,曾喜歡上自己的法語教師康斯坦丁·埃熱。面對年輕女孩的單相思,已經(jīng)結(jié)婚的老師并沒有給出回應(yīng)。此后,據(jù)說她又喜歡上出版商喬治·史密斯,這段感情都沒有表白,自然也無疾而終。可見,夏洛蒂的愛情經(jīng)歷并非一帆風順。或許正因如此,她會在書里關(guān)注愛情,思考愛情。愛情,也是三姐妹作品的重要主題。在她們的書里,愛情就應(yīng)該是純粹的,是靈魂相契、志趣相投,有彼此的尊重和理解。這正如《簡·愛》中的名段:“你以為因為我貧窮,低微,矮小,不美,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你想錯了!我和你有一樣多的靈魂,一樣充實的心。…因為我們是平等的!\"堅守愛情理想的夏洛蒂曾拒絕他人的求婚,直到一八五四年六月,三十八歲的她才與阿瑟·貝爾·尼科斯完婚。好景不長,一八五五年三月三十一日,腹中已有身孕的夏洛蒂因病仙逝,此時距她的三十九歲生日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夏洛蒂酷愛畫畫,博物館里展出了她的一些畫作。我注意到她畫過一幅藍色的花。在夏洛蒂筆下,藍花柔韌、挺立又顧盼生姿,這不正是簡·愛的精神寫照嗎?說到畫畫,那該講講安妮了。博物館里也展出了安妮的畫。安妮畫過人物肖像、動物(比如她的愛犬Flossy)以及風景畫,其中有一幅鉛筆畫Landscapewithcattleandhaycart,觀察細致,筆觸細膩,深深淺淺,頗有層次感。我覺得她的繪畫基礎(chǔ)比夏洛蒂的更好。與兩位姐姐相比,安妮名氣最小,其代表作《艾格尼絲·格雷》,藝術(shù)成就也確實不如《簡·愛》和《呼嘯山莊》。如果說《簡·愛》的魅力在于對獨立和真愛的渴望,在于強大的信念、堅強的意志,那么,《呼嘯山莊》則以強烈的情感、神秘的激情和故事的荒誕跌宕取勝。而《艾格尼絲·格雷》呢,只是用平實明晰的語言講述了一個家庭女教師的故事。主人公艾格尼絲·格雷并不像姐姐筆下的家庭女教師簡·愛那樣,與莊園主羅切斯特先生幾經(jīng)周折,終成眷屬,而是在工作中結(jié)識了窮牧師韋斯頓,兩人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后走到一起。《艾格尼絲·格雷》顯然沒有《簡·愛》的傳奇性,更沒有《呼嘯山莊》的驚心動魄,但它講述的故事是更貼近普通人的,對于普通人如何過好日常生活,如何選擇,如何堅守內(nèi)心,都富有啟迪意義。我想,安妮在生活中應(yīng)該是個平易近人、討人喜歡的女子,她通過寫作追求精神的自由,也做到了。遺憾的是,安妮同樣紅顏薄命。一八四九年,安妮因為肺結(jié)核病情加重,決定前往斯卡布羅療養(yǎng),這也是她擔任家庭教師時曾與主人埃德蒙·羅賓森一家度假的海濱勝地。遺憾的是,她的病已沒有康復(fù)的可能,在斯卡布羅,年僅二十九歲的安妮抱憾離世。陪同她來療養(yǎng)的姐姐夏洛蒂傷心欲絕,在日記中寫道:“她去了,沒有劇烈地掙扎,深信上帝,深深確信在她面前的將會是更好的生活?!睘榱瞬蛔尷细競?,夏洛蒂沒有帶回安妮的遺體,而是將她就地埋葬在斯卡布羅這個安妮心心念念的地方。一百多年后,電影《畢業(yè)生》的插曲《斯卡布羅集市》讓更多人知道了這個地名,而安妮的靈魂已長眠于此,她也是勃朗特家中唯一一位沒有埋葬在哈沃斯的人。
來到博物館,就不得不提三姐妹那幅著名的肖像。畫像出自家中唯一的男孩勃蘭威爾之手。畫上,艾米莉居中,安妮居左,夏洛蒂居右。三姐妹的臉上都沒有笑意,倒像是在沉思什么。仔細一看,艾米莉和夏洛蒂中間的那根柱子上,還隱約有個人影。沒錯,那就是勃蘭威爾。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勃蘭威爾后來把自己涂掉了,又將涂掉的部分改畫為一根柱子。兄弟的缺席,柱子的突兀,以及三姐妹不茍言笑的表情,都給這幅畫平添了一抹難以說清的怪異感。雖然從畫上隱身了,但勃蘭威爾也沒逃過勃朗特家族早亡的命運詛咒。勃蘭威爾是夏洛蒂的弟弟,艾米莉和安妮的哥哥,與姐妹們不同,他的夢想是當個畫家,然而最終一事無成。安妮曾為勃蘭威爾介紹工作,和她一樣,在羅賓森家擔任家庭教師。但據(jù)說因為他的性格問題,以及與羅賓森夫人關(guān)系暖味,最終工作沒保住,還連累了安妮。潦倒的準藝術(shù)家勃蘭威爾長期酗酒,一八四八年九月,三十一歲的他染病身亡。死對于他來說許是長久的解脫,卻讓這個家庭失去了精神支柱,尤其是妹妹艾來莉。因為哥哥的死,她陷人無盡的悲痛,生病后也拒絕治療。幾個月后,艾米莉就追隨勃蘭威爾的腳步而去。第二年,安妮也去世了,全家只剩下夏洛蒂陪伴著老父親。五年后,老父親見證了夏洛蒂的婚禮。不過一年光景,夏洛蒂也不幸抱病辭世,此后,老父親又活了六年,在一八六一年以八十四歲高齡去世。這個家庭沒有留下一個后人。
四
我年少時讀《呼嘯山莊》,就有一個疑惑:為何書中人物總是年紀輕輕就染病死去?當時我認為,這可能是因為艾來莉的生活比較單一,她沒有什么社會經(jīng)驗,在編故事時解決不了敘事上的漏洞,只能讓筆下的人物一個個死亡,依靠“死亡推力\"來讓故事繼續(xù)。然而,在對勃朗特一家有了更多的了解后,我才知道,早亡就是他們家的常態(tài)?!逗魢[山莊》中,死亡與激情總是如影隨形。是啊,無處不在的激蕩的熱情,未嘗不是因為有死亡的陰影,才加倍顯現(xiàn)出生的意志,更加壯麗燦艷。
或許還有人會問,勃朗特一家到底中了什么魔咒,竟接二連三地英年早逝?實際上,在三姐妹生活的年代,哈沃斯的人均壽命也不過二十五歲。彼時,英國已因工業(yè)革命一躍成為世界霸主,但在迅猛的發(fā)展中,大量的伴生問題是沒法同步解決的。當年,北方小鎮(zhèn)哈沃斯,想來也算偏僻,整個小鎮(zhèn)尚未建立起現(xiàn)代化的排水系統(tǒng),水污染是非常嚴重的。有的資料里還說,哈沃斯的公墓建造在小鎮(zhèn)的山頂處,依照那個年代哈沃斯的習俗,一是墓碑普遍平放,阻止了空氣進入,二是棺材入土較淺,尸體腐爛速度較慢,如此一來,尸體中產(chǎn)生的病菌就污染了地下水,進而污染了整個哈沃斯的水源。對于尸體污染水源的說法,我不能斷定真?zhèn)危钤谌魏我环N原因引起的水污染的環(huán)境下,人的健康都會受到影響,加之肺結(jié)核在那個時代得不到良好的治療,就不難理解勃朗特一家的死因了。
參觀完博物館,心中無限感慨,我們決定透透氣,到屋后的荒原去走走。《呼嘯山莊》中的荒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我的想象里,它是壯闊的、野性的,也是狂暴的、荒涼的,氣候多變,寒冬漫長。不過,在九月來到這里,我看到的卻是一個與想象截然不同的荒原。這個季節(jié),荒原還是一片碧野,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滿目的綠色充滿生機。走在小徑上,我能感受到腳下的土地松軟厚實,或許這里昨夜才下過小雨,土地還有些微濕。我必須不時低頭看看路面,以免踩到小水坑。正因如此,我竟看到了一些低矮的野花。哈沃斯已經(jīng)入秋了,但這些粉的紫的小野花還倔強地趴在地面,不肯凋謝?;m不多,可是已足夠令我驚喜了。當然,草地上還不時出現(xiàn)大坨的牛糞,提醒我這片荒原已今非昔比。曾經(jīng),它是艾米莉的樂園,是她遠離人群時的皈依;現(xiàn)在,它還兼有牧場的功能,像乳母一樣哺育著可愛的牲畜。是啊,美麗的荒原并不是冰冷的,它也是生命的牧場。我想,書寫殘酷的復(fù)仇故事的艾米莉,心中一定是存著溫暖和希望的。否則,她不會給《呼嘯山莊》一個還算圓滿的結(jié)尾,讓上一代的仇恨隨著希斯克利夫的死亡而終止,讓下一代的小凱瑟琳和哈里頓有情人終成眷屬?!叭岷偷奶炜障?,我在這三塊墓碑周圍流連良久,看著飛蛾在石楠和藍鈴花叢中飛舞,聽著輕柔的風拂過青草,心中不禁暗自驚嘆:有誰能想到,長眠在這片安寧土地下的人,其實睡得并不安寧啊。\"愛情的力量生生不息,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之間永恒的愛情,依然在這片荒原上激蕩;而活著的人也在希望中開始了新生活。啊,孤獨的天才艾米莉,你的心中還有多少奇詭深沉的創(chuàng)造?
五
我走到荒原的入口,推開虛掩的木柵欄,一路往回走。這時,我才注意到旁邊有幾棟小樓,其中離我最近的一棟,掛著“Heathcliff\"字樣的銘牌。這并不是博物館,因為沒有一扇門是敞開的,也無人進出。那么,它是辦公室、酒店,還是民宿?我無從得知,也來不及走過去細考。想到希斯克利夫,我卻忽然心生悲憫。少年時讀《呼嘯山莊》,覺得希斯克利夫就是個惡魔,缺少教養(yǎng),冷漠殘酷,還故意傷害深愛他的人;現(xiàn)在卻覺得他處處可憐,從小遭受歧視冷眼,雖然后來百折不撓地實現(xiàn)了復(fù)仇計劃,卻終因錯失愛情,陷入無可救藥的遺憾、虛無與孤獨。唉,這個可憐的惡魔真是令人難過!
回味著,思索著,我已回到博物館的外面。來的時候,我們只去了墓園和博物館,沒去旁邊的教堂?,F(xiàn)在還有一點時間,我決定拐進教堂去看看。這座教堂后來被重新修葺過,但這個位置,就是老勃朗特擔任牧師時工作的地方,真的是離他們家很近,步行五六分鐘就能到!不,說五分鐘都夸張了,從勃朗特牧師住宅博物館到教堂,最多三分鐘!老勃朗特這一生遭遇了親人相繼離世的厄運,仍然頑強地活到了八十多歲。而他的通勤時間,倒是短得令人艷羨,這算不算是上帝給他的小小補償呢?
這是一間不算太大的教堂,看上去沒什么特別的。除了我,這里再無別人,我選了一個靠近窗戶的位置坐下,正好沐浴在陽光里。閉上眼睛,我準備冥想片刻,順帶休息一下。不多時,我聽到一陣腳步聲,很輕,很慢,很小心。顯然,進來的人并不想打擾我,但我還是睜開了眼。她是這里的工作人員,看上去有六十多歲了,和藹可親,讓我想到《呼嘯山莊》里的老管家丹太太。我還記掛著艾米莉的墓——剛才在墓園里,我為什么就沒找到呢?艾米莉啊,你在哪兒呢?于是我走上前去問“丹太太”,打算等她一說出位置,我就直奔墓園再度找尋。沒想到,她只是笑著指了指我腳下??吹竭@個手勢,我沒明白過來,以為有什么特殊的含義。丹太太仍是笑著,手指朝下,指引我看。“她就在你腳下??!\"她說。我一驚,順勢低頭,可不是!我腳下就是艾來莉的墓碑!怪不得我在墓園里找不到,原來,她埋在教堂下面!
剎那間,我心中充滿感動。我的艾米莉!從昭通到哈沃斯,從十三歲到三十歲,我終于來到了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F(xiàn)在,你的墓就在我腳下,這么近!文學,就這么奇妙地把我和世界聯(lián)系到了一起,也把我與萬千女性的命運聯(lián)系在了一起。要知道,在勃朗特姐妹生活的年代,哪怕是走在世界前列的英國,女性寫作也是不被鼓勵的。夏洛蒂曾給著名的湖畔派詩人騷塞寫信,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得到大師的指導(dǎo),得到的回復(fù)卻是“文學不應(yīng)該是女人的事業(yè)”。綜觀三姐妹的一生,充滿各式各樣的困境:貧困、疾病、婚戀…以及,個體的社會價值難以實現(xiàn)。在那個時代,女性的就業(yè)機會還很少,家庭教師這一職業(yè)并不能給三姐妹實現(xiàn)抱負的機會,非但如此,有時她們還會因這份工作遭受歧視。好在,有寫作!在文學的園地,她們可以無拘無束地施展才華,充分享受創(chuàng)作的樂趣,奔向自由的精神境界;通過寫作,她們探尋存在的意義,實現(xiàn)個體的獨立,建構(gòu)生命的價值,尤其是女性生命的價值。不得不說,勃朗特姐妹是超前的,她們走在那個時代的女性前列,也就走在了人類的前列,為爭取個體自由、女性解放、人類進步喊出了文學的聲音。通過寫作,小鎮(zhèn)三姐妹在英國文學版圖中擁有了一席之地,更來到了世人面前,激勵著一代又一代人,給人類的心靈以無限的理解、安慰與滋養(yǎng)。
在那般孤絕的環(huán)境中,寫作,放射出它灼灼的生命之光;文學,綻放出它無與倫比的輝煌!
勃朗特姐妹的生命,也是偉大、美麗的靈魂通過寫作獲得意義的過程。這過程如此絢爛,足以抵消死亡的恐懼、悲戚與虛無。
身為一名寫作者,當我身臨其境、設(shè)身處地地感受勃朗特姐妹的境遇時,方才驚醒:寫作的力量居然如此強大!不行,我得在教堂里許個愿再走!我心潮澎湃地回到座位上,開始許愿,隨后又發(fā)了一陣呆,直到有別的游客進來,才起身離開。
六
回到石板路上,兩旁的餐廳飄出悠揚的音樂,我才意識到已經(jīng)快下午兩點了。因為早餐吃得太飽,我這會兒還不餓,只想快點回到利茲,以免誤了傍晚的飛機。咦,有人露天賣唱,我忍不住停下來聽了一會兒,他彈的是民謠吉他,腳下擺著一個攤開的吉他套,除了用來裝錢,還擺放了一些唱片。時間不等人,我依依不舍地離開,按照路也老師提供的攻略,來到公車站,順利搭上了公車。幾天前,這位曾參拜過勃朗特故居的女徐霞客告訴我,坐公車到Keighley,就能轉(zhuǎn)乘火車去利茲。出于對她的信任,也因為自己的懶惰,我沒再繼續(xù)查攻略。上車坐定,掏出手機,看到利茲大學留學生吳任幾發(fā)來的微信,問我們今天怎么樣。我說參觀完勃朗特故居后,我已與幾位老師分開,搭上了公車。他說那就好,知道我們不會把自己走丟的?;赝晡⑿?,抬頭看車廂里貼的線路表,我卻蒙了:至少有十幾個公車站都綴有Keighley之名,卻沒有一個標明是火車站的。看來,路也老師說的沒錯,但Keighley應(yīng)該是指一個城市,我卻疏忽大意,把它理解成一個特定的站名。這就好比人家說,“你到北京下車”,可北京還有北京飯店、北京影院、北京胡同,北京香山公園…媽呀,這么多Keighley,我該在哪個站下車呢?給路也發(fā)微信,她沒回。奇怪的是,手機地圖上竟也查不到。
趕緊問人。公車上人不多,稀稀拉拉的,我坐在后排,就近詢問前排的人。她也不確定去Keighley火車站該在哪一站下車,遂熱心地幫我問其他人。這樣一來,剛才還十分安靜的車廂就熱鬧起來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打開了話匣子。前排還有一位看上去足有七八十歲高齡的老太太,戴著一頂波浪邊小禮帽的,也轉(zhuǎn)過頭來,嘟著那張皺得像橘子皮一樣的小嘴問我:“AreyouJapanese?(你是日本人嗎)\"我說我是中國人,她更奇了,問,中國人為什么跑這么遠來哈沃斯這個小鎮(zhèn)。我說我是來參觀勃朗特故居的,因為我從小就喜歡勃朗特姐妹的作品,我還強調(diào)《簡·愛》和《呼嘯山莊》在中國名氣很大,頗受讀者歡迎。車廂里一片晞噓。有人說,沒想到勃朗特姐妹的作品能傳到遙遠的中國。還有人說,我是她見到的第一個中國人。我仔細一想,今天在勃朗特故居以及整個哈沃斯小鎮(zhèn)上,除了我們四位中國詩人,我確實沒再看到其他亞裔了。我估摸著,因為喜歡勃朗特姐妹而專程到哈沃斯拜褐的中國讀者,應(yīng)該是不多的。
我來到Keighley火車站,買到了回利茲的票。這個小站有些年代感了,被九月下午的陽光照耀得如同夢幻。我在空曠的站臺上等車,空氣中,似有一種悠遠寧靜的秩序,在向我講述不一樣的生活?;氐嚼?,我打了一輛車去酒店取行季,司機仍是一個巴勒斯坦人,車上放著歡快的迪斯科。
天快黑下來時,我登上了去倫敦的飛機。充實的一天就快結(jié)束了,我居然抓緊時間去了一趟哈沃斯!翻著手邊的《呼嘯山莊》,我感到很滿足,這趟旅行我沒有白來。在飛機上,看著逐漸濃郁的夜色,我突然想到那棟名為Heathcliff的房子,它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我走進去,會不會遇見希斯克利夫呢?哎呀,事后一想,當時完全可以勻出點時間去一探究竟的。還有,鎮(zhèn)上那位賣唱的小哥,彈的吉他曲真的很好聽,我原本可以聽完完整的一曲再走…不過,旅途中總會有一點遺憾,這也是旅行的一部分。就讓那些未知的美妙旋律留在哈沃斯小鎮(zhèn)上吧,我想,當希斯克利夫路過時,他會聽到,并從中感受到一個遲鈍的讀者遲來的諒解和祝福。
(選自2025年第1期《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