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鳴南磯山

一

南磯山不是一座山，而是鄱陽湖上遠離陸地的兩個孤島，分別叫南山和磯山。這里的人習慣將高于湖面的島稱為山。枯水期兩島相連，外人叫南磯山。

南磯山位于鄱陽湖主湖區(qū)南部，是贛江北支、中支和南支匯入鄱陽湖開放水域沖積形成的鳥足狀三角洲。南磯山兩島為一鄉(xiāng)，總面積有三百多平方公里。長水季節(jié)，給兩島留下來的宜居面積僅4.5平方公里。陸地與水域面積的巨大懸殊決定了南磯人只能以湖泊漁業(yè)資源作為生計來源。南磯人捕魚捉蝦很獨特，歷史遺留下來的捕魚方式有絲網(wǎng)、腳網(wǎng)、扒網(wǎng)（大扒、岸扒）簧、銅鉤、鐵鉤、大布網(wǎng)、風網(wǎng)和塹湖等十余種。

塹湖是漁民傳統(tǒng)的捕魚方式?？菟?，鄱陽湖會形成很多蝶形湖，又稱秋子湖。漁民在碟形湖周邊筑矮圍，建閘口，以期關進更多的魚，到年底放水取魚。每年農(nóng)歷七月，漁民按照習慣形成的捕撈范圍開始塹湖。漁彥有“七塹金、八塹銀、九月十月塹魚鱗”。南磯山由于特殊的地理優(yōu)勢，漁民歷年構筑了如白沙湖、三泥灣、常湖、上北甲湖、下北甲湖等小則幾千畝大則幾萬畝的23個塹湖。這些塹湖給南磯人帶來了巨額財富。

塹湖是與鄱陽湖節(jié)律性水文特征相協(xié)調(diào)的捕魚作業(yè)方式。漁民為了捕撈到更多的魚，有時將塹湖時間提前至豐水期，使用電捕。這種捕撈方式很殘忍，大小通吃，有人將塹秋湖形象地叫作斬秋湖。斬秋湖的人發(fā)現(xiàn)，無論如何提前，水榨得如何干，魚還是越來越少，越來越小，能賣出好價錢的魚越來越難找。

二

在鄱陽湖偌大的水上舞臺，除了人以外，還有很多主角。如魚類、微生物、水生植物，甚至包括枯水期的青青草原和蓼子花海。其中有一個重要主角就是鳥。鳥兒與魚類一樣，在鄱陽湖是一個無處不在又往往被忽視或不被認可的主角。候鳥有夏候鳥、冬候鳥、留鳥、漂鳥、迷鳥之分。候鳥又稱隨陽之鳥。候鳥雖然是過客，卻是一個數(shù)量龐大的群體。

魚兒的命運如此，候鳥的命運又如何？帶著這樣的疑問，我開始了環(huán)鄱陽湖之行。

深冬，我的第一站到了南磯山。清晨，濃霧漸起。在南昌繞城高速上往北俯瞰南磯方向，田疇阡陌雖在霧中，卻依稀可見其形狀，房屋樹木半露半藏在云霧中，仿若仙境。這就是江南水鄉(xiāng)冬天的樣子。

接下來的鄉(xiāng)村公路濃霧重重，能見度不足十米，讓車子舉步維艱。一個小時之后，耳邊鳥鳴此起彼伏，南磯山到了。我雖然看不清她的模樣，卻知道南磯濕地已今非昔比，是鄱陽湖第二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被列人聯(lián)合國教科文衛(wèi)組織國際重要濕地名錄。

當南磯濕地露出遍地枯草的面孔時，我又幸運偶遇南磯山濕地“掌門人\"老胡。我第一印象是他個子不高，說話有些書卷氣，待人很真誠。他在南磯山不通電、不通電話、不通公路時就來了，已在這里駐扎了28個年頭。當年，他甚至不知道“濕地\"為何物。直至二〇〇〇年，北京專家來南磯山，“濕地”這個詞匯才進入他的腦海。這也難怪，那時很多人都不知道濕地是地球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一九八九年版《辭海》尚這樣描述“濕地”：“水分長期飽和，通氣不良。為防止沼澤化的發(fā)展，必須進行排水。\"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他與他的同事不僅讓“濕地\"由陌生變成主流，而且讓鄱陽湖另一個主角鳥兒進人了大眾視野。

書生味十足的老胡這二十多年的路走得很艱難。

南磯自然保護區(qū)是長江中下游和鄱陽湖區(qū)為數(shù)不多具有高度原生性、完整性和特殊性的濕地生態(tài)系統(tǒng)，也是東亞一澳大利西亞水鳥遷飛區(qū)中一個關鍵節(jié)點。一九九七年成立省級自然保護區(qū)，二〇〇五年保護區(qū)晉升為國家級。二〇〇九年管理站升級為管理局，總算有一專班人馬在管“鳥事”。

這班人馬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巡湖。他們分五條巡護線路，開始了長征般的湖上巡邏，

不巡邏不知道湖上有多亂。當年管理局大事記上有這樣的記載：

一九九五年至一九九八年，他們收繳了大量的鳥銑、天網(wǎng)等獵鳥工具。查獲盜獵候鳥案件三十余起，向司法部門移交刑事案件3起。

二〇一〇年年初，僅一個月，穿水庫徒步在保護區(qū)灘涂拆除天網(wǎng)九百余張，

長度三萬九千余米。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6天時間，在下北甲湖、東湖口、神塘湖拆除天網(wǎng)五百余張，一萬余米。發(fā)現(xiàn)鳥類尸體15種一百余只，解救鳥類6種10只，放飛8只。

保護區(qū)要做的第二件事是救鳥、放飛和科研監(jiān)測。南山候鳥保護站的小李介紹，保護區(qū)分三類，一類是核心區(qū)，二類是實驗區(qū)，三類是緩沖區(qū)。核心區(qū)不允許人進出。實驗區(qū)允許科研人員科考，可以適度進行基礎設施建設，提供一般人觀鳥。緩沖區(qū)介于核心區(qū)與實驗區(qū)之間，不允許大的建設。站里主要工作是巡護、監(jiān)測和科普宣傳。他已經(jīng)記不住救了多少鳥，放飛了多少鳥。一次，他們在南磯大橋例行檢查，一輛面包車即將行駛到橋頭，突然緊急轉(zhuǎn)向旁邊的岔路。他們覺得蹊曉，追了上去。在距岔路口數(shù)百米的地方，他們追上了面包車，但人已棄車而逃。車上11個白色塑料筐和兩張網(wǎng)內(nèi)全是候鳥，有牛背鷺、小白鷺、綠翅鴨、黑水雞近七十只。

小李來南磯山也有十年，現(xiàn)在能認識五十多種候鳥。

候鳥盜獵者手腳快，你就得比他們更快。老胡通過多方爭取，先后購買了兩艘氣墊船。高成本帶來了高效率。無論水上、草洲、沼澤地或泥灘，氣墊船如履平地。盜獵者在40公里時速的氣墊船面前，已無所遁形。小李說：“原來盜獵者花兩小時安裝的天網(wǎng)，我們花兩天都清理不干凈?，F(xiàn)在有氣墊船和無人機巡航定位，盜獵者花兩天安裝的天網(wǎng)，我們兩小時就能清除干凈。清理投毒稍微麻煩一點，但也不是問題?！?/p>

南磯的鳥現(xiàn)在雖然聽到人的腳步聲仍心有余悸，遠遠便驚飛一片，但終究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一片湖，一片天。

有人觀鳥，喜歡看鳥驚飛的樣子。遇到這種情況，小李便出面制止。人說：“鳥驚飛起來好看。\"小李說：“你正在睡覺或吃飯，我突然在你身邊放一掛鞭炮，你嚇得跳起來，好看嗎？”人不說話了。小季又說：“看鳥就要看鳥的自然狀態(tài)。走近看，鳥的警惕性高了就不自然?！?/p>

候鳥有這樣一片湖一片天和一群用平等視角看它們的人，才逐漸成為這里的主角。

三

南磯濕地對候鳥的監(jiān)測研究起步早，從二OO年開始便做環(huán)志工作，為國家研究候鳥提供了大量的基礎數(shù)據(jù)?！?0后\"的冠軍講了一個鳥類環(huán)志的故事。一次，他在3只豆雁身上安裝定位器，跟蹤研究候鳥遷徙路線和棲息地變化。追蹤01、02號環(huán)志豆雁失敗后，他又將注意力集中到03號豆雁“黑豆\"身上。黑豆在鄱陽湖逗留了十天，途經(jīng)巢湖、黃河三角洲，歷時一個月遷至三海關。抵達三海關后，信號不動了，說明黑豆停止了活動。他通過微博向全國護鳥網(wǎng)絡京津冀遼志愿者求助。一名唐山護鳥志愿者趕到山海關孟姜女廟望夫石村，終于找到了被獵殺的黑豆。黑豆事件震驚了全國愛鳥人士。黑豆事件告訴他們兩件事，一是候鳥遷徙不但艱辛，而且有很高的死亡率；二是人與鳥還不夠和諧。

鳥類遷飛是基因的印記，還有適合鳥類生存的溫度和食物的原因。盡管遷徙長短距離不一樣，但是9條遷徙路線都是南北走向。如斑尾塍是小型鳥類，屬飛行翼，翅膀是三角形，不依靠氣流，可以快速飛行。它在美國阿拉斯加繁殖，在做好遷徙前期準備之后，大概花十天時間，穿越風大浪急的太平洋，不吃不喝，沒有停歇點，飛行一萬五千多公里，降落在太平洋西南部的新西蘭，平均每天飛行一千五百多公里。白鶴、雕都是滑翔翼，翅膀長且平直，主要是依靠熱氣流飛行，速度相對較慢。白鶴遷徙第一個困難是它們只能帶一只幼鶴遷徙，在遷徙前必須淘汰一只幼鶴，將所有的資源向一個孩子集中，否則就無法完成遷徙；第二個困難是防盜獵者侵襲；第三個困難是遭遇惡劣天氣。二〇一五年，他們曾救治過一只白鶴。這只白鶴遷徙時被GPS定位，一般每天飛行路程是一兩百公里。有一天晚上，它飛行了八百公里，那不是自主飛行，是被風刮過去的。在遷徙過程中，鳥類睡覺也各有特色。有的鳥是在飛行中進行，幾秒或十幾秒間歇性睡覺。有的鳥是半邊腦子清醒半邊腦子睡覺，左右腦輪休。

濕地是一個人鳥共存的世界。研究鳥使他們更懂鳥，會帶著感情去為鳥爭取應有的“利益”。這些年，工作給冠軍帶來了很大的快樂。新冠疫情期間，哪里都不能去。冠軍戴著口罩在自家小區(qū)里觀鳥，共觀測到18種鳥。之后，他參加洞庭湖觀鳥賽，記錄了97種。后又參加了中國觀鳥記錄中心舉辦的團隊觀鳥大年活動，利用休息時間自費出去觀鳥，記錄鳥類234種。

幾十萬只候鳥到鄱陽湖越冬，一個重要原因是到這里覓食。南磯山人鳥沖突焦點還是人鳥爭魚。

南山保護站老萬講了一段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老萬工作的第一站是南山保護站。他從技術員到站長干了十年。

談到這十年最大的收獲，他居然不是說保護了多少候鳥，而是說與漁民關系的變化。

剛來的時候，保護區(qū)與漁民關系很緊張。

保護區(qū)的工作對象是蝶形湖群及其棲息的候鳥。那時塹湖一般蓄水2至5米深，十二月初開始排水取魚。塹湖的水每天約下降一至兩寸，不同的食魚鳥類都能在不同的水位覓到相應的魚。逐步裸露出來的灘涂又會長出嫩草，為食草類候鳥提供食物。

然而，斬秋湖一般都會將經(jīng)濟價值高的魚留到春節(jié)前，或竭澤而漁，或電捕，這就嚴重干擾和影響到鳥類覓食。

每到秋天，塹湖分離出來，承包人和請的工人便會在塹湖閘口搭起草棚（承包期長的也會搭永久性簡易房），整個冬天都會守在閘口。候鳥來了，老萬便會隨同事到每個蝶形湖了解水位、鳥及受干擾情況，不斷向承包人講野生動物保護法和濕地保護條例。講多了，漁民都非常反感。人說：“鳥要吃，人就不要吃？”有一段時間，承包人都不愿搭理他們。

二O一二年發(fā)生了一件事，讓緊張關系達到頂點。這年鄱陽湖盛產(chǎn)小龍蝦。漁民在去南昌方向的公路兩側濕地搭起了很多木板房，兜售小龍蝦，開農(nóng)家樂。保護區(qū)根據(jù)濕地保護條例，依法對木板房進行了拆除。這一執(zhí)法行動徹底把漁民給得罪了。拆除行動盡管沒有發(fā)生暴力事件，但口角時有發(fā)生。

一次，老萬開車與同事出去巡湖，壓死了漁民一只雞。漁民把車圍上了。

老萬說：“我按市場價賠?！?/p>

漁民說：“雞生蛋，蛋生雞，你賠得起嗎？”

老萬說：“您說個價。”

漁民想了想，說：“說多了，人說我欺負外地人。賠600塊錢吧。

人高馬大的老萬其實是個斯文人。他推了推自己的銀邊眼鏡，黑著臉，半天說不出話來。

漁民看到老萬的窘態(tài)，笑了：“你讓我揍一頓也行?！?/p>

本來曬得已經(jīng)夠黑的老萬臉上更黑了。

談判到了這個地步，已經(jīng)不是在談錢，而是在談怨氣，談保護區(qū)與漁民的關系。漁民祖祖輩輩在這里捕魚，你幾個外地人一來就講法律，讓我們把自己湖里的魚分給鳥吃。你講法，我要的是理。理能說得通嗎？咋不拿你們的工資買魚給鳥吃？

雙方僵持了很久，后來還是通過一個本地 的同事多方周旋，才賠了100塊錢了事。

保護區(qū)通過這件事也想清楚了一個問題，做任何事不能總是想到讓老百姓買單。

四

斬秋湖既是南磯鄉(xiāng)社區(qū)經(jīng)濟支柱，也是漁民賴以生存的主要方式。雖然對鳥類生存有負面影響，但也不是完全沒益處。一是多年來，候鳥已經(jīng)適應了這種方式；二是斬秋湖形成季節(jié)性干涸，有一個曬湖過程，可以提高來年的低等生物量，減少疾病發(fā)生率；三是斬秋湖持續(xù)時間有兩個月，蝶形湖草洲、光灘、淺水、深水不同濕地生境又不同程度為候鳥提供了食物保障。只要保證一月份戰(zhàn)備湖、常湖、南深湖、北深湖、白沙湖等重點蝶形湖有一定水位，并適當延長斬秋湖的放水過程，候鳥食物就解決了。

二〇一三年正月，又到了南磯鄉(xiāng)一年一度的塹湖招標時間。老胡想嘗試一下租賃白沙湖，按照候鳥可持續(xù)覓食要求來管湖，或許還能贏利。去年湖里小龍蝦收益特別好，今年租賃費應該會提高。他估計，上一輪白沙湖兩年租金40萬元，這一輪80萬元應該夠。老胡做了100萬的預算，向財政局申請資金。沒想到這一輪白沙湖租金高得離譜，競價到202萬元。財政局也覺得，國家部門拿200萬與老百姓一樣租湖，一是沒有先例，二是有違規(guī)嫌疑。領導說：“給你50萬元，辦法自己想，但必須符合規(guī)紀?！?/p>

老胡沉下心來分析了十來年的監(jiān)測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問題。保護區(qū)什么時候鳥最多？十二月中旬。什么時候鳥最少？春節(jié)前兩三個星期。這時候是捕撈高峰期，也是人活動最頻繁的時候。保護區(qū)要解決候鳥覓食的問題就是這十天半個月的問題。

老萬到湖區(qū)走訪，這時漁民基本上不搭理他。老萬不抽煙，口袋里卻總帶著煙，見人先散煙，后說話，還時不時撈錢請漁民喝點小酒，漸漸有了“友誼”。

漁民說：“你們不要開口就是法，聽了就煩?！?/p>

老萬問：“那要怎么說？’

漁民說：“說一千，道一萬，總得讓我們減少點損失。春節(jié)前不撈魚，就錯過了行情。春節(jié)后進入雨季，湖里的魚撈不上來，本都回不了?！?/p>

老胡拿出兩個方案讓漁民選擇，一是設定一個水位，春節(jié)前凡保持這個水位，推遲兩個星期放塹湖里的水，每個湖獎5萬元。他們特別注意措辭，不能說補償，補償就成了債務，今后不補都不行。獎是獎一種合作的關系。二是在這兩星期，不要漁民推遲放水，只要不到湖上活動，保護區(qū)選一個日子到湖上數(shù)鳥，按鳥的數(shù)量獎錢。數(shù)鳥分兩次，鳥最多的十二月中旬數(shù)一次，獎金一塊錢一只；鳥最少的一月中旬數(shù)一次，獎金兩塊錢一只。這個數(shù)據(jù)是老胡“做功課\"得來的。根據(jù)近十年的記錄，保護區(qū)候鳥最高紀錄是十二萬余只，按這個數(shù)據(jù)兩次獎金最多不超過36萬元。加上工作經(jīng)費，50萬元足夠了。

老萬挨個草棚找漁民聊這兩個方案。漁民覺得推遲放水風險太大，萬一雨季提前，鄱陽湖水上漲，魚一條都撈不上來。當他說出第二個方案時，漁民又都不相信。漁民說，還有這種好事？

八月的一天，南磯鄉(xiāng)政府和各村、社區(qū)都張貼出這樣一張保護區(qū)的公告：“鳥越多，獎越多”。“點鳥獎湖\"正式啟動，由不得漁民不信。

新的問題又來了。點數(shù)是你們說了算還是我們說了算？漁民高估了湖上鳥的數(shù)量。他們想，作不作弊先不說，就怕你們的錢準備不足。我湖里的鳥少說也有上百萬只。

十二月，保護區(qū)第一次數(shù)鳥。為了公開透明，他們每個湖派一個調(diào)查隊。調(diào)查隊員由三方組成，塹湖漁民一人，管理局一人，鳥類調(diào)查研究專業(yè)單位請一人負責數(shù)鳥。這年請了全國鳥類環(huán)志中心、福建觀鳥會、武漢觀鳥會、湖南東洞庭湖保護區(qū)、上海崇明東灘保護區(qū)、南昌大學、江西省林科院等單位的專業(yè)隊伍，還請了幾家權威媒體記者。

讓老胡驚訝的是，這一天記錄的水鳥數(shù)量是22.89萬只，遠超之前的監(jiān)測記錄。點鳥的錢當天兌現(xiàn)。漁民這才知道是玩真的。次年一月第二次調(diào)查，只有五萬多只鳥，獎金也兌現(xiàn)了?！包c鳥獎湖\"活動還給漁民發(fā)了獎牌。

漁民也很精明。他們把獎牌掛在草棚外，每逢魚商來買魚，便指著獎牌說：“這湖里的魚好，候鳥都爭著吃。我們支持保護區(qū)的工作，有獎牌，還上了電視呢！\"保護區(qū)也加大了對這方面的宣傳，將經(jīng)驗分享給了世界自然基金會（WWF）?；饡€邀請漁民到香港米埔分會做客，將他們的故事分享給世界。漁民在世界上露臉后，保護區(qū)與漁民的關系像兄弟。

“點鳥獎湖”一做就是七年。漁民每年都像愛護小寶寶一樣，守護著覓食的鳥。有經(jīng)驗的漁民慢慢懂得各種候鳥的喜好，有意識控制排水的節(jié)奏，總能讓候鳥如約而來。有的漁民還在湖邊豎起“閑人勿入\"的警示牌，禁止外人驚擾他湖里的鳥。

這就是鄱陽湖的漁民。

五

在過去長達幾十年的時間里，攔河筑壩、水域污染、酷漁濫捕、挖沙采石，致使長江流域環(huán)境遭到嚴重破壞，生物完整性指數(shù)到了最差的“無魚\"等級。二〇二一年一月一日，長江干流、大型通江湖泊及其重要支流開始全面禁捕，實行為期十年的搶救性保護。二十多萬漁民退捕上岸，開始了“人退魚進\"的歷史轉(zhuǎn)折。

南磯鄉(xiāng)同步完成了禁捕退捕，漁民進入社會養(yǎng)老保障體系，六十歲以上漁民發(fā)放生活補貼，解決了退捕漁民的后顧之憂。

南磯濕地“人退鳥進”，變成一幅“百鳥嬉樂圖”。珍稀候鳥已成為地方環(huán)境優(yōu)劣的“生態(tài)試紙”。南磯山保護區(qū)監(jiān)測到數(shù)量眾多的國家一級保護候鳥東方白鸛和白鶴。

然而，另一個問題又出現(xiàn)了。南磯鄉(xiāng)戶籍上六千多人，現(xiàn)在留在島上不足四百人，南磯鄉(xiāng)小學和初中加起來才五名學生。我進村入戶也發(fā)現(xiàn)，很多“巢\"空了。有些住房甚至找不到居住的痕跡，大門緊鎖，鎖上罩著塑料瓶，應該是防止鎖在雨季生銹。島上常住人口斷崖式下跌，讓我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鳥來了，漁民又為什么像鳥一樣“遷徙\"走了？

已是不惑之年的船長說了一句令人心酸的話，現(xiàn)在島上的狗都比人多。

黑且胖的船長出自打魚世家，在漁船上長大。漁民生活雖然辛苦，卻很快樂。早些年湖里漁業(yè)資源富足，收入挺高，苦中有甜。后來魚越捕越少，少就少，誰也沒指望漁民能發(fā)財。不捕魚的日子可以隨心所欲，打打牌，喝喝酒，吹吹牛，自得其樂。春季休漁也進行了十多年，魚并未見增加。船長曾經(jīng)想過，捕魚的日子總有一天要到頭。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這么徹底?！耙坏肚衆(zhòng)"式禁捕讓很多漁民猝不及防。漁民又想，來就來吧，長痛不如短痛。

船長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在處理漁民與鳥的關系上，他是最早醒悟的人。人在湖上討生活，鳥也在湖上討生活，都是討，人為何就容不得鳥？當年，保護區(qū)招兼職護鳥員，他第一個報名參加。那次選擇不是他能預知未來，而是本心使然。沒想到這次選擇竟成為十年后人生的一次輕松轉(zhuǎn)型。十年間，他耳濡目染，已認識保護區(qū)內(nèi)大部分動植物，對其習性也有一定的了解。

船長道出了漁民的去處。早在十年前，隨著漁業(yè)資源慢慢枯竭，南磯山人便是以四五十歲以上的漁民為主，大多數(shù)年輕人在外打工，老人在城里陪讀。很多人盡管名下有捕撈證，但實際上已不捕魚。十年禁漁準備工作啟動，漁民便陸續(xù)謀劃改行。最初，很多人想就地取材，用自家樓房做“農(nóng)家樂”。熱心的老胡從城里請來大廚，幫漁民提高廚藝，想用美食留住游客。他還為村里培訓漁民“鳥導”，帶游客觀鳥。然而，二O二〇年新冠疫情，封城封路再次給漁民致命一擊。加上濕地觀鳥季節(jié)性太強，退捕漁民不得不再次轉(zhuǎn)崗就業(yè)。

船長現(xiàn)在也不知道漁民的確切去處，但他有一個判斷，漁民除了打魚，也沒其他技能，出去只能是賣苦力。他自己也似乎對“靠天吃飯”的漁民生活失望了，再次說出一句令人憂傷的話，離開鄱陽湖好，做鬼都別回來！

慘痛已刻進了這一代漁民的心里。

六

漁民退捕，鄱陽湖上突然變得靜悄悄的。

漁民上岸，人鳥沖突沒有了，“點鳥獎湖”也不用搞，保護區(qū)工作人員頓覺輕松。

出人預料的是“十年禁漁\"頭一年，南磯濕地水鳥并沒有因為漁民上岸而大量回歸。老胡分析有兩個原因，一是這一年持續(xù)高水位造成沉水植被長勢差，影響水鳥取食；二是失去生產(chǎn)性管理的塹湖，水位或高或低，有的矮圍甚至被洪水沖垮無法蓄水，能滿足水鳥棲息覓食條件的湖很少。這進一步證實了他的猜想，過去因漁業(yè)生產(chǎn)需要適時控制水位的幾十萬畝塹湖，已與水鳥之間形成了默契。要維持這種相對穩(wěn)定的生態(tài)關系，仍需要人管理，控制蓄水和排水。保護區(qū)要定期收集、清理和轉(zhuǎn)運碟形湖內(nèi)及周邊的垃圾，漁民也無疑是不二人選。

然而，現(xiàn)狀是漁民不再管湖，鄉(xiāng)村為了防止人偷魚，要么將水和魚都放入大湖，無魚就沒人偷魚；要么關滿一湖水，讓人無法偷魚。為了解決這一問題，老胡找到村里，雙方達成一致意見，利用濕地生態(tài)修復資金，保護區(qū)出方案，鄉(xiāng)村漁民組織實施。這就是他繼“點鳥獎湖\"之后的又一創(chuàng)舉\"協(xié)議管湖”

把塹湖毀了的堤補起來，把壞了的閘門修好，照樣調(diào)控水位，仿佛漁民仍在。他盡量用村里的老漁民來做這件事。老漁民有經(jīng)驗，管得好。小季說，塹湖水位管得好不好，就看湖里的鳥。湖里有高的、矮的、黑的、白的、站的、游的，說明水位合適，生境良好。黑的指大雁、鴨子一類候鳥，白的指白琵鷺、小天鵝、白鶴一類候鳥，小天鵝、鴨子是游的，鶴、鸛等大型涉禽是站立的。物種越多，說明水位控制得越好。

小李帶我去看了已經(jīng)修復好的白沙湖。這時陽光已驅(qū)散了濃霧，灑在平靜的湖面上。八千畝的白沙湖，數(shù)千只水鳥在明鏡一樣的水里覓食，竟然沒有一點聲響，安靜得像一幅畫。而與白沙湖一路之隔的三泥灣則早已干涸，衰草遍地。

觀鳥臺上，我從望遠鏡里看到兩只白鶴與一只幼鶴在埋頭找食。聽經(jīng)驗豐富的觀鳥者說，白鶴三口之家覓食，必定有一只鶴抬頭四處張望，那是在“放哨”，有人靠近便鳴叫預警。在白沙湖，這條經(jīng)驗失靈了?；蛟S是鳥覺得人已夠不成威脅。如果南磯山23個塹湖同時展開這樣一幅百鳥棲息圖，那是何等壯觀！

沒有漁民“摻和”的廣闊濕地似乎更容易描繪生態(tài)經(jīng)濟藍圖。有人曾這樣“策劃”，最“純凈的水”，最“鮮美的魚”，最“詩意的草”，最“豪華的鳥”。來南磯山，春看草，夏看水，秋看蘆，冬看鳥。從“捕魚\"到“養(yǎng)魚”，從“賣魚\"到\"賣景”，從“護鳥\"到\"鳥導”…“靠湖吃湖\"設計花樣百出。

我心里有一個疑問，無論何種“吃\"法，誰在“吃”？為誰“吃”？

以前人鳥不夠和諧，可人還在。南磯濕地生態(tài)經(jīng)濟鼎盛時期，恰恰是在人鳥相對和諧的二〇一九年和二〇二〇年，那時南磯濕地年接待游客高峰達三十多萬人次，日高峰人數(shù)過萬人，幾平方公里的孤島上有六十多家“農(nóng)家樂”?，F(xiàn)在鳥更多了，漁村卻人去樓空。這不是保護區(qū)的初衷。保護區(qū)不僅要把鳥吸引過來，還要把像候鳥般遷徙走的漁民吸引回來?！皡f(xié)議管湖”不完全是為候鳥，還為漁民看好湖，等著他們歸來。

老胡與漁民磕磕絆絆二十多年，是一個真正懂漁民的人。他說，漁民才是真正懂鳥的人，什么鳥喜歡什么樣的生境，喜歡多高的水位。這句話溫暖了很多漁民。他聘請的護鳥員盡管待遇很低，但漁民都樂意跟著他干。漁民也需要一個理由留在這塊土地上。

護鳥員“老柏樹”每天都要到北深湖和東湖口巡湖。他說，走在自己的土地上，享受萬鳥歡騰的景象，心情比斬秋湖水千魚跳時更讓人興奮！

這些老漁民都是南磯濕地的活地圖，既是巡護員，又是“鳥導”。他們當了幾年護鳥員，便能對鳥如數(shù)家珍。兩年前他們看鳥，人在500來開外鳥就飛了，現(xiàn)在百米內(nèi)鳥都不驚。人和鳥的安全距離與人鳥和諧程度緊密相關。

老胡有一個目標，把漁島變成生態(tài)體驗島。他和同事在南磯濕地入口處建了一棟方舟一樣的吊腳樓，吊腳樓通過棧橋連接漁民原來管湖住的吊腳房，寓意過去與現(xiàn)在攜手走向未來。吊腳房是一個光禿禿的鋼筋混凝土結構的框架，湖水來了，將木板抽走，洪水退了，將木板裝好就可以住人。這是一名建筑師設計的杰作，他們稱之為“自然教育中心”。吊腳樓是一個展示廳，就是為了講清楚一個問題，人與自然的關系和相處方式。

前十年，從一只血淋淋的雞開始，南磯山保護區(qū)修復了一顆心通往另一顆心的橋梁。未來十年，或許從這座吊腳樓出發(fā)，重建一個“瓦爾登湖”。

（選自2025年第5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