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代號“二幺”,村里盡人皆知。他駕駛那條編號為“魯龍漁4021”的船,在風浪里拼搏了大半生?!棒旪垵O”,表示山東龍口的漁船。
漁民在遠海下網(wǎng),等魚的空當兒,為了解悶兒,經(jīng)常在對講機里講段子,輪到誰講,誰就扯著嗓子呼叫代號—“二幺二幺,呼叫二幺”,喊父親發(fā)言。倘若哪條船遇了險,或是被外地漁船欺負了,也是第一時間用對講機呼救。
父親上數(shù)三代都是漁民。漁民的兒子當漁民,似乎天經(jīng)地義。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二十歲的父親登上漁船,先是當小伙計。船長是位年長的老漁民,高高的個頭兒,人挺和善,但少了一股子拼勁兒。
打魚的行當,門道挺多。在海上,同樣的里程,馬達耗油成本差不多,又付出同樣的人力,但收成往往差很多。有人說是運氣問題,但有的船長怎么就老能捅著魚窩呢?歸根結底,還是水平問題。
父親當了兩年伙計,就拆了伙,出去單干,不到三十歲成了船長。半島一個名叫安泰的小伙子跟著父親,機靈勤快。關鍵是父親認為這名字起得好,吉利,風里來浪里去,安寧泰平是頂重要的。
凌晨三點,不知誰家的狗叫了。狗叫聲會傳染,很快連成一片。該是出海的時辰了。
父親一手拎干糧,肩上扛著皮叉子,直奔南海。船在齊腰深的海里等著。安泰也準時在船上候著父親。黑黝的海水,映著充滿征服欲的漁火,預示著漁民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征戰(zhàn)。沒過一會兒,馬達聲連片響起來。
最難的是入冬時候,整個海灣像是巨獸,銀白的脊背,大地結霜,嚴肅地考驗這幫漁民。凌晨兩三點鐘,離開焙得正熱的被窩兒,兩腿往冰冷的海水里一扎,雖說穿著皮叉子,但刺骨的涼氣從大腿直到腦門子。從這點看,半島的漁民都是硬漢,從沒抱怨,或許是認了命。
相反,倘若哪天貪戀暖被窩兒,睡過頭,那才叫丟人。船被擱淺在岸上,急得火上澆油,扯著嗓子四處喊人來幫忙。幸好海灘上的鵝卵石裹了一層厚厚的海菠菜,光溜得很。眾人喊著號子一齊推,終于將船送進深水一一總算可以出海了。
1
放學后,我隨母親在海灘上等船,遠遠見父親的船從半島騎角處露了頭,魚販子一窩蜂地涌上來。他們知道父親每一網(wǎng)都收成不菲,而且收的鲅魚成色好,油光水滑像鍍了一層銀。一筐一筐鲅魚被搶走,一沓一沓鈔票被母親塞進腰包,惹得滿海灘的婦女好生眼紅。
秋天打?qū)ξr,冷藏廠的車專門等著父親的船。別的漁船若是上岸晚了,就需要自己往村里的冷藏廠送貨、過秤、結賬??筛赣H卻像是有特權,漁民們都知道 —二幺的船幾時上岸,冷藏廠的車就等到幾時。
春天打鲅魚,夏天捕撈海蜇,入秋打?qū)ξr,父親剛當上船長,就干得風生水起。
一連幾年出遠海,父親也拔得頭籌。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每逢春天,半島漁民都要去威海附近打黃花魚。父親幾乎每次都是最早出發(fā)、最后一批返程,兩個月的時間吃住在船上。半島的漁船到了威海一帶,倘若一連七八天收成不好,便有漁民耐不住性子往回返。父親有韌勁兒,不走,干熬著:“女人給備的糧還沒吃完呢,回去干啥?”
父親是個好船長。
船長好不好,誰說了算?錢說了算。能掙著錢就是好船長。
安泰跟著父親打魚,不到三年,便挺直腰桿,鼓了腰包,買了新房和大摩托,提親的媒婆踏破門檻。
父親打魚肯動腦子。
入春了,打鲅魚,不知從哪里學來的門道,他總能將鲅魚的尺寸和漁網(wǎng)的扣眼比例研究得明明白白。鲅魚專往他的漁網(wǎng)上鉆。
沒過幾天,魚販子傳來消息一一威海又出黃花魚了!二幺昨天收網(wǎng)一千多斤!那些提前回來的漁民,腸子都悔青了。母親每天早早去菜市場打聽關于父親的消息一 一“二幺真是好樣的,黃花魚就認你家的網(wǎng),回家等著數(shù)錢吧!”母親喜滋滋的,挑最貴的菜和果子買,一連幾天,臉上掛著笑。
父親出遠?;貋淼娜兆樱羌依镒顪剀暗娜兆?。
放了學,我見廚房熱鬧得很,母親正忙著準備大餐,犒勞伙計。兩個月沒洗澡的父親,模樣跟乞丐沒什么兩樣。他疲憊地躺在炕上,情緒卻好,一見我,滿臉堆笑。炕席的邊緣攘著幾沓百元大鈔,那是父親最引以為豪的一一他讓全家過上了好日子。
休漁期,安泰也會來我家,在院子里一邊蹲著修馬達,一邊跟我嘮嗑兒,嘮父親打魚有多厲害。表面上說給我聽,其實是說給父親聽,拍父親馬屁。難怪父親總說,安泰是個機靈鬼。
2
半島的船長們認為,父親打魚有“道”。
有一年春天,家里來了個小伙計,二十歲出頭,姓張,戴眼鏡,模樣敦實,山東臨沂人。聽說父親打魚有一套,毛遂自薦跟父親出海。
考驗伙計,父親輕車熟路。在海上討飯吃,不暈船是第一位的。首先是趁風浪不大不小的時候出海。風浪太大,有經(jīng)驗的船長也容易腳跟不穩(wěn),新人肯定吃不消。倘若風平浪靜,又試不出伙計的水平。經(jīng)過試船,小張還真是合格的兵。其次是試力氣。兩人抬漁船上40馬力的柴油發(fā)動機,肩膀弱的吃不住勁兒會直接坐在地上,力氣大的膝蓋不打抖,扛起來就走。
經(jīng)過幾輪考試,小張居然過關了。父親豎起大拇指,背后跟我媽嘮叨,小張這孩子干活兒好,腦子也靈光。
好船長遇上好伙計,父親心里得意極了。但不足一星期,小張就被父親辭退了。原因是,父親見小張抽煙,抽的是五塊錢一盒的“將軍”,這是連船長都舍不得抽的煙。父親覺得蹊蹺,背地找其他老家是臨沂的伙計打聽小張的背景。果真打聽出了眉目。小張是家中獨子,爹是村主任,家境不錯,在體育大學讀書。他在學校談了對象,家里不同意,便賭氣跑到我們這騎角旮晃的半島打工。
父親知道小張用假身份證謊報年齡后急了,將他劈頭蓋臉訓了一頓。最后,父親給他結了半個月的工錢,打發(fā)他回學校念書。
村里人都說父親“軸”,遇上個好伙計不容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能幫著掙錢,管他什么來歷呢,反正他是自愿的??筛赣H說,不能耽誤孩子前程,都是有孩子的人,得換位思考,不知人家父母在老家急成啥樣了。
半年后,家里收到了小張的來信,信里充滿感激。
父親四十多歲的時候,想換大船。大船,馬力更強,效率更高。但買大船需要較大的投資,父親遲遲沒有出手。
正在這個當口,半島兩條嶄新的大漁船遇上風浪,發(fā)生對撞事故,沉入近海,好在沒有人員傷亡。其中一條大漁船的船長灰了心,決定把沉船打撈上來轉賣,價格只要普通新船的一半。漁民都認為沉船不吉利,即使價格低也不能買。但父親認為不礙事,只要沒做虧心事,就不怕攤上事兒,果斷買下沉船。此舉遭到全家人的反對。奶奶為這事多次上門勸父親,但父親吃了秤坨鐵了心,將奶奶勸了回去。
沉船被父親收拾得溜光水滑,船旗獵獵,像將軍一樣威風。村里人也都觀望著父親的動靜。父親的收成,像往常一樣好。半島的漁民服氣了:“船在二幺手里,怎么就那么服帖呢?”
父親沒讀多少書,只有初中文化,卻懂得很深刻的道理。
漁民撒網(wǎng),時常有漁網(wǎng)隨海水流速漂到別人網(wǎng)地的情況。漁民靠天吃飯。一般來說,即使?jié)O網(wǎng)上標有記號,但到了誰的網(wǎng)地,收成就是誰的。在自己的網(wǎng)地,將別人的漁網(wǎng)拔上來,魚蝦螃蟹擼個精光,再把漁網(wǎng)還回去,對方還要表示感謝一一畢竟漂走的漁網(wǎng)能回來,已是萬幸了。
父親撿了漁網(wǎng)卻不然。父親會連漁網(wǎng)里的收成一齊還回去。他說,貧富不在這一網(wǎng)。
3
父親打魚心里有譜。這譜是什么?興許就是他說的,沒干過虧心事。
聽天氣預報,是漁民家庭每天頂要緊的事兒。有次在外聽到:“魯東南和半島地區(qū)有八到九級大風,局部風力達到十級”我的心即刻提到了嗓子眼兒,馬上往家里打電話,得知父親當天并沒有出海,一顆心才放下來。
父親曾遭遇過一次險情。
那天,突然起了十幾級大風,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幾乎所有漁船都回來了,只差父親的。
當時南海邊有個廢舊的舵樓子,給等船的人避風。眼看舵樓子空了,等船的人只剩下母親。她雙腿打起了抖,心里勸自己莫往壞處想,兩眼直勾勾盯著海岸線,快町出血了,也不見船影。呼嘯的大風把夜幕徹底拉黑,母親報了警。漁政派出兩架直升機,搜救“魯龍漁4021”。
負責聯(lián)絡的漁政人員不停地用對講機呼叫,始終沒有音訊。半島幾個老漁民聞聲趕來,觀望著風向,臉色鐵青。母親渾身散了架似的,癱坐在海灘上。
凌晨三點,父親的船踩著浪尖回來了,人人都覺得這是件奇事。
事后有人問父親,在巨浪里開船是啥滋味。父親說,全身的筋都繃緊了,根本沒心思細琢磨。船上的三個伙計只顧低頭往外舀水,一桶接一桶。浪打進了船艙,稍有遲疑,船就沉了,哪有工夫害怕?把穩(wěn)了舵,一股腦兒朝著指南針指的方向開。直到看見海岸線,一口氣才松下來,胳膊腿兒都不是自己的了,木了,力出過了頭。幾天后,父親說,真是后怕。
父親那代漁民,是聽著悲劇故事長大的。當災難真落到自己頭上,任誰都使不上勁兒,只能看造化。
據(jù)爺爺講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記不清具體年份了,那年的九月十七日,是個天災日。
那天,海上刮起了十幾級大風,恨不得把大海翻個身。當時沒有衛(wèi)星導航系統(tǒng),船身小,馬力不足,半島出海的漁船,幾乎全軍覆沒。我太爺爺帶著我爺爺和二爺爺,父子三人一條船?,F(xiàn)在想來,把全家的男丁押在一條船上,實在太冒險了。但太爺爺是頂自信的。他是村里出了名的好舵手,經(jīng)驗豐富,氣力也大,眼看近旁的漁船叫風浪卷了個底朝天,仍面不改色,使出一股狠勁兒,抓起繩子將自己牢牢捆在舵把上,牙關咬得緊緊的。他明白,只要一松勁兒,就會被浪頭奪了勢,連人帶船被吞沒。
那次風浪,差點兒讓半島漁民絕了后。大風狂刮了一天一夜,風停之后,太爺爺?shù)拇衷诤I掀藘商欤詈笤谝粋€不知名的村莊靠了岸,船板子都散架了。父子三人把船拋了,沿著海灘往半島方向走。滿沙灘都是被風浪拍碎的船板和零部件,每隔幾百米就橫著一具被海水泡脹的漁民尸體,四處飄著女人的哭。
神志已經(jīng)恍惚的太奶奶見到回來的父子三人,不敢相信,顛著小腳,顫顫巍巍地摸三人的臉。父子三人失事是滅門的災難,換哪個女人都承受不了。三天來,她幾乎哭瞎了眼睛。太爺爺或許應了“大難不死,必有后?!蹦蔷淅显?,身體一直很硬朗,活到了九十多歲。
4
打魚不全是靠運氣、靠道行,關鍵要能吃苦。我?guī)缀鯖]見過父親閑著。
漁民的活計很多,當時機械化織網(wǎng)工具還未普及,很多程序都要靠人工完成。比如吊網(wǎng)。
買回來的成品網(wǎng),一頭綁著白色浮子,一頭綁鉛錘。倘若浮力不夠,便需要漁民再往上添浮子。父親買來面板大小的浮力塊,先用鉛筆在上面畫出方格,然后用鋸子將其切割成類似印章大小的均勻的小塊。在把浮子綁上網(wǎng)之前,還要進行勒痕,即用一根不粗不細的繩子把浮子兩端勒出印痕,以讓捆綁更省力。此外,為了區(qū)分漁網(wǎng),還需要在浮子上寫字。半島漁民大多姓胡,所以各家便用紅色油漆,寫名字的最后一個字進行區(qū)分。
若鉛錘的重量不合適,也需要自己加工。支起小爐灶,將舊鉛錘放在鐵鍋里化成水,然后將鉛水澆進特制模具,待鉛錘成型后倒出、晾涼,最后對不夠順滑的邊緣進行修剪。
每年休漁期,父親幾乎都不出門,而是日復一日在家忙著這些工序,白天加工吊網(wǎng),晚上切割浮子或制作鉛錘。我放學一進家門,就能見到父親在院子里綁了一排吊網(wǎng),左手押住網(wǎng)線,右手專注地拿梭子穿來穿去,往上綁浮子或者鉛錘。我問他累不累,他笑著說,比出海輕松多了,起碼能吃上熱乎飯。
制作鉛錘須戴厚厚的棉手套,防止燙傷。每當這時,父親總會一再叮囑我和弟弟不要靠近?;椟S的燈光下,父親坐在小爐灶前,左手握住模具,右手澆鑄鉛水,像個做實驗的科學家。這一幕曾重復出現(xiàn)在我兒時的很多個夜晚。
此外,對漁民來說還有一項大工程補網(wǎng)。隆冬時節(jié)的休漁期,漁民要將用了一年的漁網(wǎng)進行修補。春天的三層網(wǎng)、夏天的海蜇網(wǎng)、秋天的蝦網(wǎng),塞滿了我家的大廂房,山一樣,像是怎么也補不完。父母親圍著黑色油布,一人一攤網(wǎng)絲,左手拽網(wǎng)眼,右手持梭子上下翻飛。兩口子一邊補網(wǎng),一邊聽廣播解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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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紀,漁民致富的步子越邁越大。年輕一代的漁民,不愿再守著一條漁船賣命了,半島開始流行養(yǎng)殖。膽子大的漁民肯投資,在海邊圈地,建養(yǎng)殖大棚,養(yǎng)海參,養(yǎng)螃蟹。秋天從漁民手里收購螃蟹,放在水泥池子里喂養(yǎng),只要打足氧氣,掌握好水溫,等到冬天尤其是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將其賣給大酒店,轉眼價格就能翻番。
半島轉行的人越來越多,掙錢越來越容易。有一批人靠養(yǎng)殖成了暴發(fā)戶。他們不知從哪兒得來消息,說是半島要搬遷,即使不搬遷,也會搞房地產(chǎn),他們便將累積的本錢買了地。兩年后,半島要開發(fā)成港口,我們?nèi)迦艘徇w到附近的小區(qū)。半島的山頭,到處是挖掘機,轟鳴聲一片,推土機把出海的碼頭軋得支離破碎。買地的人發(fā)了橫財,蓋別墅、買豪車,不再做漁民。菜市場上,不再有人談論父親這一輩老漁民?!岸邸钡拿?,漸漸被人遺忘。
父親的時代謝幕了。連他自己也覺得老了,心氣兒不那么足了。人老了,風浪一來,在船上腳跟不穩(wěn)了。父親把船賣了。
沒了船的父親,像是沒了槍的獵手,成天在海灘上轉悠,看似悠閑,實則茫然。
近幾年,年輕一代船長置換了裝備,開上了大馬力的鋼殼船,船上伙計十幾個,浩浩蕩蕩,還結成船隊。春天開海,幾條大鋼殼船聯(lián)合作戰(zhàn),聲勢浩大,恨不得將大海撈個底朝天。父親背著手,在碼頭上看熱鬧。
他一言不發(fā),不知心里琢磨啥。
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天,父親跟自己和解了。他不再絮叨早先光輝的“二幺”歲月,而是買來一條小漁船,低頭過起小日子。小漁船不需要雇伙計,只跑二十分鐘近海就能作業(yè)。秋天,往海里丟下一捆海螺罐子,第二天便能收獲幾十斤八爪魚。沒兩年,漁政部門出于安全考慮,頒發(fā)新規(guī)定,取締了小漁船。父親又閑了下來。
轉眼間,父親年屆七旬,但他說不能可惜了這副好身板。沒了小漁船,他又開始趕海。算準潮時,上午撿小海螺,下午挖蛤蜊。家里吃不完,就送親戚,送鄰居。母親阻止,弟弟勸說,年紀大了,吃不起浪,深水趕海不安全,可父親只當耳旁風,一有工夫,就朝海邊走。不論收成多少,總是喜滋滋的。白天出夠力,晚上抿起小酒,格外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