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次回岳家山看看,我決定帶上父親。搬下山十六年了,父親已經(jīng)七十九歲,經(jīng)常腰痛,行動僵直,爬山大約得手腳并用。母親走后,小院子空曠如風(fēng),檐下堆放的兩口棺材落了單,父親經(jīng)常坐在棺材旁的躺椅上,望著天空發(fā)呆。時間的蛛網(wǎng),結(jié)滿灰塵。岳家山的上空總停著一朵積雨云,眼睛一眨,又不見了?!熬彤?dāng)這是最后一次吧。\"我這樣鼓勵父親。父親說:“墳林里的苦桃樹該有腳盆粗了?!蔽艺f:“樹上,喜鵲窩一直在呢?!?/p>
父親一直想做兩口苦桃木棺材,這成為他最大的遺憾。苦桃木質(zhì)地硬,不易生蟲,雖然不及柏木,卻比栗子木、香椿木好很多。母親提前用掉的棺材是栗子木的,父親許過愿沒有還,為此自責(zé)不已。他為自己預(yù)備的棺材由香椿木、楓香木拼湊而成,民間叫雜木子,是最不上臺面的,但是他說:“眼睛一閉,啥都一樣。”那兩口棺材都是在岳家山做好請人幫忙抬下山的。
上山用了兩小時。我特意讓父親走前面,隨他走走停停,詢問我們經(jīng)過的小地名、草木習(xí)性和族間的奇人趣事。曾經(jīng),父親就是這樣帶我走在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那些苦澀散漫的美好時光再也回不來了,一瞬間,銹跡般含混的陌生感突襲而來,父親蒼老貼地的背影仿佛與我隔了明晃晃的距離。沒有想過背父親上山,真想掐死眼前那個我。再大的親情也抵不過時間的刀鋒,這是多么悲涼的領(lǐng)悟。
老屋基已經(jīng)不見煙火痕跡。一個半百之人與他白發(fā)滿頭的父親坐在荒草叢里,各自念想,彼此沉郁。如果從云中往下看,那兩個人根本不存在,多大的蒼生,多重的悲憫,全隱于草木之心了。幸好,苦桃樹上喜鵲啼叫、翻飛,有了似曾相識的驚擾。
村子搬走了,人類撤退了,苦桃樹最終沒有成為如意的棺木,反倒成全喜鵲,在那里留住了,成了它們的故鄉(xiāng)。如今父親坐在樹下,像個徹底認(rèn)輸?shù)睦先?,表情冷淡,眼神空洞。而我那時的想法居然是,苦桃樹應(yīng)該用來雕一尊佛,給父親陪葬。
我上學(xué)很晚,六歲了還在山林里野狗一樣游蕩,小怪是我形影不離的狗朋友。有一天回家一看,父親在檐下擺開了木場合,我猜,他是要做棺材了。果然,木匠來了,父親要我喊“表叔”。我不,大聲喊:“登木匠!\"登木匠不懷好意地笑起來,說:“給你說個媳婦兒?!币驗槟蔷湓?,我又討厭又喜歡登木匠了。當(dāng)時我羞紅了臉,把小怪從懷里放到地上,繼續(xù)喊:“登木匠!
登木匠!”沒想到,登木匠身后跟出來一個黑瘦的孩子,大約比我高半頭,背著木活兒箱子,生詫詫的。登木匠對我說:“他是小啞巴。”
做棺材要先備料,就是砍樹,把木頭改成方料,風(fēng)干。為此,父親和登木匠走進吊腳樓下方的墳林,圍著苦桃樹轉(zhuǎn)了幾圈,一前一后說:“再長幾年才是好料?!蔽液托」指谒麄兒竺妫“瓦h遠地落在最后。我知道他們搞不成了,心里無比暢快,仿佛我就是那棵苦桃樹。就在那時,我抬頭看見了樹上的喜鵲
如今,苦桃樹成為岳家山最高的植物,人煙頹敗,它還在生長,為喜鵲保留了完整的故鄉(xiāng)。風(fēng)吹來,枝葉飄逸,我和父親像是散落在低處的兩粒果實,細(xì)小,紫黑,有淡淡的苦。為了把父親從那種苦里拉出來,我找了個別扭的話題:“苦桃樹有名字沒有?”父親說:“就叫苦桃樹。\"我說:“那不是個名字。就像小啞巴,哪里是小啞巴的名字。\"父親看我一眼,有些懷疑地說:“你還記得小啞巴?”小啞巴是個苦難神,來人間度過我。這話我沒有說給父親,我說給風(fēng)。
父親對棺材極為看重。在他有限的認(rèn)知里,那是一生沒有住過的房子,是活著舍不得穿的衣服,是生命最后的寄托和依靠。早備棺材講究吉利,圖的是家族興旺,去邪消災(zāi),后人發(fā)達??嗵覙溥€沒有成材,可是匠人來都來了,父親便搬出之前備好的栗子木。登木匠安慰父親說:“栗子木也好,厚實,禁得朽。\"登木匠是方圓團轉(zhuǎn)口碑最好的棺材師傅,手藝高明,心地善良,說吉利話很是靈驗,還與我家沾親帶故,絕無二心。父親母親聽了登木匠的話都很高興,我也高興。我不管大人們的事,我只知道,小啞巴要留下來,在我家住很久了。小啞巴不會說話,一定很好玩。
小啞巴是登木匠的學(xué)徒,吃藥吃啞的,耳朵很靈,能從別人的輕微臉色里看出他們真實的想法。母親給我講小啞巴的身世,最后鄭重警告我:“別看他不能說話,啥都懂,啥都會,聰明得很呢。\"我說:“啥都會?包括做一架車?”
我要小啞巴給我做一架車,木頭輪子的滑板車。小啞巴正在磨刨葉子,磨好,裝回手推刨,涂上桐油。還沒有做完,登木匠已經(jīng)在吆喝:“小啞巴,銼鋸子。\"等小啞巴閑下來不可能,除非天黑了,吃過晚飯,大人們圍在一起聊天。那時我試著靠近小啞巴。我想要一架車。小啞巴坐在刨花里,摸出一本臟兮兮的書翻開,我突然說:“你看,它是小怪。\"小怪錯誤地把小啞巴當(dāng)成了兔子或者松鼠,很兇地叫起來。小啞巴嚇壞了,發(fā)出啊啊的聲音,慌亂躲避。大人們回頭一看,開心起來,笑得撲哈哈的。
從此以后,小怪喜歡追著咬小啞巴。小啞巴習(xí)慣了,不再害怕,只在小怪真咬住褲腳的時候用力掙脫。小怪見好不收,有一次咬到肉了,這讓小啞巴找到機會,踢了小怪一腳。小怪哇哇大叫,跑來找我告狀。我看見小啞巴蹲下身,提起褲腳,腿上有兩個血眼。我眼里包著淚水,斜斜地恨著小啞巴。父親和登木匠不知道該罵誰,一時空氣凝住了。那種情況下,母親是最合理的存在,她從屋里跑出來安慰小啞巴,還用鹽水給他洗傷口。我知道哭沒有用處了,順勢把小怪踢一腳,惡狠狠地罵它:“變成啞巴,活該?!?/p>
小啞巴總有做不完的雜活兒。這些雜活兒后來還包括:每天早上挑一缸水,傍晚上山去背柴,以及給我做木頭輪子的滑板車。那個滑板車丑陋笨重,只能在下坡路上開。我開車沖下去很遠,小啞巴就得把它扛回到高處,然后再次出發(fā)。木頭車發(fā)出咕吱咕吱的聲音,我坐車在前面沖,小啞巴在后面跟著跑,我們都笑得沒心沒肺。小怪好奇地看著我們,不再咬小啞巴了。
有一天小啞巴上山去割漆,發(fā)現(xiàn)一只狗被鹿夾子夾住了,哀嚎的聲音跟啞巴哭一樣。那天很晚了,小啞巴背著空空的漆桶回到我家,懷里橫抱著一只大黃狗。狗的一條后腿被夾斷了。父親和登木匠幫忙,小啞巴給狗包草藥,用刨花在屋檐下做了一個窩。我拿了一塊饅頭給小啞巴。小啞巴朝我咧嘴一笑,把饅頭捏碎捧在手里,喂給狗吃。第二天狗就可以三條腿走路了,小啞巴向登木匠比畫,登木匠翻譯給父親,意思是,小啞巴想留下那只瘸狗。父親和母親發(fā)生了激烈爭吵,母親哭了一場,父親很難得地用家長的口氣宣告:“留下吧。\"登木匠給那只狗取了個名字,叫“老劉”。父親大加贊賞,夸登木匠仁義。
為什么要用人的名字呢?當(dāng)時我顧不得問這個,我擔(dān)心的是,那只野狗要搶小怪的伙食。如今我已見老,父親回歸柔軟,我們坐在苦桃樹下,想象兩只狗在身邊跑來跑去,我忍不住問父親:“為什么叫老劉呢?\"父親說:“小啞巴生在劉家。\"我說:“那是只野狗。\"父親仿佛輕微地顫動了一下身體,“小啞巴沒有名字,也沒有親人。那只狗死后,啞巴就叫老劉了。\"原來如此。要是小啞巴背著漆桶,領(lǐng)著老劉,突然從苦桃樹那里冒出來,我一定給他道歉,喊他一聲“老劉”。我愿意反過來,小心翼翼做他的小跟班。
老劉食量大,小啞巴想了很多辦法都遭到我的抵制。他假裝剩幾口飯,偷偷給老劉,我馬上大叫起來。他做了個彈弓打松鼠,喂老劉,有時分給小怪一半,我警告他,松鼠是岳家山的,是我的。后來,他吃了飯馬上去拉屎,給老劉掙邑邑,屁股精白,滿臉通紅。我回去告密,大人們笑得喜鵲亂飛??傊?,小啞巴必須順著我,老劉必須聽小怪的,這樣,小怪才不會吃虧。
為了籠絡(luò)我,小啞巴去給我摘苦桃樹的果子,裝了鼓鼓兩褲包。那種黑黑的果子肉少,核大,又酸又澀,難以下咽,并且吃了唇齒烏青,舌頭發(fā)黑,很多天都不消散。我不領(lǐng)情,把剩下的果子扔到小啞巴臉上。
我心里揚著小毒,手中揮舞木棍,指揮小怪和老劉像兩個孩子那樣干仗。小怪剛搶到了骨頭,又向老劉沖過去,因為老劉撿了一塊骨渣。老劉看見我手里的棍子,乖乖交出骨渣,去刨花里睡覺,投降。小怪才不管呢,也要去刨花里睡覺,牙咧嘴發(fā)出威脅的鳴鳴聲,老劉只好挪一個地方。如果挪一個地方也不行,老劉就出門,腦袋掛在門檻上,眼巴巴望著小怪,眼光柔順而低迷。小怪在我的指使下追出去,咬住老劉的頂瓜皮,扯得像一團麻布了。老劉不敢反抗,干脆瞇起眼睛任由處置,直到小怪和我失去興趣。那一定是涼爽的午后,父親和登木匠作證,小怪給我掙回了天大的面子。小怪的勝利就是我的勝利,它是我的將軍,我是它的國王。
小啞巴安心推刨子、鑿眼子,很長時間不抬頭、不出聲,即便有時看一眼老劉,目光隨即收回去,軟塌塌的,像一堆刨花。如果母親喊一聲,小啞巴立即靈敏起來,放下手里的活兒,飛跑而去。母親喊他,大抵是幫忙挑水、劈柴、推磨,回來的時候紅光滿面,得了天大的恩賜一樣。我甚至懷疑,母親偷偷給他煮雞蛋吃。如果那是真的,我就要離家出走,至少,我會三天不吃飯。
小啞巴上山割漆,老劉必定跟著。我懷疑小啞巴搞陰謀,領(lǐng)著小怪去監(jiān)視。割漆很有趣。小啞巴在漆樹上割出很多斜口子,把削尖的小竹筒插在口子下方,然后去找另一棵漆樹。收漆的時候,有的竹筒滿了,有一泡尿多,有的只有很少幾滴,就像樹的眼淚。小啞巴逐一收進漆桶里,雙手黑乎乎的,壓緊桶蓋,朝我笑一陣,啊啊地自己說話。這時候天快黑了,小啞巴沒有時間去打松鼠、掙巵巵,國王和將軍白白挨了一天餓。
棺材做好了,果然威武雄實,父親給登木匠扎工錢。小啞巴沒工錢,但是登木匠表態(tài),會給小啞巴制一身衣服。晚飯的時候,母親加了幾樣小菜,父親給登木匠倒了二兩酒,說了很多感謝的話。然后每個人一大碗面,潑一勺熟油辣子,場面很是喜慶。我發(fā)現(xiàn)自己碗里埋了一個荷包蛋。我敢肯定母親沒有,小啞巴也沒有,但是父親和登木匠呢?有必要檢查一下。我去查他們的碗,結(jié)果也有,這令我有些失落。母親和小啞巴不讓我檢查,我偏要。小啞巴把碗舉高,左右躲閃,還是被我抓住了。讓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碗里居然有兩個荷包蛋。我大哭起來,搶手打翻了小啞巴的碗。一碗面扣到地上,小怪和老劉跑過去看著,不敢吃。
為了小啞巴,父親第一次動手打了我,用柴棍,很重,把我嚇壞了。登木匠去拉父親,拉不開,就把父親抱住,說:“孩子家,算了算了。”父親罵我:“人家也是個孩子,也是爹媽生的,你咋不學(xué)一點點?”小啞巴蹲到地上,把面條抓起來放回碗里,撿兩個荷包蛋的時候看了一眼母親。母親牽著小啞巴,小怪和老劉跟著,都進廚房去了。那一晚上,我比老劉還慘,沒人管,沒人問,關(guān)鍵是,他們幾個人還在說明天的計劃,仿佛我不存在,連只狗都不如。后來實在忍不住,我在刨花里睡著了。
登木匠要走了,下一道工序是漆匠的。漆匠在哪兒呢?登木匠一指小啞巴,“這個靠他了。他是師傅,我是徒弟?!毙“图钡冒“≈苯?,不斷給登木匠比畫手勢。他也要走。帶著老劉。他是登木匠的徒弟,也是兒子。這些意思有的靠登木匠翻譯,有的能猜出來,我都猜到了大半,更不要說大人。登木匠紅了眼圈,抬眼向父親表達了抱歉,對小啞巴說:“走吧,我在哪兒你在哪兒?!毙“透吲d極了,轉(zhuǎn)身去收拾木活兒工具。父親恨了我?guī)籽?,握過登木匠的手,拍一下小啞巴的腦袋,搖著頭走開了。母親出來救場,把我拉到旁邊對我說:“只有你留得住他。給他道個歉他就不走了?!蔽艺f:“他不走,我才道歉?!?/p>
給棺材上漆是更高超的手藝,挑匠人,而且工錢不低。我不相信小啞巴有一手漆匠的絕活。走就走,啥了不起,我長大了學(xué)漆匠,比他強一百倍。小啞巴果然跟著登木匠走了,可是他割的那些漆留下了。父親揭開漆桶看一陣,說:“夠兩副棺材用呢?!?/p>
事實上,小啞巴真是個難得的漆匠。那天離開后,他竟然半路回來了,徑直走到我面前,防著小怪,把一個木頭做的喜鵲遞給我,一拉,會扇翅膀。母親給我擠眼色,我終究沒有道歉,但是我抱了一下小啞巴,聞到他身上有一股生漆的氣味。我小聲問:“老劉呢?”小啞巴假裝沒聽見,轉(zhuǎn)身給父親打手勢,默默地擺開漆匠場合。父親給小啞巴打下手,我蹲在旁邊看。那個過程繁雜無趣,三五天了,還在做同一件事,以至于我都學(xué)會了。生漆熬熟,反復(fù)過濾,晾冷以后加桐油,然后用砂紙打磨棺材,至少上三遍漆,最后收光,照得出人影子。小啞巴不急,每一個動作都比時間慢很多,從早到晚,可以保持一個姿勢不變。那期間,父親母親把小啞巴供成了神,樂于聽小啞巴使喚,就像中了邪。太煩了,我?guī)е」肿唛_,感覺是個多余的人,很沒出息地哭起來。用袖子狠狠揩眼淚的時候,我咒小啞巴出事,停下來。我甚至想,給他的漆里撒一把地灰。
小啞巴像極了小和尚,為一場莊嚴(yán)盛大的法事而生,沉迷其中,再也出不來了。父親后來總結(jié)說:“那是敬畏心?!?/p>
敬畏天地神靈,始于一草一木,這是我人生五十才有的領(lǐng)悟。在苦桃樹下坐久了,我和父親都想站起來。我扶了父親一把,隨即問:“那天走都走了,他怎么又回來了呢?”父親說:“登木匠是個聰明人,小啞巴從他那里習(xí)得了佛緣。你往漆里撒灰,小啞巴其實知道,只是沒有說。\"我無言以對,聽父親又說,“后來,他那些手藝慢慢淘汰了,誰想得到呢。\"我問:“他還在吧?”“在。都知道有個老劉,很少有人見到?!睖?zhǔn)備下山回家了,我環(huán)視周圍,野林透出陰冷氣,還好,苦桃樹像個善意的愿望,多少保留了人間的心意。
“老劉怎么死的?”
“鹿夾子夾死的。
老劉回來的那天晚上風(fēng)很大,苦桃樹刮打吊腳樓的房檐發(fā)出可怕的聲響。小啞巴出去圍擋熬過的漆,突然大叫一聲。我跑過去一看,老劉拖著鐵鏈子在蹭小啞巴,舌頭長長地吐出來,舔著小啞巴的臉和手。母親去拿了吃的東西給老劉。明明餓壞了,可是老劉不吃,抬頭望著小啞巴,直到小啞巴點頭,才狼吞虎咽起來。
吃過了虧,老劉寸步不離地跟著小啞巴,我?guī)Р蛔?,小啞巴喚也不走,打也不走。我想到一個整治老劉和小啞巴的辦法。兩天后,要給棺材上頭道漆了,小啞巴用刷子攪拌漆的時候眉頭皺起來,然后整張臉變了形,啊啊大哭。老劉跑過去,小啞巴發(fā)現(xiàn)老劉的鼻子上有漆,還沾了一層灰,猛地一腳把老劉踢到院壩里去了。老劉尖叫卻不打算逃跑,小啞巴跳到院壩里抓住鐵鏈,開始抽打老劉。父親去拉小啞巴,母親順勢把老劉牽到廚房去了。
那漆壞掉了,得重新熬制。小啞巴從頭來過,比第一次更耐心細(xì)致,仿佛那樣一個劫是該有的。老劉還是跟著小啞巴,不遠不近,怕挨打,又怕小啞巴不要它了。小啞巴白天很忙,只有晚上睡覺前把老劉抱在懷里,兩個都不會說話的家伙,反倒說了很多我們不懂的話。
結(jié)果是,我家那口棺材是小啞巴漆得最好的一口。父親給小啞巴結(jié)工錢,小啞巴一分不要。父親說:“漆錢你不收,已經(jīng)算是幫大忙了。工錢必須收下。\"幾番拉扯之后,小啞巴領(lǐng)著父親去了墳林,圍著苦桃樹走圈,一個比畫,一個猜,樣子有點可笑。我和母親跟過去,聽見父親在說:“樹?你認(rèn)下?用你的——工錢?\"回來父親向母親和我宣布他的決定:這棵苦桃樹養(yǎng)著墳林,也養(yǎng)著岳家山,不能砍。我問母親:“認(rèn)下是啥意思?”大約母親也不懂,含混地說:“就是菩薩保佑的意思?!?/p>
“保佑誰?”
“保佑你。”
母親給小啞巴做了兩雙布鞋,父親把工錢藏進鞋里,小啞巴高興地接受了。臨走,小啞巴向我們每個人鞠躬,臉上笑笑的。母親忍不住哭起來,把小啞巴抱在懷里說:“幺兒呢,明年再來,我給你做鞋。\"父親看著我說:“你去送吧,送到廟兒梁?!毙」植欢?,還在沖老劉叫。我把小怪踢一腳,該死的東西,狼心狗肺。
我把小啞巴送到廟兒梁,一路沒說一句話。老劉有點怕我,不讓我抱它一下,我說:“你是將軍,他是國王,知道嗎?”小啞巴肯定聽懂了我的話,像個國王那樣送我一件禮物,是個黑色的小布袋。我接過禮物,他飛快地跑掉,像一只喜鵲。老劉跟上去,也有了將軍的氣勢。
回家打開禮物,竟是父親藏在鞋里的工錢。父親和母親沒有罵我,我也沒有自責(zé),我們大約都在等待來年,可以像模像樣地迎接小啞巴。但是很遺憾,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小啞巴了,時至今日,我只能從父親那里打聽小啞巴的消息。
暮色漫涌,我和父親走在下山的路上。父親走下坡路更難,拄一根棒,拒絕我扶,像個倔強的孩子。如果我堅持要背父親下山,會是什么結(jié)果?我們?nèi)魏我粋€感到一絲矯情,怎么辦?因此一路無話。終于到了廟兒梁,我問父親:“廟在哪里呢?\"父親說:“幾十年前有。\"我說:“有沒有可能,小啞巴出家了?”父親說:“他叫老劉,比你大兩歲?!?/p>
(選自2025年第5期《四川文學(xué)》)
原刊責(zé)編賈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