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從槐林上空閃過,風露出燦燦的笑臉,張開雙臂,擁抱每一株渴慕天空的野草。鳥群上哪里了呢?雪掩住了大地上所有的洞穴,連動物們幽怨的夢也被蓋住了。而你正伸長耳朵,如野兔般立在雪地里。你一定在等誰,昨日你就在此地等,但現(xiàn)在你也想不起究竟在等誰,仿佛一腳跨過了一個漫長的童年。茫茫山野,香無人跡,覆上厚雪的樹枝,在耀目的白光下,彼此招手致意。許多甜美的記憶從你面前掠過,你開始筑巢,藏進草叢里,月光將你籠罩,那時你總會感到前所未有的寧靜。
你在自然里拋棄舊我,尋找自我,建立新我。有誰比你更親近自然,在乎自然呢?還有誰比你更熟悉自然的脈搏呢?你喜歡一切漫無目的地游走,尤其在野外,在自然的懷抱里。當你的心被雷電震懾,被雉雞的鳴叫親吻,被枯死的樹皮撫摸,被逃竄的野豬驚嚇,被漫山遍野的紫花地丁包圍,你總會想起生命里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熱烈,那些已經(jīng)枯萎的激情,你重新活了過來,身體的角角落落開出幽暗芳香的花朵。你是自由的、樸素的、遼闊的。你把鳥鳴吞咽進肚里,把晚霞揉在笑聲里。一切都屬于你。樹葉是為你綠的,溪流是為你翻山越嶺的,松鼠是為你爬上枝頭的,一年蓬是為你在雪地里盛開的。你愈走,路愈緊,草愈高愈厚,走著走著,路斷了,面前只有密匝匝的草和樹。從未見過的風景,從未有過的感動。你在自然里感受著變化,感受著美。你被自然震撼著,包容著,庇佑著,同情著,指引著,治愈著,更被教育著。人總說自然是無情的、殘酷的,但自然有人無情,有人殘酷嗎?無論我們恐懼自然、遠離自然,還是擁抱自然、親近自然,自然總把最真實的一面展示給我們,春天按時涌來,秋蟲準時鳴叫,季節(jié)的每一次變化,都被大地牢牢地記在心里。自然以她柔和的面容,接納著我們所有的疲勞和孤獨。
那日,山脊還暗青著,夜晚尚未走遠。芭茅在冷風里搖曳,麥田里站著幾只喜,大地闃黑一片,紅日已經(jīng)升起了,遠處的樹和電線桿漸漸清晰,風邁開腿在原野上跑。云紅了,亮了,你永遠也無法忘記那個清晨。你站在渭北的溝邊,整個世界似乎凍成了一塊,日出愈來愈亮,你清晰地聽到時間在你身邊嘀嘀嗒嗒地響,它并未溜走,而是伴著你,一同感受著田野的靜謐。你知道那些兩個月后即將醒來的蟲子,其實跟你同等待著。
野外漫步,讓你容光煥發(fā),也理解了你的處境。人只有在自然里才能認識自己,才能重新得到童年的滋養(yǎng)。一個人在林地,在河邊,在雜草叢生的荒野里,只是往前走,走得落日懸在枝頭,走得霜露染白了大地的頭,走得白鷺也不再躲在幽暗的角落。你看見另一個自己就在前面向你招手,朝你唱兒時的歌謠,只要能看見他,你就不會跌入懸崖。你常常感到愧對自然,你從自然里獲得太多,但許多風景,你卻無法描繪。愈真實,就愈復雜。無論從哪個方向去寫,似乎只能寫出自然的一個側(cè)面,且一寫下來,就變虛了。失真讓你感到沮喪,就像讓你銘記的那個清晨,卻只能留存在你的腦海里,你永遠也無法用文字表達出那種美、那種深邃。那美里,有死亡,有冷酷,有絕望,更有無邊無際的愛。那深邃里,有希望的光芒在閃爍,有村莊的呼吸,有人們一聲又一聲的悲嘆,有雀鳥古老的愛情。你喜歡讀關(guān)于自然的書,也喜歡寫自然,但你在所有的書籍里,從未遇見過真正的自然。只有當你遠離人群和城市,走進叢林或山脈,或是在郊區(qū)的空地上,你才會得到來自神靈的諸多啟示,得到一份真實的感動。你敬畏語言,但你依然覺得語言無法抵達自然,無法進入自然的內(nèi)在。除非花草樹木也有自己的語言。盡管你在夜間也常能聽見它們說話的聲音,你上前察看,它們卻住聲了。在自然里,你才能體味到時令的殘酷,樹葉說枯就枯了,動物說死就死了,溪流說斷就斷了,花說萎就萎了。沒有誰為它們感到惋惜,一切就這樣發(fā)生著,進行著。你也是在種種變化里,欣賞著晚霞下面燃燒的火焰,感受著最真實的自然力量。
只有人,才覺得時間的冗長?;ㄉ岵坏梅胚^一個下午,知了生怕錯過一個炎熱的夜晚,哪怕那個夜晚在人看來,是多么骯臟、多么死寂。秋蟲就算誤飛到農(nóng)戶家中,也會拼盡全力地鳴叫,直到死去。那些凋落的樹葉,即使被風帶到異鄉(xiāng),心頭依然懷念往昔在枝上的自由。人最矯情,也因此,人才疏離了自然。人懼怕真實,懼怕孤獨。人本是從自然里來的,卻適應了人的世俗。人把那叫煙火,但其實,是同自然在劃清界限。
極少有人能理解你的選擇。別人總以為你是過于悲觀,厭倦城市生活,逃避人群,才往自然里去??蓪嶋H上,并非如此。在多數(shù)人看來,自然僅意味著空氣的清新,時光的寧靜,環(huán)境的舒適,并不能真正解讀自然,共情自然。只有你心里清楚,你并非是征服自然,發(fā)現(xiàn)新的鳥類或植物,并非是身在高空往下俯視,而是貼著大地的臉頰,一遍遍親吻,直至變成自然里的花鳥魚蟲和野獸。在渭北的溝里,你就是散發(fā)著甜甜香味的洋槐花,就是久不住人即將塌陷的窯洞,就是一把把在風中唱歌抒情的蒿草,就是說來就來的風,說走就走的雨。在秦嶺里,你就是白霧里飄蕩的烏柏葉,就是一塊塊垂在半空的巨石,就是羚牛和錦雞,就是千年不死的南山松。當你成為它們,你便很快就適應了沉默,適應了廣袤無垠的悲觀。你像新抽的鵝黃色的柳條一樣拍打春天,像潭水下的青苔一樣觸摸濕漉漉的光,像流浪的鳥兒一樣重在茂密的灌木叢里搭建新巢,像夜鶯的悲啼一樣在幽深的山谷里久久回響。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你躺在草叢里,在麻雀的啁啾聲里昏昏欲睡,又在紅嘴藍鵲的喳喳聲里醒來,你的呼吸里攜著太陽,你的睡夢深處全是白馬在悲鳴。你極少再關(guān)心人的事,你嘗試著忘記自己,拋棄自己。在荒野里,你的自由就是河床里的石頭的自由,你的悠閑就是林地里正玩耍的松鼠的悠閑。
把心交給風雨雷電,交給那些矗立在山頂?shù)膫?cè)柏,交給那些正開花的泡桐和驕陽下亂舞的蝴蝶吧。當你的心開始能感知到自然的靈魂,你就真正理解了什么是悲憫,理解了個體永遠是微不足道的。
你被清晨沾滿露水的野葡萄藤絆倒過嗎?你肯定曾坐在空曠的陽坡上,在初夏潔凈的草叢里,品嘗過野果淡淡的清香。你肯定在那一刻里,拋卻了往日里所有的雜念,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你變得心緒單純、思想干凈,就像剛懵懂的少年。那時你并不為野葡萄生長在荒涼的溝坡上而心有不安,你會覺得一切都是自然最合理、最光明的安排。玉米田里的狗尾巴草你拔過沒?你肯定曾用它們編過兔子,你為它們的命運感到惋惜嗎?你并沒有。它們雖卑微,卻不卑不亢,太陽照耀著,它們輕輕搖曳,天陰下雨時,它們一樣地搖曳,那曼妙輕盈的舞姿,不是給太陽和玉米看的,而是給自己。那些被動物們踩倒的狗娃花、蒲公英或別的你常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野草,或許它們本就無姓無名,連風也認不出,它們實在太普通了,太不值一提了,連附近的樹木都常常將它們忽略,但陽光從未輕視它們,從未低看它們-眼。不足掛齒,不被囑目,并不意味著不配得到應有的尊重。秦嶺深處的玉蘭花,說凋落就凋落了,凋落前,給誰打聲招呼呢?它們才不看誰的臉色。蜂蝶愛來不來,鳥雀愛看不看。那不是它們的事。它們只負責開,只負責落。它們從不思考值不值得這件事。思考于它們,沒有任何意義,化成了泥,就化成了泥,無所謂的。自己活過就行。多年的行走,讓你明白,自然是懷有悲憫心的,是良善的,是能夠傾聽他者心聲的。人都應向自然學習,向陽光學習。自然是柔軟的、豐富的、詩性的、深刻的。陽光卻有一顆公平公正的心,對萬物一視同仁。
昨日,你順盤山路,到渭北腹地,白茫茫的雪野呀,層層疊疊,不到跟前細看,誰知曉這雪地下是青青的麥苗呢?你站在楞坎邊的老槐下,雪光映白了太陽。向四周望去,仿佛你并不存在,少年的你正蹲在地頭,抓地上的雪。幽靈般的童年呀,掛在柿樹梢上,搖搖欲墜。多少年逝去了,田野里卻只留下了一堆并不真切的記憶碎片。那些冬天里僅有的溫暖,至今繞著粗壯年邁的豹榆樹,不肯散去。它們至今照亮著你,點燃著你,陪伴著你。無論你在哪里,在哪座城市游走,渭北山溝里自然的爛漫與鮮亮,依然在滋養(yǎng)你的心,庇佑你的靈魂,你并不孤寂。你覺得自己從未離開渭北。
你認識自然,是從渭北的山溝開始的。小時候,你跟著村里的老者在溝里放羊,跟伙伴在溝里玩耍。你被蜜蜂和蝎子蜇過,被明晃晃的柿子砸中過,被草叢間的青蛇嚇過,被清澈浪漫的月光親吻過,被比你還高的野草絆倒過,被綿延數(shù)里的石頭溝震撼過。也是在溝里,你認識了許許多多的花草樹木,認識了云,認識了風。如今,你依然覺得自己能聽懂風的話。風一來,就把別人的夢語和秘密帶來了,你坐在樹上聽著。你今天依然癡情于自然,其實不過是延續(xù)了童年的習慣而已。自然為你保存著童年,童年才鮮活,才光彩熠熠,才生機勃勃,也因此,少年的心才未從你身上死去。
人只有在自然里才能真正認識自己的渺小。個體又算得了什么呢?生命在世間,如同樹葉的一生,抽芽,舒展,燦爛,枯黃,不帶遺憾地離開,也是在自然里,你認識到死亡是極樸素的事,死亡隨處在發(fā)生。生命剛剛萌發(fā)時,死亡就已在某個隱秘的角落睜開雙眼了。死亡并不恐懼,并不像人離世時那般肅穆,自然里的死亡是再平常不過的事,甚至還充滿了歡樂。死亡是一場默默進行著的農(nóng)事。死亡的底色并不荒誕黑暗,而是明亮的,同生命剛降生時一樣滿懷祝福,甚至還充滿著驕傲與喜悅。于自然里的一切事物而言,死亡意味著等待新的開始。自然就是一位偉大的母親,愛護每一位孩子,也給了所有生命平等展示歡愉的機會。死亡并不痛苦。暴雨過后,被雷擊中的泡桐樹,說枯死就枯死了。它明明是枯死了,枝干完全枯掉了。可次年春上,河流解凍,大地復蘇后,沒過多久,枯死的樹根旁竟抽出了鵝黃色的嫩葉。這簡直就是生命的奇跡。你定沒忘從榆林去橫山的路上見到的那些蒿草,它們就長在沙里,那么貧瘠惡劣的環(huán)境呀,大風也沒刮跑它們,天氣也沒有旱死它們,它們死死地抓緊了大地,就算大地要拋棄它們,它們也絕不松手。這難道不是生命最偉大的奇跡嗎?生命是脆弱的,但也充滿了斗志。自然給了每一個生命活著的機會。生命因死亡的窺視而變得不朽。生命是在為死亡歌唱。
傍晚時的自然,是憂郁的。她象征著愛情最后的滾燙,象征著生命深處的幽暗瞬間。那時也是草木話語最密的時刻。凡能讀懂這些聲音的鳥,都暫時停止飛翔,孤獨地站在枝頭,感受天空的悲傷。只有把內(nèi)心的密語訴說給即將離去的太陽,夜晚才能得到大地的庇佑,夜露的洗滌。草木是自然最忠誠的兒女。草木的心都是清凈的。草木沒有人的欲望,因而草木能直面風雨。草木身上,有著與生俱來的憂郁。草木給了大地濃蔭,大地給了草木靈秀。鳥雀離不開草木,并非只因草木給了鳥雀溫暖的家,而是鳥雀無法離開草木那朝露般短暫而又豐盈的憂郁。鳥雀能辨識那些訊息。
人覺得卑賤的草木,鳥雀卻從不嫌棄。鳥雀如何看待它們,人又怎能知曉呢?人總是帶著自己的偏見去認識世界,認識草木和自然,總以人的感受將草木分為三六九等,多么愚蠢呀。如果我們來世也變成草木,成了人眼里那些卑賤的草木,又該如何同人去相處呢?人的確該反思,該為自己那些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而懺悔。人同草木缺乏溝通,更何況自然。
自然面前,人永遠都要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