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許感到自己在世上的日子已經(jīng)為數(shù)不多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魏一容請鄰居把自己從堂屋搬到院壩。這風(fēng)和日麗的每一刻,都是她對這個世界的留念。
魏一容癱軟在藤椅上。藤椅是她和老公結(jié)婚時的家產(chǎn),雖然修修補補,仍使用到現(xiàn)在。藤椅坐了幾代人,成了家里一件珍貴文物,見證了那些艱苦奮斗的歲月。老公在世時都沒好好坐幾回,她這一坐就是半個月。她的身體被病痛折磨得松軟無力,但眼神格外有力,依然那么堅定,堅定里還有一些期許。她的聽力似乎也受到了病痛影響,偶爾不得不用力轉(zhuǎn)一轉(zhuǎn)頭,生怕耳朵錯過任何一個來電。她的手機在藤椅上穩(wěn)穩(wěn)地放著,話機緊靠著臀部。
她身體健康的時候,從來沒有這樣悠閑,每天起早摸黑地奔波在鄉(xiāng)間田野,一年四季都在播種和收獲。從和老公結(jié)婚那天開始,她相信有一雙勤勞的手就可以填滿家里空空的糧倉。
到村子幾十年,她從來沒有好好打量過。但村子已經(jīng)不是她少女時代來到這里認識的那個村子了。枯萎的果樹和破敗的屋子越來越多,若干年前那些奔跑嬉戲的孩子如今都已不見了人影。堰塘里的鴨鵝變了一群又一群,它們在渾濁的池水里自由地游著。連背后那座大山都被采礦的把半山腰變成了一個“足球場”。還有對面那座大山,只有每天太陽西落時她才注意到。她曾經(jīng)憎恨大山遮擋了陽光,耽誤了農(nóng)活兒。但她知道,村子里的年輕人都想走出那座大山,翻過大山走向外面的世界。
她的兩個女兒曾經(jīng)也一樣,也想走出那座大山??墒侨缃瘢齻冏叱龃笊骄筒辉倩貋砹?,就是她病重的時候,她們也沒有回來。在兩個女兒之后,她本來還有一個兒子,可兒子半歲的時候就無疾而終,這讓她和老公曾經(jīng)肝腸寸斷了很久。但她從來沒有認為自己失去兒子就會比村里其他人過得差,頂多不能為老公傳宗接代而已。
二
鄰居問她喝水嗎?她輕輕搖頭,吃力地用口形說,不喝。
鄰居問她想吃點什么?她又輕輕地搖頭,什么也不吃。在病重的人面前,食物的誘惑已經(jīng)比不上對生的渴望了。
她這樣微弱的狀態(tài),鄰居甚至不敢再多說一句,就端一根凳子,靜靜陪著她,生怕病情有什么突變。陽光照耀著她們,在院壩里形成兩個截然不同的陰影。一個立著,一個平行,卻又剛好接壤。
鄰居叫黃好萍,五個子女都走出了大山,走進了城里。老伴去世后,黃好萍過不慣城里的日子,一個人回到鄉(xiāng)下生活。每逢佳節(jié),城里的兒孫全部回鄉(xiāng),兒孫滿堂的熱鬧讓魏一容羨慕之余只得躲在自己屋里偷偷抹眼淚。她們是幾十年的老鄰居,兩家人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有過恩恩怨怨,如今把這一切也看清澈了。彼此都經(jīng)歷了對方老伴離去后的哀傷,兩位老人惺惺相惜地相互照應(yīng)著過日子。誰料,半個月前魏一容一場大病讓黃好萍也忙上忙下勞累了半個月。黃好萍的子女在電話中對母親滿腹怨言:“你各人把自己身體保重好一點,別人的生死關(guān)你什么事”“把她送到醫(yī)院去,你就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讓她報警找她那兩個女兒”黃好萍知道魏- 1容得的是絕癥,是用分鐘來計算生命的一種絕癥。幾十年,在各種時間段里,黃好萍不知送走了多少人,穿壽衣、送終都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甚至還見證了好幾個村里人從出生到死亡的全部過程。所以,她認為為一位即將終結(jié)的生命付出,自己累一點也不算什么。何況,黃好萍知道魏一容在盼什么,她在盼她那兩個女兒。
明媚的陽光照耀著她們,陽光投射在她們身上的陰影隨著時間的推進變得相似,不再截然不同了。光影在這個村子里的這個院壩展開了一幅耐人尋味的畫面。
幾乎每隔十分鐘,魏一容就要從藤椅上拿起手機,哪怕一條短信也不想錯過。她垂下的手放在藤椅擱手機的那個位置,聽力不好,就用感知識別來電的振動。見她不方便,黃好萍就把手機拿起來,魏一容沒有拒絕和不悅。黃好萍不時幫她查看,有來電或短信就會告訴她,但一直沒有。如一顆定時炸彈即將爆炸卻無法得到順利拆除,魏一容越來越焦慮,她感到希望越來越小了。在生命的尾聲不能見到自己親人是一種多么大的絕望。
三
“汪、汪、汪”,遠遠傳來幾聲狗叫打破了這絕望的空氣。
魏一容先于黃好萍聽到狗叫卻無法站起,軟弱無力的身子想要起身但只能微微左右移動雙腿,一雙手搖晃著撐在藤椅的把手上,試圖離開藤椅。重病的她,身體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黃好萍把魏一容的腿安放好后,快步走出院壩。這幾天,她和魏一容一起期盼,一起等待,或許今天就是這樣一個日子。
隔著一百米的距離,在堰塘那頭,黃好萍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從竹林中快步走出,朝堰塘這邊走來。堰塘里的鴨子驚恐得四處游竄,把渾濁的池水弄得更加渾濁。陌生人突然造訪,打破了它們的安寧自在。
這位沒有事先來電就突然到來的叫陳梅心,是魏一容的二女兒。陳梅心在省城做家電生意,雖然生意做得還不錯,但已經(jīng)八年不曾回家看望母親。這八年時間不是“抗戰(zhàn)”,是陳梅心號稱的“斷絕母女關(guān)系”。
八年前的一天,陳梅心的父親陳滿德在外地務(wù)工發(fā)生意外。接到消息的當(dāng)夜,陳梅心的姐姐陳吳琴夫婦剛從外地打工回家休假,悲痛欲絕的他們和母親魏一容日夜兼程趕到當(dāng)?shù)?。三天后的一個深夜,他們帶回了36萬元和一盒骨灰。陳梅心當(dāng)時即將分娩沒有一起前往,要不然她也能在殯儀館見上父親最后一面。不過,陳梅心不僅沒有見到父親最后一面,連父親為他們掙到的36萬元也沒有見到。母親魏一容不識字,陳梅心的姐姐陳吳琴讓賠償方把錢存進了自己的銀行卡,她說是替母親暫時保管?;氐酱謇?,母女倆為陳滿德舉行了隆重而節(jié)儉的葬禮。整個葬禮過程中,36萬元的金額和分配一直是村里人私底下議論的焦點。
按常理,那36萬元首先應(yīng)分一半給母親魏一容,余下的18萬元再由陳梅心和陳吳琴平分,兩姐妹每人9萬元。但最后陳梅心只得到了區(qū)區(qū)3萬元。魏一容當(dāng)時的分配理由是:陳梅心在縣城做生意,條件比姐姐好。魏一容認為陳吳琴是老大且成家后被留在自己身邊,像兒子一樣值得依靠和托付。就是這個理由讓魏一容做出那樣的資金分配方案。而且,陳吳琴對母親說,錢存在她那里不用擔(dān)心,反正她的錢也是母親的錢,一家人的錢都會花在一家人身上的。魏一容也就相信了。只有小學(xué)文化的魏一容之所以相信大女兒還有更關(guān)鍵的一點,那就是大女兒后來把存折拿給了她。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村里人都把陳滿德留給魏一容的存折當(dāng)成茶余飯后的話題。魏一容多少也知道這些議論。她覺得老公陳滿德好歹還是給自己留下了一筆“巨款”,盡管她的大女兒拿著銀行卡,而她只是拿著存折。她欣慰的是,這是一份雙保險。她的存折掉了,女兒那里還有銀行卡。若是女兒的銀行卡掉了,她這里還有存折??擅餮廴硕贾溃y行卡和存折分別放在哪里不重要,密碼只有大女兒知道,這才是關(guān)鍵。魏一容曾向女兒索要存折密碼,陳吳琴說擔(dān)心魏一容一高興對別人說漏了嘴,所以暫時不告訴她。密碼的事也就這樣不了了之。
陳梅心剛剛分娩,無法參加父親的葬禮,只好由陳梅心老公出席。陳梅心老公跟著祭司在道場上哭跪了三天三夜??稍岫Y結(jié)束后,陳梅心老公只拿到了區(qū)區(qū)3萬元。姐姐陳吳琴把錢從銀行里取出來的時候,她還一副不情愿的樣子,最后大家不歡而散。正在月子期的陳梅心非常生氣,打電話給母親理論,魏一容就用陳梅心的條件比姐姐更好來解釋。陳梅心說,按照法律她至少應(yīng)該獲得36萬元的四分之一。魏一容故意說錢是姐姐陳吳琴拿到的,她也做不了主。陳梅心覺得母親做事太不公平,虧欠了自己。半個月后,保姆家里突然有事要走。陳梅心夫婦一商量,決定讓魏一容來幫他們料理小孩??粗瞎x去后空空的屋子,去縣城幫二女兒照料小孩,自己正好可以散散心,不會睹物思人。想想這些,她就答應(yīng)了陳梅心。
在縣城待了一個月,魏一容實在過不習(xí)慣。也許因為那3萬元的陰影,平時生活中二女婿總會表現(xiàn)出一些不滿,加上還有一點斤斤計較的習(xí)慣,讓魏一容心里有些不悅。為了安定母親的心,也為了有更多時間打理生意,陳梅心夫婦許諾以后母親就跟著他們,不用再回鄉(xiāng)下了。想想女婿在這一個月里的表現(xiàn),魏一容哪里肯答應(yīng)。陳梅心的小孩滿月后,魏一容死活不肯再留在縣城,母女大吵了幾次。在陳梅心的淚花里,魏一容硬起心腸回到了鄉(xiāng)下。也就是從那時起,陳梅心號稱要和魏一容“斷絕母女關(guān)系”。她果然說到做到,八年甚至連一個電話也沒有打回家。
魏一容最初也覺得心里有些內(nèi)疚,應(yīng)該給陳梅心把小孩再照料大一些才回鄉(xiāng)下,她經(jīng)常主動打電話給陳梅心他們噓寒問暖。陳梅心不領(lǐng)這份情,不僅如此,陳梅心老公還多次以生意差錢為由指使陳梅心向魏一容借錢。魏一容哪里有錢,余下的33萬元都是大女兒陳吳琴把持著的。沒有錢借,陳梅心就在電話那頭開始數(shù)落了。她說魏一容只給姐姐帶小孩,不給她帶,太偏心。她說她以前未婚時在廣東打工掙的錢全部寄回了家,現(xiàn)在魏一容應(yīng)該如數(shù)歸還給她。魏一容反問陳梅心是不是一出生就有了18歲,如果不是,這些錢又該怎么計算。陳梅心在電話那頭無言以對后自己掛了電話。
從此,陳梅心就再也沒跟魏一容聯(lián)系過,更別說逢年過節(jié)回家團聚。陳梅心夫婦的生意從縣城做到了省城,電話換了又換,魏一容總是托人去打聽清楚。但只要是母親的電話,陳梅心一概不接。半個月前,魏一容患了這場重病。住了幾天院后,自己強撐著偷偷從醫(yī)院跑回鄉(xiāng)下,后來便臥床不起。臥床不起后,她干脆挪到了藤椅上。她知道生命的時光已經(jīng)不多了,而陳梅心卻是她心頭的牽掛之一。她有一種預(yù)感,剛才這幾聲狗叫帶來的人也許就是二女兒陳梅心。
“梅——心—”黃好萍驚喜地喊著,聲音拉得有點長。
陳梅心朝黃好萍這邊望了望,停頓了一下,沒什么回應(yīng),好像不認識黃好萍,又好像是近視眼。盡管八年沒回來,村里的一切對她還是既陌生又熟悉。她沿著堰塘邊朝黃好萍這邊走過來。這是看著她從小長大的一口堰塘,路還是那條路,人已不是那些人了。
黃好萍喊出“梅心”二字的時候,魏一容的心其實已經(jīng)快蹦出來了。她終于等到這一刻,今天之后,她就可以死而瞑目了。
陳梅心把堰塘走了一半的時候,魏一容就已經(jīng)可以看到她了。遠遠看到女兒,魏一容心里一震,眉頭不皺了,嘴角上揚了,人也有了力氣,但還是無法站起來。盡管去了省城打扮變得時尚,但在魏一容心里陳梅心永遠還是山里那個農(nóng)村妹子,一眼就能認出來。陳梅心沒有提手包,手里只拿著手機,像要隨時接聽和隨時撥打,一副行色匆匆的樣子。也許只有病重的母親才能讓她如此焦慮。
母女相見,這是魏一容朝思暮想的一個場面。盡管八年沒有聯(lián)絡(luò),如今女兒還是回來了。她曾經(jīng)以為今生再也沒有機會。看來前幾天托人帶信給女兒起到了效果。人心終究還是肉長的??!魏一容在心里這樣感嘆的時候,眼睛就開始濕潤了。
魏一容想動身去迎接女兒,可她沒有辦法,她只能躺在藤椅上。陳梅心從黃好萍身邊走過的時候,黃好萍迎上去,嘴里喊著梅心。陳梅心只輕輕在喉嚨里應(yīng)了一聲,就徑直朝母親走過去了。急于見到病重的母親的心情,任何人都可以理解。
“梅—心——”
魏一容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才發(fā)出這兩個字的聲音。她曾經(jīng)多少次夢寐以求的場面,今天終于得以實現(xiàn),她差一點就熱淚盈眶了。
四
“喲,這么悠閑,啥時候把這把爛藤椅也拿出來了,夠享受的?!?/p>
沒有人能想到,八年未與母親通電話,也未見母親一面的陳梅心,見到病重的母親不是關(guān)心病情,竟然說出這樣一句話。
“梅心,”陳梅心機關(guān)槍似的這些話,出乎黃好萍的意料,她忙上去勸道,“你媽盼了這么多年總算把你等回來了。她都病成這樣,你怎么這樣說話?!?/p>
陳梅心無視黃好萍的存在,沒有理會好心勸阻。
“實話說吧,我這次不是回來看你的,我是回來分錢的?!标惷沸牡摹皺C關(guān)槍”繼續(xù)發(fā)射,故意把“分錢”二字的語調(diào)拉得很長。
“啥錢?”魏一容眉頭又開始皺了起來,慢吞吞地吐出兩個字。
“你別裝了,爺爺?shù)膲灢皇且坏V廠占嗎?
“這,還沒說。”魏一容剛說完就咳嗽起來,黃好萍上前給她捶背。陳梅心站在原地,只是看著,沒有上前的意思,好像面前并不是自己的母親,自己卻是一位債主。
陳梅心所說的墳就在后山。近年來,后山被一個礦廠老板承包了,隨著開采規(guī)模擴大,開采區(qū)域也在擴展。陳梅心爺爺?shù)膲炋幱诤诵膮^(qū)域。如果不搬遷那座墳,將會直接影響開采全局。為了防止出現(xiàn)釘子戶,礦廠老板一開口就給出了一個高額賠償價,一夜之間成為新聞在村莊廣為傳播。大喜似乎總是伴隨著大悲。偏偏這個時候,重病突襲魏一容。嫉妒的人們大多數(shù)都沒有去醫(yī)院探望,連礦廠老板的開采進度也開始處于觀望狀態(tài)了。只有鄰居黃好萍自始至終不離不棄,像照料自己的親妹妹。前幾天,陳梅心在省城遇到一個村里人,寒暄中那人把這事告訴了陳梅心,順便說了一下魏一容病重的事。機會難得,夫妻倆一合計,決定馬上讓陳梅心回家與母親談判,以挽回八年前在父親賠償款上的巨大損失。
陳梅心如此開門見山,魏一容一萬個沒想到。而母親的含糊其詞也令陳梅心大為惱火。
“放屁。別人全都告訴我了。你還要瞞著。
“梅心?!秉S好萍看不過去,繼續(xù)伸張正義,“她是你媽啊?!?/p>
“關(guān)你什么相干?這是我家的事?!标惷沸拈_始蠻橫起來。
是啊,這是人家的家事,關(guān)我什么事呢?黃好萍看著陳梅心,再看看魏一容,無言以對后,嘆嘆氣,搖著頭走進了自家屋里。院壩里只剩下魏一容母女倆,她們對視著,戰(zhàn)爭似乎隨時將會升級。
“你咋這樣?”魏一容用自己微弱的力氣責(zé)罵女兒,“我生病的時候,你們在哪里去了?都是人家黃婆婆照顧我?!?/p>
“我不想和你說這些,你是死是活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到底怎么分,你拿個說法出來?!爆F(xiàn)在,陳梅心眼里只有遷墳的賠償款。或者說,八年來她心里也只有那些金錢。
“等賠了后再說。”
“不行,賠下來后你就又要偏袒姐姐了。”
魏一容用所有力氣說出那句話后,任憑陳梅心怎么趾高氣揚,她也不再說半個字了,只是把淚水往心里流。陳梅心沒有從母親那里得到任何回應(yīng),氣急敗壞地躁腳,圍著藤椅上的母親團團轉(zhuǎn)。陽光下,她像一具運動的時針,以魏一容為中心劃起了圈。她隨時都想沖上去,掀翻坐在藤椅上的這位老人。八年來,她心中的怨恨并沒有隨風(fēng)消解,扭曲的疙瘩卻越結(jié)越大,溫情的母親關(guān)系被她變成了難解的深仇大恨。
“梅心,不得欺負你媽?!秉S好萍回屋后,一直暗地看著魏一容母女,當(dāng)陳梅心怒火中燒的時候,黃好萍從屋里走出來。
陳梅心差一點就上前去拽魏一容了,黃好萍的聲音讓她頓覺藤椅有一股巨大的阻力阻止著她靠近母親,一種無形的力量讓她不得不退后。
陽光停留在了那一刻。
而此時,村里幾位老人聽到吵鬧聲開始向魏一容的院壩走來,大家并不明白之前發(fā)生了什么,像觀看一場沒有開頭的小品表演,只有陳梅心這位“演員”讓他們覺得似曾相識。這個城里人就像多年前在這個院壩光著腳丫奔跑的一位小女孩,她染黃了的頭發(fā)與小時候那個黃毛丫頭的頭發(fā)沒有兩樣。
“啞兒。 “啞兒。 “啞兒回來了。
陳梅心轉(zhuǎn)過頭的時候,大家喊著她的小名。她8歲才開始說話,所以父母給她起了這個反義的小名,鄰居們一直沿用至今。她沒有理會這些幾乎可以喚醒她兒時所有記憶的稱號,她在城里生活了這么多年,已經(jīng)忘了自己的稱號,或者對自己的小名不再感冒。她來到這里,她的眼里就沒有這一切,除了爺爺?shù)倪w墳賠償金。
場面尷尬的時候,陳梅心手里電話響了。老公在電話中問她賠償款的事情談得怎么樣了,她看了看老人們,快步走進自家屋子。她焦慮地對老公說沒有談好,也不是沒有談好,是那老東西不認賬。老公說沒有談好就趕緊回來,家里生意忙不過來了。她說她大老遠的從省城回到鄉(xiāng)下,白跑一趟太不值了。兩口子在電話中爭論了幾句后,陳梅心匆匆掛了電話。對他們來說,時間就是金錢,金錢勝過一切。陳梅心一臉不悅地走向母親魏一容。
“我過兩天再回來,你好好想想吧。”
拋下這句話后,陳梅心揚長而去,沒有理會任何人。她的身影沿著堰塘走進竹林。池塘里鴨子又是一陣亂竄,池子里的水更加渾濁,遠處又傳來幾聲“汪汪汪”的狗叫。
五
陳梅心的身影消失了,魏一容轉(zhuǎn)過頭去,不讓大家看到她的臉。她沒有哭,只是淚水不由自主掉下來,黃好萍上前安慰。幾位老人也圍上去,大家似乎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想開點,遇到這種不孝之女也是沒辦法的事?!薄熬彤?dāng)沒生她吧。”“好好養(yǎng)你自己的病。”大家用這些話寬慰魏一容。魏一容抹抹淚,點點頭。大家罵著魏一容不孝的女兒,在嘆息聲中各自回家了。
院壩里只剩下魏一容和黃好萍,陽光溫暖地照耀著她們,在地上展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光影。黃好萍坐在魏一容旁邊沒有說話。魏一容撫摸著藤椅,像要對藤椅訴說一些什么,要是老公陳滿德還在,就沒有那份撫恤金的糾葛,也沒有二女兒陳梅心這顆遠走的心。
魏一容曾一度把希望寄托在大女兒陳吳琴身上。
陳吳琴結(jié)婚后跟著陳滿德夫妻,這是陳滿德健在時決定的。所以,陳吳琴被他們當(dāng)作兒子看待,被他們當(dāng)作養(yǎng)老的依靠。陳滿德60多歲了還外出打工,就是想多為大女兒掙點錢,因為陳吳琴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總算可以為陳家傳宗接代。可陳滿德幾年下來也沒掙多少錢,倒是農(nóng)活兒卻幫不上魏一容什么忙。正當(dāng)陳滿德考慮要不要繼續(xù)打工的時候,就發(fā)生了那次意外。村里有個半癡不顛的人當(dāng)著大伙說,別人一輩子掙的錢陳滿德三天就掙回來了。
事實上,陳吳琴夫婦陪魏一容日夜兼程趕往父親意外身故的路上,他們就打起了撫恤金的主意。他們認為這筆錢理所當(dāng)然地應(yīng)該歸他們保管甚至享用,千方百計把錢弄到了自己的戶頭上,只把一張存折拿給了魏一容,還美其名日為了安全起見不把密碼告訴母親。
陳吳琴夫婦拿到這筆錢后就開始謀劃了。他們先是告訴母親,從33萬元中“借”一點錢出來在鎮(zhèn)上買一套房子,以后一家人就在城里住了。然后陳吳琴再“借”了一點錢在鎮(zhèn)上做個小本生意,加上老公托朋友在鎮(zhèn)上工廠找了一個工作。憑著陳滿德留給他們的“巨款”,他們順利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但他們并沒有拋棄母親,他們把母親接到鎮(zhèn)上住了一個月。一個月后,陳吳琴老公通過朋友之手,承包了一個魚塘。找不到守魚塘的人,陳吳琴夫婦商量讓魏一容來守,還說等魚賺了錢,就把“借”的那些錢“存”進銀行卡里。魏一容心想,反正是自己女兒的產(chǎn)業(yè),魚塘賺了錢是一家人的,也就答應(yīng)了。就這樣,村里人以為魏一容跟著大女兒過上了好日子。不承想魏一容過著的是世外桃源般的生活,魚塘在距鎮(zhèn)上還有五公里的山里。每到周末,陳吳琴夫婦就給魏一容送來米、面、油。有一天,陳吳琴還給母親拿來一個手機,讓母親要隨時告訴他們關(guān)于魚塘的情況。魏一容每天面對諾大的池塘,就靠一個手機與外界保持著聯(lián)系。每到夜晚,她就拿起手機打給二女兒陳梅心,但陳梅心不接她的電話。魏一容還自己琢磨學(xué)會了發(fā)短信,逢年過節(jié),她就發(fā)短信給二女兒,二女兒也從不回短信。
陳吳琴夫婦一個做生意帶小孩,另一個在工廠上班,沒有更多心思放在魚塘上。兩年后,魚塘虧了不少,不得不轉(zhuǎn)包給別人。魏一容的去留成了一個問題。陳吳琴老公的兩個侄兒在鎮(zhèn)上讀書,住在家里,沒有更多的房間。魏一容不得不回到老家。臨走時,魏一容委婉說了一下錢的事,陳吳琴老公一臉不悅地說養(yǎng)魚虧了,就是怪她沒有把魚塘守好才會虧。魏一容欲言又止。陳吳琴也在一旁推波助瀾說魚還被人偷走了不少。魏一容有些生氣,喊女兒告訴密碼。女兒說錢都被取了,拿來買了房,不過是“借”,以后會“還”進魏一容的存折里。魏一容收拾好衣物,無奈地回到鄉(xiāng)下。魏一容回到闊別兩年的鄉(xiāng)下,重新開始了種地的生活。那時候黃好萍剛剛從城里回來。兩位老人從不同的處境中共同回到曾經(jīng)生活幾十年的村里。
回到村里時,魏一容又一次想起了對二女兒陳梅心的內(nèi)疚。自己的親骨肉,幾年不曾聯(lián)絡(luò)見面,與失蹤多年何異。陳梅心換了電話,她就通過陳梅心老公那邊的親戚找電話。但每一次打過去,只要知道是魏一容,陳梅心就不再理會那個號碼。八年的期盼和等待啊,可這份母女情甚至還不如一筆遷墳賠償款。
魏一容和黃好萍彼此都沒有說話,院壩里是靜謐的空氣和溫暖的陽光。
魏一容的電話響了,她用顫抖的手拿起手機,是大女兒陳吳琴打來的。
陳吳琴知道妹妹在父親賠償款上對她和母親意見很大,所以妹妹八年都未與她們打電話。但她比妹妹好得多,逢年過節(jié)會打電話給母親,雖然不?;丶摇_@半個月以來,陳吳琴偶爾打電話,但也沒有回來看望母親。陳吳琴老公聽人說魏一容的病已經(jīng)嚴重了,嚴重到無藥可救,他就對陳吳琴說,干脆別再醫(yī)了,等她死了,他們就不用考慮還不還錢的問題了。陳吳琴最初覺得老公說的話太沒人性,但想一想,也是這個道理,母親終究有一天要死的,終究要面對這個問題。陳吳琴老公又說,省城的妹妹肯定不知道爺爺?shù)膲炓r償,到時候母親死了,這筆賠償款就只有他們一家人享用了。陳吳琴聽完老公這一番解釋,不住地點頭稱好,還說等拿到拆遷款后要去省城再買一套房子。
陳吳琴在電話中問魏一容的病情怎么樣,要不要請人服侍。魏一容言不由衷地說不用請人服侍,恢復(fù)得還可以,應(yīng)該很快就可以下地干活了??晌阂蝗菪睦锴宄?,自己已經(jīng)熬不住多長時間了。陳吳琴說他們在鎮(zhèn)上又是上班又是照料兩個兒子上學(xué),還要照顧老公的兩個侄兒上學(xué),實在沒有時間回村里看她老人家。魏一容在電話中說,你們忙就別回來了。
魏一容說這些話時,一旁的黃好萍眼里閃起了淚花。
太陽下山之前,黃好萍回屋去做飯,她打算做一頓香噴噴的飯菜與魏一容分享,雖然她什么也吃不下,帶給她一份醇香卻是她能做到的。黃好萍出來喊魏一容的時候,魏一容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兩只手滑落在藤椅上,其中一只放在手機上。沒有人知道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準(zhǔn)確時間。這時候,明媚的陽光正照在她的臉上。
魏一容死后,黃好萍和鄰居們?yōu)樗垡?,在魏一容屁股下面的荷包里發(fā)現(xiàn)一個布袋,拆開布袋,里面是一個皺巴巴的存折。存折上寫著“陳吳琴”,余額“36萬元”,存款時間是她老公陳滿德意外身故的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