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從少年起,就有他自己的草木課。
他先認識的是一棵榆樹,就站在老屋門前一條街的對面,榆樹那時不是很粗壯,也是樹中少年,亭亭而立,枝葉茂盛,風(fēng)姿綽約,雖算不上偉岸,但它至少有稀疏的綠蔭,篩一地斑駁陽光。
一堂沒有老師的自修課,有著某個人用心靈、肌膚、視覺、嗅覺去感受。比如,我認識槐樹,先是在暮春嗅到它的清香,那種香氣是沁脾的,它引起了我的注意,緊接著又看到一串一串純白的花,激起了我的興趣,從別人口中知道它是槐樹。
楝樹,是我認識較早的樹。吾鄉(xiāng)俗稱“天落果樹”,說是孩子誤食了楝子會變成啞巴,想必是又苦又澀,但奇怪的是,青楝子,鳥不食,待到了深冬,楝子經(jīng)霜變得爛黃,鳥倒是吃了,用尖喙去啄。我在深冬的曠野,仰著頭,曾觀察過幾只鳥在葉片落盡的枝梢在啄老黃的楝子。
某棵樹若是讓人對它印象深刻,一定是有引人入勝、讓人記住的情境。許多年前,我住在一幢樓的三樓東端,站在拐角陽臺,可俯見樓下一戶平房人家,房子旁邊站著的就是一棵楝樹。此樹暮春開淡紫夾白的花,有細微清香,花謝過后,結(jié)楝子,累累楝子綴在葉子中間青碧好看。后來那戶人家搭棚子,但樹又橫亙在那兒,想鋸掉,又沒舍得,畢竟夏天還有陰涼呢,后來那戶人家就把樹包裹在棚中,形成棚抱樹、樹依棚的格局。我站在樓上,下雨天,會看見樹在輕輕搖晃,而樹下的棚子巋然不動。
人通過一草一木,觀察市井民生,察看百姓安身立命生存之道。同時,也是人與樹、樹與城,時空交集的一種追根溯源。
見識黃楊這樣一種古雅樹木,是在一座古宅里。吾鄉(xiāng)800年的蔣科宅第,從前是小城的圖書館,我?guī)缀趺刻斓皆O(shè)在楠木廳的閱覽室看書,所經(jīng)過路徑會遇見幾株樹齡在四百年左右的黃楊。樹不是很高大,平時沒見什么動靜,也是到了春末開細花結(jié)小果,安靜內(nèi)斂。我那時覺得,古宅這種適合讀書的地方,就應(yīng)該長這種安靜的樹,它與古宅的書香氣質(zhì)相妥帖。
青桐樹,沒有人告訴我它的名字。少年時,見它站在小城醫(yī)院的西洋建筑旁,每到深秋結(jié)圓黑的籽粒,小伙伴把圓籽摘下來帶回家用鹽炒,炒熟后帶給大家分食,味道醇香。我識青桐樹名,是因為讀過李漁的《閑情偶記》,后來一琢磨,才知道它叫青桐樹。當(dāng)下此樹并不多見,已成草木隱士。
枸骨是一株我認識得早,卻不知道名字的樹。就像一個經(jīng)常見到的人,你熟悉他,卻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枸骨樹,木質(zhì)堅硬,葉片有針鉤,質(zhì)地堅硬有光澤,喜歡結(jié)紅果子。我那時,在一處園子里戲耍,園中有兩株枸骨樹,常爬上去躺在有彈性的枝條上,就那樣晃啊晃。那時候,爬樹之前,我喜歡帶上兩顆煮熟的馬鈴薯放在兜里,一邊在枸骨樹上晃蕩,一邊咬食馬鈴薯,現(xiàn)在看來,這應(yīng)該是我在樹上度過的最快樂的少年時光。
少年不識草木名,老大已成林中客。聚八仙,我是在河邊某處灌木叢遇見的。一個花蕊,旁邊聚著八朵花,這樣排列,甚是有趣,顯示花木植物內(nèi)部一種有序的美。從前,識瓊花,是在古畫上,如宋代的《瓊花珍珠雞圖》《萬花春睡圖》,而今“聚八仙”就是草木世界現(xiàn)實版的“瓊花”,近距離端詳觀察,同樣有一種驚世脫俗的美。
一個人的草木課,是他與故鄉(xiāng)建立的某種關(guān)系、心靈與情感共鳴。他認識草木,并且親切溫柔地說出它們的名字,草木們也認識他。
(魚兒摘自2025年6月3日《大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