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出版當編輯,有一特殊愉快的事,就是,你喜歡哪位作者的書,除了想方設法淘得存下,還可親手為其出書,而且出得可心,比已經(jīng)出過的都要好。1998年至1999年,因應機緣,我一氣出了孫犁的十三本書一一《書衣文錄》、《蕓齋書簡》(上、下)、《耕堂劫后十種》,那是我職業(yè)生涯中難忘的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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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輕時不怎么喜歡孫犁,看過《白洋淀紀事》《風云初記》,《鐵木前傳》更被追捧,可我是城市人,看題目就沒興趣。1982年師院畢業(yè),我到一個邊遠小城教書。小城寂寞,每天的樂趣之一,是下課后騎自行車去不遠處一家小書店。手頭不寬裕,大多站著看書,偶爾買本小冊子,大部頭只買了1981年至1982年陸續(xù)出版的《魯迅全集》。與店員熟了,給我打的九折。轉(zhuǎn)過年春天開學,書店進了兩本孫犁的《尺澤集》,口袋本,看上去清雅可愛,內(nèi)容有小說、散文、評論和書信,價僅四角七分。買了一本,權(quán)做消遣。沒想一讀之下,天為欣賞。這個孫犁,不像以前那個孫犁,閱世深沉,語言精樸,講求節(jié)奏,文人味濃??傊?,完全不是寫《荷花淀》《蘆花蕩》的鄉(xiāng)土、清純氣息了。
比如“蕓齋小說”之《雞缸》:天津解放初,作者在舊物市場買了兩只瓷缸,一直用作盛小米、腌雞蛋,用了三十年,煙熏火燎,滿是灰塵油垢,卻偶然發(fā)現(xiàn),原來是瓷質(zhì)和圖案精美、價值不菲的古董。故事最后,作者有韻文曰:“繪者覃精,制者兢兢,鍛煉成器,希延年用。瓦全玉碎,天道難憑。未委泥沙,已成古董。茫茫一生,與磁器同。”
“蕓齋”是孫犁晚年的齋號之一。他曾用筆名孫蕓夫。
還有那篇《報紙的故事》,講的是孫犁年輕時失業(yè)回鄉(xiāng),想訂一份《大公報》。他認為這張大報辦得嚴肅,文章好。他習作投稿,也只給《大公報》??墒峭读烁遄?,卻看不到報紙,能不苦惱?所以想訂一份。跟妻子借錢,妻子讓他跟父親要。父親心疼兒子,同意了,但最多一個月。于是,每隔三天,就有一位郵局專人,騎自行車從縣城來這個小村送報。“這三塊錢花得真是氣派”。一個月后,他的投稿未見發(fā)表,存下的報紙用來裱糊房屋。他把報紙按日期排列起來,有社論和副刊的一面糊在外面,“這樣,在天氣晴朗,或是下雨刮風不能出門的日子里,我就可以脫去鞋子,上到炕上,或仰或臥,或立或坐,重新閱讀我所喜愛的文章了”
這樣的文字,是涵養(yǎng)我的,自認也適合我的學生。還有他寫妻子的《亡人逸事》以及《讀柳蔭詩作記》《再談賈平凹的散文》等,我都給學生念了。學生能聽進去。幾十年后,一位老學生還憶起我給他們念《報紙的故事》呢。
《尺澤集》的內(nèi)容提要里寫到,孫犁此前還出版了《晚華集》《秀露集》《澹定集》。我想找來看看,托小書店采購,可能過了訂期,未能如愿。其后十幾年里,我一直在青島、濟南、北京搜尋孫犁的新書。他1976年恢復寫作,“朋友們以‘每年一本’相期許,當時亦自知奮發(fā),預定生前再寫十本小書”,到1995年,果然完工,從此封筆。其中八
本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一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一本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開本頗不一致,樣貌各異。其中《老荒集》印數(shù)少,僅2200冊,難能尋到,是天津?qū)O犁研究會秘書長劉宗武贈我,才得全璧。
不經(jīng)意間,孫犁已進入我心目中最喜愛的作家之列。
2
我和劉宗武相識,是山東省委診所鄧基平介紹,因緣即是編輯出版孫犁作品。鄧雖在診所工作,卻不從醫(yī),管行政。診所小,行政事少,他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讀書和寫作,筆名“自牧”。他與孫犁通信認識,已有多年,寄書剪報,日漸熟稔;而劉宗武得孫犁信任,幫忙辦理一些事務(主要是書稿方面),和自牧成為好友。
據(jù)劉宗武說,孫犁想出自己的書信集,由來已久。1990年6月,在給老同學邢海潮的信中說:書信集系友人編輯,此類書銷路不好,什么時候出,實難預料1992年2月,又說:弟之書信,原由康濯同志編輯,并加注釋。康兄不幸逝世,改由其夫人經(jīng)手。她心情不佳,不能再催問1994年2月16日致韓映山的信說:其他書信,先放在您那里,以后可能要編書信集,再寄來。但這些事情,恐怕由別人做,也不知在何年何月
孫犁一向不喜待客見人,但愛寫信。他總對友人說,自己不擅談話,寫信最好。1949年進城后,他在《天津日報》文藝部做編輯,從不把投稿者約到辦公室面談,都是寫信。1970年10月至1972年4月,經(jīng)人介紹,他與遠在江西的一位女同志通信,發(fā)信頻繁,不到一年已達一百一十二封,裝訂成五冊。后因變故,用來生火爐了。當時“潮水一樣的感情,幾乎是無目的地傾瀉出去,現(xiàn)在已無法解釋了”。1976年至1995年,生活恢復正常,他平均一個月寫十封八封。他的信不留底稿,全仗收信人保存下來,累計超過三十萬字。他一生追隨魯迅,對魯迅可說是五體投地。晚年更甚,買書依照魯迅書賬;編文集,列篇目,體例都循魯迅。許多書信先在報刊發(fā)表,然后收人文集,成為孫犁文字之一體。然而一日,有讀者來信,批評說,您老了,寫不出東西,就拿書信充數(shù),滋味寡淡,浪費讀者時間。孫犁看后心情沉重,在給朋友的信中說:“我也沒給這位讀者回信,怕再浪費他的時間?!贝撕螅l(fā)表書信愈加慎重,身心漸老,出書信集的熱勁兒有些淡下來。
其實,孫犁早在1943年就發(fā)表書信了,
即《晉察冀日報》上的《二月通信一寄給一個沒有到會的參議員》,1978年發(fā)表給郭志剛的信《用實事求是的方法寫文藝評論》《關(guān)于我的瑣談一一給鐵凝的信》等。這些是特殊“書信”,其實是文章的一種形式。孫犁發(fā)表日常的信,最早大概是1979年刊載于《蓮池》雜志第一期的“致韓映山”的七封信,題為《孫犁書簡》;而1980年刊載于《天津日報·文藝增刊》第一期的“致冉淮州”的八封信,則題為《燼余書札》;1985年《新文學史料》發(fā)表了1940年代孫犁“致康濯”的十封信。
孫犁的信,我在他的集子里已經(jīng)讀過一些,尤其是《曲終集》,一本中就收有致二十五位文友的一百三十封信,題名《蕓齋短簡》。孫犁寫信是真性情,很走心的。對女朋友如此,對同學、朋友、學生,甚至不相識者亦如此。1949年11月給康濯的信:“昨日寄上《吳召兒》(孫犁的小說一汪注)剪報,雖弟揚言為1949年杰作,實在并不佳,因結(jié)束太倉促之故,未能充分發(fā)揮其杰作性。”這年12月23日的信:“老實講,關(guān)于白洋淀人民的現(xiàn)實生活,憑別人怎樣不是想象的吧,我認為它不能超過《荷花淀》的了,這點我是自信的?!?950年2月23日的信:“年前我寫成那篇《正月》(三姑娘的婚事),自以為系本年孫犁杰作,其超乎《吳召兒》,自不待言。全場以詩的節(jié)奏充沛其間,人物風光,兩相有。瑪金(刊物編輯一一汪注)捷足先登,攫此寶物,不知能通過否?”情緒之樂觀張揚,躍然紙上。
我讀過《正月》,雖不特別喜歡,但的確是杰作。
1980年11月2日孫犁給丁玲的信:
剛剛鄒明同志帶來了您的信,我讀了以后,熱淚盈眶。這些日子,我和我的同事們,焦急地等待您的信,鄒明同志幾乎每天到我這里問:“你看丁玲同志的信,不會出問題吧?”
我總是滿有信心地安慰他:“不會的。丁玲同志既然答應了我們,一定會給我們寄來的。不過她已經(jīng)那么大年紀,約的又那么多,過兩天一定會給我們寄來的。丁玲同志是重感情的,絕不會使我們失望的?!?/p>
信,今天果然收到了。我們小小的編輯部,可以說是舉國若狂,奔走相告
感情多么真摯!表達多么直白!
1993年,孫犁八十歲,年底給老同學邢海潮的信:“弟生活基本已恢復病前狀態(tài),除做飯外,一切自理。人都愿多活幾年,實際上,年紀太大,處處用人,也沒有什么意思。不再愿寫文章,讀書也很少,近讀《民國通俗演義》,這種書,在年輕時是不屑一顧的,現(xiàn)在是只求解悶賈平凹君與弟,亦有文字之交。此君在文壇,異軍特起,名聲噪甚,弟早年曾為文介紹其所做散文,他后來的得美國某石油公司大獎的小說,則未讀過。不知何以又寫了《廢都》?!?/p>
孫犁留下來的最后一封信,是1995年6月7日寫給老詩人呂劍的:
上午奉讀手書,故人情懷,欣慰莫似。弟于前年手術(shù)后,身體一直還好。上月中旬,偶感風寒,致使前列腺及咽喉部不適,今日服藥對癥,已稍好,勿念。人到老年,最好不問世事,少寫文章,這部散文(指《曲終集》—汪注)出版,也不再印書。希望多加保重…
不管說的什么,都是真情實感。
劉宗武,1935年生于山東牟平。他高高的個子,頭發(fā)上梳,六十好幾了,還風風火火,喜歡穿長風衣。居天津大半輩子,仍能聽出膠東口音。他1958年畢業(yè)于天津師范天學,先后在中學、天學教書,1984年到天津社科院工作,專攻現(xiàn)當代文學,兼任天津?qū)O犁研究會秘書長。作為與孫犁交往密切,對孫犁充滿感情的學者,他將康濯未做完的事情視為己任,一直找機會出版孫犁書信集。為此,孫犁研究會在《天津日報》副刊登載《征集老作家孫犁信札啟事》,并將征集到的信陸續(xù)發(fā)表出來,引起廣泛注意。
與劉宗武相識,離孫犁近了。那幾年,山東畫報出版社因《老照片》暢銷,有一定影響,出了一些好書。我很高興能夠經(jīng)手出版孫犁書信集,與劉宗武一見如故,一拍即合。我們商定,不但要出,而且要出得好,出得快,讓年事已高的孫犁先生早日看到。這是1997年夏天的事情。
劉宗武來濟南和我面商,回天津后立即開始實際操作。他先依據(jù)再淮州編的《孫犁著作年表》、傅瑛等編的《孫犁年表》和張金池編的《孫犁著作年表續(xù)編》,以及《孫犁文集》和一批剪報材料,初步編排了目錄,同時從與孫犁保持書信往來的朋友那里征集到一批未發(fā)表過的書信,總計五百九十六封。他原打算此書名為《孫犁文學書簡》,經(jīng)與我和孫犁的兒子孫曉達商量,參考孫犁已出版的幾種著作的慣例,定名為《蕓齋書簡》,分為上、下兩冊,書后有張艷蕊編的《孫犁書信年表索引(1943至1995)》、劉宗武寫的《編后贅語》。劉宗武說:“能有機會把孫犁書信編輯出版,了卻他多少年的一個心愿,我是很興奮的。”何止是興奮,劉宗武曾告訴我,這是他研究孫犁最重要的、帶有原創(chuàng)性的業(yè)績。
3
書信集正緊鑼密鼓,我已經(jīng)加碼“書衣文錄”了。
此前在《陋巷集》《無為集》和幾家報紙中零星著過這些不拘一格、隨心所寫、長短不一、內(nèi)容參差的文字,感到新奇,認為有古人在善本典籍上題跋筆記的味道。孫犁自言:“70年代初曾于很長時間,利用所得廢紙,包裝發(fā)還舊書,消磨時日,排遣積郁。然后,題書名、作者、卷數(shù)于書衣之上。偶有感觸,慮其不傷大雅者,亦附記之。此蓋文字積習,初無深意存焉。”說是不傷大雅,其實多有牢騷,如《魯迅書簡》書皮手記:
余性憨直,不習偽詐,此次書劫,凡書目及工具書,皆為執(zhí)事者攫取,偶有幸存,則為我因愛惜用紙包過者。因此得悟,處事為人,將如兵家所云,不厭偽裝乎。此書厚重,并未包裝,安然無恙,殆為彼類所不喜。當人文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魯迅全集》—汪注)出,書信選編寥寥,令人失望,記得天祥(天津天祥市場新華書店—汪注)有此本,即跑去買來,視為珍秘。今日得團聚,乃為裹新裝。1974年1月2日晚間無事記。
再如《古今小說》:
有一年不外出散步,今日午睡起,食柿子一枚,覺腿腳有力,仍到勝利路一帶,車輛增多,污穢如故,擇路而行,小心瓦礫。此種散步,不如閉戶。1975年11月10日。
也是在這一年,“有同居于一室者離去,臨別贈言:‘現(xiàn)在,階級關(guān)系新變化,得確信,老干部恐怕還要被抄家。你在書皮上寫的那些字,最好收拾收拾?!嗖灰云溲詾橥灰辔醋裥兄薄?/p>
修整舊籍、題跋書衣的事,孫犁1974年至1976年做了兩年多,頗有點像魯迅1915年至1918年“抄古碑”(其實是輯錄??保耸羌拍鶠?,“初無深意”,因此見真性情。綜觀孫犁寫作,第一時段是1956年之前,可以說是《荷花淀》和《鐵木前傳》時段,而后“十年廢于疾病”“十年毀于遭逢”,第二個寫作期差不多始于1976年?!皶挛匿洝笔沁@個時段最早的文字,但一開始,就顯出了與第一時段完全不同的基調(diào)。
對于我的“加碼”,劉宗武反應積極。1997年11月8日,他來信說:單出書衣文錄,字數(shù)不夠,另有《甲戌理書記》和《耕堂題跋》,與之性質(zhì)相同,可收為一本;另外,書衣文字都是毛筆寫就,孫犁字好,可以刊印一些手跡圖片,還有孫犁個人照片,也可以選一些。多配一些圖片的想法,正合山東畫報出版社書之特色,我當然贊成。他信中還說:“不僅這書要印得精致,設計精致,而且在內(nèi)容上要不出現(xiàn)一個錯別字。盡管孫老不會像以前那樣仔細看了?!睂O犁對出書文字要求嚴格是出名的。我回信說,我會自己做孫犁的書的責任編輯,給別人我不放心。
最初動議后不過一個半月,劉宗武就交來完整的稿子,僅圖片就有七十多張,但又申明,希望留一些孫犁的影像給書信集。他寫了一篇《孫犁的書法與〈書衣文錄〉》,一篇《編后瑣記》,放在全書后面。
查日記:1998年3月4日,“今參加總社會議,會間?!稌挛匿洝犯濉?,此后直到10日,天天“看稿《書衣文錄》”。而這月17日,“編完《蕓齋書簡》”;18日,“《蕓齋書簡》交去排字”。其后,5月5日、6日都記著“晚看《蕓齋書簡》稿”。6月1日,“今劉宗武從天津來,為看《蕓齋書簡》稿,晚上加班…”
1998年5月,《書衣文錄》出版,緊接著,6月26日,《蕓齋書簡》也見書了。三本書統(tǒng)一設計風格,簡約、樸素,充溢著書卷氣。內(nèi)頁使用與《老照片》一樣的淺黃膠版紙,無形中增添了沉穩(wěn)厚重。而長三十二開本,拿在手里又感到輕松、玲瓏。見者無不喜愛。設計師是蔡立國。
之所以加班加點,是為趕由中國作協(xié)、河北省作協(xié)、天津?qū)O犁研究會和天津解放區(qū)文學研究會等聯(lián)合舉辦的“孫犁創(chuàng)作學術(shù)研討會”,6月27日開會。26日晚,我和自牧等朋友一起乘夜車到天津,隨身攜帶《書衣文錄》《蕓齋書簡》各八十五本(套),準備贈送與會者。
27日上午開會前,劉宗武陪我送書給仰慕已久的孫犁先生。他在病中,臥床。床在靠近陽臺的窗邊,灰色整潔的被子蓋到肩膀。劉宗武拿書給他,并介紹我。他從被里拿出手來,接過書,看了一眼,面色平淡,順手放在窗臺上,問:“是我的書?稿費在哪兒?”天家一時反應不過來,他接著說,“我需要用錢?!睂O曉達連連說:“給了,給了?!彼⑽Ⅻc頭,閉眼休息了。我們趕忙退出。同去看望的,有郭志剛和段華。
會議開了一天。眾人對三本新書極盡夸贊。會上有人分析孫犁1995年封筆的原因,引起爭論。晚上與劉宗武在《天津日報》賓館談了很久,送他出門,已過午夜。據(jù)我日記載,那天天熱,攝氏三十八度。
4
那晚跟劉宗武談的主要話題是:重新出版孫犁晚年的十本書,下一步的操作問題。我之愛孫犁,主要是他晚年之作。我認為,這十本書,使他高出所謂解放區(qū)作家,而正因為他出身于解放區(qū)作家,又高于當代眾多作家。他是一個異類。可這十本書寫一本出一本,前后超十六年,百花文藝出版社的八本,開本、設計、每本印數(shù)已然不同,人民文學版和上海文藝版也各有自己的風格。我是吃過收集這十本書苦頭的人,所以想借這個機會,統(tǒng)一開本,統(tǒng)一設計,統(tǒng)一在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也算一件盛事一當然里面有我的私心。
其實早在《書衣文錄》《蕓齋書簡》編輯時,我就念叨這事了,并有一些新策劃,可是囿于版權(quán)問題,遲遲未決。1998年1月8日,劉宗武寫信說:
重新印一下孫老1976年以后寫的十本書,這極好。只要于法可行,我絕對傾盡全力協(xié)助。孫老處,最好在《書衣文錄》和《蕓齋書簡》出了,您拿著書來津,我們先與曉達談妥,辦了合同,然后,見見孫老,談談。孫老當面首肯,其子代簽合同,到哪里都有理有據(jù)的…
信中似有某種隱憂,我當時一點兒也沒 察覺。
重印這十本,我很同意:一、原封不動,一仍舊貫。即全部文字、每本篇幅不增不減,但,印刷上校對失誤之處必須糾正之,這是孫老曾屢次三番囑咐過我們的。不能出現(xiàn)新的訛誤,這是不用說的。
二、插入較多的照片,我同意您的設計。除了孫老個人照片,文中涉及的人和事,亦有照片為好。如康濯、劉紹棠、從維熙、姜德明、柳溪、克明、韓映山、徐光耀、張志民、魏巍、曼晴、郭志剛、鐵凝家鄉(xiāng)的舊屋、保定育德中學、《晉察冀日報》書影、《冀中一日》書影、在天津的住處等。總之一句話,有助于了解作者人生經(jīng)歷的照片皆可入選。
我很同意,文字雖不變,但是一個新版本,絕不同于已有的十本。開本是小開本,可參考日本的一些小書。十本皆平裝,外加一個簡易的紙盒裝之。作為文化禮品,當是上上品也。
搜集照片,俟書信集編完了,我即著手辦,北京、保定、石家莊,我都可以去看看、訪訪,向有關(guān)人收集一下。我想緊張起來,一邊通讀十本書,字斟句酌,把舊印的萬分之一、十萬分之一誤植字剔出;一邊找照片。這樣,爭取本年內(nèi)出書,可否?
孫老現(xiàn)在并無大病癥,說白了,無致命的病,只是衰老無力,精神不濟吧。但一天比一天差。能在他不糊涂的時日看到這套書就更好了。
現(xiàn)在看這封信,才覺出,劉宗武對這十本書的設計,一起始就深思熟慮,往后的編輯出版工作都是在這個框架下進行的。只是看望孫犁時,如上所述,沒機會向他請教,留下遺憾。
1998年2月6日,我又去天津,與孫曉達面談出版十本書的事。孫曉達在市廣播電視局工作,是部門負責人。人如其名,聰曉豁達。當日晚間在劉宗武家吃飯。他家逼仄,老母有病,坐在床上;妻子臉色蒼白,有點浮腫,但熱情,忙著端茶弄飯。吃飯時,我坐凳子,劉宗武坐在床沿上。吃的什么?忘記了,就是家常菜吧。孫曉達也請我倆在酒店吃了一頓。事情定下來了。
版權(quán)如何解決的?尤其最后一本《曲終集》,離百花文藝出版社初版時間剛過三年。另外,由我們出版這十本書,會否使天津出版界難堪?劉宗武主持此事,肯定上上下下得罪不少人。可他什么也沒說。
由上可知,這十三本書的編輯出版,是同時發(fā)動的。1998年下半年,完成前三本后,后十本進入流程。劉宗武把自己的藏書作為工作樣書,直接在書上校改、加注;我則把自己千辛萬苦淘來、每本扉頁都有簽名和圖章的藏書,交工廠照排文字。沒承想,手民為了分頭工作,把書全部拆散,還標了一些記號,成了一堆堆紙頁。真讓我心疼啊…劉宗武知道后,作為補償,送我八本一套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年精裝版《孫犁文集(珍藏本)》,版權(quán)頁上貼有一枚孫犁藏書章。此書僅印兩千套,彌足珍貴。孫犁在《題文集珍藏本》中寫道:
這是一部印刷精美絕倫的書,裝飾富麗堂皇的書我第一次見到印得這樣華貴的書。有好幾天,我站在書柜前,觀看這一部書…漸漸,我的興奮過去了,忽然有一種滿足感也是一種幻滅感。我甚至想到,那位女編輯抱書上樓的肅穆情景:她懷中抱的那不是一部書,而是我的骨灰盒。我所有的,我的一生,都在這個不大的盒子里。
劉宗武編校完一冊,就將樣書寄我,由我在初排的紙樣上核一遍,交給工廠改后出樣,寄到天津,劉宗武進行第二遍編校,然后寄還我,我看后再交給工廣照改如是者三輪,待排版加入圖片,標好圖注,工廠打出完稿清樣,劉宗武來濟南與我當面合校。我提議,每校完一冊,由他寫一篇“校讀手記”,簡述本冊首版信息、校讀結(jié)果、內(nèi)容要點等,署校讀者名,印在封底。此事做來繁瑣,但于讀者有益,且有三聯(lián)書味,又可宣示劉宗武的勞動含量。他以為然。
1998年10月,劉宗武選好每本書的照片,我派人去天津取來。
1999年3月11日,我的日記:“每日早起(5時左右)看孫犁的稿子。十分入迷,看得也快。上午去社里雜事,下午在家看稿\";12日:“上午在家看稿??赐炅艘槐荆ā锻砣A集》)”;13日:“今大禮拜,仍早起,看《秀露集》,至晚看完”;14日:“今星期天。又看稿一天,看完《澹定集》”;15日:“上班忙亂一天。晚看稿《尺澤集》”由日記可見,我是按照原書的出版順序?qū)徸x書稿的,此后陸續(xù)是《遠道集》《老荒集》《陋巷集》《無為集》《如云集》《曲終集》。十本總計一百三十萬字,二百零八幅圖片。從3月到6月,除了日常雜事,我用比較完整的時間通讀兩遍。既是審稿,亦是學習,無論是做人,還是做文,都受益匪淺。我覺得,總的來看,晚年孫犁是消極的、壓抑的,但感情炙熱,心志高遠。這與他的人格、修養(yǎng)、經(jīng)歷有關(guān),也與他的個人性情有關(guān)。
關(guān)于自己晚年的文字,孫犁曾說:
這些,都是小書,每本十萬字以上。其內(nèi)容,包括幾個大題目:耕堂散文,蕓齋小說,蕓齋瑣談,鄉(xiāng)里舊聞,耕堂讀書記,蕓齋短簡。也都是單薄小文,零碎文章。
從文風和內(nèi)容上看,與我過去寫的東西,都有所區(qū)別。這是無足奇怪的,我現(xiàn)在寫不出以前那樣的小說,正如以前寫不出現(xiàn)在的文章一樣。此關(guān)天意,非涉人事。
我只是覺得,我老了,應該說些切實的話,有內(nèi)容的話,通俗易懂的話。在選題時,要言之有物;在行文時,要直話直說,或者簡短截說。
我不知道別的讀者怎樣,每逢我看到拐彎抹角,裝模作樣的語言時,總感到很不舒服。這像江湖賣藥的廣告。明明是狐臭藥水,卻起了個刁鉆的名兒:貴妃腋下香露。不只出售者想入非非,而且將使購用者進入魔道。
任我怎樣不行,為書起個花哨俏麗的名兒,多想想,還是可以做到的。那樣征訂數(shù)就可以多一些。但我不愿那樣做,這也是因為我老了,要說心里話,不愿再在頭上插一朵鮮花,惹人發(fā)笑了。
孫犁說:“在三十年代,每讀魯迅先生的《為了忘卻的記念》,就感動得流下熱淚。那時我還很幼稚,很單純,并不知征途的坎坷,人生的艱險。魯迅先生對死者的深沉的情感,高尚的道義,教育著我。慚愧的是,魯迅先生的思想、感情、文字,看來我這一生一世,只能是望塵莫及,望洋興嘆,學習不來了?!?/p>
十本最后一本是《曲終集》,后記中說:“錢起詩:‘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本集之命名,其由來在此。友人有謂為不祥者,我也曾想改一下,終以實事求是為好,故未動?!?/p>
十本總名,經(jīng)多方征詢意見,定為《耕堂劫后十種》。耕堂者,孫犁晚年自命的另一齋名。
1999年9月,皇皇十冊面世。仍是蔡立國設計?;揖G色樹葉紋紙封面,孫犁肖像和手書簽名燙銀,書名反白,用老宋體。雖是小開本,卻有經(jīng)典氣派。內(nèi)文仍是淺黃膠版紙,每本前面有一幅作者不同年月的肖像照片,正文中有與他人合影、書信手跡、書影等等。每頁排字二十二行,篇題頁上空十一行,用標準五號宋體字??瓷先ナ枥识攪?。
9月16日,我?guī)聲ヌ旖蚪o孫犁送樣書,二次拜見孫犁。仍舊是劉宗武陪同。
自上一年10月16日,孫犁病重住進天津醫(yī)天附屬總醫(yī)院,已快一年。我們進去時,病房里有點暗,他孤身一人躺著,閉著眼,皺著眉,護理人員叫他,他也不答話。我輕輕走上前,把書放在床邊櫥子上,很近地著他。他瘦極了,放在被子外面的兩只手,因為瘦,顯得修長。
二十三年倏忽過去。2022年12月31日,新冠疫情防控放開不足一月,劉宗武在天津去世,享年八十七歲。
我很想知道他對十三本書的看法,也明白,只能是一種奢望了。
劉宗武將他的工作樣書全部送給我。這些樣書,都是第一版第一印,其中《尺澤集》還是孫犁先生題贈本。在孫犁題贈手書下方,劉宗武寫道:
家明兄:1983年,我第一次張羅著約幾位朋友給孫老賀七十華誕。而后,七十五、八十、八十五…共四次。給他賀壽,有壽聯(lián),有國畫。除了八十五歲生日時,他病了。以前幾次,他都很高興,與我們合影留念。83年初,他給了我這書,生日這天,又一人給了一本。這本給你,也可留作紀念吧
最后的合影,右二劉宗武(當時八十四歲),右三李新宇(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左一是我(2019年1月13日)
2025年4月15日凌晨 北京十里堡(汪家明,作家、出版家,現(xiàn)居北京)
宗武99.7.11記于泉城責任編輯: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