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僧人善珍(1194-1277),字藏叟,本泉州南安呂氏子,十三歲在泉州崇福寺出家,后至杭州靈隱寺謁妙峰之善禪師(1152-1235)開悟。善珍是南宋臨濟宗禪僧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先后主持過泉州光孝寺、承天寺及湖州思溪寺、圓覺寺,福州雪峰寺,杭州徑山寺等多所著名寺院,故在南宋叢林有較高的地位與影響。善珍詩文俱佳,遺憾的是其作品在本土流傳不廣,以致于后人對他的創(chuàng)作了解非常有限。部分僧詩選本中曾收錄其極少量詩作,如宋孔汝霖編《中興禪林風(fēng)月集》選其詩3首,元陳世隆編《宋僧詩補選》選其詩1首,明曹學(xué)佺編《宋僧詩選》選其詩2首。善珍別集雖在本土失傳,但在日本仍保留下來其詩文集《藏叟摘稿》的寫本、刊本數(shù)種,尚可通過此書來比較全面地了解其文學(xué)成就。
日藏《藏叟摘稿》共二卷,上卷收善珍所作詩詞120多篇,下卷收其所作記、銘、跋、榜疏、上梁文等不同文體的文章80多篇,其中主要是禪林應(yīng)用文章。此書既名“摘稿”,恐系善珍詩文選集,而不是善珍當(dāng)時全部作品匯編?!度卧姟肪幷咴匀毡緦捨氖辏?672)藤田六兵衛(wèi)刊本為底本編善珍詩為一卷?!度挝摹肪幷邉t對《藏叟摘稿》似未見,故集中文章皆失收。美國學(xué)者黃啟江曾據(jù)日本元祿十一年(1698)古川三郎兵衛(wèi)本,參以藤田六兵衛(wèi)本對《藏叟摘稿》全書進行點校,收人其所著《文學(xué)僧藏叟善珍與南宋末世的禪文化一 〈藏叟摘稿〉之析論與點?!芬粫小至此,《藏叟摘稿》才有一個比較完整的當(dāng)代學(xué)者整理本面世。2012年金程宇主編《和刻本中國古逸書叢刊》由鳳凰出版社出版,叢刊中收錄《藏叟摘稿》一書據(jù)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南北朝刊本影印,以往難得一見的《藏叟摘稿》終于較為容易看到,但多年來除黃啟江外,極少有學(xué)者留意善珍及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目前學(xué)者對善珍的研究更多還是將其視為詩僧來看待,對其文僧身份關(guān)注還不夠?!恫刿耪濉分兴振壣⒏黝愇捏w作品甚多,寫作水準也比較高,對研究南宋文僧及其文章創(chuàng)作具有較高參考價值。此外,從法系看,善珍屬于大慧宗杲的徒孫。南宋著名的文僧北磵居簡是善珍的師叔輩,而物初大觀、淮海元肇、無文道璨等則與其為同輩。這些文僧詩文俱佳,彼此文字交往亦多,這一文僧群體對南宋禪詩與禪林實用駢體文的發(fā)展均有推動之功,但在目前文學(xué)史相關(guān)研究著述中,對他們文章創(chuàng)作的研究也不充分。限于篇幅,本文僅擬對其中最能代表善珍駢文寫作水平的榜疏文略作簡介,同時對點校本中存在問題的《徑山請偃溪茶湯榜》加以重點考論。
一、《藏叟摘稿》中的榜疏文
據(jù)黃啟江點校的《藏叟摘稿》統(tǒng)計,此書下卷榜疏一類共收錄38篇文章。所謂“榜疏”是對榜文與疏文的合稱。佛寺榜文與疏文還可以根據(jù)具體場景細分為多種文體,不同種類的文體功能與書寫方式也都有所區(qū)別。榜文與疏文是佛寺應(yīng)用文中使用最為廣泛的文類,一般由寺中任書記者負責(zé)撰寫?!峨沸薨僬汕逡?guī)》卷四“書記”條載:“書記,即古規(guī)之書狀也,職掌文翰,凡山門榜疏、書問、祈禱詞語悉屬之?!雹侔裎呐c疏文既可用散文撰寫,也可用駢體結(jié)撰?!恫刿耪濉分邪裎慕翊妗稄缴秸堎认铚瘛贰毒琵埥⒍蓸虬瘛贰对鞏|塔講經(jīng)榜》3篇,其余35篇皆為疏文。以下對其榜文與疏文略加介紹。
善珍《徑山請偃溪茶湯榜》是代表徑山寺請偃溪廣聞禪師舉行茶會和湯會而作的駢體榜文。自唐代百丈懷海禪師撰制《禪門規(guī)式》以后,禪宗教團結(jié)合中國社會本土禮儀制度,不斷完善發(fā)展佛門清規(guī)。其中茶會、湯會是佛教寺院極其重要的禮儀形式,在節(jié)慶賀祝、送往迎來、重要人事任免等重要場合都要舉辦有一套固定程序與儀節(jié)的茶禮或湯禮活動。在行茶湯禮之前,要先撰茶榜或湯榜,用于迎請或告知相關(guān)人員參與茶會或湯會的事由及地點。因此類文作成后要張榜示眾,故名茶榜或湯榜。
《九龍江虎渡橋榜》是為修建虎渡橋募集資金而作的駢體榜文?;⒍蓸蛑方裨诟=ㄕ闹菔?。此橋為中國古代名橋,在宋代因地當(dāng)要沖,雖毀壞多次,也多次重建,最終從浮橋改建為石橋。《九龍江虎渡橋榜》據(jù)其內(nèi)容看,就是為此橋在遭遇極端天氣被毀之后需要重建一座堅固橋梁集資而作。此文對研究漳州歷史文化及中國橋梁史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造東塔講經(jīng)榜》與《九龍江虎渡橋榜》類似,都是為募集建造資金而作。這兩篇榜文就文體功能及寫作格式而言其實與集中《開元寺七佛院建大殿疏》等勸緣文疏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都屬于勸緣文(也稱“募緣文”)。至于勸緣文或稱榜或稱疏,則是因為這兩種文章傳播方式有別,榜文要張掛示眾,疏不張榜,但除供閱讀以外,在很多禮儀場作為一個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需有特定人員當(dāng)眾誦念。
善珍所作的35篇疏文今可參照馮國棟對釋家疏文分類方式區(qū)別為三類?!耙粸榈缊鍪?,實為釋道上于神佛之疏;二為請疏;三為勸緣疏。后二類為上于尊長或檀越之疏。道場疏下略分為圣節(jié)生日、國家祈禱、國忌追薦、雨旸祈禱。請疏下分住持住庵、教學(xué)(開堂、小參、講經(jīng)等)。勸緣疏下分道橋、寺庵、經(jīng)像與衣資度牒等?!盵2]
《藏叟摘稿》中所收數(shù)量最多的是請疏,包括《育王請大夢山門疏》《凈慈請介石諸山疏》等19篇疏文,其內(nèi)容主要是為寺院請尊宿與住持等而作。其中《千頃龍興請靈隱書記疏》一篇值得留意。在早期禪林清規(guī)中并未特別強調(diào)寺內(nèi)書記一職的重要性,但伴隨禪林禮儀制度的完善以及寺院社會聯(lián)絡(luò)的加強,負責(zé)撰寫準備各類文疏的書記一職越發(fā)重要。從善珍此篇疏文可以看出請書記也要專作文疏以示鄭重,正說明禪寺中書記一職在南宋禪寺中已經(jīng)有較高地位。由此也可證明南宋天臺宗所傳《增修教苑清規(guī)》中記載的“禪宗書記位居首座之下”并非虛言。
《藏叟摘稿》中勸緣文疏數(shù)量僅次于請疏,包括《開元寺七佛院建大殿疏》《砌路疏》《化芋疏》等13篇疏文。這些疏文對我們今日了解南宋寺院經(jīng)濟來源情況,了解當(dāng)時佛寺建造以及經(jīng)書語錄刊刻等細微環(huán)節(jié)有重要文獻參考價值。
《藏叟摘稿》中道場疏文并不多,僅存《佛誕日疏》《佛成道疏》《佛涅槃疏》3篇圣節(jié)生日類疏文。佛寺每逢佛誕日、佛成道日與佛涅槃日通常都要舉行法會或紀念儀式,此傳統(tǒng)由來已久,這幾篇疏文就是在這種場合供念誦所用的。四六便于宣讀,故通常用四六文撰寫。
《藏叟摘稿》經(jīng)整理出版,可謂嘉惠學(xué)林,對推動南宋佛教文學(xué)研究居功不小。但此點校本也還存在一些問題,有待完善?!恫刿耪濉分兴瞻袷栉恼戮鶠槎U林實用文章,從寫作動機看,都是為了滿足禪林禮儀活動或寺院生活需要而作。從寫作格式看,則別具風(fēng)格,與世俗社會常見榜文或疏文書寫方式差異很大。這類文章,從宋人所編幾種清規(guī)看,并不要求全部必須用駢四儷六的駢體文來寫作。但據(jù)宋代士大夫與僧人傳世作品看,基本只有使用四六文撰就的榜疏文才會被收入作家別集或選本中。整理本中被當(dāng)作一篇文章的《徑山請偃溪茶湯榜》實際上應(yīng)該是兩篇駢體文章。下文將通過南宋茶湯禮儀制度及寺內(nèi)茶榜、湯榜書寫制度分析,說明當(dāng)時有茶榜文與湯榜文,但并不存在一種名為茶湯榜的文體。
宋代茶榜文或湯榜文有散體固定書寫格式,類似今日會議或活動通知,通常不具備文學(xué)性。但從北宋開始,一些文人士大夫與文僧也喜用四六文體來撰寫茶湯榜,這類駢體茶湯榜措辭講究,同時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是駢文中獨特的一類。無論是在南宋世俗社會還是寺內(nèi)生活中,飲茶與啜湯均為兩事。但在寺院中茶禮與湯禮經(jīng)常配合進行,而且儀節(jié)近似,所以有時也被合稱為茶湯。然而茶榜用在行茶會之前,湯榜用在行湯會之前,不相混雜。據(jù)現(xiàn)存幾種宋代禪林清規(guī)看,茶會與湯會可單獨舉行,也可能在一個連貫儀式活動中先后進行,茶禮與湯禮都是寺內(nèi)儀式中相對獨立的環(huán)節(jié),所以從禮儀制度上說南宋寺院中不可能產(chǎn)生一種叫茶湯榜的文體。
臺灣學(xué)者劉淑芬曾對寺院茶禮與湯禮進行過較為全面的考察,按照其所總結(jié),寺院茶會、湯會并不混同。劉淑芬認為:“禪宗不僅有‘茶禮’,還有‘湯禮’。唐宋時期寺院中的‘湯’,是一種以藥材為原料的養(yǎng)生湯藥,它同時也流行在世俗社會中。寺院中的茶、湯和世俗社會中的茶、湯有相當(dāng)高的一致性,所不同的是世俗生活中的待客禮儀是‘茶來湯去’,禪宗寺院的茶禮和湯禮則是一整套儀式化的程序,在以圣僧龕為中心的儀式空間中,依主、客僧人,出家‘臘次’(年資)深淺、寺職高低等排定座位,配合問訊、燒香、巡堂、規(guī)格化的語言,鋪敘而成的,它們在寺院的重要節(jié)日一一四節(jié)(結(jié)夏、解夏、冬至、新年)、佛誕日、佛涅槃日一一以及僧人之間往來、問道,都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3]由于茶禮和湯禮的儀節(jié)近似,故宋代清規(guī)中記載湯禮的敘述,常附在茶禮的注釋中。茶會需要預(yù)先通知撰茶榜,湯會同樣要預(yù)制湯榜。日僧虎關(guān)師煉編《禪儀外集》中也收錄了善珍的文章,其中署名善珍的題為《偃溪住徑山》有兩篇文章,兩篇文字相合則與《藏叟摘稿》中《徑山請偃溪茶湯榜》基本相同。其一自“建溪小蒼璧”至“徑朝閶闔”為一篇,收錄在茶榜部分;而自“古龍淵”以下為另一篇,收錄在湯榜部分。更加證明了《藏叟摘稿》中《徑山請偃溪茶湯榜》本來是兩篇文章。把兩篇文章混為一篇的原因可能是《藏叟摘稿》編者或早期抄寫者、刊刻者將善珍所撰徑山請偃溪的茶榜與湯榜連續(xù)抄寫或刊印,并合稱為“茶湯榜”。據(jù)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南北朝刊本及寬文十二年(1672)刊本看,《徑山請偃溪茶湯榜》茶榜部分與湯榜部分各為一段,尚可看出這是一題之下的兩篇文章。
此外,將《徑山請偃溪茶湯榜》視為一篇文章也與當(dāng)時榜文通常寫作格式不相符合。宋代世俗社會中榜文以官方發(fā)布的下行公文為主,主要用于發(fā)布指令,曉諭吏民士卒等,故通常用簡明散語撰成,以方便民眾理解榜文信息。《慶元條法事類》中記載曉示榜文格式如下:
某司某事云云。
右云,曉示云云者,前列數(shù)事,則云“右件”。
年月日 書字
內(nèi)外官司事應(yīng)眾知者用此式。用榜者準 此,唯年月日下書“榜”字。[4]
宋代寺院中亦用榜來發(fā)布消息,曉諭僧眾,此習(xí)由來甚久,傳承至今。宋代普通榜文根據(jù)其不同應(yīng)用場景,亦有各自書寫格式。南宋惟勉編《叢林校定清規(guī)總要》記載有寺內(nèi)生活所用各類榜狀的書寫格式多種。以茶湯禮中所用文體為例,還要區(qū)分為“住持請新首座特為茶榜式”與“四節(jié)茶湯榜狀式”等不同類型。這些榜狀格式基本近似,但因主客身份不同而在措辭上略有區(qū)別,或因時間場合不同而小有變化。湛如曾將茶會榜狀常見格式內(nèi)容概括為8個要素:
① 茶會主人某甲 ② 將于某時 ③ 在某地舉辦茶會,(此茶會特為) ④ 主賓某乙 ⑤ 某事由而設(shè),邀請 ⑥ 某丙人等(受邀范圍)共同參加 ⑦ 某時, ⑧ 某丁敬白[5]
宣方也曾對宋代茶榜流變進行過細致考論并指出:“茶榜逐漸從枯燥乏味的直白公文文體發(fā)展出一種更具文人氣息的茶榜,脫離了公文體的窠白,甚至不再包含公文體茶榜所必備的各種信息,成為文字禪的一種新載體,不失為教化眾生的善巧方便。”[湛如與宣方的研究均以茶榜為主,但事實上湯榜的要素與寫作特點基本與茶榜同,舉一可反三,故不贅述。
《藏叟摘稿》中所收《徑山請偃溪茶湯榜》其文如下:
建溪小蒼壁,丹霄經(jīng)九重殿品題;奚家有孫支,四葉皆二千人知識。暗中摸索,亦是楊岐種草;世上荒唐,謂無優(yōu)曇缽花。某人色異眾芳,根非下土。急雪濯膏油氣,誤虛空鬼蝶之尋香;疾雷暴粟粒芽,經(jīng)陰井乖龍之起蟄。風(fēng)濤挾聲價,頓喧鳳閣;茗荈稱弟昆,不敢雁行。原乃翁夢,便壓倒大兒小兒;與諸方斗,豈但贏一水兩水。看長裾穰穰云委,鼎沸湖江;乘滿腋習(xí)習(xí)風(fēng)生,徑朝閭闔。
古龍淵,波是水,水是波,分流萬派; 花木瓜,子生孫,孫生子,滋蔓百年。大善 知識,寧有種乎?三代禮樂,盡在是矣!某 人齒尊益蕃濟北宗命脈;語妙可坐天下人舌 頭。醍醐為毒藥,毒藥為醍醐,使神醫(yī)亦當(dāng) 斂衽;遠志即小草,小草即遠志,笑群兒自 不知名。玉函諸寶方,發(fā)海藏秘傳;金莖一 杯露,待觀堂宣賜。食姜多損志,寄言新學(xué) 小生;搗桂有余辛,留與他家殘客。①
藏叟善珍是泉州人,偃溪廣聞是侯官人,均為閩人。后來偃溪廣聞與藏叟善珍也都曾先后擔(dān)任過徑山寺住持。二人應(yīng)較熟稔,但此二段文字寫作時間不詳,難以確定具體寫作背景。《歷朝釋氏資鑒》卷十一載偃溪廣聞曾“住雪竇,后移育王、凈慈、靈隱、徑山。五捧敕黃,屢承詔旨。三宿觀堂,對辯秘殿。賜號‘佛智禪師’?!雹诟鶕?jù)榜文“徑朝閶闔”“待觀堂宣賜”等句內(nèi)容可推知此次茶會應(yīng)是代表徑山寺送偃溪廣聞進京朝圣受賜而作。但《禪儀外文集》中收錄這兩篇文章時標題又作《偃溪住徑山》,林希逸為其所作《塔銘》載偃溪廣聞“丙辰移徑山”③,丙辰為南宋寶祐四年(1256)。那就是當(dāng)時善珍代表徑山寺為歡迎新主持而作?;蛘叨弑緸橐皇?,偃溪廣聞赴京就是為受敕封任徑山寺住持?因史料不足,難以詳考。
我們先看第一段茶榜的內(nèi)容與結(jié)構(gòu)。自“建溪小蒼璧”至“謂無優(yōu)曇缽花”是茶榜的開篇。第一句上聯(lián)“建溪小蒼璧,丹霄經(jīng)九重殿品題”即點題寫茶,意謂今日茶會準備的是曾經(jīng)皇帝品題過的建溪小龍團茶。宋代建溪團茶色青而外形為圓形,故以“蒼璧”喻之?!缎捅痹坟暡桎洝份d:“太平興國初特制龍鳳模,遣使即北苑造團茶以別庶飲,龍鳳茶蓋始于此?!盵7]北宋蔡襄在慶歷年間任福建轉(zhuǎn)運使期間又監(jiān)造創(chuàng)制小龍團上貢。宋仁宗評價說:“所進上品龍茶,最為精好?!秉S庭堅《謝送碾賜壑源揀牙》詩云:“矞云從龍小蒼璧,元豐至今人未識?!盵8]王庭珪《好事近·茶》詞云:“聞道建溪新焙,盡龍蟠蒼璧?!雹芷渲小吧n璧”皆喻小龍團茶。首句下聯(lián)“奚家有孫支,四葉皆二千人知識”意謂自大慧宗杲禪師以來,傳人不斷,英才輩出。大慧宗杲禪師俗姓奚,其禪法傳至偃溪廣聞與藏叟善珍已屬大慧下三世,故云“奚家有孫支”。第二句“暗中摸索,亦是楊岐種草;世上荒唐,謂無優(yōu)曇缽花”此聯(lián)謂偃溪廣聞是臨濟宗楊岐派的優(yōu)秀繼承人?!胺N草”本是以植物之苗芽喻佛性,但在禪林著述中常用來比喻夠繼承佛、祖之法者?!皟?yōu)曇缽花”,在佛教經(jīng)論中通常比喻稀少難逢的人或事,如祥瑞靈異之類。此處是批評世人荒唐,竟以為世上沒有高人。
第二部分自“某人”起至“豈但贏一水兩水”止,以茶喻人,既贊茶也贊人?!吧惐姺?,根非下土”既是說建溪茶非人間俗品,也是贊偃溪廣聞根器不凡?!凹毖币宦?lián)寫茶。上句說茶香吸引蝶來,下句說茶為驚蟄所采新茶?!帮L(fēng)濤挾聲價,頓喧鳳閣”既是描繪煮茶場面,也是說建溪茶為帝王所賞,同時喻偃溪廣聞聲名大,為帝王所知。“茗荈稱弟昆,不敢雁行”一句是說茗與荈皆為茶,但其實有別,借此謙虛表達今日主與賓雖為同宗,自己地位實在偃溪廣聞之下。“原乃翁夢”用禪宗溈山原夢典故再贊偃溪廣聞是臨濟宗同輩傳人中最杰出的。“與諸方斗”一句則是夸建溪茶與其他茶相比是最好的,也比喻偃溪廣聞禪法之高。所以這一部分主要內(nèi)容都是緊貼茶會特點來贊今日主賓。
最后榜文以“看長裾穰穰云委,鼎沸湖江;乘滿腋習(xí)習(xí)風(fēng)生,徑朝閶闔”一聯(lián)作結(jié),表達此次茶會主旨。上句言此次聚會人多,下句據(jù)“徑朝閶闔”一語可知茶會是為送偃溪廣聞進京朝圣而設(shè)。
再看湯榜一段文字結(jié)構(gòu)。自“古龍淵”至“盡在是矣”為一段,以水波與瓜蔓喻禪宗法脈發(fā)展壯大,同時也點題湯會?;竟霞此未忻男悄竟?,花木瓜可用來制湯。下文中提及的遠志、姜、桂等亦是當(dāng)時制作養(yǎng)生湯的原材料。自“某人齒尊”至“笑群兒自不知名”為一段,主要贊偃溪廣聞齒尊語妙,盡管尚有人還不夠了解他。自“函諸寶方”之后為結(jié)語,說湯會目的是為送偃溪廣聞朝圣受敕封事送行而設(shè)。
所以這兩篇榜文都用相似結(jié)構(gòu)撰成,語意各自完足,茶榜結(jié)合茶的特點措辭,湯榜結(jié)合湯的材料寫就。這兩篇榜文結(jié)構(gòu)都可分為三個部分。
“某人”之前為一段,點題茶會或湯會?!澳橙恕逼鹨欢危澴u主賓,同時介紹其身份。最后再用數(shù)語抒發(fā)懇請之意或表明茶會或湯會意義,相當(dāng)于結(jié)題。所以將其分作兩篇既符合當(dāng)時寺院禮制也符合茶榜與湯榜格式書寫要求。不過這兩篇文章內(nèi)容上的確存在緊密聯(lián)系,都是為送偃溪廣聞赴京受賜寺中舉辦送行茶會及湯會而作。從院內(nèi)送行儀式看,先飲茶后啜湯,偃溪廣聞地位高,故禮儀隆重,善珍專門為此準備了茶榜與湯榜延請主賓及大眾。后人傳抄時,將其視為一事者遂將兩文連貫,抄在一處;而強調(diào)文體之別者,則將茶榜與湯榜分別歸類,分置二處。
二、善珍駢體榜疏文的文學(xué)特點
善珍所作榜疏文都是為滿足南宋佛寺儀式需要而作,其駢文結(jié)撰方式別具一格,宗教性及文學(xué)性均被強化,是宋代佛寺駢體榜疏文的代表,在研究宋代駢文發(fā)展史時理應(yīng)引起足夠的重視??紤]到讀者對善珍文普遍還比較陌生,本文僅以前列《徑山請偃溪茶湯榜》中的茶榜與湯榜為例,對其駢體榜疏文的幾個顯著特點加以概括說明。
1.嚴對與寬對相結(jié)合。文中有的地方對偶嚴格,如“色異眾芳”對”根非下土”,辭面、聲調(diào)、句法均對仗嚴格。有的對句嚴中有寬,如“急雪濯膏油氣,誤虛空鬼蝶之尋香”對“疾雷暴粟粒芽,經(jīng)陰井乖龍之起蟄”。此聯(lián)如果不考慮重復(fù)的虛字“之”,也可視為嚴對。再如“齒尊益蕃濟北宗命脈;語妙可坐天下人舌頭”一聯(lián)對仗大體嚴格,但上聯(lián)里“濟北宗”與下聯(lián)里“天下人”雖字面相對,但“宗”“人”均為平聲。文中有的對句就更寬一點,如“建溪小蒼璧,丹霄經(jīng)九重殿品題”對“奚家有孫支,四葉皆二千人知識”,只能說大體對仗,平仄聲調(diào)與字面并非處處相對。
2.內(nèi)典與外典并用,古典和今典雜糅。駢文以用典為基本特征,宋代禪林四六文也不例外。不過此類文章用典方式更為復(fù)雜。佛教徒撰文,既常用出自佛教經(jīng)典的典故,也即“內(nèi)典”;同時也并不排斥用到儒家及其他學(xué)派經(jīng)典中的典故,即“外典”。同時,他們的文章用典,既用古事,也用今事,往往古今搭配使用。從典故的使用方面看,范圍擴大了,用典更為靈活。但這對作者與讀者的文化綜合素養(yǎng)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這可能也是造成駢體榜疏文作者不多、流傳不廣的一個主要因素。
《徑山請偃溪茶湯榜》中幾乎處處用典,可謂無一字無來歷。如“色異眾芳,根非下土”這聯(lián)貌似尋常語句,但推敲起來也各有出處?!吧惐姺肌背鲎悦穲虺荚姟蹲x吳季野〈芝草篇〉》“一榮不復(fù)枯,五色異眾芳”[9],屬今典?!案窍峦痢背鲎浴稘h武故事》“此桃三千年一著子,非下土所植也”[10],屬古典。
再如“原乃翁夢,便壓倒大兒小兒”是將出自禪宗語錄中的典故和《后漢書》中典故結(jié)合起來,屬于內(nèi)典與外典合用造成一句?!霸瓑簟笔嵌U宗溈山靈佑禪師的典故,屬內(nèi)典?!抖U宗頌古聯(lián)珠通集》卷十五載:“山睡次。仰山問訊。師便面向壁。仰曰:‘和尚何得如此?’師起曰:‘我適來得一夢,汝試為我原看?!鋈∫慌杷c師洗面。少頃,香嚴亦來問訊。師曰:‘我適來得一夢,寂子原了,汝更與我原看?!瘒滥它c一碗茶來。師曰:‘二子見解過于騖子’。”①而“大兒小兒”出《后漢書·禰衡傳》,是外典。傳中說禰衡“唯善魯國孔融及弘農(nóng)楊修,常稱曰:‘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數(shù)也?!盵1]
而善珍在使用外典時尤其喜歡用本朝今典。比如“食姜多損志”典出北宋。蘇軾《仇池筆記》卷上載:“王介甫多思而喜鑿,時出一新說,已而悟其非,又出一說以解之,是以其學(xué)多說。嘗與劉貢父食,曰:‘孔子不撤姜食,何也?’貢父曰:‘《本草》言姜食多損智。道非明民,將以愚之??鬃右缘澜倘苏?,故不撤姜食,所以愚之也?!楦π廊欢Γ弥?,乃悟其戲也。貢父雖戲言,王氏之學(xué),實大類此?!盵12]明乎此,才可以讀懂善珍“食姜多損志,寄言新學(xué)小生”中所包含的告誡新學(xué)小僧意味。
3.長于裁剪他人詩句組織成新聯(lián)語,也可以說是以江西詩法的“奪胎換骨”手段來作四六文。例如“急雪濯膏油氣,誤虛空鬼蝶之尋香;疾雷暴粟粒芽,經(jīng)陰井乖龍之起蟄”這一聯(lián),緊接在“某人色異眾芳,根非下土”之后,明顯還是既寫茶也寫人,這種一語雙關(guān)似的表達明顯仿自蘇軾《次韻曹輔寄壑源試焙新芽》詩。蘇詩云:“仙山靈雨濕行云,洗遍香肌粉未勻。明月來投玉川子,清風(fēng)吹破武林春。要知玉雪心腸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戲作小詩君一笑,從來佳茗似佳人。”[13]169善珍語“急雪濯膏油氣”就是自蘇軾詩“要知玉雪心腸好,不是膏油首面新”中化出。而以茶喻人這個思路也明顯受到“從來佳茗似佳人”的啟發(fā)。接下來句中用“鬼蝶”一詞,此詞并不常見,但蘇軾有《鬼蝶》詩,善珍很可能也是套用蘇軾語?!凹怖妆┧诹Q?,經(jīng)陰井乖龍之起蟄”一句中以“粟粒芽”稱茶也源自蘇軾《荔枝嘆》詩中的詠茶名句:“君不見武陵溪邊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籠加。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吾君所乏豈此物,致養(yǎng)口體何陋邪?”[13]2126在善珍其他疏文中,裁剪組織古今詩文名句來組織聯(lián)語的例子也很多,這雖是南宋四六文寫作的一個習(xí)慣,但善珍的作品能做到貼切自然,融化無跡,卻是極為難得的。
善珍也非常善于裁剪古今人物名言熟語,組織成新對語,從而造成一種陌生化的新奇表達。比如“大善知識,寧有種乎?三代禮樂,盡在是矣”一聯(lián)。上句是將《史記·陳涉世家》中陳勝名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中“王侯將相”直接替換為符合場景需要的佛教徒稱呼“大善知識”。而“三代禮樂,盡在是矣”是程顥夸贊佛教徒知禮儀的原話。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七十七“崇福院”條引李心傳《崇福院記》中云:“嘗聞河南夫子因游僧舍,值其食時,顧而嘆曰:‘三代禮樂,盡在是矣!’”。[14]這一古一今兩處本不搭界的話,經(jīng)善珍改造組合后,竟成為形容湯禮十分貼合的妙語,不由人擊節(jié)嘆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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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Brief Overview of the Proclamatory Writings by the Southern Song Monk-Scholar Shanzhen
SHEN Ru-quan (College of Humanities,Southwest Jiaotong University,Chengdu,Sichuan,610031)
Abstract: The collection of poetry and prose titled Cangsou Zhaigao (Excerpts of Cangsou) by themonk-scholar Shanzhen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has been long lostin China,but it istil extantin Japan.This work reveals that Shanzhen was not only highly skilledin the fieldof poetry, butalso adept in prose writing,particularly in composing Zen monastic paralel prose for ceremonial purposes.Heproduced a considerable amount of paralel prose related to Zen Buddhism,characterizedbyrich content anda high literary standard.In terms of thelinguistic features of hisparalel prose,he prominently combined strict and loose paralelism,employed both internal and external classical references,and mixed ancient and contemporary examples.His adeptness at weaving together and restructuring others’poetic lines into couplets is also clearly evident.While rare editions of Cangsou Zhaigao havenow been reprinted and annotated,theidentification of thestyleof individual articles in this book is still noteworthy.For instance,Shanzhen's“Jingshan Qing Yanxi Chatang Bang\" appears as two continuous paragraphs under the same titlein block-printed editions.However,in the compilation of Chanyi Waiwenji by Kokan Shiren,the text is divided into two parts:one included under“tea proclamations”and the other under“soup proclamations”,both titled“Yanxi Zhu Jingshan”.In Huang Qijiang’s annotated edition of Cangsou Zhaigao,the text is arranged line by line without paragraph breaks,making it seem likea cohesive piece.According to regulations outlined in the Zen Monastery Ritual Manuals(Qinggui)of the Song dynasty,there was no distinct genre termed “tea-soup proclamation”. Instead,“Jingshan Qing Yanxi Chatang Bang” should be understood as two separate texts - a tea proclamation and a soup proclamation - composed by Shanzhen on behalf of Jingshan Monastery for the tea and soup ceremonies hosted for Yanxi Guangwen during a single ritual event,serving as two important articles sequentially used in the same ceremonial event.
Key words:Southern Song Dynasty;Shanzhen;paralel prose;tea proclamation;soup proclam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