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榮,本名羅棣寧,江西寧都人。下放過,當過兵。1980年起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著有長篇小說和中篇小說集、散文集多部。中國作協(xié)會員。
種薯
小街兩邊,擺放的都是番薯藤。街很短,母親牽著我的手,從頭走到尾,又從尾走到頭。后來,她在一堆薯藤前立住腳,問賣薯藤的農人:“賣的什么品種?”
賣薯藤的說:“廣東番薯,本地番薯,都有,你要哪一種?”
我母親每種挑了一些,稱好,抱回家。關在廚房里的條子豬見了,以為是它的食料,哼哼著上來搶,母親一巴掌打在它腦門上?!梆I癆鬼翻生!”母親罵道。她拌了豬食,給條子豬吃。豬吃的,是從農業(yè)社菜地里撿來的黃葉,還有野莧、水浮蓮、水龍。母親說:“豬也可憐!”
掇了矮凳,母親開始剪薯藤,三片葉四片葉一段。我很好奇,問,這番薯藤沒有根,怎么能長出番薯來?
母親說:“栽到地里,它就有根了。”
剪完藤子,母親在灶里燒了兩扎稻稈,待灰涼了,鏟在尿桶的尿液中,把薯藤放了進去。
母親說:“明天我們去龍脊山背栽番薯?!?/p>
龍脊山背在河對岸一個路途遙遠的地方,走到那里,得一個多小時。我問母親,門前就是自家的菜園,為什么不把番薯種在菜地里?
母親說,菜地的土是熟土,栽種番薯,土卵蟲(蜷蛄)會鉆,薯塊長不大,還苦巴巴的。
清晨,出家門,繞過菜園,往東走百十來步,就到了梅川河。河上,有道木橋通往對岸。上岸后,折而往北,穿過兩個村莊,再往東走幾里,翻過龍脊山,就到了栽番薯的地方。那是東江河邊的一片沙灘地,不寬,但很長,絲帶般纏繞著這條河。
河灘地開發(fā)出來的時間不長,聽母親說,前幾年,這里還是冬茅、水竹、刺蓬的天下。那時她是縣城北街第二居民小組的組長,在人民政府“生產自救”的號召下,她帶領居民在蠶食完房前屋后的空地后,就渡過梅川,向東江河進軍。母親們用磨得飛快的鐮刀砍倒雜草,用錒頭挖出根莖,把地開出畦垅。河邊村莊的農戶急了,舉著鋤頭出動,試圖阻止她們的侵權舉動,因為河灘是他們的轄地。但母親們的舉動很瘋狂,她們把鐮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前來阻攔的農戶退卻了。
那塊土地,自古以來就荒著。
河灘地上,到處是人,都在種番薯。東江河岸的密林里,催耕鳥在大聲地鳴叫,催促人們“快快布谷”。清明種芋,谷雨種薯,季節(jié)是一寸一寸過來的。
地在幾天前已經整好,母親在畦上開鋤,我把薯藤斜插下去,母親把土壓緊,一苗苗番薯就落地了。從此時起,它們將在疏松的沙壤土中扎根,生長,結實。
栽完薯藤,母親站起身來,長吁一口氣。
“你看,\"母親指著薯苗說,“這一種,是廣東番薯,出粉量大,番薯渣好喂豬;這一種,是本地番薯,食味好,最養(yǎng)人?!?/p>
母親挑起尿桶,向河邊走去。我跟在她身后,也來到河邊。河風柔柔的,清爽爽吹在我們臉上和身上。河水拍擊堤岸,發(fā)著輕響,不急不躁向下游流去。
母親說:“好了,餓不死了?!?/p>
我看看她。
她笑一笑,說:“今年,你該去學堂讀書了。”
那是1960年的季春,我七虛歲。
接下來的日子,我每天跟著母親前往龍脊山背,給薯藤澆水。剛種下的薯藤,軟塌塌趴在地畦上,但幾天之后,莖稈就硬挺起來,葉片也舒展開了。母親說,我們的番薯生根了。
生了根的番薯澆過幾趟薄肥后,開始瘋長。油綠的枝葉逐漸爬滿畦面,下了壟溝。母親小心翼翼地提藤,翻藤,順藤,壓藤,摘除過旺的枝蔓。番薯的根塊,在枝蔓下的泥土里悄悄醞釀,夏季熾烈的陽光,每天都在催促著它們長大。
初秋,我入了學。我不再是母親的尾巴,無法跟著她去龍脊山背侍弄番薯。星期天我想跟她去,母親說,你在家好好做作業(yè),你現在是谷子,不是番薯。我說,谷子和番薯,不都是吃飽肚子餓不死人的食物嗎?母親說,那不一樣,谷子是谷子,番薯是番薯。我們家十口人,不能全是番薯,沒有谷子。
我在學校一邊讀書,努力地成為谷子,一邊遙想著龍脊山背,期待著番薯的收獲。放學回家,我問母親,什么時候收番薯?母親說,還要等些日子,等到番薯地裂開大縫的時候,番薯就長大了,成熟了,到那時,我?guī)闳ネ诜怼?/p>
有一天,母親站在門前的菜園里摘菜,秋風涼涼的,吹拂著她間黑間白的頭發(fā)。她站起身掠發(fā)時,看到空中飛往南邊的鳥群,發(fā)了一會愣,然后說:“該收番薯了。”
收蕃薯選擇在星期天,母親、父親、哥哥、大姐夫、大姐,還有二姐、三姐、四姐,都挑著谷籮去龍脊山背,只有我打空手。那一天,我們割藤,挖薯,把幾個月來流進土地的汗珠子,全收了上來。母親慎重,收完薯的地,她又仔仔細細翻掘一遍,把漏網的小薯找了出來。
此后的日子,母親天天坐在門前,檫察地刷薯粉,咔咔地切薯片。菜園地的矮墻上,排列著鍋蓋、托盤、簸箕、米篩、木板,深秋的艷陽,溫暖地照耀著那些家什上攤晾的薯粉、薯片、薯干、薯絲。等陽光把薯粉薯干的水分全部收走,母親就把這些食物分別裝進一個個壇罐,放進床底。這些番薯的衍生品,將暖和漫長的冬天,驅趕來年的倒春寒。
留下來吃的,是本地番薯。本地番薯葉子像雞腳叉,結的薯子,有紅皮黃心,有白皮紅心,有黃皮黃心,有黃皮紅心,色彩鮮艷,又甜又糯。我每天上早學,總是邊啃番薯邊走路。吃完了,手上的糖能膠住手指頭,不用力張不開。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揭鍋蓋拿番薯。灶上的兩口大鍋,一口蒸番薯,一口煮薯藤。番薯人吃,薯藤豬吃。
條子豬吃薯藤和薯渣,日見日地瘋長。
龍脊山背的番薯,在饑餓的歲月里的確沒有讓我餓過肚子,還把我喂養(yǎng)得結結實實。
許多年之后,龍脊山背種薯收薯的景象,時常會在我的頭腦中呈現。在那片綠綢帶似的河灘地上,我追過鳥雀,捉過蚱蜢,撲過蝴蝶,抓過蜻蜒。我曾用芋荷葉去河邊托水給母親喝,曾燒枯草枯枝煨番薯芋子。烈日下,母親戴著發(fā)黑的麥秸草帽、一手拄鋤把一手抹汗的形象,定格在我心中。時光遠去,農事遠去,留住的,是母親佝僂的背脊,還有她衣服上的鹽霜。
作為上幾代人都生長在城區(qū)的我,對鄉(xiāng)愁的感觸并不深。若論鄉(xiāng)愁,我自認為,母親開墾出的龍脊山背那片河灘,是我的鄉(xiāng)愁。龍脊山背的番薯,是我的養(yǎng)娘。
龍脊山下的河灘地,后來歸還給了東江河邊的生產隊。最后一茬番薯裝進籮筐,母親們淌著淚挑起擔子,不再回頭。土地的交接,只是鋤頭的更換。
那個時候,我已在河灘地年復一年生長的番薯芋頭的滋養(yǎng)下,長成了青蔥少年。
幾年后,我出遠門去當兵。當兵那地方,老百姓日常的飯食中,摻和了一半番薯絲。番薯原來在哪個地方,都是人的養(yǎng)娘。
我退伍后分配的單位,在龍脊山的西麓。翻過山去,就是早年的河灘地。閑暇時間,我總愛去那兒看看。那片土地上,栽種的依然是番薯、芋子,田野翡翠般綠。我看到田間地頭上下翻飛的蜻蜓、豆娘、蝴蝶,依然是我兒時的那些小昆蟲。它們款款地飛,飛到我身邊,又折往別的方向。我沿著田埂,溯東江河而上,風習習地吹拂我的臉頰,吹動我的衣襟,鳥在樹叢中鳴囀,我仿佛聽見母親說:“好了,餓不死了?!?/p>
一時間,我心頭火熱,淚流滿面。
麥子
龍脊山背河灘地上的番薯收起后,母親要種冬小麥。父親說,那里地瘦,去年種了,也沒收到幾斤麥子,路又遠,天寒下來,過個橋都難。
去龍脊山背有七八里路,途中要經過梅川河上的長木橋。冬天里風大時,行人都不敢上橋過河。
母親說,種下去,多多少少能收上一點,明年春荒,不能光吃番薯芋頭。
父親不再言語。他怕春荒,家里有十張嘴吃飯。
母親挑著麥種和草木灰,帶著我去龍脊山背種麥。河灘地因為上一茬作物的收獲而荒蕪,秋陽照在裸露的沙攘上,泛出金色的光澤。河邊的樹林還像夏天一樣蒼翠,鸜鴿張開八字翅翼,飛來飛去。寒蟬在林中深長地嘶鳴。
母親把土地平整過來,開好壟溝,她在前面點麥種,我跟在后面撒草木灰。播完種,母親覆上土,用腳踩實。又去東江河挑來水,把地澆濕。母親對我說:“正月挨挨,二月賴呆,三月四月餓一餓,到了五月有麥磨。收了麥子,我做麥粃給你們吃?!?/p>
我上一年吃過麥棋,滿嘴新麥的清香。
冬天很快就來了。去龍脊山背的,只有母親。母親回家,總告訴我,麥子出苗了,麥苗長高了,麥苗被一場雪蓋住了。
春天如期而至,桃花開,李季花開,油菜花開。我去龍脊山背看麥,長高了的麥苗,在春風中涌動綠波。母親說,今年的苗比舊年好,能比舊年多打幾升麥子。
野薔薇開得燦爛時,蛇莓和覆盆子結出了艷紅的果實。我和姐姐去郊野撬野藟子,撿地皮菜,見到河灘地上的麥子都出了穗,青油油一片,讓人喜愛。姐姐說,春荒快要過去了。她很興奮,臉紅撲撲的。我想到了麥棋。我們吃了幾個月番薯葑菜的胃泛著酸,打著隔,期待著新麥登場。
天氣漸漸熱了,麥穗漸漸黃了。土地是厚重的。
有一天,大杜鵑在樹上歡快叫喚:“割麥,種谷!割麥,種谷!”
母親對父親說,麥子該開鐮了。
父親說,好。他取出鐮刀,坐在門檻石上,霍霍地磨。我坐在矮凳上看越磨越亮的禾鐮。刀與石摩擦出的漿水,那是我與姐姐流出的涎水。
黎明前,全家出動,穿過梅川木橋,前往龍脊山背。
河灘地上,麥芒的尖刺在曙色中伸向天空。
收回家的麥子,父親和母親借來禾桶脫粒。草屑與塵埃飛揚,父親母親的興奮,被一層灰土蒙著。
新麥磨成粉,母親煮了一鍋麥棋,給每人舀了一碗。手磨的面粉,粗,還約略有點梗喉。但麥子的香味,卻濃得化不開。母親歇下來,兩手疊在桌上,看著我們嗒嗒地咀嚼。她滿臉疲憊,但滿臉笑意。今年的春荒過去了,她說。
五月的陽光,蒸發(fā)了麥秸的水分。母親閑不下來,她把麥葉撕凈,將麥稈剪成段,然后坐在屋檐下,細細地編草辮。編好的草辮,就做成了草帽和扇子。
夏天到了。
寒冬
冬日的陽光傾瀉在山墻上,墻面反射出融融暖意。母親在墻根下攤曬稻稈,我坐在不遠處的矮凳上背誦課文。我背的課文,題目叫《寒號鳥》,講述寒號鳥不聽喜鵲的再三勸告,不愿做窩過冬,結果被寒風活活凍死的故事。
背完課文,我從矮凳上站起來。母親問我:“寒號鳥是什么鳥?”
我說不知道,那篇課文是寓言,世上也許沒有這種懶鳥。
母親說:“世上有懶人,也有懶鳥,再過幾天,就要進冬至,你過來幫我一把,不要到了落雪天做那個寒號鳥。”
地上堆放著幾大捆稻草,都是一季晚稻稈,母親要把稻稈抖散,把底部的稻葉去掉,泥土除盡,晾曬干燥,以便編成床墊。母親說,做床墊的稻稈,要用晚稻的,做出的墊子厚重,結實,暖和,不易長蟲。晚稻稈是河對岸的農民送來的,每家每戶按人口分發(fā)??h城里,居民都用馬桶和尿桶在家里方便,河對岸的農民每天清晨挑桶過來積肥。作為酬答,農民每年底給縣城居民發(fā)些晚稻稈和黃豆子。
母親不斷地抖動稻稈,撕扯腐葉,拍盡泥塵。她的褲子、衣袖、圍裙、頭巾上,都沾滿了細碎的草屑。泥塵上揚,她臉上蒙了一層黑灰。
我把母親處理干凈的稻稈,分成一小把一小把,靠在山墻根攤曬。陽光下,一季晚的稻稈,黃澄澄的,金子般好看。
幾天后,母親把稻稈墊子編好了。新墊子寬大又厚實,不亞于一床棉花褥子。母親把墊子鋪到了我的草席下。我上床睡覺時,聽到屋頂上有寒風吹過,嗚嗚然。母親問我,墊子暖不暖和?我說暖和。稻稈墊子在我身下簌簌作響,我聽得出來,那是母親的笑聲。
那天是冬至。
母親說,冬至一陽生。
柿子泛紅,柑橘黃熟,木梓下樹,番薯也開始起挖了。母親每年都在河對岸龍脊山背的灘地上,種幾畦番薯,把家人與家畜的肚皮撐大,把整個冬天的日子過圓。
母親栽的番薯,有本地品種雞腳叉,有廣東品種噎死狗。雞腳叉薯條直,味甜糯。噎死狗薯圓大,淀粉足。雞腳叉供日常食用,我上學時,從鍋里抓兩根在手,邊走邊吃。噎死狗入口不好,粉干澀,梗喉。但用噎死狗刷薯粉,卻極好,產粉率高,粉的質量好。
除了自種番薯,母親也帶我們去鄉(xiāng)野搗薯。我說的我們,指的是我和我的一個姐姐。搗薯的地方,是集體耕作制下的農田。農民收獲過的旱地,總會有一星半點的作物在泥土中深藏不露。我們舉起鋤頭,把土地再挖掘一遍,把小小個頭的薯子鼓搗出來,掃蕩罄凈。廣袤的原野,從未令我們失望過。土地是博大的,而農夫是寬容的。我們還搗花生?;ㄉ掠?,留在土里的花生經過一場雨,就伸出胖胖的嫩芽,嬰兒的腳丫一般。母親說,花生芽比豆芽更養(yǎng)人。
挨近冬至,母親和姐姐在門前的坪子上擺開腳盆、刷缽、水缸。腳盆用來洗薯,刷缽用來刷薯,水缸用來濾粉。寒風凜冽,她們捋起袖子加油干,雙手紅如園子里的胡蘿卜。刷完番薯,接著刷洋芋(蕉芋),從清晨忙起,直到日暮。
有一些漂亮的番薯,被母親挑選出來,走上薯類的另一種美妙旅程。母親把它們洗凈,切片,煮熟,曬干,成了年果子。
年果子除了薯片,還有花生和豆子。到了臘月底,在母親的鍋鏟下,薯片就成了炒薯片、炸薯片;花生就成了炒花生、糖生仁;豆子就成了炒豆子、雪花豆。
母親的日歷翻得很快,她總這么認為,一年到頭,轉眼就到。母親的日子卻過得很慢,她總是一頁一頁小心翼翼地掀動。
寒冬季節(jié),母親把過完了的春天、夏天、秋天收貯起來,謹慎地放到床底。床底下,蹲伏著無數的細壇粗罐,壇罐里面,盛著豆角干、茄子干、蘿卜干、葑菜干、南瓜干、絲瓜干、冬瓜干、倭瓜干、芋子干、芋荷干、番薯干、番薯片、番薯絲、番薯粉、蕉芋粉、六月花生、秋花生、黃豆子、青豆子、黑豆子、綠豆子、紅豆子、雪豆子、花冠豆、鷹嘴豆、霉豆腐、辣椒醬、豆瓣醬。這些摻雜了我母親和無數母親生存經驗的干菜干果,不知化解了多少寒冬的饑荒。
大寒一到,年就逼了過來,逼走了母親頭上許多根青絲。從小寒開始,她天天夜里坐在煤油燈下納鞋底,鬢角上的細發(fā),跟納鞋的苧麻繩子一樣雪白。
一年一度,母親要為全家老少做一雙年鞋:丈夫的、大兒的、二兒的、小兒的,還有未出嫁女兒的。夏秋季,母親先把衣櫥里抽屜里的破衣舊褲和碎布條搜出,熬了米漿,一層一層地打好糊骨(布裕子),曬干了,存著。中秋時節(jié),二道苧麻上市,母親讓父親買了麻回家,剝桿,刮皮,漂白,搓繩,然后卷起來,也存著。到了朔風肆虐的時令,母親挑個吉祥日子,開始她偉大的造鞋工程。她對我們說:“你們穿我做的鞋,腳踏四方,方方吉利!”
母親做鞋,從來不量尺寸。每個人的腳長、腳寬、腳厚、腳趾長短,哪里長雞眼,都在她心里裝著。
母親在燈下納鞋,我在燈下讀課文。鞋繩抽拉發(fā)出的嗤嗤聲,讓我的心寧靜踏實。我復習完課文,打水洗腳,準備上床。這時候鞋繩的抽拉聲往往會停頓下來,母親犯困了,頭雞啄米似的亂點。
我說:“姆媽,你太困了,去歇眼吧。”
母親揉揉眼,說:“你念頁書給我聽好不好?你念書我就不困?!?/p>
我問她念什么。
母親說:“你就念那個懶做窩結果被凍死的寒號鳥?!?/p>
母親是個文盲,但她記性很好。
這課文我背得爛熟:“幾陣秋風,樹葉落盡,冬天快要到了?!?/p>
母親讓我打住。
她嘆口氣,說:“冬天快要過了,春天都要來了,鳥的日子過得快,人的日子過得更快,好了,你去歇眼,明天早點起來,我?guī)闳プ龆垢??!?/p>
我呵欠連連上了床。母親繼續(xù)納鞋底,她還得泡好做豆腐的豆子。
翌晨,我和姐姐跟著母親去做豆腐。我們起床之前,母親已把東西準備好了:泡脹的黃豆、水桶、木柴,還有一只夏天裝泡菜的小壇子。我不知道母親帶個壇子做什么用。
做豆腐的地方,在北關芳春奶奶家。芳春奶奶是豆腐世家,家里有大磨、大灶、大鍋、大木桶、大鐵勺、豆腐屜子。芳春奶奶做的豆腐,用麻繩穿了能提著走。早年間,北關大街小巷的人家做年豆腐,都愛上芳春奶奶家。年關下,做豆腐的多,得半個月前打招呼。
磨好豆子,母親到灶下燒火。母親帶來的木柴,是干透了的松片柴,滿含松脂,火色很艷。豆?jié){在大鍋里熬煮,漸至沸騰,咕嘟咕嘟響,濃香充盈整座大屋,飄出了街面。過路的人抽抽鼻子,把香氣帶走了。
豆?jié){煮好,母親把漿液舀進大木桶,等候芳春奶奶來點鹵。芳春奶奶正忙著別家的事,母親趁空把灶膛里還旺著的火屎鏟進了小壇子。我這時才明白,為何母親要帶只壇子。芳春奶奶走過來,見我母親鏟火屎,嘴角撇一撇。點完鹵水,芳春奶奶去了后院。我尿急,去后院上茅房,聽見芳春奶奶正與一人說話,她說:“沒見過這么精怪的人,毛都尖過了襠。”
她顯然在說我母親,連火屎也不留下。
但不管芳春奶奶如何非議別人,她點的豆腐確實好吃,任何人間美味都無法比擬。芳春奶奶給了我們一個豐足的大年。
晚飯后,母親生了火盆。她扒開旺旺的火屎,把兩根番薯埋進去。我想起了芳春奶奶的話,跟她說了。母親淡淡一笑,“柴是我們自家?guī)У模覀円哺读怂龆垢腻X。”
火屎的確應該歸我們,我也這么認為。
母親撿拾好東西,也過來烤火,她掐著腰眼說,上晡磨豆子,腰使過了勁,晚上就不打夜作了。屋頂上,北風很勁,發(fā)出殺豬般的嗥叫。母親說:“老話說,不落大雪,不過大年。這兩天,有場雪要下。”
火盆里的番薯,發(fā)出濃郁的焦香味。
母親取出番薯,邊剝皮邊說:“明朝讓你爹去柴行買擔精炭回來,過大年,火盆要燒得旺?;鸺t紅艷艷,日子才紅紅艷艷。”
寒冬一年年過去,寒冬的故事一年年重復。母親終于在九十歲那年的寒冬走了,一去不回頭。
母親留下的火盆還在。每年的除夕夜,我都把火盆燒得很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