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霍山,1978年生,山西人,現(xiàn)居北京。小說見于《西湖》《邊疆文學(xué)》《滇池》等刊。
車是她的,卻讓他開。
她說:“你開吧?!毕衲欠N對男人特別依賴的女人。他心里莫名地涌上來一股子暖意,但又覺得那種暖意挺賤的。他四十了,對女人的興趣在減淡。但是她瘦削的帶著淡淡緋紅的側(cè)臉還是讓他覺得很美,就像冬日里掛著燈籠的樹。
他坐在駕駛座。她坐在后排,兩只手抱著兩個男孩,一左一右。
兩個男孩都是六歲,剛上一年級,不是同一所學(xué)校,但都在這個小區(qū)附近。男孩之間的友誼來得比成人快多了。他們之前不認(rèn)識,只是碰巧在樓下的游樂園里遇見。那里有滑梯、秋干、帶著結(jié)實(shí)的尼龍繩網(wǎng)的小城堡,他們只用一秒鐘便玩在一起了,男人的兒子用雙腿夾住女人的兒子,一起從滑梯上下來,庭院里都是他們咯咯的笑聲。
男人知道女人,她住在他樓上,但他們之前沒有說過話。有一次,男人進(jìn)電梯,女人也進(jìn)了電梯,男人摁了“5”,女人摁了“6”,他因此知道她是601或者602。男人先出電梯,進(jìn)門前他磨蹭了一下,然后聽到頭頂正上方的房門被打開又砰的一聲被關(guān)上。他知道了,女人住601,就在他的頭頂。那是發(fā)生在幾個月前某天下午的事。
男孩們在一起玩了半小時,男人和女人在一旁隨意地聊著。女人剛知道他們是上下樓鄰居,她露出吃驚的表情,為了這個讓人措手不及的緣分。女人戴一副黑框眼鏡,面容柔和而姣美,帶著淡淡的疲憊。她笑的時候嘴巴咧得很開,嘴唇并不很飽滿。“怎么是你帶孩子,你太太呢?”女人問道。男人雙手抱在胸前,呵呵笑了兩聲,說:“我有時間?!闭Z氣中有一點(diǎn)尷尬和不愿意過多解釋的意思。女人哦了一聲,意味深長地町了他一眼。男人連忙錯開眼神。男人失業(yè)了,他覺得女人剛才哦的那一聲,代表著也許她猜到了這一層。這三個月都是他帶孩子,跟兒子睡在小臥室里。他每天接送孩子,其他時間健身,投簡歷,四處面試。男人不但失業(yè),最近還跟妻子鬧離婚,昨天晚上他們又吵了一次,妻子一直大聲尖叫。男人想,但愿女鄰居沒有聽到。
兩個男孩分享了玩具,一個小飛機(jī)和一個用玉米粒做子彈的小彈弓,他們已經(jīng)成了朋友。然后她的兒子跟他的兒子說,想去他家玩。之前他兒子跟對方炫耀他有兩只特別漂亮的鳥。男人連忙擺出很開心的姿態(tài)邀請他們母子。但是女人說:“改天吧,到飯點(diǎn)了,該吃晚飯了?!庇谑牵膫€人收拾地上的東西,一起離開游樂園,走過一段小徑,來到二單元門口,一起進(jìn)電梯,各自回家。
接下來的一周,孩子們都上學(xué),他們沒有在小區(qū)遇見。
周六下午,男人獨(dú)自在家?guī)Ш⒆?,有人敲門。他開門,看到601的女人帶著兒子站在門口。男孩穿藍(lán)色T恤和短褲,肩膀上扛著一個長長的捕蝶網(wǎng)兜,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女人今天沒戴黑框眼鏡,男人看到她深邃的雙眼皮,她的臉形很像柳巖,有一個比柳巖更大的嘴巴。她戴一頂帽檐很長的遮陽帽,穿一件藍(lán)色長衫,開著,長衫特別長,完全覆蓋住了她窄小的短褲。所以,看上去,長衫下面就是細(xì)長而白皙的雙腿。男人有點(diǎn)手足無措。
“不好意思,”女人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兒子非要來找你兒子,又哭又鬧,怎么勸都不行。”
她家在郊區(qū)租了一塊地,種著西紅柿,這個周末他們母子要去摘西紅柿,但是兒子執(zhí)意要叫上自己的新朋友,501的男孩,所以他們就來了。十分鐘后,他們四個人來到樓下。女人說,不用開兩輛車,開她的車就可以了。
“你開吧?!迸税谚€匙交給他。
他駕著她的車,朝15公里外的西紅柿地馳去。夏日,路旁的白楊樹、槐樹、白蠟樹,葉子都很飽滿,北京少有的白云滿天的天氣。一路上有很多到郊區(qū)游玩的汽車,都跟他們一樣,后座上坐著一到兩個孩子。
“你太太不在家嗎?”女人問。她每次的稱呼都特別正式。太太。先生。
“她在單位加班。”男人說,“你先生呢,怎么也不見他?”
后排的男孩搶先回答:“我爸爸駐外,不常在家…”
“駐外?”男人略微朝后排傾斜了一下身子,用模仿小孩子的語氣說,“是駐外使節(jié)嗎?”
兩個男孩被成功逗笑了?!榜v一外—使一節(jié)”,他們拖著長音叫喚。女人不得不用更大的勁抱著他們,防止他們在車門上亂摁亂動。
“什么駐外使節(jié),”女人說,“就是工程公司駐外的項(xiàng)目經(jīng)理,做土木的?!?/p>
“這一行挺辛苦?!?/p>
“你是做什么的?”女人問。
這一次后排另一個男孩回答:“我爸是畫圖的?!?/p>
男人笑了一下,對女人解釋他是做設(shè)計(jì)的,是個畫圖匠,但是他已經(jīng)有三個月沒畫圖了,失業(yè)了。女人哦了一聲,給他投去一束溫柔而憐憫的目光。透過車窗能看到北京的西山,今天能見度高,龐大山體上的褶皺和紋理清晰可見。女人的西紅柿地,就在西邊的鳳凰嶺腳下。路變窄了,彎彎曲曲的,女人和兩個孩子的身體不停地?fù)u擺。男人用右手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手里有香味,因?yàn)榉较虮P上有香味。男人心里一動,漂亮的女鄰居留在方向盤上的陌生香味。
“沒想到我們是鄰居,卻一直不認(rèn)識,真有意思。”女人說。
“可不是。”男人應(yīng)和著。
“咱們小區(qū)每個月都有活動啊,端午節(jié)包粽子,中秋節(jié)做月餅,還有讀書會、周末市集,從來沒有見過你們啊?!?/p>
“我們都比較宅,不愛參加這些活動?!蹦腥苏f。
“我們?nèi)ツ瓴虐岬竭@里。”后排一個男孩說。是他兒子。
“我們前年搬來的?!绷硪粋€男孩以更高的聲音說。
“那你們之前住哪里?”男人的兒子問。
“我不知道。媽媽,我們以前住的地方叫什么,是不是叫別墅?我們之前住別墅。”她兒子快速說著,看了女人一眼。
“什么別墅,我們之前住在西二旗?!迸舜鸬?。
“你們以前住別墅啊。”男人說。有一輛小貨車在前面緩慢而歪歪扭扭地走,男人摁了兩下喇叭。
男人通過后視鏡看了一下女人,一張灰淡的臉,顴骨略高,深深的眼窩。他看到女人抬起頭,町著后視鏡看,他慌忙躲開了。手機(jī)導(dǎo)航顯示還有半個小時就可以到達(dá)目的地。車窗開著,男人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起來。
“還沒問過你呢,你是做哪一行 的?”男人問。
女人的手放在兩個男孩身上,慢悠悠地說:“以前是做教輔的,現(xiàn)在不做事了,在家?!?/p>
“我媽媽做直播…”女人的兒子高聲說。
“那你媽媽是網(wǎng)紅嗎?”另一個男孩問。
“你是網(wǎng)紅嗎?”第一個男孩問女人。
男人和女人都笑了起來。是那種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和女人的笑,爽朗的和溫柔的。雙手抓著方向盤的男人想起,他看過女人的直播,是他妻子在搜索少兒英語直播時無意間搜到的。妻子說直播的女人很面熟,在什么地方見過,她叫男人過去看。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分房睡,兩個人身體靠在一起,電腦放在妻子大腿上,散發(fā)著熱烘烘的氣息。男人認(rèn)出直播里的女人,就是樓上的女人。那是他們在電梯里遇到后的某一天。女人抹著口紅,過分地紅,應(yīng)該也開著濾鏡,因?yàn)殡娔X里女人的皮膚看起來比后排這個女人,要鮮亮很多。男人想到這個,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
“沒什么。你是做教輔的,賣英語輔導(dǎo)書?”
男人察覺到自己失言了,但是話已經(jīng)說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
“猜的?!?/p>
車拐上一段土路,前面有一輛混凝土攪拌車,車身上一個大圓筒在旋轉(zhuǎn),他們行駛在攪拌車激起的灰塵里面。男人焦躁地摁了兩下喇叭。這時候,女人的兒子看到那個“昆蟲園”的招牌,他大聲叫起來,讓男人停車。停好車,兩個男孩扛著捕蟲網(wǎng)兜,朝昆蟲園跑去。他們要捉幾只蝴蝶。男人和女人緊跟其后,他們來到園子的咖啡館里,要了兩杯咖啡,一杯熱的是男人的,一杯冰的是女人的。
兩個人坐得近了,男人才發(fā)現(xiàn)女人的雙腿上,有幾處瘀青。那雙腿纖細(xì)明亮,他不敢直視。喝咖啡的時候,女人露出胳膊上的傷疤,斜斜的一長條,從手掌根部一直延伸到小胳膊。男人不可能不看到,女人也不可能不發(fā)覺男人看到了。女人放下自己的冰咖啡,把手腕旋轉(zhuǎn)了一下,傷疤朝著自己的身體。
“很久以前燒傷的…”女人主動對男人解釋道。
男人雙唇抿了一下,露出一個寬厚的、溫柔的表情。
“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想聽聽嗎?”女人說,朝著園子里兩個男孩看了一眼。不遠(yuǎn)處有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頭,正在園子的籬笆那里打理什么東西,那兒開著很多鮮艷的花。園子里很寂靜,只有男孩的笑聲。
男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
“做飯的時候燒傷的?!迸苏f著,右手做了一個端著某種液體的姿勢,“就是這樣,做飯的時候,拿著一瓶子液體,酒精,往酒精爐子里倒。當(dāng)時酒精爐子是熱的,我忘記了這一點(diǎn),我先生,哦,那時候還是我男朋友,他也忘記了這一點(diǎn)。砰的一聲,酒精倒進(jìn)去的時候,發(fā)生一個小小的爆炸,然后我的手就燒傷了?!?/p>
男人認(rèn)真地聽著,瞇著眼睛,杯子里的熱咖啡下去一大口,他覺得肚子里一股子熱流,燙人的液體在胸腔往下墜。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還沒我兒子呢。我和我先生都喜歡旅行,我們開著房車,走了很長的路,從北京,到新疆,又在新疆轉(zhuǎn)了一圈,你說有多遠(yuǎn),遠(yuǎn)極了。一路上走到哪睡到哪,在小溪邊睡過,在加油站停車場睡過。還有一次,實(shí)在累極了,那一天開了十幾個小時,兩個人都累壞了。我們看到一個公園似的地方,停下車,就在那里睡覺。第二天早上,發(fā)現(xiàn)是一個墓園。我們就在墓園門口睡了一晚?!迸苏f著,笑了起來,眼角的細(xì)紋集中在一起,讓她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不少。男人似乎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女人這么老。男人認(rèn)真聽完,用溫暖的眼神看著對方,像是在跟她說,他們這樣的旅行方式,他羨慕極了。
“你們就那樣一路走,一路用酒精 爐子做飯?”男人問。
“是的,我們穿過沙漠、戈壁、河流,走了整整一個月。那是十幾年前。那時候年輕,真是充滿活力?!?/p>
“真羨慕?!蹦腥艘幌伦雍裙馑锌Х取!坝姓掌瑔??可以讓我看看照片嗎?”
“這個手機(jī)上沒有?!迸藫u了搖自己的手機(jī)。
男人跟女人講起他十幾年前的事情,當(dāng)時他在一個外企上班,那個公司在全國各地都有分公司,上海、廣州、西安、沈陽公司也允許員工去不同的城市工作,那時候他年輕,他的夢想是每兩年換一個辦公室,去體驗(yàn)不同城市的生活,他無法長時間在一個城市待著。
“啊呀,”女人驚叫一聲,瞇著眼晴沖他笑,咖啡杯握在手里,“那也是我的理想,每兩年換一個城市生活。我們兩個的理想是一樣一樣的…”
男人哈哈笑了起來。
“那你實(shí)現(xiàn)自己的愿望了嗎?”女人問。
“去了上海、廣州…”
“然后呢?”
“然后就回到北京,遇到我太太, 結(jié)婚…”
女人揚(yáng)起臉,看著他,哦了一聲。
這時候,兩個男孩笑著跑過來,打斷他們的對話。一個男孩手里拿著玻璃瓶子,里面有幾只蝴蝶,另一個肩上扛著那個捕蟲網(wǎng)兜。男孩們的臉上掛著汗水,嘴里好聞的熱氣噴在男人和女人臉上。兩個大人露出溫馨的笑容。
他們又一次上車,朝著西紅柿地駛?cè)?,也就二十分鐘的事了。還跟剛才一樣,女人坐在后排,兩個男孩一邊一個。
“你怎么會搬到咱們小區(qū)???”女人問道。
男人看了一眼后視鏡,說:“咱們小區(qū)雖然偏遠(yuǎn),但是便宜啊。還有,小區(qū)雖小,文化氛圍卻很好,物業(yè)好,經(jīng)常組織業(yè)主搞各種活動,跟一個大家庭似的?!蹦腥撕苡信d致地羅列了小區(qū)的諸多好處。女人不停地嗯著,贊同著他的觀點(diǎn)。
“我媽還去小區(qū)的圖書館講過課呢?”女人的兒子說。是給另一個男孩說的。
“那你媽是老師嗎?”另一個男孩問。
“我媽不是老師,但我媽給咱們小區(qū)的人講過課?!?/p>
“講的什么?”前排的男人問。
“講的什么,媽媽?”男孩問。
“別聽孩子胡說,沒講什么?!迸诵χ沂衷趦鹤由砩陷p輕拍了一下。兒子把手里的玻璃瓶舉得高高的,里面的蝴蝶上下翻動。
“我的蝴蝶瓶。”女人的兒子開心地說。
“但是是我?guī)湍阕降暮!绷硪粋€男孩說。
“那也是我的蝴蝶瓶?!蹦泻χ苏f,“媽媽,我晚上要抱著蝴蝶瓶睡覺?!?/p>
“好的,隨便你?!迸苏f。
“爸爸,我也要抱著蝴蝶瓶睡覺?!绷硪粋€男孩說。
“好的,沒問題?!蹦腥苏f,“小朋友,你可以把你的蝴蝶分兩只給他嗎?”
女人的兒子雙手握著玻璃瓶,他說:“我才不給你呢,膽小鬼?!?/p>
“你給我兩只嘛,還是我?guī)湍阕降哪亍蹦腥说膬鹤诱f著,手朝著玻璃瓶伸過去。
“不許胡說,你為什么叫他膽小鬼?”女人嚴(yán)厲地對自己的兒子說。
“他這么大了,還跟爸爸一起睡覺。”女人的兒子指著男人的兒子,“這不是膽小鬼嗎?”玻璃瓶被他舉得更高了,更加遠(yuǎn)離男人的兒子。
“不是你想的那樣……”男人降低了車速,扭過頭,想給女人的兒子解釋什么。但是他看到自己的兒子突然間把身體斜斜地向前沖,左手沖著玻璃瓶而去。女人的兒子沒料到他會有這么大的速度和力量,他手里的玻璃瓶被擊打了一下,掉在車?yán)?,沒有碎,但是瓶口開了,里面的蝴蝶飛了出來,在車廂里面亂飛。女人的兒子哇的一聲哭起來,男人的兒子臉漲紅著。
局面有點(diǎn)失控,男人不得不把車靠邊停下來。他下車,一只手把自己的兒子拎下來。伴隨著另一個男孩的哭聲和女人“別打孩子”的叫聲,男人把兒子拎到離車幾米遠(yuǎn)的溝渠上,他的巴掌落在兒子身上,打了好幾下,但兒子沒哭。
男人開始給兒子講起道理,坐在車?yán)锏呐顺@邊看了幾眼。整個過程持續(xù)了幾分鐘,然后男人帶著兒子回到車上。
“讓你見笑了?!蹦腥寺渥院?,沖著女人說了一句。女人整理了一下頭發(fā),以嫵媚的笑回應(yīng)他。座椅上放著一個沒有了蝴蝶的玻璃瓶子,女人的兒子拿著她的手機(jī)在玩。男人的兒子手里拿著兩朵野花,是剛才回來時順手摘的。片刻后,兩個男孩開始玩那兩朵花。他們和好了。
車子繼續(xù)朝著山里駛?cè)?。天涼快了一些,男人把窗戶完全打開,清淡的風(fēng)在車?yán)锪魈?,小小的空間里,氣氛突然變得很溫馨。車外,北京的西山那么美麗,天那么高,白云朵朵,世界大得很,男人突然間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他伸出左手,感受著山野里面的風(fēng)。男人想,自從妻子跟他捅破窗戶紙,到他們分房不離家,這么長時間他都宅在家里,幾乎沒有出過門。妻子先提的離婚,他不同意,他有很多理由不同意。失業(yè)的同時離婚,讓他覺得很窩囊。但是,現(xiàn)在他的心一下子開闊了,覺得離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好久沒有出來玩了?!蹦腥伺ち艘幌骂^,對女人說,“你們是不是經(jīng)常出去旅游?”
“我們?”女人答道,“我們也不經(jīng)常出去?!?/p>
“媽媽,我還沒有長途旅游過呢?!迸说膬鹤诱f。
“我旅游過,我去過長隆野生動物園?!绷硪粋€男孩說。他模仿了兩下動物的叫聲,應(yīng)該是老虎和狼。
“我也去過北京動物園。”
“你那個不算旅游。”
“就是旅游。”
“不是。”
女人說:“好啦,你們安靜點(diǎn),別吵啦?!?/p>
男人的兒子有點(diǎn)生氣,嘅著嘴。女人的兒子問:“媽媽,你什么時候帶我去新疆?下個月爸爸回來就去,好不好?”
女人沖他擺了擺手,似乎不愿意回答這個問題。
“我媽媽去過的地方最多,除了新疆,全中國她哪里都去過?!迸说膬鹤訉χ腥说膬鹤诱f。
“我爸爸去過的地方最多,他還去過臺灣呢?!蹦腥说膬鹤诱f。
“我媽媽最多?!?/p>
“我爸爸最多?!?/p>
女人在自己兒子頭上拍了一下,露出無奈的表情。與此同時,一大片緋紅在她臉上飄起,把小小的臉都占滿了。男人在后視鏡里面看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但是他不動聲色。
車子繼續(xù)向前行駛,兩個男孩安靜下來,不再吵鬧。四個人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隔了一會,男人問道:“你先生一個月能回來幾次?”
“我爸爸每個月最后一周回來。”女人的兒子說。
“是嗎?”男人說。
“是的?!迸苏f。
男人沉默下來,眼睛認(rèn)真地盯著前方,玉米地旁邊是大豆地,再旁邊是向日葵,密密麻麻深淺不一的綠色,還有水渠、大白楊、高壓電塔,北京城郊雜亂的鄉(xiāng)村景象。
男人在心里回想著那句話,“每個月的最后一周回來”。女人的家就在他家樓上,在他腦袋頂上。每個月的大部分時間里,樓上都很安靜,但是,有那么幾次,樓上的動靜特別大,爭吵聲,扔?xùn)|西的聲音,男人的嘶吼聲,女人的叫喊和孩子的哭泣。應(yīng)該就是在月末。他和妻子還沒有分房睡時,有一次妻子還提出要報警。那天樓上鬧騰得特別厲害,一直持續(xù)到后半夜?!皶鋈嗣鼏幔俊逼拮诱f。他木然地?fù)u了搖頭。妻子躺在床上,沖著天花板叫:“臭男人,死男人…”她喊了半天,又讓他到樓上敲門。他猶豫著,沒去。那天,他們最終也沒有去報警。
男人看了一眼后視鏡中的女人,她正低著頭,頭發(fā)看起來挺干凈的,也富有彈性。男人想女人的面孔上如果沒有那種疲憊勁兒,會特別顯年輕,跟剛進(jìn)入社會的姑娘差不多。男人莫名地憐憫起女人。前方有一個坑,車子沒有避過,顛了一下,高高躍起又落下。女人尖叫了一聲,手摸著碰到車頂?shù)哪X袋。
那尖叫聲讓男人想起什么。之前,“每個月的最后一周”,樓上偶爾也會有別的聲音傳到樓下臥室,女人的尖叫和呻吟。樓上這家人,平時很安靜,但只要男主人回來,好像干什么都發(fā)出很大動靜。男人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潮熱,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一些變化。男人難為情地看了一下后視鏡,擔(dān)心女人發(fā)現(xiàn)這一點(diǎn)。
“上次在咱們單元的電梯里,看到一個男的,高個子,戴著棒球帽,背著一個大行李包,是不是你先生?”男人問道。
“也許是他吧,高個子,棒球帽,這兩點(diǎn)符合?!迸舜?。
“你先生氣質(zhì)挺好的?!?/p>
“什么氣質(zhì)?”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那股子勁兒。你先生的胳膊真粗啊,有這么粗…”男人的雙手離開了方向盤,在空中比劃了一下。
“哎呀,專心開車?!迸梭@叫一聲。
不一會兒,西紅柿地就到了。山腳下,土地分成一小塊一小塊,以矮矮的籬笆相互隔開。女人從后備箱拿出一個筐子,帶著男孩們朝著西紅柿地走過去。地里的西紅柿大部分都紅透了,但也有青綠的。女人俯下身子,耐心地給男孩們講解著采摘西紅柿的注意事項(xiàng),不要用力掐,不能在地里亂跑,不要扯斷藤蔓,兩個男孩認(rèn)真聽著。過了一會兒,他們就在地里歡快地摘西紅柿了。男人和女人坐在地邊的長條木凳上,耐心地看著孩子們。
他們手里各拿著一瓶水,邊喝水,邊看著懸在西山頂上的云,大大小小形態(tài)各異的云,飽滿,有樣子。從體形上看,他倆挺般配的,他是大個子,留著設(shè)計(jì)師慣有的小胡子,她身材嬌小優(yōu)美。
“你是南方人?云南的?”男人問。
女人吃了一驚。“你怎么知道?”
“看長相,聽口音?!?/p>
“我的長相哪里讓你看出我是云南人?”
男人看著女人,他想說她的腦門、顴骨和膚色,但是又覺得沒有什么說服力,于是簡單地笑了笑。
“我來北京很多年了,早沒有云南口音了吧?”女人說。
“上大學(xué)時就來了?”男人問。
“嗯?!笨?。
“上的美術(shù)學(xué)院? ,
女人又吃了一驚,把自己的頭發(fā)往腦袋上推了推,扭頭看著男人。
“我猜的?!蹦腥诉B忙說。
“哎呀,你看那些云…”女人叫了一聲,指給男人看。他們正前方有很多云,它們仿佛散場的精靈,松弛,自由,有的聚在一起,有的獨(dú)自飄散,有的像魚,有的像伸長脖子的鵝,有一個像長柄鍋,還有一個像收起翅膀向下飛行的大鳥。他們看著那些云緩慢地飄蕩,看了好一會兒,然后相視一笑。
“在郊區(qū)種這么一個園子也挺好的?!蹦腥苏f,“我將來老了,就想過這種生活,在鄉(xiāng)下待著,有一塊地?!?/p>
女人沖他點(diǎn)點(diǎn)頭,似乎在贊許他的想法。“等我兒子大了,我沒準(zhǔn)也去過這樣的日子…”
這時候,女人的手機(jī)響了幾下。女人拿起手機(jī),向男人示意她有一點(diǎn)事要處理。然后她開始播放手機(jī)上的語音?!拔覀冹`修班學(xué)員正在交流一些事…”女人跟男人解釋道。
男人安靜地坐在旁邊,點(diǎn)上一支煙。下午的陽光里有一種淡淡的黃色,從他頭頂照過來,完全籠罩著他,讓他看上去特別安靜沉著。男人聽到女人手機(jī)里一段一段的語音被點(diǎn)開、外放出來,都是一些女性的聲音。
“李姐,我昨晚聽了你推薦的音樂,聽了兩個小時,終于睡著了?!?/p>
女人摁了一下,發(fā)過去一句語音:“那就好。堅(jiān)持。”
又一段語音?!袄罱悖煞駚砦覀冃^(qū)講一次打坐和素食的課程?”
女人又摁了一下,發(fā)過去一句語音:“好的,近期安排?!?/p>
男人望著前方,陽光讓他的眼睛不得不瞇起來。他回想起半個月前的某天下午,那天小區(qū)圖書館里有業(yè)主活動,是一個女性讀書會。男人很少去社區(qū)圖書館,從來沒有參加過這樣的活動。那天是湊巧,他在健身房,失業(yè)以后,他迷上了健身,小區(qū)的健身房對業(yè)主特別便宜。他健完身,信步走到二樓的圖書館,想找?guī)妆緯?。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身后的場地上,有七八個女人圍在一起,她們在分享什么東西。一開始男人沒搞清楚她們說的是什么,他一邊看書,一邊豎起耳朵,聽到她們講的是禪修、瘦身一類的話題。男人啞然一笑,心想就是一些女人的事兒。他接著看書,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女人們的話題變了,她們開始交流情感故事。那時候天色逐漸暗下來,圖書館里的燈光不太明朗。就是這個女人,錯不了。就是西紅柿園里的這個女人,坐在自己身邊的這個女人,短頭發(fā),圓臉,當(dāng)天她也戴著黑框眼鏡。
當(dāng)時男人和幾個著書的人站在圖書館的書架旁邊,斜著身體,離圍成一圈的女人們有五六米遠(yuǎn)。他聽到那個女人說起自己的故事。她說有一次她犯了一個錯誤,熬著湯的鍋放在爐子上,她在家里打坐、聽音樂,在書房里,書房的門閉著,掃地機(jī)器人在外面工作。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后來房門被她先生踢開,從屋外傳來食物燒焦的氣味。她先生把燒干的鍋扔在地上,沖她怒吼。后來的細(xì)節(jié)她講得很快,聲音時高時低,他并沒有聽完整,但有一個細(xì)節(jié)聽清楚了:她被她先生拋在窗臺上,手劃過開著的鐵質(zhì)窗頁,狠狠地劃了一下,留下一道長傷疤。
男人記得,當(dāng)時圍成一圈的女人都發(fā)出驚叫聲。然后601的女人舉起自己的右手,讓大家看她的手,從手掌根部延伸到小胳膊,一道長長的傷疤。
兩個男孩從西紅柿地里跑過來,臉上掛著開心的笑容,他們合力抬著那個筐子,里面有很多西紅柿。女人此時已經(jīng)放下手機(jī),她抬起右手,沖兩個男孩揮手。男人看到夕陽把女人的右手點(diǎn)亮了,像淺橘色溶液中某種失溫的東西。男人默默地看著那只胳膊在夕陽中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