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

1

下午五點放學的時候，地面的熱氣還炙烤得燙人。方粒粒一個人慢騰騰地走著，她只想將回家的時間延長，再延長點。

一眼就多一點心痛。于是她沒好氣地對蛋仔說：“有什么好看的？”說著，她便不理蛋仔，兀自跳上了恰好到站的巴士。

“方粒粒，你上報紙了！”蛋仔追上來，拿著報紙，看起來比方粒粒還興奮。

這是《寧城日報》的一張大特寫。蛋仔不知從哪弄來了這張報紙。他還在仔細地揣摩著這張?zhí)貙懀秸f越興奮。一旁的方粒粒卻沒有一絲高興，臉上滿是沉郁。

在選意向初中時，她和媽媽不約而同都選了。媽媽覺得的升學率高，但方粒粒選擇的理由是有花樣跳繩隊。方粒粒從五歲開始學芭蕾，手腳協(xié)調能力好，騰躍能力佳，這極大地幫助了她在花樣跳繩訓練中飛速成長為校隊骨干。騰空、跳躍、翻轉和無與倫比的自由感，這是屬于方粒粒的快樂?？墒牵瑡寢寷Q定剝奪這份屬于她的快樂。

想到這，方粒粒覺得多看照片

2

連續(xù)三天了，張老師都到家里來跟媽媽說花樣跳繩訓練的事。張老師第一天來的時候，方粒粒就隱隱有種不安的預感。媽媽熱情地端茶倒水切水果，方粒粒跟張老師打了聲招呼便進了自己的小房間，但故意把門留了一條縫?？蛷d里的風扇嚶嚶嗡嗡地轉動著，媽媽和張老師的對話也順著風扇攪動的風，隱隱約約地飄進方粒粒的耳朵里。

“方粒?！貏e有天賦。張老師說。

“哪里哪里，老師過獎了，她就是個普通的孩子?！痹谕馊说拿媲?，媽媽很少夸贊方粒粒。

“你看，我們上個禮拜在……的初賽，方粒粒就表現(xiàn)得特別好?！秾幊侨請蟆返挠浾叨寂牧怂拇筇貙?，這可是我們隊里的驕傲?！睆埨蠋熑栽诓贿z余力地表揚方粒粒，

兩個人一來一回地聊了半個小時，媽媽后來跟張老師都說了些什么，方粒粒沒聽得太清，但媽媽那句“很抱歉，真的不行啊”被方粒粒抓到了。

第二天張老師又來了，拿了一攘資料在跟媽媽分析。媽媽笑瞇瞇地看著資料不做聲。

張老師第三次來，臨走時仍不氣餒地說會再次登門拜訪，希望方粒粒媽媽再仔細考慮考慮

她瞅著張老師那有點落寞的背影漸漸消失。

“人家張老師也不容易，要不然…”家門口傳來爸爸的聲音，難得他下班早。爸爸出聲了，事情會不會有轉機呢？方粒粒心中期盼著。

“方粒粒是我們的孩子，不是張老師的孩子。”媽媽打斷了爸爸的話。

“你看，我們家粒粒在《寧城日報》上的照片多么威風啊?！卑职謸Q了一個打法，笑嘻嘻地拿著報紙給媽媽看。

蹦得那么高，成績就被地心引力吸走了。”媽媽明明仔細瞅了報紙上的照片幾眼，說出來的話卻仿佛有更大的不滿。

方粒粒一肚子委屈。這次的期中數(shù)學考試題目很難，大家都考得不好。再說，考試跟花樣跳繩并不沖突。方粒粒為了訓練，每天在學校都抓緊一切空隙時間把作業(yè)寫完，以便騰出更多的時間溫習。一次考試成績單能說明一切嗎？可是，方粒粒沒有辯解。

3

媽媽算是給面子了，一直等到市中學花樣跳繩比賽初賽結束之后才要求方粒粒退出校隊。那天距離數(shù)學測驗卷發(fā)下來已有一周了。那一周的風平浪靜讓方粒粒有了錯覺，以為媽媽已經放過了自己。比賽那天方粒粒和隊友們超常發(fā)揮，不論是個人項目還是團體協(xié)作都賽出了最佳成績，媽媽甚至還去看了比賽。

誰料到，大伙兒還沉浸在團體第二的喜悅里時，媽媽卻跟學校提出要她退出花樣跳繩隊。這些日子，除了隊友唐燕寧因為崴腳在休養(yǎng)，其他隊員都在積極準備下個月全省初中花樣跳繩比賽的復賽，而她已經連續(xù)三天沒有和大家一起訓練了。

黃昏的空氣中有一種凝結的厚重壓得人喘不過氣，即使天色已漸漸暗淡下來，傍晚的涼爽卻沒有如期而至?？照{沒開，小小的房間里只有那搖頭晃腦的電風扇給方粒粒降一點兒溫

方粒粒將自己房間的窗戶開得大大的，這樣不僅可以兜攬一點兒自然的空氣，也可以看到窗戶外那一片晚霞。傍晚的天光映照在趴在窗前的方粒粒臉上，這張臉看起來心事重重。

是的，方粒粒是熱愛花樣跳繩的，而且為之付出了十分的努力?？墒菋寢尶偸沁@樣，在一些方粒粒認為重要的事情上，不跟方粒粒商量一句，就替她做了決定。這次退出校隊如此，上次過生日收到彭康華送的生日禮物也是如此。

4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兩三個月，方粒?，F(xiàn)在想起來依然心有不快。那天方粒粒像往常一樣從書包里往外掏作業(yè)。平時閉著眼睛也能準確找到教科書和練習冊的她，卻在書包里摸到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一個巴掌天的禮盒。乳白色六角形的禮盒，赫然印著“Baby-G”幾個字母，禮盒里正放著一塊藕粉色的精美的電子手表。

這是媽媽答應方粒粒期中考考進年級前十就送給她的禮物，因為離目標還有六名的位置，當然不可能是媽媽買的。她拿出手表正詫異時，媽媽進來了。

“這是什么？”果然什么都不能逃過媽媽的火眼金晴。

“手手表。”居然還結巴了起來！

我知道是手表，是誰的手表？”

“我…”方粒粒本來想說“我的”，卻又覺得似乎不能算“我的”，于是改口“我也不知道誰的”。

“牛頭不對馬嘴?！眿寢層X得蹊曉，“這不是你想要的手表嗎？你買的？”

“不是呀，”方粒粒急著把手表放回包裝盒里，又想著把作業(yè)掏出來趕緊埋頭寫作業(yè)?；靵y間，順著一大沓作業(yè)書本帶出來一張小卡片，正巧落在媽媽的腳邊，

這是一張粉紅色心形的小卡片。不用說媽媽，方粒粒心中也明白了一天半，也涼了一大半。

“希望你時時刻刻都享受你的快樂一華?！眿寢屇钪ㄆ系淖郑搅Ａ擂蔚媚_趾摳地。

媽媽問：“你知道這個‘華’是誰吧？男的女的？”

班里名字帶“華”的只有彭康華一個。也不知道他啥時候把手表和卡片放進自己書包的？方粒粒一邊想，一邊猶疑地說：“男…男的?！?/p>

媽媽并沒有表現(xiàn)得大驚小怪，而是冷靜地說：“東西你先交給我，我了解一下情況。

方粒粒動動嘴唇，卻什么也沒有說出口。方粒粒恨自己當時為什么不能辯解兩句：“我跟彭康華就是普通同學，我自己會好好處理這件事的?！笨稍趮寢屆媲埃搅ＡＵf不出這些話。

媽媽很快從其他家長那里打聽到了彭康華的情況，她還了解到彭康華也是花樣跳繩隊隊員。現(xiàn)在想來，媽媽讓自己退出跳繩隊，恐怕還有彭康華的原因。

關于那塊手表，媽媽最后的結論就是：“這手表咱不能要。我明天去學校把東西交給班主任，讓她轉交給彭康華?！?/p>

手表退回去是應該的，方粒粒覺得媽媽說得對；但整件事想起來又總有那么一點別扭。怎么別扭？說不清。

媽媽果然在第二天第一堂課課間來了學校。方粒粒上課的時候，滿腦子都在想象著媽媽把卡片和手機交給班主任的情形，她會對班主任說彭康華的壞話嗎？班主任會不會認為我們有別的心思？班主任會懲罰彭康華嗎？彭康華會怪我嗎？

媽媽以這樣的方式向老師“揭發(fā)”了這件事，方粒?？傆X得有那么一絲對不起彭康華的意思。那天課間操的時候，方粒?？吹脚砜等A被叫進了教師辦公室，做完課間操回到教室，他已鐵青著臉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對方粒粒來說，這件事像是風平浪靜地過去了，老師并沒有來找方粒粒談話，只是彭康華從方粒粒媽媽來學校之后就沒再跟方粒粒說過話。好幾次課間打照面，方粒粒想跟他“嗨”，都被他冷冷地閃了過去。方粒粒有些委屈，但亦無從辯解。

想到這，方粒粒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這沒解開的心結，加上退出花樣跳繩隊的打擊，方粒粒覺得有說不出的煩惱。

5

晚上，她隨便扒了幾口飯就趕緊拿上幫唐燕寧帶回來的作業(yè)冊，趕去了唐燕寧家。唐燕寧因比完賽得知團體第二的好消息，一蹦三尺高，落地的時候一個趣趄，崴了腳 —一個花樣跳繩隊隊員因為太興奮而崴腳。方粒粒想到這個笨丫頭才算在緊繃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唐燕寧要請兩個禮拜的病假，這些日子都是方粒粒幫她帶作業(yè)。

唐燕寧見方粒粒來了，就急忙拉著她一起看手機里正在播放的視頻這是花樣跳繩隊隊長做的一個視頻，發(fā)在了短視頻號上?？粗曨l里一幀幀照片滑過，過去兩年里花樣跳繩隊的點點滴滴一一呈現(xiàn)。

元旦節(jié)聚餐，熱火朝天的燒烤一下子拉近了剛剛相識不久的不同年級隊員們的距離。五一小長假，張老師帶著天家去郊外爬山，從中午走到傍晚，本想觀賞一場盛大的日落，卻遇到了突如其來的急雨，隊員們擠作一團，躲在歇腳亭里玩“誰是臥底”的游戲。視頻里自然也少不了平日里天家辛苦訓練的場景…這些畫面像雨點般落在了方粒粒的心里。

“沒想到咱隊長還會剪輯視頻?！碧蒲鄬幰贿呎f，一邊重復觀看著這段校隊視頻，“這照片平時看著也沒啥，一配上音樂就特別有意境?！笔謾C里傳來視頻的配樂，幾句重復的歌詞方粒粒特別熟悉：“Iwon'tgiveup，no，Iwon't give in.TillIreachthe end，andthenI'llstartagain……”，這是張老師給他們選定的隊歌“Try Everything”。

“大家在群里說，這幾天沒見到我們，可想咱倆啦！”唐燕寧嘻嘻笑著，忽然又認真地問方粒粒，“你真的不參加訓練了嗎？”

張老師幾乎每次訓練完都會發(fā)訓練照片和視頻到群里，算是技術復盤，讓大家互相觀摩，取長補短。方粒粒怕觸景傷情，也覺得在群里很尷尬，兩天前主動退出了校隊群。她沒法對唐燕寧說，她真的很愿意跟伙伴們在一起。

她默默地從唐燕寧的臉上移開視線，轉而將今天帶來的作業(yè)本放在她書桌上。

“你看，咱們好不容易沖進省決賽，結果我摔了，你又退出校隊。”唐燕寧見方粒粒不做聲，眼神黯淡了下去，“明年就初三了，大家都要沖刺中考。這次搞不好就是咱們在初中最后一次沖擊省級比賽獎牌的機會了。唉··”

“張老師會有辦法的?！狈搅ＡＰ奶摰卣f。這樣的局面當然不是她想看到的，但她又能說什么呢？

“張老師大概急得頭都禿了。少一個人就少一點團體積分的可能，更何況一下子少倆?！碧蒲鄬幷f，“我聽說張老師這幾天訓練老遲到，也不知干嗎去了，脾氣也急躁，隊長一天都被他批評好幾次?！?/p>

方粒粒想起張老師離開小區(qū)時那頹喪的背影，不敢做聲。

“要不是醫(yī)生說我這腳最好靜養(yǎng)一個月，我下禮拜就去跳繩隊報到?！?/p>

唐燕寧敲著自己的石膏腳說， “一個月不訓練，我指定會拖跳繩隊的后腿·”

“要那么久？”方粒粒嚇了一跳。

“粒粒，跳繩隊現(xiàn)在真的很需要你?！碧蒲鄬幭蚍搅ＡＵＵＱ?，“你記不記得，剛上初一那會兒，還是你拉著我進的校隊。剛開始我手腳不協(xié)調得…像只大企鵝，哈哈。你卻像是天生跳繩的料。那時我可羨慕你了！”

方粒粒又怎能不記得呢？唐燕寧每次訓練完都翹著嘴說下次再也不來了，可一到訓練時間，又拉著方粒粒直奔訓練場。自己熱愛的事情，最能堅持下去。

唐燕寧睜著透亮清澈的眼晴瞪著方粒粒，似乎在等著方粒粒的回應。

6

回家的路上，方粒粒的腦海里一直盤旋著那激勵人心的隊歌“TryEverything”。方粒粒又想到那些想跟媽媽說卻說不出口的話，是不是應該鼓起勇氣試一試，說出來呢？媽媽總是在替自己做決定，我長大了，也想自己決定一些事。

方粒粒抬頭看見一輪圓月，云絲仿似輕紗一樣在緩緩流動。難道，起風了？她又低頭，看到清朗的月色下，婆娑的樹影也在輕柔地搖擺。真的，起風了。方粒粒細細地體味著這夜里溫柔的風，它似乎要把方粒粒心底的塵埃輕輕地拂去，

方粒?；氐郊遥p輕地敲開媽媽的房門，走了進去。

媽媽，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創(chuàng)作談

我認識這樣一個女孩子，她曾是學校蹦床隊的隊員，在中學開放日的時候，我見過她與隊員的表演，十分驚艷?？珊髞硭辉偬拇擦?，因為她母親堅決反對。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很理解她母親的決定，但我聽說女孩為此哭了很久，又有點替這個女孩難過。生活中，父母總以“為孩子著想”為理由幫孩子做決定。寫下這篇文章，是想告訴成長中的少年，每個人的聲音都值得被聆聽。父母不總是都對，但如果我們習慣了被大人決定一切，便會漸漸失去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