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滅亡后,中原地區(qū)經五代更迭,統(tǒng)一于宋朝。在北疆地區(qū),契丹崛起并建立政權,與五代宋朝分立。古人已注意到唐宋之際的歷史變遷,現(xiàn)代學者更是提出“唐宋變革論”來闡釋唐宋時期的歷史。然而,契丹遼朝的政權性質和歷史意義又當如何認識呢?內藤湖南、宮崎市定等在闡述“唐宋變革\"之際,亦關注到與宋朝并立的遼金王朝,強調遼朝建立在“東洋史”上的特殊意義。③國內學人也注意到遼宋金較前朝之變化,金毓黻即認為宋遼金時期為“國史上民族文化、政治制度”最大之轉捩。④不過,上述諸說皆側重考察歷史之“變”,卻忽視了遼、宋二朝分別對唐朝制度的繼承。是故,本文擬基于政治制度尤其是官制,考察唐遼之間的制度因革,闡明遼朝政治體制,揭示唐遼歷史的繼承性、連續(xù)性和遼宋制度的同源性、整體性。
一、唐遼政治制度的連續(xù)性
《遼史·百官志》稱:“契丹舊俗,事簡職專,官制樸實?!雹俳▏?,除本族固有官號外,契丹既采用突厥、回鶻等草原游牧政權政治名號,又接受或借鑒唐朝官號。契丹諸部附唐,接受羈縻府州制度管理,被授予都督、刺史、經略使等官職和郡王等爵位,“始有唐官爵矣”,后又“習聞河北藩鎮(zhèn)受唐官名”,“施于部族”。②
契丹建國后,阿保機在因承舊制的基礎上,調整契丹部族管理制度,新置漢兒司負責漢人事務,仿照唐制設立政事令等官號,置州縣以管理漢城和貴族私城(頭下),并創(chuàng)建宮衛(wèi)(斡魯朵)制度。遼太宗朝,歷經南收幽云、會同改制和平滅后晉,契丹遼朝一方面進一步吸納中原王朝制度,“公卿庶官皆仿中國”,③地方廣泛推行州縣制度;另一方面也參照唐五代制度,調整改造部族制度。④天祿元年(947)八月,遼朝“始置北院樞密使,以安摶為之”;九月,以“高勛為南院樞密使”。③自此,以北、南樞密院為核心的分管契丹、奚人等部族民戶和漢人、渤海等州縣編戶的北、南面官制度逐漸形成,至景宗、圣宗朝臻于完備。
縱觀契丹遼朝政治制度尤其是官制的發(fā)展歷程,可歸納為“遼承唐制”。這一特點具體表現(xiàn)為四個方面:首先,在中央官制方面,遼朝南樞密院、中書省、宣徽南院、御史臺、大理寺、翰林院等南面官署及其職官,基本上是對唐五代制度的繼承。北面官雖沿用契丹等北族舊制,但亦仿照唐五代制度設置北樞密院、宣徽北院等機構,并參考南面官建立官制架構。其次,在地方制度方面,遼朝管理漢人、渤海等定居編戶,采用唐五代方鎮(zhèn)、州縣制度,并對渤海故地區(qū)劃和契丹故地漢城、私城加以改造;③遼朝管理契丹、奚等部族,雖沿用契丹舊制,但參照唐制,將部、石烈、彌里及其職官與鎮(zhèn)、州、縣三級對應。③再次,在宮衛(wèi)制度方面,雖然斡魯朵源自游牧民族舊制,但是遼朝宮衛(wèi)制度可能吸納了五代制度,③都部署、宮使、判官、主事等職官往往采納或仿照唐五代制度而設。@最后,在官階制度方面,?遼朝南面官結銜包括職(使職)、官(職事官)、散(檢校官)、憲(憲銜)、階(散官階)、勛(勛官)、爵(封爵)等不同官號,其中唯有“職”為實職,其余均為品位性虛銜官階,用于標識官員品級。這正是對唐后期以來官階制度,尤其是“職事官階官化”的繼承。唐五代官階制度亦施用于北面官。正如學人指出,“從性質上看,北面官均可被視作使職”,但北面官任職者所帶用于確認品級的官階,與南面官一致,正是采納唐制。
從契丹遼朝制度發(fā)展歷程和官制面貌來看,唐遼之間制度發(fā)展明顯呈現(xiàn)出繼承性、連續(xù)性特點。遼朝繼承和仿照唐五代制度,不僅南面漢官如此,而且北面契丹官亦如是,這對認識契丹遼朝政治體制和政權性質十分關鍵。
二、遼朝政治體制的一體性
《遼史·百官志》曰:“遼國官制,分北、南院。北面治宮帳、部族、屬國之政,南面治漢人州縣、租賦、軍馬之事。因俗而治,得其宜矣?!雹佟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契丹官儀》《亡遼錄》等文獻,亦稱遼朝存在南面漢官和北面契丹官之別。②長期以來,北南面官制被視作遼朝最核心和最具特色的政治制度。遼朝政治體制也因此被視為“二元制\"或“雙軌制”。③
遼朝兼治部族民戶和郡縣編戶,“有城國,有行國”,④為農牧復合型政權,故而同時設置南面漢官和北面契丹官以適應管理需要。我們能否據此認為遼朝政治體制是“二元制”或“雙軌制”?其實,學人不乏主張遼朝政治體制,與唐朝、宋朝一樣,是中央集權體制。李錫厚即明確反對遼朝為“二重制”或“二元制”之說,而認為其是中央集權政治體制。③近年,邱靖嘉從中樞體制入手,認為遼朝官制“超越南北”,是基于中原王朝制度而融入契丹舊制的“一體兩面”制度,而非二元模式;陳曉偉質疑《遼史·百官志》南北面官制”概念的基礎,認為遼朝官制“從中央到地方的行政系統(tǒng)及官僚架構并非南北二元模式”。?
遼朝官分南北,似不宜完全否定,但誠如學人所論,北、南面官明顯存在“一體化\"傾向。這種“一體化\"主要體現(xiàn)在四個方面:首先,在職官體系方面,遼朝對北、南面官制有著統(tǒng)一規(guī)劃。北面官體系是仿照南面官改造而成的,北、南面官的若干官署、職官存在對應關系,例如北樞密院與南樞密院、北面宰相與南面宰相、宣徽北院與宣徽南院、部族與州縣等。在這種規(guī)劃中,北面官吸納了部分漢制,而南面官亦引入若干契丹官號。例如林牙一職,為契丹“學士”之稱,分別見于北、南面官,由契丹人擔任,職掌文書。③其次,在中樞體制方面,遼朝中樞從“契丹貴族大會\"到\"中書樞密院體制”,皆呈現(xiàn)“超遠北南\"面貌,兼理北南藩漢政務。對此,前揭邱靖嘉的研究論述頗詳??裳a充的是,遼后期北、南樞密院,出現(xiàn)合并傾向,③權臣或皇儲不乏“總二樞府事”“總北南院樞密使事”。①再次,在地方制度方面,定居編戶和部族民戶雖分屬州縣和部族管理,但州縣與部族亦存在“一體性”。如前所論,部族建置及其職官等級,均比照州縣制度。遼朝更在州縣和部族之上,設置路級財賦機構和軍事機構,對州縣與部族進行統(tǒng)一管理。①最后,在官階制度方面,北、南面官在負責事務上雖分藩漢,但上文指出二者用于標識品級的官階都襲用唐五代官制,共享一套官階體系。
概言之,遼朝北、南面官在職官體系、中樞體制、地方制度和官階體系等方面,均呈現(xiàn)出“一體化”面貌。遼朝政治體制不可簡單視作“二元制\"或\"雙軌制”。值得注意的是,這種“一體化”面貌,是在繼承唐五代制度基礎上形成的。可見,契丹建國后,積極汲取漢制,在制度層面上將遼朝納入中華王朝序列。①
三、遼宋政治制度的整體性
遼朝官分南北,尤其北面官保存了不少契丹舊制,以致部分研究者強調遼朝官制的特殊性,及其與宋朝間的差異性、對立性。宮崎市定即認為契丹產生了“民族自覺意識”,故在遼朝內部施行北南面官制分別管理北族和漢人,而遼、宋分立則“是彼此之間因強烈的自覺意識而產生了民族主義的對立”。②這一認識是宮崎市定“宋代近世說”的重要一環(huán)。但無論是遼朝內部藩漢關系,還是遼宋關系,都難以用不同“民族意識”對立來解讀。這一說法忽視了遼朝內部藩漢關系的一體性和遼宋間“南北一家\"的整體性。③
遼朝管理藩漢人群呈現(xiàn)出“一體化”面貌,已如上文所論。至于遼宋之間,雖不無矛盾沖突,但同屬中華王朝,長期交往交流不斷。就制度層面而言,遼宋官制并非迥異或對立,而是具備同源性、整體性和同頻性。以下分別論之。
首先,遼宋官制皆上承唐五代制度,具備同源性。契丹官制,如前文所論,是在承襲唐五代制度基礎上調整、改造而成的。北宋官制同樣如此。內藤湖南、宮崎市定等倡導“唐宋變革論”,在制度上尤重王朝中樞體制由唐朝三省制到宋朝二府制的變化。④ 針對“唐宋變革論”,學界不乏反思。③就官制而論,唐宋間雖有變化,但連續(xù)性清晰可見。在元豐改制前,北宋官制基本因承晚唐五代(尤其后周)制度;在元豐改制后,北宋官制變動較大,但元豐改制設官分職參考《唐六典》,官階制度基于唐朝散官、官品制度加以調整改造。③可見,從制度淵源上講,遼宋官制實屬同源,皆處于唐五代制度的延長線、發(fā)展線上。
其次,遼宋官制同源于唐制,處于同一套制度體系內,呈現(xiàn)出南北分立時期中華制度文明的整體性。遼宋官制雖有差異,但同承唐制,都是中華制度文明發(fā)展的產物,在北宋元豐改制前,遼宋官制不乏相似甚至相同之處。遼宋制度的同源性和相似性,構成了兩朝交往交流的重要基礎。在交往交流過程中,遼制不乏借鑒宋制之處,③而這又強化了遼宋二朝在制度文明層面\"南北一家\"的整體性。
最后,遼宋二朝在官階制度發(fā)展進程中處于同一階段,具備同頻性。閻步克從“品位與職位”角度出發(fā),提出中國歷代王朝官階制度經歷五大階段,其中唐宋王朝同處于“品位化長波”中,并提出“就政治體制和政治形態(tài)看,唐宋間雖有變遷,但談不上什么‘轉型’‘變革'”,“兩朝屬于同一階段”。③從唐遼官制的繼承性、連續(xù)性和遼宋官制的同源性、整體性來看,遼朝官階制度無疑與唐、宋二朝處于同一階段。
簡言之,遼宋二朝在制度文明層面,具備同源性、整體性和同調性特點。遼朝與宋朝彼此互稱“北朝”(北國)和\"南朝”(南國),號稱“南北一家”。③這一情形之所以會出現(xiàn),除遼、宋政治軍事力量平衡外,兩朝同處一套制度文明體系中,應也是重要因素之一。
結語
《松漠紀聞》稱遼道宗朝,“有漢人講《論語》”,“講至‘夷狄之有君’,疾讀不敢講”。道宗稱:“上世獲鬻、驗犰蕩無禮法,故謂之夷。吾修文物彬彬,不異中華,何嫌之有?”①遼道宗自詡“吾修文物彬彬,不異中華”,正源自遼朝采用了中華制度。就官制而言,“遼承唐制”推動了遼朝政治體制中央集權化和北南一體化,將遼朝納入中華王朝序列中。
遼宋金時期,因政權分立,歷史發(fā)展進程存在南、北兩條線索。②遼、宋二朝較諸唐朝不無變化發(fā)展,但在制度層面卻呈現(xiàn)出繼承性。二朝均上承唐五代制度,展現(xiàn)出中華文明的連續(xù)性和分立政權的整體性。遼朝既吸納、借鑒華夏制度,又保存、發(fā)展本族舊制,給中華文明匯人了新要素和新內容。遼朝與宋朝雖分立,但處于同一制度體系中,“被一種共同的中國文明所籠罩”。③這為元代以來“大一統(tǒng)”和民族交融奠定了基石。就此而論,遼朝開啟的“北線”歷史,對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和中華民族“大一統(tǒng)”構建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