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與李賀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biāo)志碼：A

引言

蒲松齡在《聊齋自志》開篇寫道：“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1]1 這里的\"長爪郎”即詩鬼李賀。李商隱在《李賀小傳》中對李賀的身形外貌作了如是描述：“長吉細(xì)瘦、通眉、長指爪?！盵2]1032只用了寥寥數(shù)字，便使李賀的奇異形象躍然紙上，“長爪郎\"之稱亦由此而來。又據(jù)《李賀小傳》記載：“(李賀)恒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見所書多，輒曰：‘是兒要當(dāng)嘔出心始已爾！'”[2]1032 這段文字生動展現(xiàn)了李賀作詩時嘔心瀝血、雕肝琢腸的癡狂狀態(tài)，故蒲松齡用“吟而成癖\"來形容李賀，實際上亦可謂夫子自道也，蒲松齡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也是“癡且不諱”。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開篇即舉出李賀，可見這位“詩鬼”在其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蒲松齡既欣賞李賀的精神、氣度與詩才文思，又非常同情他坎懐的一生；同時，也對這位天才詩人的英年早逝深感惋惜。蒲松齡與李賀的平生遭際、性情、心態(tài)及心境有不少相似之處，正因為此，蒲松齡才會同李賀產(chǎn)生強烈的心靈共鳴，并與之結(jié)為異代知己?？梢哉f，無論是李賀的精神與思想還是其文學(xué)觀念及創(chuàng)作方法，都對蒲松齡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蒲松齡的詩歌及《聊齋志異》，皆可尋得李賀之遺風(fēng)。

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

蒲松齡與李賀最相似的遭際就是蹭蹬科場以致終生落魄?？婆e考試是蒲、李二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這種持續(xù)性的心靈之痛折磨了他們一生。

元和五年(810)，19歲的李賀參加了河南府試，憑《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獲雋，取得了進京應(yīng)進士舉的資格。韓愈的賞識、友人的稱揚加上自身的才華讓李賀在長安聲名鵲起。那些嫉恨李賀的應(yīng)舉者假借孝道之名，開始散布流言蜚語，在李賀父親李晉肅的名諱問題上大做文章。他們說“晉肅\"之“晉”與“進士\"之“進\"同音，所以李賀理應(yīng)避家諱，不應(yīng)參加進士科考試。韓愈對于這些用心險惡的謠逐誹謗無比憤慨，專門寫《諱辯》一文為李賀鳴不平。他向那些別有用心之人激憤地質(zhì)問道：“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3]66即使有韓愈的鼎力支持，李賀也難敵世風(fēng)時俗的力量，其仕進之路從此被無情斬斷。他不得不黯然離開長安，后在貧病交加中郁郁而終

順治十五年(1658)，同樣是19 歲的蒲松齡第一次參加童生考試便一舉奪得縣試、府試、道試三個第一，中了秀才，名重一時。如果照這個勢頭發(fā)展下去，金榜題名指日可待?？上У氖牵@位先聲奪人的才子在此后幾十年的科舉之路上，屢敗屢戰(zhàn)，屢戰(zhàn)屢敗，終生困于場屋?？滴跛氖拍?1710)，年逾古稀的蒲松齡在蹭蹬科場幾十載后，才終于援例入貢，獲得歲貢生的頭銜。蒲松齡一生窮困潦倒，老母去世無力營葬，幾個孩子餓得啼饑爭食，他還要受到官府賦稅的壓榨，而這種貧霎的生活與自己屢試不第密切相關(guān)。雖然，蒲松齡與李賀處于不同的時代，但士不遇的悲辛與憤懣在他們那里是相通的。蒲松齡同李賀一樣，癡于將生命中全部的孤憤與苦楚訴諸筆端，正所謂“吟而成癖”“物不得其平則鳴”。所以，蒲松齡與李賀形成了強烈的心靈共鳴，對李賀的精神、思想、人格、文學(xué)觀念等有著更深刻的理解與感悟，在作詩寫文的過程中努力踐行李賀的創(chuàng)作理念及方法，以寄寓對這位異代知己的欽慕與悲惋之情。

二、鬼域中的知音之求

元和六年(811)，李賀經(jīng)韓愈舉薦，被任命為奉禮郎。本以為這是自己實現(xiàn)入仕理想的一線希望，等真正從事相關(guān)工作，李賀又逐漸陷入報國無門、建功無望的絕望。奉禮郎之職位卑、職冷、事閑，和李賀的理想抱負(fù)相差甚遠(yuǎn)。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李賀在長安三年，看盡了長安的繁華之花，也看盡了長安的腐敗之象，于是決定辭官返鄉(xiāng)。三年的京官生涯，帶給李賀的只有無盡的孤獨與彷徨，還有越發(fā)多愁多病的身體。

海子在《在昌平的孤獨》一詩最后無奈地嘆息道：“孤獨無法言說?！盵4]63 對于李賀而言，孤獨更是無法言說，因為他懷有比海子更深重的靈魂之痛；加之在奉禮郎任上頻繁接觸鬼神之事，所以李賀的詩歌越發(fā)帶有“鬼”氣了?！短K小小墓》就是這樣一首寫鬼詩，詩云：“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fēng)為裳，水為珮。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fēng)吹雨?！盵5]32蘇小小是南朝齊時期的錢塘名妓，其名最早見于南北朝詩歌《錢唐蘇小歌》，詩云：“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駟馬。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松柏下?！盵6]434 此詩以少女的口吻寫就，描寫了一對戀人約會的情景，其基調(diào)明麗而歡快。妾有情，郎有意，一個乘油壁車，一個跨青璁馬，在松柏下永結(jié)同心，定下百年之好。車油亮、馬威武、松柏茂盛，全詩洋溢著一種青春勃發(fā)的氣息與有情人雙向奔赴的喜悅，

在《蘇小小墓》中，《錢唐蘇小歌》中那幅明艷動人的定情畫面仿佛被墨染煙熏一般，一墮而入幽冥世界;曾經(jīng)那個青春洋溢、大膽求愛的少女變成了一個孤寂愁怨、虛無縹緲的女鬼。此詩無論是意境還是所塑造的女鬼形象，都是李賀寂寥心境的投射，流露出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愀愴。李賀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用寒峭、冷峻、凄迷的筆觸，描繪出一個幽冷凄清的鬼域。此詩通篇看似在傾吐蘇小小的哀愁與幽怨，實際上是李賀在自抒懷抱、自言心志、自訴衷情。幽蘭上的露珠不僅似蘇小小含愁凝睇的淚眼，更是詩人感身世之悲、傷家國之痛的血淚。“無物結(jié)同心”于蘇小小，是無法與情郎定下終身，注定永世孤苦無依；于李賀，是縱使尋遍天涯海角亦難覓知音的哀嘆。草豐松茂帶來的不是勃勃生機，而是沉沉死氣。油壁車依舊在，只是乘車人再也不是那個粉面朱顏、熱情奔放的青春少女。即使化身為鬼，蘇小小還在癡癡等、苦苦戀。其實，她永遠(yuǎn)等不到她的“情郎”，西陵松柏下，只有幽幽鬼火和凄凄風(fēng)雨在陪伴著她。

蘇小小追求愛情至死不渝的模樣，就是李賀為追逐理想拼盡生命的模樣?！短K小小墓》一詩看似充滿死亡氣息，實際在陰森冷寂的氛圍下，潛藏著李賀一顆熾熱的心。他的青春熱血并未真正冷卻，他的拏云壯志也未完全墮落，他的生命意志依舊強烈，他對紅塵俗世仍懷有一份深情與眷戀，所以他點亮了蘇小小與情人約會用的“冷翠燭”，為鬼域的知音更是為自己點燃一線希望。而“風(fēng)吹雨\"看似是一場凄風(fēng)冷雨，實際上是李賀為蘇小小拋灑的一捧知己熱淚，如此便不至于讓人間至美與真情在殘忍冷酷的時光中遁入虛無。李賀以這樣一首詩，作為蘇小小的“結(jié)同心”之物，以此慰安苦冷之境中的一顆堅貞熱心，讓真淳篤情的少女之靈被溫柔以待。

蒲松齡曾悲嘆道：“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1]』蒲松齡抓住了李賀詩歌中那道“冷翠燭”的幽光，那既是希望之光，也是尋訪知己之光。他深愔在李賀那奇崛冷艷、虛荒誕幻的詩風(fēng)背后，那“鬼\"“死\"\"冷”等晦暗陰郁的字眼深處，掛住的是一副憂時傷世的熱腸，是一顆向死而生的塵世之心。所以，蒲松齡才會格外推崇李賀的詩。他曾作《馬嵬坡擬李長吉》一詩，詩云：“雨瀟瀟，風(fēng)浩浩。露泣黃昏徑，濕螢沾暗草。磷火青，不能炤。寒螿啼，如相吊。霧為肌，冰為骨。松花黃，染羅襪。環(huán)佩聲，隨煙沒。四方高，懸秋月。”[7]499 不難發(fā)現(xiàn)，此詩從體式結(jié)構(gòu)、語言、意境等方面對《蘇小小墓》進行了模仿。數(shù)百年前那個風(fēng)華絕代、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楊貴妃，如今已化為冥界一鬼，孤寂地游蕩在馬嵬坡上，苦苦尋覓著曾經(jīng)的愛情與榮耀。只今與她為伴的唯有天上秋月、林間風(fēng)雨與草中蟲露。一如李賀讀懂了蘇小小的守候與等待，蒲松齡亦理解了楊貴妃的幽怨與哀愁。西泠橋邊，馬嵬坡上，荒冢香塵中寄托了李賀與蒲松齡這兩位人間惆悵客的千秋寂寞與曠古之悲。

在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的過程中，蒲松齡亦及李賀之踵武，如將李賀詩歌中的“恨\"移植為小說的情感范疇與人物的情感特征。李賀的一些詩作充溢著濃厚的恨怨之氣，其中恨意最深的要數(shù)《秋來》一詩，詩云：“桐風(fēng)驚心壯士苦，衰燈絡(luò)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思牽今夜腸應(yīng)直，雨冷香魂吊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盵5]64 此詩鬼氣甚濃，或以為是李賀的絕命詩。秋墳中的鬼生前是懷才不遇、屢遭坎坷的落魄者，死后依舊執(zhí)著堅守著平生未遂的志向，他們哀唱著長恨悲歌，其生死長恨化作碧血沸騰千年。

蒲松齡將“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的意境、意蘊與綿綿恨意融入《公孫九娘》，塑造出一個長懷恨、苦吟詩的女鬼形象一一公孫九娘。此文將人鬼之戀置于于七之亂的歷史背景下，開頭便以“碧血滿地，白骨撐天”[1]533之寥寥數(shù)字，描繪出一幅尸橫遍野、血光沖天的慘景，不僅反映了官府殘殺無辜百姓的血腥與暴力，為全文奠定了一個悲情的總基調(diào)，亦為最終的悲劇結(jié)局埋下伏筆。不同于《聊齋志異》中大多數(shù)愛情故事的完滿結(jié)局，萊陽生與公孫九娘的婚姻剛剛開始便因“恨”而終，終是人鬼殊途異路?？梢哉f，此文的文眼就是一個“恨\"字，無論是萊陽生、公孫九娘還是朱生、萊陽生之女甥，內(nèi)心都充盈著一股綿綿不絕的恨意。朱生雖已為鬼，而“故人之念，耿耿不去心”[1]533，仍懷著對人世故交的無限眷戀。女甥嗚咽哭訴自己芳年夭逝，無法報答舅妙的鞠養(yǎng)之恩，感到“殊為恨恨”[1]534，遺憾不已。萊陽生受公孫九娘歸葬尸骨之托，欲尋覓其墓，卻忘記問清墓地標(biāo)志，“及夜復(fù)往，則千墳累累，竟迷村路，嘆恨而返”[1]536

與萊陽生、女甥、朱生相比，公孫九娘之恨更為深重。新婚燕爾，九娘卻在枕上陷入對往事的痛苦追憶中，哽咽不成眠，又口占二絕：“昔日羅裳化作塵，空將業(yè)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楓林月，此夜初逢畫閣春。\"\"白楊風(fēng)雨繞孤墳，誰想陽臺更作云?忽啟鏤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1]535 這兩首詩字字泣血、聲聲含恨、怨氣沖天、恨意無邊。此時華服在身，卻念昔日血污染裙、羅裳化塵;眼前紅燭高照，卻憶十年冷露寒月、荒林孤墳；此身已屬情郎，卻重怨業(yè)果、深恨前身。有情人終成眷屬無法帶給九娘心靈的慰藉，更無法消解她心中無窮無盡的恨怨。公孫九娘托付萊陽生將自己的尸骨歸葬鄉(xiāng)里，萊陽生因忘問志表以致于尋墓未果，九娘所贈羅襪頃刻化為灰燼。后萊陽生復(fù)尋九娘之墓，依舊無果，又偶遇九娘，欲與之言，九娘若不相識。萊陽生想再走近問詢，九娘竟至發(fā)怒并以袖遮面，此種種絕情表現(xiàn)應(yīng)是在怨恨萊陽生有負(fù)骸骨之托。

公孫九娘當(dāng)初為什么不像聶小倩一樣主動說清自己墓地的標(biāo)志？也許，她有意為之。因為九娘深知人鬼難匹，而且自己的恨怨千載難消，其分量遠(yuǎn)超她能給予萊陽生的愛。與其說九娘最后的決絕是在怨恨萊陽生，不如說她是在怨恨無常的命運與無情的社會，而最后的決絕亦是對萊陽生最后的深情，否則她不必現(xiàn)身顯形?？梢哉f，公孫九娘不是一般的女子，而是極富才學(xué)的“女學(xué)士”，兼具古之文士才子的高風(fēng)雅韻與閨秀淑女的蘭心蕙質(zhì)。她也不是一般的孤魂野鬼，而是千萬賫志以歿、抱恨終天的“唱詩鬼”中的一個。蒲松齡在公孫九娘身上投射了自己的影子。九娘埋骨他鄉(xiāng)，香魂無法重返故里，始終在孤?；那痖g寂寞游蕩；蒲松齡為了謀求生計，不得不拋下老母、弱妻、稚子，獨在異鄉(xiāng)苦奔忙。九娘有吟詩之癖，將詩歌作為傳達心聲的媒介；蒲松齡平素亦喜作詩寫文以寄托孤憤之志。九娘雖具才情卻難逃亂世之摧折，最終死于非命;蒲松齡雖富才學(xué)卻因不能與時俯仰，一生數(shù)奇命蹇。蒲松齡如李賀一樣，托含恨千載的孤鬼以自言己志、自抒懷抱、自陳心曲、自訴衷情，將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孤憤與幽恨，借助公孫九娘這樣一個極具象征意義的女鬼形象傾瀉而出。這是一種綿綿無絕期的千古遺恨，如血滿胸臆的屈原之屈，似淚漬泥沙的申生之冤。

三、仙界中的桃源望斷

李賀有不少詩作涉及神仙與神話，其創(chuàng)作目的并不是表達對長生不死之術(shù)的狂熱與渴求，而是出于對神話故事與神話人物的熱愛，意欲通過仙游模式構(gòu)建一個理想的生命家園，其中凝結(jié)著深厚的桃源情結(jié)。如李賀《夢天》一詩描繪了其夢游夜空的情景，詩云：“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樓半開壁斜白。玉輪軋露濕團光，鸞佩相逢桂香陌。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5]34 在李賀看來，玉兔與蟾蜍的淚水仿佛點染了夜空，夜色如瀾，一片朦朧。圓月宛若玉做的車輪一樣，在空中滑行好似從水面上碾過一般，閃著盈盈的水光。雖然此詩的色調(diào)依舊偏冷，但不同于鬼域的陰森凄然之冷，這是一種清幽圣潔的冷，還伴有桂花沁人心脾的芬芳，帶給人心靈的靜謐與安詳。

《天上謠》也是李賀游仙詩的經(jīng)典之作，詩云：“天河夜轉(zhuǎn)漂回星，銀浦流云學(xué)水聲。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纓。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盵5]59在李賀筆下，仙妾、弄玉、王子喬等神話人物宛然目前，或采花、或卷簾、或種草，過著與塵世凡人無甚差別的勞動生活，令人感到和易可親。只是這些神仙能夠超然物外，悠然自得而恬靜淡泊地活著，不似世間凡夫俗子陷于塵囂之中汲汲營營、眈眈逐逐。李賀羨慕與向往的正是這樣悠閑自在、與世無爭、田園牧歌式的生活。他在天界仙境中周游上下、望斷秋水，只為了尋找一片充滿真善美的桃源世界，作為生命的理想歸宿。在那里，沒有官場的爾虞我詐，沒有生民被侮辱被欺壓，沒有疾病、戰(zhàn)爭等天災(zāi)人禍，沒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痛，沒有死亡與時光的壓迫與威脅。

蒲松齡同李賀一樣，也將自己對神話的熱愛與對仙界的向往融入到創(chuàng)作之中，《聊齋志異》一書隨處可覓仙蹤神影，一些故事以游仙、成仙為主題，還有一些故事描寫了人神之間的愛戀?！栋子谟瘛分v述了仙人白于玉度吳青庵得道成仙的故事，此文就像是小說化的《夢天》與《天上謠》。在蒲松齡筆下，《夢天》中的“玉輪軋露濕團光，鸞佩相逢桂香陌”，《天上謠》中的“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纓”，都發(fā)展成為“神游月宮\"“遇合仙姝”的具體情節(jié)。吳青庵在白于玉的引領(lǐng)下神游天界，領(lǐng)略到仙宮殊異塵世的奇色佳景，欣賞到仙姝曠世難匹其儔的冶容秀骨，不覺心旌搖蕩，發(fā)出望洋之嘆。由白于玉牽線搭橋，吳青庵與紫衣仙女備極繾綣，后得一子名夢仙。故事最后，白于玉將夢仙交予妻子葛女撫養(yǎng)，決然離家去學(xué)仙。《翩翩》表面上描繪了一場極具神異之美的人神之戀，實際上記述了一段救贖心靈的奇遇。富家浪蕩子羅子浮在壞人引誘下作狹邪游，后千金散盡身染重病被娼家所逐，行乞路上偶遇翩翩。翩翩不僅醫(yī)好了他的病，還與之結(jié)為夫婦，為其生下一子，數(shù)十載后又為其子娶婦。實際上，翩翩在此充當(dāng)了救贖女神的角色，她深知羅子浮的本質(zhì)并不壞，對其生發(fā)的“情”更多的是同情與悲憫。浴飲溪水、餐葉衣云的詩意生活不僅治好了羅子浮身上的臟病，更完成了對其品性的改造與靈魂的救贖?！读_剎海市》實際上是借人神之戀寄托懷才不遇的孤憤之情。作為商人之子的馬驥能歌善舞、頗具才情。就是這樣一個風(fēng)姿俊秀、風(fēng)流倜{的才子，在羅剎國竟被視為怪物，因為那里是一個妍媸不辨、黑白顛倒的荒唐世界，正影射了“花面逢迎、世情如鬼\"的現(xiàn)實社會。而海市龍宮就是蒲松齡構(gòu)建的理想國度，在羅剎國被排擠被孤立的馬驥在那里受到了極高的禮遇與尊崇，龍君不僅為馬驥的才華擊節(jié)嘆賞，更將自

己的愛女許配給馬驥

以上篇目中的男主人公身上，都有蒲松齡的影子。蒲松齡在創(chuàng)作人物形象時，將自我形象融入其中，以此抒發(fā)對現(xiàn)實世界的強烈不滿與對仙界的無盡企慕。蒲松齡與吳青庵一樣，都是想要奮志云霄卻科場失意的苦心人，幻想在仙界“遇合仙姝”，開啟一場超越世俗的人神之戀。蒲松齡同馬驥一樣，空有滿腹才華與一腔熱忱，無奈在現(xiàn)實世界處處碰壁，深感世人多花面逢迎，世態(tài)與鬼域無異，所以想遁入詩情畫意、如夢似幻的海市龍宮，受到應(yīng)有的賞識與尊崇。蒲松齡對桃源世界的創(chuàng)設(shè)不僅僅是為了愿望的達成與欲望的滿足，也是一種開拓眼界與心胸的嘗試，希望通過夢游仙界的方式將自己從痛苦的執(zhí)念中解脫出來，平復(fù)滿懷的磊落不平之氣。在游仙故事中，蒲松齡以宇宙之浩瀚、仙界之寧謐、仙人之超拔反襯寰球之渺小、塵世之喧囂、世人之營營。正如《白于玉》中吳青庵所言：“吾今乃知所見之不廣也。”[1]372 在一番周游仙境后，才頓悟自已何必一葉障目，苦苦竟逐繁華，在名利場中患得患失。

在《鞏仙》一文之末，蒲松齡如是寫道：“袖里乾坤，古人之寓言耳，豈真有之耶？抑何其奇也！中有天地，有日月，可以娶妻生子，而又無催科之苦，人事之煩，則袖中蜆虱，何殊桃源雞犬哉！設(shè)容人常住，老于是鄉(xiāng)可耳?！盵19]980 其中寄托了蒲松齡對桃源世界的無盡向往，流露出濃重的桃源情結(jié)。蒲松齡通過敘寫神話故事、塑造神仙形象，構(gòu)筑了一個個超脫塵俗的仙界幻境，包蘊著他對現(xiàn)實世界的感悟與思索，亦深化了李賀的“桃源情結(jié)”。對于蒲松齡與李賀這兩位才高運蹇者而言，幻想中的世外桃源就是他們暫時紓解苦悶、宣泄孤憤、撫慰心靈的圣地。只有在那里，看透了紅塵俗世中假丑惡的失意者才能步入人生的真善美之境;也只有在那里，飽經(jīng)凄風(fēng)苦雨的傷心人才能為自己的靈魂尋得一處可以詩意棲居的精神樂園。

四、白玉樓中的余音繞梁

李商隱的《李賀小傳》記載了李賀臨終前的情形，頗具傳奇與夢幻色彩：“長吉將死時，忽晝見一緋衣人，駕赤虬，持一板，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者，云：‘當(dāng)召長吉?！L吉了不能讀，欻下榻叩頭，言：‘阿老且病，賀不愿去?！p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長吉獨泣，邊人盡見之。少之，長吉氣絕。”[2]1032在將死之際，李賀流露出的是對母親的萬般不舍與對塵世的無限留戀，亦對文學(xué)的追求與仕進的志向念念不忘，其譫語聞之令人心痛淚隕。李賀雖在詩中頻頻言及“鬼”\"老”\"死\"等灰暗森寒的字眼，但他可謂是筆“冷”而心不冷，盡管被其所處的時代所辜負(fù)，嘗盡了世間的苦楚，受盡了心靈的折磨，李賀依舊對這個世界懷有一份深情，所以他詩中的孤魂野鬼不是決絕棄世，而仍舊眷戀人間。這位時乖命蹇的詩人只是陷入失望而從未絕望，正所謂“男兒心窮志不窮”，那幽冷寒峭的筆觸，點染而出的是冷艷奇崛的詩境，就像梵高的畫一般，以一層一層秘艷明亮的色彩去表達對蓬勃生命的無限熱愛及對美好生活的無限渴望。李賀的白玉樓之夢正是其久屈不伸、抑郁成疾的幻夢，也是后人出于對李賀的同情、愛憐與哀思，借神話形式為其悲涼結(jié)局賦予一抹溫情與亮色。這既是對李賀悲情人生的一種慰藉與補償，也是對后世崇敬李賀之人的取悅與慰安，又是對世情世道的諷喻與譏嘲。

李商隱在《李賀小傳》之末，痛心疾首地發(fā)問道：“鳴呼！天蒼蒼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帝果有苑囿宮室觀閣之玩耶？茍信然，則天之高邈，帝之尊嚴(yán)，亦宜有人物文彩愈此世者，何獨眷眷于長吉，而使其不壽耶？噫！又豈世所謂才而奇者，不獨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長吉生二十七年，位不過奉禮太常，時人亦多排檳毀斥之，又豈才而奇者，帝獨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豈人見會勝帝耶？”[2]1032-1033 這一段沉痛激昂的呵天之問，抒發(fā)了李商隱對李賀一生坎懐、含恨而逝的痛惜與怨憤。出于痛惜，出于怨憤，李商隱對于白玉樓的傳說是寧可信其有，不忍信其無的。

蒲松齡亦痛惜與傷感于李賀的懷才不遇、英年早逝。他在悼亡友人的詩中化用了白玉樓的典故，并延續(xù)了其中所蘊含的哀惋憤怨之情，表達了對好友孤憤不遇、憤郁而卒的同情與嘆惋，詩曰：“才人聲望壓何劉，遽去修文白玉樓?！保ā锻飚吂珯?quán)》）[7]533蒲松齡亦將白玉樓的傳說作為故事原型，并以傳奇手法續(xù)寫了這一傳說，終成《白于玉》一文。在此文中，蒲松齡用寥寥數(shù)字描摹了白于玉的形象，言其\"白皙短須，細(xì)腰長爪”[1]370，這不由令人思及李賀\"細(xì)瘦、通眉、長指爪\"的奇異形象，“白于玉”一名也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白玉樓”之名。也許，白于玉就是以李賀為原型塑造而出的神仙形象。或者說，白于玉就是蒲松齡期望與幻想中的李賀成仙后的模樣。成仙后的李賀雖然仍是那副病弱清瘦的長爪郎形象，但其已經(jīng)獲得了對抗塵世的勝利，從險惡薄情的人世間掙脫出來，再不為紅塵瑣事所苦，更不為欲望名利所累，實現(xiàn)了絕對的精神自由。他不僅自身變得豁達超然，而且其言行舉止亦能開拓他人心胸。成仙后的李賀也不再是騎著蹇驢癡想苦吟的落魄文人模樣，而是可乘龍馬上天人地，可跨青蟬騰云駕霧的逍遙神仙形象。他也終于從科舉與宦海中解脫出來，不再執(zhí)意做功名中人，全憑個人喜好隨心所欲讀所愛之書。成仙后的李賀還深愔?jǐn)z生修煉之道，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不再透支生命嘔心瀝血作詩寫文、苦心孤詣追名逐利?！秹籼臁放c《天上謠》中的仙游也不再是失路之人的一場可望不可即的虛渺幻夢，而成為仙人李賀的一種生活常態(tài)。《白于玉》一文在奇謫恣肆的想象中，寄寓著蒲松齡深情而美好的希冀與祈愿，愿一生飽嘗生命之痛與人生之苦的薄命詩人李賀，能夠在仙界恣意馳騁、壽與天同、被溫柔以待、被賞識尊崇。

結(jié)語

天上玉樓終恍惚，人間遺事已埃塵。李賀無論在其所處的年代還是后世，都被視為“異人”，時人多排檳毀斥之，后人又責(zé)其詩“鬼氣太重、陰氣逼人”，甚至斥其為“詩妖”。所謂\"詩鬼”\"鬼才\"“鬼仙\"等看似褒揚的稱呼中，實則暗寓異樣的眼光與負(fù)面的評價。蒲松齡對李賀的青睞，正源于對其“異氣”的理解與欣賞，他懂得李賀之“異”，實則昂揚的是青春不羈的姿態(tài)，深藏著對生命執(zhí)著的追求與深情的眷戀。蒲松齡也被視為他那個時代的“異人”，其同邑后學(xué)張元對其有“孤介峭直，尤不能與時相俯仰”[7]1819 的評價。除了性格上的孤峭耿直，蒲松齡的“志異”之舉也是其作為“異人”的一種典型表現(xiàn)，蒲松齡與李賀可謂是“異\"氣相投。漫漫求索之路雖道阻且長，但一生佗僚的兩位文豪強忍心靈之痛，不憚寂寞奔馳，在文學(xué)的世界中上窮碧落下黃泉，用自己的嘔心瀝血之作譜寫了一曲曲悲壯而又凄美的生命贊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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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清]蒲松齡，著.蒲松齡集[M].路大荒，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Pu Songling and Li He

Xia Diqiu (The National Police University for Criminal Justice，Baoding O71oOo，China)

Abstract: Pu Songling greatly appreciate Li He's spiritual bearing and poetic talent，he is also very sympathetic to Li He's rough life. The similar temperament，frame of mind and experience let Pu Songling have a strong spiritual resonance with this intergenerational confidant. Pu Songling was deeply influenced by Li He's spirit，thought，literary concept and method of creation. Li He's legacy can be found in both Pu Songling's poems and Liaozhai Zhiyi. Pu Songling and Li He were both regarded as peculiar person in their age， they can be said to be alike in unusual temperament. Their visits to confidants in the ghostdom，their understanding of life in the earthly world，and their pursuit of Peach Garden in the fairyland are all in search of an ideal country that is different from the dark world.

Key Words: Pu Songling;Li He;Liaozhai Zhiyi; ghostdom;fairyland; White Jade Tower

（責(zé)任編輯：景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