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把歷史的探照燈聚焦在公元1074年,諸城立時帶了光環(huán),因為它與一位偉大的詩人有關(guān)。
北宋時,密州屬京東東路,州府治所為諸城縣。密州轄諸城、高密、莒縣、安丘、膠西五縣。
那年的密州,從夏天到秋天,一滴雨沒下,大地被太陽烤成赤銅色,農(nóng)民的收成寥寥無幾。
由杭州通判調(diào)任密州知州的蘇軾,從南 走到北,滿眼皆是觸目驚心的蝗災(zāi)景象。深冬 季節(jié),農(nóng)民卻在坡里三五成群地奔跑、忙碌, 將布陣橫空的蝗蟲及蟲卵用蒿蔓雜草包起 來,挖地掩埋……
蝗災(zāi)是蘇軾來到密州遇到的第一個難題。他哪有心情走進(jìn)衙門,放下行李就立刻去田間地頭巡視、督查。摸清情況后,他馬上啟用在杭州時的滅蝗方法:用火燒、用泥土深埋蝗蟲和蟲卵。除此之外,蘇軾還動用倉米,鼓勵百姓下田滅蝗除卵,“得米濟(jì)饑還小補(bǔ)”。
整個密州其時陷入旱蝗相仍之中。作為一州之長的蘇軾,不顧朋友勸阻,上書朝廷。他在奏疏中陳述蝗蟲勢如猛虎,指責(zé)前任官員瞞報災(zāi)情,請求朝廷酌情豁免密州老百姓的秋稅,以資救濟(jì)…
蘇軾“賦性剛拙,議論不隨”,曾歷數(shù)新法之不便,因而觸怒變法派的執(zhí)政者,被迫離開朝廷“補(bǔ)外”而去。先于杭州任通判,而后知密州。蘇軾說:“今雖在外,事有關(guān)于安危而非職之所憂者,猶當(dāng)盡力爭之,而況其事關(guān)本職而憂及生民者乎?”分內(nèi)之事蘇軾要管,分外之事他也要管,只要涉及老百姓的民生,哪怕會被罷官,他都要管到底。
治蝗緊鑼密鼓地進(jìn)行著,新年如期而至。這個年,蘇軾過得很狼犯,先不說吃得寡淡,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思念親人的滋味不好受。
2
蘇軾十九歲時,與年方十六的王弗結(jié)婚。
二人恩愛情深??上烀鼰o常,王弗二十七歲便離開了人世。
熙寧八年(1075年)正月二十,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蘇軾在夢里見到愛妻王氏。他寫下傳誦千古的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情不在長,一詩足矣。
出了正月,春荒又一次把蘇軾推到風(fēng)口浪尖。災(zāi)年必招盜匪,百姓苦不堪言。蘇軾繼續(xù)上書朝廷,對盜賊產(chǎn)生的根源條分縷析,說治盜要先治事、治吏。司農(nóng)寺下令推行“手實法”,蘇軾不唯上、不盲從,第一時間提出質(zhì)疑,指出“手實法”對老百姓有害無利。朝廷當(dāng)機(jī)立斷,廢除此法。
這時,蘇軾才把抗旱提上重要議程,早災(zāi)不除,蝗蟲還會卷土重來。從老者口中得知,在常山祈雨很是靈驗,蘇軾便率吏民前往?!都莱I阶N模ㄆ湟唬穼懙溃骸鞍野钊?,遭此兇旱。流殍之余,其命如發(fā)…”也算上天憐憫,當(dāng)晚電閃雷鳴,下起大雨。蘇軾激動的心情無以言表,揮筆寫下《次韻章傳道喜雨》:“常山山神信英烈,捻駕雷公訶電母.”
在書寫蘇軾時,所有的語言都會顯得蒼白無力。如果人生是一次相遇,你最好遇見蘇軾。蘇軾作為一個州官,日常三餐都成問題,每天需要加野菜等充饑。平常百姓,多出一張嘴來,全家人只有餓死。好多人家出于無奈,只好將剛生下的嬰兒扔到野外。蘇軾聽說后,下令州府官員到野外尋找棄嬰。幾天時間,抱回近四十名棄嬰。
先有仁愛后有千古文章。蘇軾把撿來的棄嬰寄養(yǎng)到百姓家,給每個領(lǐng)養(yǎng)棄嬰的人家每月發(fā)六斗粟米。時間長了,養(yǎng)家和棄嬰產(chǎn)生感情,視如己出。蘇軾智慧超群,他用這種方法,救活了幾千名棄嬰。
十年后,蘇軾知登州途經(jīng)密州時,那些當(dāng)年被收養(yǎng)的棄兒和他們的養(yǎng)父母聞聽后匆匆前來拜謝,場面感天動地。
3
蘇軾與超然臺的故事,注定是一段傳奇。
蘇軾救密州人民于水火,治蝗抗旱,沒有任何耽擱。蘇軾管理密州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施政與道德并行,得民心,贏民心。他與民同苦,與民同樂。一年后,密州一切處于向好狀態(tài)。蘇軾欣慰地說:“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fā)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樂其風(fēng)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p>
蘇軾是詩人。他決定好好看看密州,登上了北魏時所建的城墻土臺。只一眼,蘇軾就鎖定了這個地方。正月時,忽降大雪,蘇軾寫下《雪后書北臺壁二首》,其中有句云:“試掃北臺看馬耳,未隨埋沒有雙尖?!碧K軾關(guān)注這個臺子,不是一天兩天了。
就像一場宏大敘事,“舊臺”只是敘述前預(yù)設(shè)的鋪陳。蘇軾來與不來,舊臺都在這里;蘇軾來了,舊臺的使命開始了。蘇軾指揮手下的人將舊臺擴(kuò)建為幾間亭子,閑時約好友三五上臺飲酒、賦詩。他不管遇到好事、壞事,一律寫信告訴弟弟蘇轍。蘇回信依據(jù)《老子》中“雖有榮觀,燕處超然”的文意,將此臺命名為“超然”,并寫《超然臺賦》贊詠。
知兄莫若弟,蘇軾的遭遇,蘇轍深有同感。他寫此賦,看似寫景、寫物、寫事,實則想表達(dá)的是登臨遠(yuǎn)眺所觸動的故國之思、興亡之嘆,還有對自身仕途艱險、人生漂泊的感慨。蘇轍無非想告訴哥哥,要有“誠達(dá)觀之無不可兮,又何有于憂患”的襟懷。
蘇軾從來密州的第一天,就沒停歇過,不是治蝗,就是抗旱,還得抓盜賊、養(yǎng)棄嬰…他終于明白,做一位知州是多么不易。他太喜歡這個臺子,親筆題寫“超然臺”三個大字,并作《超然臺記》:“而其東則廬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桓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吊其不終。”
北魏永安年間留下的這個臺子,時隔八百多年,就為等蘇軾的到來。等的不是一位知州,而是一位詩人。
五月,密州又一次大旱,蘇軾再登常山祈雨,又得甘霖。兩次去常山祈雨,蘇軾都要經(jīng)過一個泉子,“廟門之西南十五步,有泉汪洋折旋如車輪,清涼滑甘,冬夏若一…\"祈雨后,蘇軾站在泉邊高坡上,北俯密州城,“雉堞樓觀,仿佛可數(shù)…”
蒼天厚土,上善若水。民以食為天,水乃莊稼的生命之本。為一勞永逸,蘇軾開始率領(lǐng)百姓大修水利,引山水灌溉農(nóng)田。
這年的秋收,雖不很豐足,老百姓還不至于餓死。蘇軾長舒一口氣,于熙寧八年(1075年)十月,率官員、軍卒到常山祈雨的地方祭典。歸來的路上,蘇軾一時興起,和同僚在附近打獵。處于亢奮狀態(tài)的蘇軾寫下光耀千古的《江城子·密州出獵》:“…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p>
整首詩詞“狂態(tài)畢露”,一反柔弱的詞調(diào),滿紙恢宏??梢哉f,是中國文學(xué)史豪放詞的奠基之作。
4
心有“超然”,世界就大起來。蘇軾站在超然臺上,臨風(fēng)而立,憑臺四望。南望馬耳、常山,北望濰水,東望盧山,西望穆陵。這些山山水水,仿佛蘇軾叫它們一聲,就會走上超然臺,走近蘇軾。
蘇軾在《游盧山次韻章傳道》中有這樣的詩句:“塵容已似服轅駒,野性猶同縱壑魚。出入巖巒千仞表,較量筋力十年初?!焙狼榕c野性,淋漓盡致。
在知密州兩年的時間,蘇軾與九仙山結(jié)下不解之緣,曾多次游歷九仙山、馬耳山,不僅留下“九仙今已壓京東”“奇秀不滅雁蕩也”等名句,還在九仙山下的丁家樓子村遺留了“飲馬池”等諸多印記。
時間在和詩歌賽跑,轉(zhuǎn)眼到了熙寧九年(1076年)中秋。中秋對有的人來說,只是一個概念,對蘇軾來說,卻是無盡的思念。當(dāng)年蘇軾曾主動要求調(diào)任到離弟弟蘇轍較近的地方為官,無非是求兄弟多多相聚。不想被調(diào)到密州,相聚成了愿望。
中秋的夜晚,站在超然臺上的蘇軾,已經(jīng)大醉。蘇軾思念親人,思念七年沒有見面的弟弟蘇轍。放眼四望,因為是夜晚,他看不到常山、馬耳山,看不到盧山,看不到穆陵關(guān),就是不遠(yuǎn)處的濰河也看不清楚。蘇軾的眼睛里,只有高掛在夜空中的月亮,即使迎面吹來的秋風(fēng),也帶著思念的味道。他壯志未酬,思前想后,滿心落寞。蘇軾的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好揮毫作賦,寫下《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p>
蘇軾眼里的月亮,已經(jīng)不是密州的月亮了,而是和弟弟蘇轍共賞的一個月亮。那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已成為千古絕唱。
蘇軾成就了超然臺,超然臺把蘇軾定格在密州的歷史里。因為蘇軾,超然四望成為密州八景之首。
蘇軾,一站就把超然臺站成了“天下第一臺”,試問天下誰還有這種豪邁和氣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