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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土路在中國的文學(xué)中是個異數(shù),他善于奇思妙想,他的腦袋里總是充滿各種奇異的“怪東西”—如果非要為他找一個中國的先驅(qū)的話,我覺得應(yīng)當(dāng)是寫下《聊齋志異》的蒲松齡,無論是想象力的運用,還是“游戲性”的注入,他們都顯得極為相像。盡管蒲松齡在我們的文學(xué)界享有極度的尊榮,幾乎無人否認或貶低他的寫作,然而他的后繼者卻是寥寥,越來越世俗化和小眉小貌的“室內(nèi)劇文學(xué)”不斷地背離和擠壓著屬于蒲松齡的遺產(chǎn)…正因如此,黃土路的“異數(shù)\"感才更顯得難能可貴;也正因如此,我在心底里對黃土路的文學(xué)認同才會如此強烈,有一種強烈的同道感。
我們應(yīng)當(dāng)看到并且進一步明確,小說本身就是一種虛構(gòu),奇思妙想甚至怪力亂神才是它應(yīng)有的一個“常道”,恰如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所確認的那樣:講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師的融合造就著作家,而魔法師身份則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即使在那些強調(diào)真實性的“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中,魔法的作用依然是明顯的,他們要創(chuàng)造一個真實一一無論是一次邂逅還是一場宴會一并使它看起來像是真的發(fā)生過一樣。
同樣是使用“魔法”,使用虛構(gòu),黃土路的做法是故意讓它們露出尾巴,讓你早早地意識到,他所說的“并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它的吸引力就來自于想象的奇妙和奇詭,來自包含于想象力之中的“遮遮掩掩的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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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想象力飛馳,讓想象力自由生長,黃土路一貫如此。這也讓他的寫作早早地打上了“個人的繆斯獨特的面部表情”。在黃土路的文學(xué)世界里,一座橋可以伸展到月球上,一把樓上掉落的椅子在掉到了三樓之后可以突然停下來,一群歡跳的孩子可能在奔跑中毫無來由地變成一群兔子而在其新作《鹿群穿過森林公路》中,我們依然可見那種寬闊的、充滿奇觀感的想象之飛馳:一架飛機可以因為開飛機的人想看鹿群而停在樹冠上;他還是一個“慣犯”,做這樣的事兒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開著摩托車的母親竟然會追趕飛機,白鹿可以使用人言而作者也能清晰聽見…那種信手括來的想象力可以說是一種內(nèi)在的“中國傳統(tǒng)”,在莊子的作品中,在傳奇和志怪小說中,在那些有名的或無名的筆記小說中——而黃土路,既是這一傳統(tǒng)的接續(xù)者,也是它的延展者。
在黃土路的想象中,有那種柔軟的、毛茸茸的東西,它用奇妙的方式勾連起我們內(nèi)心的柔軟,從而產(chǎn)生某種內(nèi)在共鳴;在黃土路的想象中,我們可以看到強烈的游戲成分,他寫在紙上的是一種別樣的“荒唐言”,盡管他的游戲中絕不匱乏嚴(yán)肅性;在黃土路的想象中,我們可以看到那種憑空出現(xiàn)的陌生和小小奇詭,它在我們以為的邊界處繼續(xù)向外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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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這樣認定,或者部分地這樣認定,《鹿群穿過森林公路》中有一個關(guān)于自然和人關(guān)系的話題。人類活動領(lǐng)域的拓展對動物構(gòu)成傷害,而這也傷害著我們呵護的“美”,具有“自然文學(xué)”的意味;我們似乎也可以這樣來理解,它關(guān)于人的飛翔欲望,或者說“逃離”的欲望,哪怕這種“逃離”最終會變成失蹤,離開舊生活、試圖從舊有中突圍是我們(尤其是那個母親)的共有愿望;我們當(dāng)然也可以這樣理解,美是難以拒絕的,它自身就呈現(xiàn)為意義,即使我們坐在飛機上最好也要停下來“等一等我們的靈魂”;我們還可以說,至少可以部分地這樣說,《鹿群穿過森林公路》有一個母女關(guān)系的主題,這里出現(xiàn)了兩個母親和兩個孩子,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構(gòu)成對比、共鳴、融合與張力;我們也可以說,它是關(guān)于女性和女性成長的一部小說,是女性命運和渴望受挫的一部小說;或者,我們直接認定,這個故事本身就是多主題并奏的樂曲,它并不只是言說一,而是醉心于多,它有意讓多主題之間相互拉扯,僅靠有穿插感的故事將它們串連起來……
這種多主題的樣貌或者說有意“渾濁”主題性、讓多種主題混合并呈的樣貌也是黃土路小說的一大特征。他似乎并不求專一性或獨一性,并不在意對一口井的深挖一一這讓他的小說或多或少具有些“后現(xiàn)代”的征質(zhì)。它拒絕單一的、專注的闡釋,而故事,尤其是故事中呈現(xiàn)的豐盈、陌生和怪異以及它不斷閃爍著亮光的游戲性則是黃土路特別在意的。他不同,他不愿意像傳統(tǒng)的小說那樣植入宣教,而是專注于水面上粼粼的波光。盡管,他也絕不拒絕漂亮湖面之下的“可怕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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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群穿過森林公路》是孩子氣的。我所說的孩子氣,是想指認它所呈現(xiàn)出的那種童話感,是想指認它所呈現(xiàn)出的天真和某種可貴的無邪,是想指認:在這篇小說中,始終有一個未長大的、或者說拒絕長大的聲音在說話,它似乎沒有被庸常和世故所污染,它始終那么天真而篤定地相信,就像小說最后寫下的那句:“它不知道,其實每一只小鹿的眼睛里,每個鹿鳴山女人的眼睛里,都有著同樣的一片湖。人們叫它鹿鳴湖?!?/p>
其實我們可能知道,事實并非如此,日常并非如此,世界并非如此,或者說,現(xiàn)實并非如此。但我們還是愿意接受黃土路的相信,愿意接受她和它的眼睛里都有一片鹿鳴湖。這篇小說中有諸多令人感動的時刻,尤其是當(dāng)被撞到的小鹿一邊回想女人一點點地走向鹿鳴湖,一邊喊出媽媽的那個時刻—“媽媽”這個詞,在這里發(fā)生了重疊,黃土路用他的天真為這個詞拓展了意蘊,拓展了晶瑩而易碎的特質(zhì)。讀到這里的時候,我甚至感覺胸口受到了一擊??傮w而言,黃土路在這篇小說中要處理的不是重而是輕,可這份輕里依然有著豐富而令人心動的包含。
應(yīng)該像一只鳥兒那樣輕,而不是像一根 羽毛。它讓我再次想起瓦雷里的這句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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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群穿過森林公路》被分為三個視角不同的部分,它們各有敘述主體,甚至“各有語調(diào)”。在第一部分中,全知的敘事者向我們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飛機停落在鹿鳴山樹冠上的故事,等鹿群穿過走遠,飛機再次飛翔。在第二部分中,視角驟然轉(zhuǎn)變,這個故事由“她\"來講述,一個離家上學(xué)又在城市居留的女孩。她的講述集中于母親,一個追趕過飛機的人,一個總想著離開被當(dāng)?shù)厝藗鳛榀傋拥哪赣H最終不知所蹤;而她受到某種召喚開車回到鹿鳴山公路的時候,撞到了一頭忐忑的鹿。在第三部分中,受傷的鹿將回憶起…是的,視角再次轉(zhuǎn)換,這頭離群的、不安的鹿成了主體,敘述的目光放在了它的身上。
連接它們的是鹿鳴山和那條新修出的森林公路。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飛機構(gòu)成是環(huán)扣的功能,而在第二部分與第三部分之間,穿越公路撞在一起則成為環(huán)扣,母親這個詞也構(gòu)成環(huán)扣一一盡管有這樣的環(huán)扣,它們之間的連接也是松的,造成這樣的松動可以說是黃土路的故意和主動,像前面在談及小說主題時所說過的那樣,他不求專一性或獨一性,并不在意對一口井的深挖,而是有意讓它們向更開闊處進發(fā),向輕逸,向無盡的遠方。有意的松動也讓故事生發(fā)出更多的意蘊,有了更多的解讀方式和闡釋空間。
我喜歡這樣的寫作。它,是一個可貴的、但被忽略的一個方向。我是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