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二十世紀波蘭著名的哲學家、思想家,萊謝克·柯拉柯夫斯基在馬克思主義、宗教哲學領域著述頗豐,并因此而被國內外學者廣泛研究。而他在文學方面的創(chuàng)作就少得多了,流傳于世的主要有三本短篇故事集《關于來洛尼亞王國的十三個童話故事》(或稱《十三故事》)、《天堂的鑰匙》、《與魔鬼的談話》,其中后二者以基督教為主題,也往往作為其神學和宗教學思想的延伸文本而被討論。
相較之下,《十三故事》或因為標題的迷惑性,未能廣泛進入國內研究者的視野。譯者楊德友也曾在后記中指出:“《十三故事》原文的確用了‘bajka’(‘童話’‘傳說’)這個詞語,但是中文名稱卻引起了誤讀,特別因為中文標題取消了‘給成人和兒童的’這個定語?!币虼?,若拋開視之為兒童文學的偏見,可以發(fā)現(xiàn)《十三故事》是一部意蘊豐富、極其有趣的文學作品,可以做文學、哲學、社會學、政治學等的多重解讀——圍繞虛構、架空的來洛尼亞王國,各種離奇荒誕而滑稽幽默的故事以極其鄭重的口吻講述出來,產生了奇妙的間離效果和反諷意味。
來洛尼亞在哪里?在故事正式開始前,作者講述“我”和弟弟皓首窮經只為尋找世人聞所未聞的來洛尼亞王國的具體位置。在勝利的曙光乍現(xiàn)之時,兄弟二人卻樂極生悲,弄丟了唯一一張印有來洛尼亞的地圖。此后又意外收到一個沒有發(fā)信地址的郵包,附有一部來洛尼亞盛行的短篇故事集,于是作者將之展示于后,形成了這本小書。
作者化身轉述者,通過強調其真實性來講述虛構故事的方式并不稀奇,比如托馬斯·莫爾在《烏托邦》一書中也采用了這樣的敘述方式,但這不代表故事里這個沒有起止年代、沒有確切位置的來洛尼亞王國是徹底懸置于真實世界之外的。這片國土上有統(tǒng)治者、主神,也有商人、工人和農民,有城市、小鎮(zhèn)和鄉(xiāng)村,還有軍隊、警察、法官和監(jiān)獄。無論從國家治理體系、經濟生產方式還是行政區(qū)劃設置、國家機器來看,這都是一個與現(xiàn)實世界中任何一個主權國家無異的現(xiàn)代國家。那么帶著這樣的預設重讀這本故事集,就可以發(fā)現(xiàn)故事戲謔和諷刺的外表之下,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家柯拉柯夫斯基以來洛尼亞為現(xiàn)實世界的摹本,對現(xiàn)代社會諸多亂象的批判。
來洛尼亞故事集里記錄的都是關于人的故事,比如長了大瘤子的石匠、擁有最漂亮的臉的面包房工人、忘記愛人眼睛顏色的士兵。他們無端遭遇各式各樣的吊詭之事而偏離了原本正常的人生軌跡,陷入種種困境。這樣荒誕不經的故事筆法頗有卡夫卡《變形記》的風范,用離奇魔幻的變形講述人在社會環(huán)境中經歷異化而喪失社會屬性,被遺忘、抹除乃至消失不見。我們或可以說,這是一系列關于人的現(xiàn)代性焦慮的故事。
來洛尼亞居民的第一種焦慮是身份焦慮,即追求社會地位的困惑,和確認我之為我的猶疑。
比如石匠阿吉奧背上長了個越來越大的肉瘤,最后瘤子演變成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形體。由于瘤子巧舌如簧,成功讓周遭的人都相信他才是阿吉奧,而真正的阿吉奧為瘤子,后來瘤子吃下了特效藥,讓阿吉奧越縮越小,變成普通的肉瘤直至消失不見。真正的阿吉奧的合法社會身份被頂替、置換,最后導向肉體自然身份的消亡。還有賣冰棍的年輕人喬木因為得不到好的工作機會而決定裝扮成老先生,蓄胡子,戴眼鏡和禮帽,拿雨傘,并因此成功獲得專屬老先生的好工作。結果小偷偷走了他的眼鏡、禮帽和雨傘,他不被認可為老先生,因而丟失了工作。與此同時賣冰棍的崗位也因為不確定他是不是年輕人而拒絕了他。最后窮困潦倒的喬木,索性躺在公園里裝扮嬰兒,等待有人來喂養(yǎng)他。在一套看不見的規(guī)則體制中,喬木始終找不準自己的明確位置,也沒有相應的身份認同,結果倒退回人的社會身份建立前的嬰幼兒階段。還有一心想當名人的塔特,在掌握了諸如身上最邋遢、穿針引線最快、折斷火柴最出色、走路最緩慢、說話最結巴等世界第一的高級技能之后,仍名不見經傳,于是決定轉換思路,要當世界上最為默默無聞之人。最后塔特完全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他如愿成為世界上最為無名的人。阿蘭·德波頓在《身份的焦慮》中提到:“身份的焦慮是一種擔憂。擔憂我們處在無法與社會設定的成功典范保持一致的危險中,從而被奪去尊嚴和尊重?!彼^的社會設定的成功典范,正是由現(xiàn)代生產關系和分配關系劃定的,人們處在相應的社會經濟結構中,就不可避免地與他者產生關系、形成比較。來洛尼亞居民的身份焦慮正來源于他者目光的審視,失去了他者的認同后,主人公也就相應地丟失了自己的身份。
第二種焦慮則是身體焦慮,即對容貌和壽命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比如面包房工人尼諾擁有當?shù)刈钇恋哪橗嫞驗閾娜粘T诳緺t邊工作會侵蝕自己的美貌,于是舉債購買昂貴的護臉專用盒子,時時戴在臉上,人們由于再也見不到他的真容而忘了他的美貌;而后尼諾又因為無力償還欠債,不得已將自己最珍貴的東西—臉抵押給當鋪,直至被關進監(jiān)獄也未能贖回自己的臉蛋。還有來洛尼亞的鄰國高樂高王國國王漢努克希望促進全體臣民的福祉,召集占星家及其門徒、名醫(yī)及其弟子共同商議,以解決國民壽數(shù)過短的問題。這些學者有的以詭辯論的方式來延長壽命:比如制造比正常手表快六倍的鐘表,讓人的壽命從六十年變成了三百六十年;或制造比正常手表慢六倍的鐘表,讓人離開塵世的時辰比現(xiàn)行計算方式晚六倍。有的則采取機械唯物主義的觀點,用單一片面的因果論來解釋長壽的奧秘:比如建議人們學習最長壽的動物烏龜,背上大硬殼在地上爬行、搖擺尾巴;或是所有人一律吃菠菜,延年益壽;又或是割掉鼻子,這樣就不會患傷風,一勞永逸地解決因傷風生病而早逝的問題。
對永葆青春的追求古已有之,但將容貌與壽數(shù)作為獨立的主體,在市場經濟體制下尋求科技、醫(yī)學乃至政治的手段來解決的方式,卻是現(xiàn)代的產物。例如近年美國富豪布萊恩·約翰遜試圖與十七歲親生兒子“換血”以實現(xiàn)容顏永駐的新聞,就是一個金錢和技術共同作用下的現(xiàn)代版長生不老藥的故事。身體成為專門的審美對象進入理論視野發(fā)生在很晚近的時候—古典時期的身體/ 肉體是與心靈/ 靈魂二元對立的存在,未能獲得正式的哲學注視。通常認為對身體的哲學發(fā)現(xiàn)始于現(xiàn)象學思潮,身體逐漸由被動的精神載體轉變?yōu)橹X主體,獲得了社會性和主體性。試圖逆轉生老病死的自然規(guī)律,某種程度上也是對身體的規(guī)訓和操控,身體不再是自然主義的生物軀體,而是一種社會話語建構下的產物,人們通過投資身體、消費身體等權力介入的方式獲得對身體的掌控和塑造,也仿佛是技術革命下重構社會秩序的隱喻。在《十三故事》中,關于容貌和壽命的身體焦慮分別被置于資本主義的經濟體制以及國家的政治體制下去解決,可嘲諷的是,故事的結局并不如傳統(tǒng)童話結尾那般美好:當尼諾所珍視的俊美臉龐成為普通商品被抵押時,其貨幣價格遠低于護臉盒,最后又因尼諾無力贖回而被做成一個排球,越玩越舊;而高樂高王國關于長壽秘訣的七個派別之間展開了曠日持久的內戰(zhàn),因為長壽問題是一個崇高的事業(yè),于是人人都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以捍衛(wèi)各自尊崇的真理,直到居民幾乎死絕,王國亦不復存在。
商品經濟下的物品構成了來洛尼亞居民的第三種焦慮,這既包括對物品匱乏的恐懼,也包括物資過剩時物品對人的束縛甚至俘虜。來洛尼亞故事集雖未明確交代王國的生產關系和經濟體制,但從故事的敘述中可側面看出來洛尼亞并非一個小農經濟主導的傳統(tǒng)自然社會,而是依賴商品生產交換、市場資源配置的私有制商品經濟社會。雖然來洛尼亞是虛構的國度,作者也創(chuàng)造了各種奇怪的來洛尼亞語言、貨幣單位以及計量單位等來強化其虛構性,但作品中又不時浮現(xiàn)一些現(xiàn)實中存在的地名和物品以暗示來洛尼亞的真實,比如作品中提到的“科隆香水”是十八世紀在德國科隆推出的一種香水,也是現(xiàn)在我們俗稱的“古龍水”。還有商人皮古發(fā)家的方式是與巴比倫做生意,出口吃山雞肉用的叉子的特殊保護套,又進口梳理駱駝毛的梳子。然而這場貿易也頗不合邏輯,因為山雞雖為巴比倫至高無上的美味,卻極其罕見,三十年才可能捉到一只;來洛尼亞不生產梳理駱駝毛梳子的原因是來洛尼亞沒有駱駝,但是這種從巴比倫進口的梳子卻在來洛尼亞極為熱銷。這樣真實與虛構、常理與反常理交織的敘述方式一方面讓整個故事更為荒謬和怪誕,另一方面也暗示了市場經濟下商品拜物教的盲目與魔幻。
前文提到的年輕人喬木,希望得到更好的工作機會,是為了能夠給妻子買科隆香水與口紅。成功化身為老先生后,他掙了很多錢,給妻子買了很多口紅,妻子便不滿足于僅把口紅涂在嘴唇上,而是用口紅把全身都染成粉紅色,并在喬木丟了工作、無法支撐她買這么多口紅后毫不留情地轉投另一位富有的老先生的懷抱。還有面容俊美的尼諾,保護臉龐的方式是求助于價格不菲的護臉盒,最后他被投入監(jiān)獄,城里的人都認為尼諾自己該為這不幸負責,“因為他應該知道,只有非常有錢的人才能享有護臉盒子”。人們理所當然地認定高級的物品、美麗的容顏是專屬有錢人的特權。同樣因為負債入獄的還有與巴比倫做生意的商人皮古。來洛尼亞人民都熱衷于玩給地球儀打眼兒的游戲,皮古的女兒也不例外,還定做了一個和真實地球一模一樣大的地球儀。皮古擔心地球儀過于昂貴,于是退了貨,讓女兒直接在真實的地球上鉆孔。結果不多久整個地球就布滿了大窟窿,皮古被世界各國索賠,并因無力賠償而入獄。這個故事頗具諷刺意味,皮古為了省錢,反而欠下了更多的債,于是身陷囹圄的他最后的心得是:“給孩子買玩具,是不應該舍不得花錢的?!?/p>
在來洛尼亞王國中,一邊有這么多人飽受貧窮、饑饉的困擾,一邊卻仍有人錦衣玉食、揮霍無度。比如《大饑荒》故事中提到來洛尼亞王國爆發(fā)了大饑荒,但領袖本人卻吃著山珍海味、體形過度肥胖。還有魯魯城的武比和奧比兄弟,以制造毫無用處的橡膠球為生,因為在這個城市,“財富之多少全在于某人擁有的沒有用處的東西有多少”,為了避免市民因尋求無用之物而煩惱,便規(guī)定所有想要炫耀財富之人都要囤積這種橡膠球。于是需求刺激了供應,消費主義蔓延下催生了這等詭異之事。而《搗亂的物品》一文則更直白地揭露了商品拜物教下物品對人的奴役。在這個故事里,煎餅、牙膏、枕頭、窗玻璃、紐扣、鞋子,一切物品都活了,不懷好意地耍詭計,與主人公狄托作對。狄托認識到了物品的反復無常,并意識到:“生活就是和物品的沉重斗爭。”他嘗試了諸多辦法來與物品對抗,全都宣告失敗,“他終于理解,他沒辦法對付全部物品,這場斗爭是毫無希望的……全部努力看來都是白費……根據(jù)那野蠻時代的規(guī)矩,敗者即成勝者之奴隸。狄托受到物品的奴役”。
追根溯源,這些奇怪的小故事的深層邏輯都是經濟運行的結構性矛盾,包括需求與供給不匹配、貧富差距懸殊等。自然的古老的生產秩序讓位于野蠻的資本主義剝削,奢侈浪費、金錢至上的世俗教義取代了傳統(tǒng)的信仰。
在來洛尼亞王國的諸多現(xiàn)代性焦慮之外,敘述者“我”也仿佛置于相似的結構性焦慮之中,無論是表面上為尋找來洛尼亞而不得的焦慮,還是在找尋過程中受到森嚴的政治秩序的壓抑,雙重的焦慮構成了敘述的復調。首先,無論是來洛尼亞這個罕為人知的遙遠國度,還是“我”所處的未具其名的城市,都孤立于世,不知其來亦不知其所終,恰是現(xiàn)代生活與傳統(tǒng)經驗相斷裂的表征,其變動不居的碎片化經驗造成了人與人之間的孤立與隔絕。其次,來洛尼亞王國以及“我”所在的城市,都仿佛籠罩在看不見的權力網絡之中。如同卡夫卡的《城堡》,K 終其一生都未能接近權力核心、見到城堡的當權者,“我”為了尋找來洛尼亞也一直辦理各種手續(xù),到處求人,試圖找到領導、“更高一級”的領導和“十分最高級”的領導,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虛無的權威與疏離的人際關系,構成了現(xiàn)代社會體制維度的基本面貌。
但在多重焦慮之下,這些來洛尼亞的故事也并不是全然絕望的。比如在魯魯城行使統(tǒng)治大權的馬姚爾大神頒布了三條人人必須遵守的法令,但是某一天橡膠球匠人奧比再也不想遵守荒謬的法令,并因此被投入了地獄。他的哥哥武比雖然身處天堂,卻因與弟弟分離而痛苦不已,于是與其他天堂居民一同反抗大神的法令,希望與在地獄的親友們團聚。最后,大神退位,天堂下降,地獄上升,二者匯合并融而為一,形成了一個既有寒冷處亦有溫暖處、既有沼澤也有干燥島嶼的人間,來自天堂和地獄的人們在此重逢,再也不分離。
還有艾諾、阿霍和拉葉三兄弟,因為被兇狠的鄰居老財搶走了家產和土地,于是三人上路,希望能在城里找到工作。但在即將穿越森林的三岔口前,三人為走哪個方向而各執(zhí)己見,卻又因為森林里有猛獸而無法單獨行動。最后三人選擇跟從大哥的路線,一路與野獸爭斗,找到了一個富有的城市,但城中生活的人們卻貧富懸殊,他們干著勉強維生的苦力工作。阿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重新踏上尋找夢想城市的道路,卻在途中被熊吃掉了。隨后,小弟拉葉也出發(fā)尋找阿霍心中更好的城市。讀者并不知道拉葉最后的結局,但是他臨行前留下的那句“這世上一定有更好的城市”,給這個故事畫上悲壯但滿懷希望的句號。
柯拉柯夫斯基主張“要擺脫現(xiàn)代性危機,只能秉持一種懷疑精神,拋棄一切烏托邦幻想,皈依宗教,追求不一致性”。但從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來看,在戲謔和嘲諷之余,這兩個故事恰帶有馬克思主義希望哲學的意味,用哲學消解神學的神圣性與日常生活的無意義性,用一種烏托邦式的想象指引人們擺脫現(xiàn)代性危機,不斷前行。當然這種希望并非盲目樂觀自大,在“我”及來洛尼亞王國的多重現(xiàn)代性焦慮之下,這兩個小故事仿佛黑暗中的一點微光,給人以浪漫的期待和謙遜的安慰。
(《關于來洛尼亞王國的十三個童話故事》,[ 波蘭] 萊謝克·柯拉柯夫斯基著,楊德友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0一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