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22H1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7225(2025)02-0028-08
從傳世文獻以及出土文獻記載來看,婚姻制度在商周之際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變,傳統(tǒng)中國婚姻制度在西周時期初步定型?;橐鲋贫鹊淖兏锉澈笈c商周姓氏制度變革之間存在密切關(guān)聯(lián)。本文研究認為,商人并無稱姓傳統(tǒng),郭沫若先生很早就提出了婦某之“某”為女字的觀點,①可謂目光如炬,此亦為商人無稱姓傳統(tǒng)的重要依據(jù)。商周婚姻制度的變革作為商周變革的基本面相之一,對周王朝政治文化格局的發(fā)展演變有極其深遠的影響。本文擬從商周姓氏制度變革角度出發(fā),對西周婚姻制度產(chǎn)生軌跡進行初步探討,并分析其所反映的商周異同及其在構(gòu)建周代政治文化格局過程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
一、商代婚姻制度特點
在敘述周代婚姻制度之前,有必要先對商代婚姻制度的一些特點進行梳理,從而辨明商周婚姻制度的異同以及周代婚姻制度的內(nèi)生性
摩爾根在其著作《古代社會》中提出人類婚姻發(fā)展的三個階段:群婚制、對偶婚制、專偶婚制,與此相適應(yīng),人類家庭制度依次經(jīng)歷了五種形式的演變:血緣家庭、“普那路亞\"家庭、對偶婚家庭、夫權(quán)制家庭、一夫一妻制家庭。②所謂血緣家庭,是指由同一血緣家族同行輩間人(如兄弟姐妹)組成的家庭,這種家庭的婚姻范圍十分有限,早期神話傳說伏羲女媧為兄妹又為夫妻,就是血緣婚的案例。這種近親婚配致使后代容易出現(xiàn)遺傳病,先民逐漸認識了這一點,同時發(fā)現(xiàn)來自于不同群體的男女結(jié)合后代往往更加健康,跨越族群的族外婚因此產(chǎn)生了。從族內(nèi)婚到族外婚,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兩者存在先后順序,但在一定時期范圍內(nèi),兩者可能同時并存。
商代去古未遠,外婚制與內(nèi)婚制并行。《禮記·喪服小記》載“男子稱名,婦人書姓與伯仲,如不知姓則書氏”,孔穎達疏言:“殷無世系,六世而昏(婚),故婦人有不知姓者。周則不然,有宗伯掌定系世百世昏(婚)姻不通,故必知姓也。\"所謂殷人“六世而婚”,是指同族血緣關(guān)系相隔六世以上的之人即可通婚,這與周人顯然不同。甲骨卜辭中可見不少作為商王配偶的婦女,可能來自于商王同族,最為典型的是婦好。關(guān)于婦好之“好\"的性質(zhì),諸說紛紜,唐蘭先生認為“婦好者婦子也,好為女姓即商人子姓之本字\"①。陳夢家先生認為仲師父簋銘文“仲師父作好旅簋”中的“好即殷人的子姓”。②李學勤先生指出“婦好的‘好'是名,不是姓,與《春秋》宣公六年的‘婦姜’不同例,不能相比…卜辭及銘文的‘婦某’,下一字幾乎沒有與古書所載的姓相合的。假使這下一字是姓,那么婦某一定有不少重復(fù)即同姓的,事實上重復(fù)的例子很難找到”③。我們認同李學勤先生的意見,婦好之“好”并非姓,然而唐先生與陳先生將婦好之“好”與商人子姓(盡管我們以為商人尚無稱姓制度,后人所說的商人“子姓”與周代的姓不同,因此稱“子族\"更為合理,說詳下文)聯(lián)系起來則是有道理的。陳絮先生統(tǒng)計卜辭所見婦名總計94例,其中婦名、男子名或地名、族名、重合實例就有多達48例。④有的“婦某\"之“某\"或從女,或不從女,兩者其實并無區(qū)別。卜辭\"婦井\"(《合集》17506)在金文中亦作“婦姘\"(《銘圖》593),“婦娘\"(《合集》13936)又作“婦良\"(《合集》21561)。由此例之“婦好”一名,則“婦好\"可作“婦子”。商代人地族三者往往同名,那么“婦子\"當即來自子族,與商王同族,婦好與武丁的結(jié)合屬于內(nèi)婚。除此之外,有學者認為商人稱名中的日干也反映了內(nèi)婚制。張光直先生曾提出商王稱名中的十個日干表示王族的十個分支,張富祥先生進一步指出“十十日名是王室內(nèi)婚群的標志”,“凡王位繼承者必須是前王的‘子姓'配偶所生”,亦可備一說。
商代存在的內(nèi)婚現(xiàn)象一定程度上延續(xù)自早期氏族社會遺風,此時商人尚未確立嚴格的宗法觀念。外婚制的確立與宗法制的產(chǎn)生密切相關(guān),王國維指出“商人無嫡庶之制,故不能有宗法”,胡厚宣先生提出“夫宗法之含義有三:一曰父系,二曰族外婚,三曰傳長子”。另一方面,商人貴族階層通過內(nèi)婚強化血緣紐帶鞏固家族權(quán)力,加強貴族內(nèi)部團結(jié),從而確保核心權(quán)力不被稀釋。
商人內(nèi)婚的習俗至于周代宋國還存在?!豆騻鳌べ夜迥辍份d“宋殺其大夫,何以不名,宋三世無大夫,三世內(nèi)娶也”,何休注“三世謂慈父、王臣、處白也。內(nèi)娶大夫女也。\"西周時期極少見宋國媵器或是與宋人多內(nèi)婚而少與他國聯(lián)姻有關(guān)。至春秋時期,宋國已經(jīng)漸染周文化,模仿周人之姓、用于女性稱名的“子姓”出現(xiàn),同時開始注重異姓聯(lián)姻,宋國媵器方才隨之增多。
二、周人的開放性聯(lián)姻制度
綜合以上,晚商時期商人實行外婚制同時亦實行內(nèi)婚制的觀點大致是可信的。與此同時,周人卻產(chǎn)生了一套截然不同的婚姻制度。
周人在周民族形成之初就展現(xiàn)出了海納百川的民族包容性。《詩經(jīng)·大雅·生民》載“厥初生民,時維姜姬。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詩經(jīng)·魯頌·閟宮》載“赫赫姜塬,其德不回。上帝是依,無災(zāi)無害。彌月不遲,是生后稷”。后稷是西周時期周人追溯的第一代男性始祖,其父已不可知,故假托于上帝,其母則可確認是來自于姜姓族的姜姬。姜姓族是周民族最重要的母系來源,在先周時期周民族的摶成過程中一直扮演著重要角色?!对娊?jīng)·大雅·緜》載“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歧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鄭玄箋曰“爰,于。及,與。聿,自也。于是與其妃大姜自來相可居者?!币簿褪钦f,古公亶父為發(fā)展而遷居岐山之陽,妃子太姜跟隨丈夫一起遷居岐下,體現(xiàn)出姜姓族與姬姓族的緊密聯(lián)合。先周時期與姬姓周人結(jié)合的,還有姑姓、妊姓、姒姓等。《左傳·宣公三年》載,“石癸曰:吾聞姬姑耦,其子孫必蕃。姑,吉人也。后稷之元妃也。今公子蘭,姑甥也。天或啟之,必將為君,其后必蕃。\"后稷是周人第一代男性祖先,此姑氏則是其元妃。石癸言“吾聞姬姑耦,其子孫必蕃”,可見與姑姓族的聯(lián)姻受到姬姓周人的充分重視。《詩·大雅·思齊》載“思齊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婦。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又《詩·大雅·大明》載“摯仲氏任,自彼殷商,來嫁于周,曰嬪于京。乃及王季,維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大任就是大妊,是妊姓女子,其為季歷之妃,文王之母。周姜即上述古公亶父之妻大姜。大姒則是文王之妻,亦即《詩·大雅·大明》“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優(yōu)天之妹。文定厥祥,親迎于渭”中的“大邦有子”。太姒可能是較早見于金文的周人女性先人。龔婀觚銘文載“龔婀賜賞貝于婀\"(《集成》7311),寓鼎(《集成》2718)載“寓獻佩于王婀”,此“婀\"與“王婀\"有學者認為即太姒①,也就是周文王妃。班簋(《集成》4341)作器者毛伯班也追憶祖先“毓文王王姒圣孫”。
由以上所引《詩經(jīng)》的記載可知,先周時期周人已經(jīng)開始與姜、姑、妊、姒等姓族聯(lián)姻。從《詩經(jīng)》如此詳細完整地歷代首領(lǐng)的聯(lián)姻狀況來看,周人顯然十分重視與其他姓族的聯(lián)姻,而且歷代首領(lǐng)婚配對象均為姬姓以外女性,更說明了聯(lián)姻傳統(tǒng)一直存在。其聯(lián)姻對象大致以姜姓為主,同時還有姑、妊、姒等姓族,體現(xiàn)出周人聯(lián)姻制度的開放性與包容性。朱鳳瀚先生在談到周初周人移民運動時曾指出“周人大規(guī)模的移民,促使各民族與種姓的融合,改變了商人那種血緣聚居局面,并在統(tǒng)治階級中容納被征服的商遺民貴族,均體現(xiàn)了周人政治觀念上的開放性。而此種觀念的形成,當與周民族的歷史淵源有關(guān)。周民族之主干一姬姓周族自其產(chǎn)生始,即是與諸異姓姓族同局共處的,并由于諸種文化之融合而壯大,因而姬姓周族作為西周王朝的主要統(tǒng)治核心,可以避免子姓商族那種強烈的獨尊與排外的意識”②。聯(lián)姻過程不僅是血緣上的融合,亦伴隨著不同文化的交匯,進一步促成了先周文化混合性、多樣性的面貌,
先周文化考古亦反映出這一混合性、多樣性面貌。先周文化的來源以及先周文化的代表性器物長期以來存在爭議。徐錫臺先生認為“早周文化”(亦即先周文化,具體而言指遷岐以后滅商以前的先周文化)可能是以客省莊二期文化為基礎(chǔ),同時融合齊家文化的一些因素發(fā)展起來的。③張忠培先生反對這種意見,認為先周文化以高領(lǐng)袋足鬲為代表,與以單把罐形聯(lián)襠鬲為代表的客省莊二期文化顯然不同。胡謙盈先生則認為先周文化中的部分陶鬲與寺洼文化的陶鬲有密切聯(lián)系,進而得出先周文化源于寺洼文化的結(jié)論。以上的觀點大致可分兩類,一種是關(guān)中起源說,即認為先周文化主要源于客省莊文化,一種是甘青起源說,認為先周文化與甘青地區(qū)的齊家文化、寺洼文化、辛店文化有淵源關(guān)系。值得注意的是兩類觀點都不否認先周文化具有混合性。
除以上觀點外,鄒衡先生又在錢穆的觀點基礎(chǔ)上提出了“山西起源說”。鄒衡先生首先以灃西馬王村H10與H11的疊壓關(guān)系區(qū)分了先周文化與西周早期文化,并將斗雞臺瓦鬲墓分為四期六組,前兩期為先周文化。以此為基準,關(guān)中最早的先周文化不早于殷墟二期,此前該地區(qū)的文化則是商文化京當類型。同時鄒衡先生又指出,“先周文化陶器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同時存在兩種不同類型的陶鬲”,“這兩種陶鬲是有不同的來源的”,其中“聯(lián)襠鬲是來自東方的山西地區(qū),而分襠鬲反而來自西方的甘肅地區(qū)”。光社文化出土聯(lián)襠鬲,且比關(guān)中出土的聯(lián)襠鬲更早;陜西出土的一些金文族徽同于山西出土的一些金文族徽;文獻亦有支持性的記載,可見山西來源說亦有一定依據(jù)。而另外一些證據(jù)又說明“先周文化不獨與寺洼文化已在陜西西部接觸,甚至可以說,兩者已經(jīng)完全混合在一起了”。這種位于陜西西部的混合型文化被鄒衡先生稱為姜炎文化,亦“是構(gòu)成先周文化的另一來源”。由此得出,先周文化由多種文化因素融合而成,其主要因素包括:1.以殷墟為代表的商文化,代表器物因素如商式高、簋、鼎、觚、爵、斝等。2.從晉中地區(qū)光社文化分化出來的姬周文化,代表器物因素聯(lián)襠鬲、折肩罐等。這類因素是先周文化的核心。3.來自辛店文化、寺洼文化的姜炎文化。就人群而言,先周文化主要包括三大集團:即來自東北方的姬周集團;來自西方的羌姜集團;包括原住居民、夏族遺民、商王朝的某些族氏的其他居民集團。①這與前文所引《詩經(jīng)》記載的先周聯(lián)姻情況是相符的。后稷之母姜姬、古公亶父之妃大姜來自于羌姜集團;后稷元妃姑氏是甘陜原住居民②;《詩經(jīng)》明言\"自彼殷商\"的王季之妃大妊則來自于商王朝;文王之妻太姒則是夏人之后??脊潘娮迦簶?gòu)成與文獻記載聯(lián)姻情況相一致的情況表明,先周文化族群構(gòu)成確實表現(xiàn)出混合性與多樣性,這種特質(zhì)的形成與周人的聯(lián)姻觀念不無關(guān)聯(lián),另一方面也可以說,這種特質(zhì)的形成正反映了周人強烈的聯(lián)姻觀念。
三、稱姓制度與“同姓不婚”傳統(tǒng)的產(chǎn)生
先周時期周人就已經(jīng)形成的這種開放性聯(lián)姻制度,顯然與前文所分析的商人內(nèi)婚制是不同的,因此可將此種聯(lián)姻制度歸結(jié)為周人的獨特發(fā)明創(chuàng)造而這種發(fā)明創(chuàng)造背后,實則有其他制度規(guī)則支撐。
王國維先生在其名文《殷周制度論》指出:
欲觀周之所以定天下,必自其制度始矣。周人制度之大異于商者,一日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喪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諸侯之制。二日廟數(shù)之制。三日同姓不婚之制。此數(shù)者,皆周之所以綱紀天下,其旨則在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
百世而婚姻不通者,周道然也。然則商人六世以后,或可通婚,而同姓不婚之制,實自周始。女子稱姓,亦自周人始矣。③
王國維先生指出“同姓不婚之制”是“周人制度之大異于商者”,可謂是不刊之論?!巴詹换橹芢"有其特定前提,即需要明確婚配雙方的“姓”這就涉及到女姓的起源問題。
自古以來學者多稱商人子姓,并將其與姬、姜、贏、姑、妊、媿、妃等從女旁的姓并舉。其實所謂的\"子姓\"是比較特殊的。首先,與其他從女的姓不同,在商周金文中子姓極少見于婦女稱名。僅有的例子如固始侯古堆墓出土宋公欒簠銘文“有殷天乙唐孫宋公欒作其妹勾吳夫人季子媵簠”(《集成4590? )以及2009年出土于山東棗莊的宋公固鋪銘文“有殷天乙唐孫宋公固作讖叔子饋鋪”(《銘圖》531)等寥寥幾例。這兩例銘文中明確提到是宋國君主為其姊妹作器,似乎是子姓存在的明證。宋國作為前朝遺緒,人口恐怕不少,與他國通婚情況亦應(yīng)該不少,貴族女子出嫁時,父家會為其作媵器,當其去世時,夫家會為其作器,器銘述及女子稱名往往有姓。但是子姓婦女稱名不見于商或西周金文,這是很令人疑惑的。而且,僅有的這幾例銅器銘文年代都在春秋晚期。春秋晚期至于戰(zhàn)國這一時期社會文化劇烈變動,稱名方式發(fā)生了極劇衍變,故不能以這一時期的稱名方式例之西周至春秋早中期的稱名方式。春秋晚期金文中才出現(xiàn)的子姓更可能是宋國人的一種仿效周人稱姓制度的追稱。換言之,盡管在春秋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性質(zhì)類同其他從女旁的姓而作女性稱名組成部分使用的“子姓”,我們也不能承認在西周以及更早的商代就有“子姓”。
實際上,“子\"在先秦稱名中雖廣泛存在,但其涵義往往并非是“姓”。
1、《子眉鼎》:“子眉”?!都伞?309商晚期2、《子衛(wèi)鼎》:“子衛(wèi)”。《集成》1311商晚期3、《子乙鼎》:“子乙”?!都伞?315商晚期4、《子邦父》:“子邦父作旅”?!都伞?32西周中期5、《屢敖簋蓋》:“戎獻金于子牙父百車”?!都伞?213 西周晚期
徐中舒先生指出“商代沒有姓,所謂當時的子姓,就是子族”①。宋鎮(zhèn)豪先生指出“子”有三種涵義,一種為兒子的子,并指出“‘子某'或‘某子'多為商王后裔\"②。以上所舉1、2、3例中的\"子\"即屬此義,涵義是子族。4、5兩例“子\"在稱名中當作尊稱使用,先秦典籍稱名常見“子某”,出土文獻實例如子禾子釜銘文“子禾子\"(《集成》10374),侯馬盟書主盟人“子趙孟\"等等③。先秦女性稱名中可見“姓 + 字”的稱名方式,如穆父鼎銘文“姜懿母”《集成》2332)、姑亙母銘文“姑亙母\"(《集成》6451)等。要注意的一點是,“子邦父”“子牙父\"的性質(zhì)與“姜懿母”\"姑亙母”不同?!靶誠"僅限于女性稱名,而“父”又是男性美稱,因此“子\"在這兩個稱名中并非作為“姓”。又齊侯罇銘文“子仲姜”(《集成271)、寺公典盤銘文“子姜\"(《文物》1998年9期23頁圖5)子季嬴青簠銘文“子季嬴青\"(《集成》4594),“姜\"“嬴\"都是姓,因此“子\"在這些稱名中也不能作為“姓”。
徐中舒先生所言商代沒有子姓、所謂子姓其實是子族的觀點是十分正確的。那么,其他從女之姓是否可能起源于商人傳統(tǒng)呢?答案也是否定的。不可否認商代甲骨文中已經(jīng)有姬、姜、媿、妊等字出現(xiàn),如歷組卜辭“辛酉卜,唯姬…”《合集》34217),賓組卜辭“往不?媿日……”(《合集》14293)等。但是這些例子太少,不能確定是否是稱呼女性,在資料不足的情況下只能存疑。前文曾述及,還有一些學者認為商代甲骨卜辭中“婦某”之“某\"就是姓④。雖然不少“婦某\"之“某\"如同周代女姓一樣都從女,也確實是女性稱名,但事實上也不是\"姓”。李學勤先生就曾指出“卜辭及銘文的‘婦某’,下一字幾乎沒有與古書所載的姓相合的。假使這下一字是姓,那么婦某一定有不少重復(fù)即同姓的,事實上重復(fù)的例子很難找到”③?!皨D某\"之“某\"非女姓,亦可從金文中找到例證:
1、《寒姒好鼎》:“叔史小子殺作寒姒好尊鼎”(《集成》2598)西周晚期2、《齊嫚姬簋》:“齊嫚姬作寶簋”。(《集成》3816西周晚期3、《叔向父簋》:“叔向父作婷始尊簋”。(《集成》3850)西周晚期4、《周棘生簋》:“周棘生作楷伝堪媵簋”。(《集成》3915)西周晚期5、《中伯》:“中伯作孌姬旅用”。(《集成》4356)西周晚期6、《季宮父簠》:“季宮父作仲姊孃姬媵簠”(《集成》4572)西周晚期7、《嫚妊壺》:“嫚妊作安壺”。(《集成》9556)西周早期姒、姬、嫵、妊都是西周金文中常見的女姓,因此,與之聯(lián)稱的好、、、媒、孌、孃在這些稱名中必定不會作為姓。好、、婷、堪、孌、孃與“婦某\"之“某”中的女化字組成結(jié)構(gòu)相類,西周與晚商相去未遠,以此推之,組成結(jié)構(gòu)相類的“婦某\"之“某\"亦不會在晚商女性稱名中作為女姓。事實上,“婦某”之“某”大多作為女性之名,多來源于女子其所來自方國、氏族、地方之名。
此外,還有一些“婦某”之“某”應(yīng)是作為女字。這一觀點由郭沫若先生最早提出。郭老在其1934年撰寫的名文《骨白刻辭之一考察》中就已指出:
…而言\"帚口\"之例為帚井、帚(或省 女)帚室…等多係從女之字,而帚井即前 揭之帚妝,故此骨白刻辭之“帚□”與上非骨 白刻辭之“帚口”恰為互證,知“帚口”必為女 字,而且必為殷王之妃嬪。①
郭老對骨白刻辭以及非骨白刻辭所見諸多“婦某”進行整體考察,除了率先提出學者后來所熟知的“婦某”為殷王妃嬪的重要結(jié)論外,還首次指出“帚某”為人名,帚為“婦\"之省文,帚下一字是女字。②所論極確,可惜學者大多僅關(guān)注到前一結(jié)論,對于郭老提出的“帚下一字是女字”的重要觀點卻長期缺乏關(guān)注。查案卜辭,可見卜辭有一些婦名如婦婀(《合集》1336、2819)、婦燕(《合集》2856)、婦耳(《掇合》1.342)、婦娘(《京》2013)等,《說文》女部婀、蕪、餌、娘等字許慎皆曰“女字也”“嬿”段注:“《毛詩》:‘燕婉之求’,傳曰‘燕,安。婉,順也?!俄n詩》作‘嬿婉’。嫵婉,好兒。\"還有的婦某如婦妙(《合集》717),“妙”許慎雖未直接稱作“女字”,但其釋義亦取褒義“善笑兒”,作為女字亦無不可。此外,本文前引西周金文所見女姓稱名用字,如“好\"《說文》許說“媄也”;“堪\"《說文》許說“樂也”;“孌”《說文》許說“慕也”,段注“順也\"等,顯然,這些用字皆屬褒義,與卜辭中的多婦稱謂如“嬿”“妙\"相類,亦是作為女子的字或者名。綜合以上,“婦某”之“某”大致作為名或字,確非姓。
如陳絮先生所言“畢竟甲骨材料也給了我們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就是商代女子不以先秦古姓相稱。同時,在甲骨刻辭中也找不到可與周代之‘姓'含義等同的文字來?!雹勰敲?,“姓\"究竟起源于何時呢?綜合來看,稱姓是周人開創(chuàng)的特色制度?!蹲髠鳌る[公八年》:“無駭卒,羽父請謚與族。公問族于眾仲,眾仲對曰‘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昨之土而命之氏。諸侯以字為謚,因以為族。官有世功,則有官族。邑亦如之。公命以字為展氏。”王充《論衡》對此解釋說:“古者因生以賜姓,因其所生賜之姓也。若夏吞薏苡而生,則姓苡氏;商吞燕子而生,則姓為子氏;周履大人跡則姬氏。\"杜預(yù)注云:“因其所由生以賜姓,謂若舜由汭,故陳為媯姓。\"孔穎達疏云:“詐訓報也,有德之人必有美報,報之以土謂封之,以國名以為之氏,諸侯之氏則國名是也。周語曰:‘帝嘉禹德,賜姓曰姒氏,曰有夏’,詐四岳國,賜姓曰姜氏,曰有呂,亦與賜姓曰,命氏曰陳,其事同也。姓者生也,以此為祖,令之相生,雖下及百世,而此姓不改。\"姓的來源關(guān)鍵線索就在眾仲的回答“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這句話當中。眾所周知,“天子\"與“德\"是周人的觀念,眾仲描述的應(yīng)當是周初周王賜姓的史事。楊希枚先生認為這里的\"賜姓\"是指\"賜族屬或賜人民”④,這是值得商權(quán)的?!蹲髠鳌ふ压四辍份d“舜重之以明德,寘德于遂,遂世守之,及胡公不淫,故周賜之姓,使祀虞帝”。杜預(yù)注:“胡公滿,遂之后也。事周武王,賜姓曰妨?!敝芪渫踬n陳胡公妨姓,正與“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相應(yīng),是周天子賜姓的案例之一。因此,所謂“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即指周武王賜予諸侯如“姜\"“妊\"“妨\"諸姓。此外,上引孔穎達疏“姓\"與“氏\"前綴分別是“賜\"與“命”,其“賜姓”“命氏\"的主語是“帝”。孔穎達言其\"亦與賜姓曰妨,命氏曰陳,其事同也”,而《左傳》又明言“故周賜之姓”,此“周”當指周王,因此孔穎達說“其事同也”是將周王與“帝\"對舉。周王與“帝\"相同,都代表著公權(quán)力,授予族群以姓。這里的“帝\"與周王相似,與商代能夠令風令雨的“與天融而為一\"的\"帝\"③截然不同,而是以人王的方式賜姓命氏。因此帝賜姓命氏實則亦周王賜姓命氏的一個建構(gòu)性投射。
前文曾經(jīng)述及《詩經(jīng)》等文獻中所見先周時期周族首領(lǐng)歷代配偶稱名,已見姜、姑、妊、姒等女姓,然周初賜姓亦確有其事,兩者時間先后似乎存在矛盾,關(guān)于這一問題,有兩種可能性。其一,關(guān)于先周婦女稱名的記載主要來自于《詩經(jīng)·大雅》?!洞笱拧返募Y(jié)成書年代一般認為是周初,但肯定是成王以后,故年代在周初賜姓稍后,如此姜姬、大妊、大姒等稱名可能是周初追記。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帶有“大(太)\"的稱名很可能是后代追稱,而非時稱,另外“姜姬”這樣“姓 + 字(或名)”的稱名方式見于西周初期銅器銘文如“(姒)奴\"(奴甑《集成》851)、“姬承\(zhòng)"(廛侯簋《集成》3772)等。其二,姬、姜、妊、姑、姒等女姓在先周時期就已存在,周初賜姓是周王以天子身份對原先就已有的女姓的再確認。這種情況也是可能的。首先先周有銘銅器極其罕見,關(guān)于女性稱名的銘文資料十分缺少,不能因為缺少相關(guān)材料就加以否定。從傳世文獻記載看,諸多女姓在先周時期可能已經(jīng)存在,周初周王賜姓,當淵源有自,恐怕很難當即造出一些姓來賜予不同的族群。姜姬、大妊、大姒等稱名至少不晚于西周初年,而這種姓族區(qū)分觀念必定更早于西周初年。退一步說,即使這些稱名是西周初年追稱,也無法否認先周周人已將先妣區(qū)分為不同血緣族屬來源,這種區(qū)分血緣族屬的標志,大概就是姓。前文所引王國維先生言“女子稱姓,亦自周人始矣”是可信的
四、“同姓不婚”的自的
根據(jù)以上討論,可知稱姓制度確屬周人發(fā)明。周人發(fā)明稱姓制度,實為匠心獨運,其目的在于“別婚姻”,具體而言即同姓不婚。姓在周代只作為女性稱名組成部分,而不見于男性稱名,這是因為在同姓不婚的制度背景下,女方作為出嫁者,需要在稱名中標注姓以公布自身的婚姻范圍?!栋谆⑼āば彰份d“婦人姓以配字何?名不取同姓也”。謝維揚先生在《周代家庭形態(tài)》中指出“女子稱姓,是因為婚配時夫家需要知道女方是否在許可通婚的范圍內(nèi)”①。經(jīng)典一般認為,同姓不婚是為了優(yōu)生優(yōu)育。如《國語·晉語四》:“同姓不婚,惡不殖也。\"《左傳·僖公二十三年》:“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在這種觀念下,同姓不婚甚至成為了一種禮制。例如《論語·述而》孔子評論魯君娶女于吳“吾聞君子不黨,君娶於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史記》集解孔安國曰“禮,同姓不婚”。為了掩蓋魯君娶了同姓女子這一違反禮制的事,時人特意省稱吳孟子為孟子,不言明其來自吳國。實際上周人苦心孤詣發(fā)明稱姓制度以及同姓不婚制度并非如此簡單。王國維先生言“此數(shù)者(筆者按:即立子立嫡制、廟數(shù)制、同姓不婚制,詳見前文所引王說),皆周之所以綱紀天下,其旨則在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并非虛言。以下略作說明
《禮記·昏義》曰:“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薄抖Y記·郊特牲》:“夫昏禮萬世之始也,取于異姓,所以附遠厚別也。\"所謂“合二姓之好”“附遠厚別”就已經(jīng)指明了周人對于婚姻作用的定義,具體而言,周人采取異姓婚姻(同姓不婚)的自的是加強與不同族群之間的聯(lián)系?!秶Z·魯語上》載臧文仲言“夫為四鄰之援,結(jié)諸侯之信,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固國之艱急是為”,《左傳·成公十三年》亦載晉國\"絕秦書\"言“昔逮我獻公及穆公相好,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可見婚姻被視作國與國鞏固加強彼此聯(lián)系的重要方式,甚至“固國之艱急是為”,受到各國高度重視。這樣的婚姻,顯然帶有強烈的政治目的性?!对姟ご笱拧の耐跤新暋份d:“王公伊濯,維豐之垣。四方攸同,王后維翰。”毛傳\"翰,干也。\"晉公盆(《集成》10342)銘文記載晉定公對即將出嫁楚國的女兒的告誡“整辭爾容,宗婦楚邦。於邵萬年,晉邦維翰。\"《商周青銅器銘文選》注此銘曰:“指元女為晉國的楨榦,表明晉楚聯(lián)姻的政治作用。\"②又《詩·大雅·崧高》\"維申及甫,維周之翰。\"鄭玄箋\"申,申伯也。甫,甫侯也。皆以賢知,入周為楨榦之臣。\"以此與“王后維翰\"以及“晉邦維翰”作對比,可知后兩者旨在說明已婚配婦女對于國家的重要性。《左傳·桓公十一年》載鄭國太子忽拒絕齊國的聯(lián)姻,鄭國大夫祭仲勸其“必取之!君多內(nèi)寵,子無大援,將不立。\"更直接說明了聯(lián)姻對象的重要政治作用。
正是因為聯(lián)姻具有重要政治作用,聯(lián)姻自先周時期就受到周人的高度重視,要確保這一行為實踐的長期平穩(wěn)運行,不能缺少配套制度,為此周人特意創(chuàng)造稱姓制度與同姓不婚制度,作為聯(lián)姻的制度支撐。周代這種稱姓與同姓不婚的制度背景即排除了同姓族內(nèi)部通婚的可能性,也迫使各國(族)只能與異姓國(族)聯(lián)姻。通過聯(lián)姻,各異姓國(族)之間結(jié)成親家甥舅關(guān)系③,進而形成一個穩(wěn)固而龐大的宗法政治親屬網(wǎng)絡(luò)。是故王國維會稱同姓不婚是“周之所以綱紀天下\"的三大依據(jù)之一。
五、結(jié)語
王國維在《殷周制度論》開篇就指出“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①。此說得到大部分學者的認同,在學界十分流行。但亦有不少學者表示反對,認為“周因于殷禮”,傳承大于變革。早年持此類觀點的學者有徐中舒②、陳夢家③、張光直④等,近年亦有許多學者提出“周承殷制”的觀點。劉源先生以新出的應(yīng)公鼎銘文、黃組征人方卜辭、周公廟遺址出土寧風卜辭等甲骨金文材料為依據(jù),論證指出周王朝建立之初,在政典、祀典、名號制度等方面很大程度上繼承自殷商舊制。這些觀點都是可信的。周人起初文化發(fā)展水平較商人低下,其翦商以后,必定會充分汲取合理的殷商舊制。歷代新舊王朝更替往往伴隨制度的繼承、淘汰、變革,區(qū)別在于是繼承更多一些還是變革創(chuàng)新更多一些。漢承秦制、唐承隋制、清承明制強調(diào)繼承,但繼承中亦有屬于新王朝自身特色的創(chuàng)新;唐宋變革、宋元變革強調(diào)變革,亦不可能全盤變革。
周人早在先周時期已經(jīng)開始與不同族群聯(lián)姻,這在文獻與考古中都有充分反映。聯(lián)姻受到周人的高度重視,為此周人特意開創(chuàng)了稱姓制度與同姓不婚制度,奠定了聯(lián)姻的制度要求和保障。商人沒有稱姓制度亦無同姓不婚之制,甚至一定程度上還在實行內(nèi)婚制,與此同時周人已經(jīng)開始與異姓族聯(lián)姻相比,顯然周人這種開放性的聯(lián)姻制度更有利于加強與其他族群的聯(lián)系以及本民族的壯大。此即所謂“周人制度之大異于商者”。周人依據(jù)此異姓聯(lián)姻制度,將天下諸侯納人同一宗法政治親屬網(wǎng)絡(luò),深深影響了周代政治文化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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