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意象體現(xiàn)的身體意識

中國道德理性實踐的哲學呈現(xiàn)出中國先秦以“體用一體”為特點的身體美學?！对娊?jīng)》作為周代文學作品的代表，不乏對玉的描寫，《小雅·鶴鳴》展現(xiàn)玉人對于玉器的塑造過程，《大雅·云漢》出現(xiàn)的祭祀之玉，《衛(wèi)風·木瓜》中玉作為男女間的信物，《衛(wèi)風·淇奧》中玉多為君子的象征等。玉在人類視野中經(jīng)歷了一個由物象到意象的過程。因此借用《詩經(jīng)》中玉意象展現(xiàn)出的禮教文化內(nèi)涵，去分析周人在身體存有、體貌、德行方面的身體美學觀念。

一、《詩經(jīng)》中玉的類型

《詩經(jīng)》中的玉大多被賦予了人的主體觀念和情思，以玉為身體延伸物與禮樂文化發(fā)生互動。這恰恰是中國傳統(tǒng)美學中審美主體和審美對象物我合一的體現(xiàn)，是古典美學注重審美感知的突出顯現(xiàn)。

（一）祭祀祈福禮器類

《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作為禮器的玉常為“璋”“圭”“璧”“瓚”。如：“奉璋峨峨，髦士攸宜”[11435?！拌啊币欢擞行比?，另一端穿孔，是禮玉六器之一。“圭璧既卒，寧莫我聽”[1743“圭”“壁”分別指上尖下方，用于貴族朝聘、祭祀、喪葬，是表示祥瑞的禮器和中央有孔的玉制環(huán)狀祭天禮器。“錫爾介圭，以作爾寶”17用圭做贈，歌頌方伯輔佐周王室的功勞。“釐爾圭瓚，秬鬯一鹵”[1822“瓚”是祭祀祖宗所用盛酒之器，形狀如勺，黃金作勺體，玉作勺柄。以圭作柄叫“圭瓚”，詩中描寫周宣王賞賜臣子圭瓚以表彰佳績?！啊笔琴F族佩戴的瑞玉，呈長條狀，《小雅·大東》有“蘄鞘配”[28一句。這些玉禮器在祭祀、冊封等典儀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是敬拜天地不可或缺的禮器，也是封冊諸侯的重要信物。

（二）審美欣賞佩飾類

《詩經(jīng)》中對玉顏色描寫的詞多有素、青、黃、白等，展現(xiàn)出了玉制裝飾的色澤，蘊含以天為尊的原始崇拜。玉不僅有祈福消災的用途，玉溫潤的色澤、質(zhì)地也有很好的裝飾欣賞的作用?！对娊?jīng)》中“珈”“填”“充耳”“佩玉”“雜佩”等玉制品常作為裝飾出現(xiàn)。既有耳環(huán)、發(fā)簪、玉佩等常見飾品，又有對佩刀上的玉飾的描寫，可見玉飾種類之豐富?！熬淤衫?，副笄六珈”[1253“六珈”是指由六種玉獸裝飾成的飾品。“君子行止，鞞捧有瓏”[228“捧”也是貴族男子常用的玉飾，規(guī)定了天子、諸侯、大夫、士刀鞘上玉石、蜃貝等物品的區(qū)別。

（三）象征寄托類

玉還具有典型的象征意味?！对娊?jīng)》中的玉常用來比喻容貌，多以“如玉”作比，如“白茅純束，有女如玉”[134，是將女子姣好的容顏比作美玉；“彼其之子，美如玉”[1ls13是形容貴族男子樣貌俊美。一些特征鮮明的玉也可直接做喻體，如“巧笑之瑳，佩玉之催”[1321，以白玉形容女子齒色潔白；再如“有萋有且，敦琢其旅”[11971將整飭的儀容比作被攻治過的美玉。一方面，《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玉大多為經(jīng)過加工后的佩飾或禮器，由物象成為禮法象征。在《詩經(jīng)》中用來象征君子的德行修養(yǎng)，常用“英”“玉”“圭璋”等詞來形容，如“如金如錫，如圭如璧”[1293“言念君子，溫其如玉”59等。另一方面，《詩經(jīng)》中的玉也是情感寄托的象征?！碍偂薄熬痢薄坝衽濉钡茸鳛橘洿鸾煌男盼铮鳛榍楦屑耐?，如“報之以瓊琚”[335“彼留之子，貽我配玖”[1409等。

總之，《詩經(jīng)》中的玉種類繁多，從功能上說，上可作祭天禮器，下可實用于生活?！爸袊鴤鹘y(tǒng)文化中的“象’包含外在感知之象、內(nèi)在感知之象，把握某種小宇宙整體內(nèi)涵的氣象或意象，乃至本原之象或大宇宙整體之象等等無限豐富的層次?！盵2玉在《詩經(jīng)》中被具有鮮明的切身性。

二、《詩經(jīng)》中的切身之玉

“身”含有“體驗”“踐行”的意味，中國古代哲學是一種重視人及其身體和體驗的哲學①?！对娊?jīng)·大雅·烝民》有：“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盵11787意為對仲山甫保全自身的稱贊。《詩經(jīng)》作為早期周人生存境遇的展現(xiàn)，是我們窺見周人如何感知外界并通過玉介入社會的具體呈現(xiàn)。

（一）琢玉

商周以來，隨著禮樂文明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專門治玉的匠人被稱為“玉人”，從修治玉器的手段“琢”和“攻”以及治玉的工具等來看，當時的治玉朝著更加完善的狀態(tài)在不斷發(fā)展。玉文化中包含著對于生命的崇敬，因此對玉的打磨更加完善，《衛(wèi)風·淇奧》中有“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盵1294即是對于匠人治玉過程的描述?！洞笱拧ひ帧分小鞍坠缰?，尚可磨也”[11702 更反映出治玉的細致用心，玉人用工具將玉上斑點或瑕疵打磨光滑平整，玉在匠人手中被打磨、雕琢，在數(shù)次的磨礪中對于玉的色澤、質(zhì)地擁有了更加切身地體察，玉也變成了玉器，從而被賦予神圣、約束的禮教內(nèi)涵以及以玉比德的精神傳統(tǒng)②。

中國美學以氣的本源性打破了靈肉、形神、身心的兩分，從而使對身體的審美考察具有了內(nèi)在深度。與此對應，身體與世界的關聯(lián)則是對其審美表現(xiàn)的空間性拓展。在中國美學中，這種拓展以身體與世界的同質(zhì)性為基礎，然后通過身體與世界的互生互化，打破了各自的限定，使雙方審美關系的建立成為可能[3]。

（二）執(zhí)玉

《詩經(jīng)》時代多執(zhí)玉，出現(xiàn)的玉意象有“璋”“佩玖”“珈”“填”“充耳”“佩玉”“雜佩”等。祭祀中往往有執(zhí)玉的現(xiàn)象，《大雅·棫樸》中提到了“璋”：“奉璋峨峨，髦士攸宜”。箋日：“璋，璋瓚也。祭祀之禮，王裸以圭瓚，諸臣助之，亞裸，以璋瓚?！盵11435也就是說，周王出征祭天儀式上的璋瓚正是由周王左右的臣子將璋高高捧起，顯示了玉作為神、人之間溝通的媒介，也是權力的集中象征。古人表達情感的時候往往通過贈送切身之物來寄托情感?！肚仫L·渭陽》：“何以贈之？瓊瑰玉佩。”[1618寫出秦康公與舅相別而激發(fā)對于親人的深深眷戀，他選擇手執(zhí)玉石相贈傳達自己復雜的思念。

中國的哲學觀念不是重視邏輯演繹而是一種強調(diào)體驗的認知方式，玉所具有的精神氣韻，在《詩經(jīng)》中被賦予豐沛的象征性，《說文解字·玉部》中古人認為玉象征了仁、義、智、勇、廉五種美德，展現(xiàn)了中國玉文化的深厚積淀，構(gòu)成了一種關于身體存有、體貌、德行的禮儀系統(tǒng)。

三、《詩經(jīng)》玉文化體現(xiàn)的身體意識

《詩經(jīng)》對玉的書寫反映了周代的玉文化特色和觀念，《詩經(jīng)》中玉所蘊含的哲學內(nèi)涵，大致概括為“身體存有之敬”“身體體貌之尊”“身體訓德之守”，根本上體現(xiàn)著對于“禮”內(nèi)在的尊卑等級秩序精神與儒家核心價值的反復維系。

（一）祭祀、交往用玉：身體存有之敬

中國哲學是一種立足于大地的哲學，重視身體踐行并作為安身立命和修身齊家所在。《禮記·祭統(tǒng)》云：“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禮；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4，意思是祭祀在古代始終是國之要事?！洞笱拧ぴ茲h》：“圭璧既卒，寧莫我聽？”[1l1743“圭璧”代指面對危機時先民對于玉的敬重，在周王祭祀時對政治民生的憂慮是也是中國古代對于生命展現(xiàn)的關懷。此外，《大雅·旱麓》也對“瓚”有所提及：“瑟彼玉瓚，黃流在中。豈弟君子，福祿攸降?！盵l443 玉瓚的花紋和人的福禍緊密結(jié)合。《詩經(jīng)》中的祭祀用玉種類豐富，延續(xù)著上古以來玉作為神物的觀念，玉之禮器成為天子、諸侯等溝通天人的中介物，對于祭祀之玉的重視是上層先秦貴族對于國家生命存有的重視與尊敬。不僅如此，玉連接了中國古代倫理家庭觀這一直接的現(xiàn)實體驗鏈條，在男女和家庭之間也同為情感連接、切身關懷的象征。《鄭風·女曰雞鳴》：“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盵1618雜佩相贈足以表現(xiàn)夫妻間互敬互愛。

據(jù)《周禮·春官·大宗伯》記載：“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盵5這里使用玉器進行祭祀，玉已不再是為個體所獨具的有限的自然質(zhì)料，而是作為主體生命體驗與無限宇宙、與家庭倫理整體聯(lián)系在一起的象征，這種對玉禮、玉飾等媒介溝通天人、國家、個人的身心觀。

（二）配飾用玉：身體體貌之尊

對于古人來說，人的身體體貌獨鐘天地之靈秀，形具而神生、形具而心生。玉進入到冕服體系是一個方面，體現(xiàn)為一種政治秩序象征，并呈現(xiàn)為一種中國型的外在的美，而玉中與靈相關的內(nèi)在性一面則在理性化的進程中轉(zhuǎn)化為人的德性象征。

佩戴玉器是裝飾、約束自我的體現(xiàn)?！熬淤衫?，副笄六珈”[1123“玉之填也，象之締也，揚且之皙也”[1256，其中“笄”“珈”“填”的使用可見衣著之華麗、配飾之繁多。宣姜是齊僖公的女兒，也是衛(wèi)宣公的夫人，這些多樣的玉飾品也正體現(xiàn)了她身份地位之高，這種身體行為它包含了道德和審美的雙重內(nèi)涵體現(xiàn)在中國傳統(tǒng)儒家哲學中則是合“禮”?！多嶏L·有女同車》中通過“佩玉將將”{413這種形神兼?zhèn)洹⑸硇慕y(tǒng)一的形象，在彰顯身份的同時，通過經(jīng)驗所感，借助”體用一源”的身體觀建構(gòu)出的渾然一體的自然感應論?！熬釉谲嚶匊[和之聲，行則鳴佩玉。是以非辟之心無自入也?！笨追f達疏：“謂君子恒聞鸞和佩玉之正聲自由也，是以非類邪辟之心無由入于身也?！盵7]482通過聲景中的審美內(nèi)涵逐漸上升到精神的高度，起到約束行為舉止的作用。

男子佩玉是貴族身份的象征?！耙杂褡髁?，以等邦國。王執(zhí)鎮(zhèn)圭，公執(zhí)桓圭，侯執(zhí)信圭，伯執(zhí)躬圭，子執(zhí)谷璧，男執(zhí)蒲璧”[8]，不同等級所用的玉形制也不相同?！对娊?jīng)》中出現(xiàn)較多次的男子所用的玉飾品有“充耳”“韓捧”等從而顯示出一種合禮的感性外在身體之美。“充耳”是用玉做的塞耳，懸在頭飾上，垂在兩側(cè)。《齊風·著》“充耳以黃乎爾，尚之以瓊英乎爾。”11464玉在服飾裝飾中具有政治美學功能，這些規(guī)定也正體現(xiàn)了玉的身份辨別功能。

《詩經(jīng)》中所記載的裝飾用玉十分多樣，仁人志士、王公貴族通過佩戴玉飾品，來彰顯自己的身份等級秩序和審美內(nèi)涵。禮制社會作為一個儒家思想場域，不斷進行可逆性的轉(zhuǎn)換，即用玉禮約束自我使其被社會接受，而社會同時需要規(guī)范化的個體來維系尊卑秩序。

（三）象征用玉：身體訓德之守

中國玉禮文化中“以玉比德”的源頭可追溯至《詩·秦風·小戎》中載：“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盵59玉不僅在于身體外在裝飾和規(guī)范上強調(diào)合“禮”，并且在這種訓德思想之下身體形貌不再是簡單的外在形式更是承載著精神的神圣意味。

《衛(wèi)風·淇奧》贊頌君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泵珎魅眨骸跋笤淮?，玉曰琢，石曰磨”[1294。“琢”在形式審美層面，將玉與品格培養(yǎng)的共同特征抽取出來，用玉做比。又寫到“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鄭玄箋：“圭璧亦琢磨。四者亦道其學而成也?！盵1297這是贊賞衛(wèi)武公既治學有方，修養(yǎng)有成才得以和玉石相比，玉蘊含深厚的道德內(nèi)涵?！洞笱拧恪芬杂駚肀戎芴熳拥牡滦行摒B(yǎng)：“追琢其章，金玉其相?！盵1l1437文章如被雕琢，品質(zhì)如同金玉。寫出臣子眼中的周王，氣質(zhì)修養(yǎng)達到文質(zhì)彬彬的程度。玉作為美的象征和高尚品德的代表，使得玉和有德之人存在著通約性?！墩倌稀ひ坝兴利帯肥且浴鞍酌┘兪?，有女如玉”[1412，形容君子時也常用如玉、如圭等詞語。此外也采用“比\"：“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玉”[lsi2-513?！熬訜o故，玉不去身。”孔穎達疏：“玉，謂佩也。君子于玉比德，故恒佩玉，明身恒有德也?！盵7]1482

儒家觀念要求君子外在要有溫文爾雅的舉止、雅致得體的言辭，內(nèi)在要有高尚的道德修養(yǎng)，這與玉的象征性內(nèi)涵相匹配，因此，玉作為審美對象便象征了審美主體的修身思想?！坝竦隆弊鳛橹袊裎幕木?，對中國人從外美到內(nèi)美的道德追去，體現(xiàn)著儒家對理想人格的追求。

四、結(jié)語

中國古典哲學首要關注的是人，將身體視為生命延續(xù)、不斷生成的體現(xiàn)。由此，外在物感駐于身體，身體又駐于物，以一種身體為依托而進行精神追求。古人謂“修身”更傾向于自我私欲的道德約束而走向儒家禮樂之身、宇宙圖式之身，也就是親身力行的道德哲學約束。自《詩經(jīng)》開始，君子就以玉所象征的道德理想來要求自己，告誡自己要如玉般溫柔潤澤、不斷琢磨，這種對自我人格的約束與塑造代代相傳，當今時代，中國人仍以溫其如玉作為理想人格。

注釋：

① 《說文》：“身也。從呂從身。俗從弓身?！倍巫ⅲ骸皬膮握?，身以呂為柱也?！碚撸畷庖??！盵9]34躬是身的同義詞。以此觀之，“身”指得是肉身之軀?！墩f文》“體，總十二屬也?！倍巫ⅲ骸笆僭S未詳言，今以人體及許書核之?！盵9]66“體”偏重的是軀體的整體構(gòu)成，“身”和“體”不完全相同，“身”含有“體驗”“踐行”的意味，中國古代哲學是一種重視人及其身體和體驗的哲學。

② 甲骨文中“豊”字，王國維先生解為“象二玉在器之形”，此為禮之本字，“盛玉以奉神人”。王國維先生道：“推之而奉神人之酒亦謂之醴，又推之而奉神人之事通謂之禮”[10]。禮就是用玉器進行祭祀，禮與玉的關系緊密。由豐逐漸演化為醴與禮（禮）、體（體）字，甚至鄭玄《禮序》云：“禮者，體也，履也。統(tǒng)之于心曰體，踐而行之曰履?！笨追f達《禮記正義》、賈公彥《周禮正義》均有引用，使之成為禮字的標準釋義[。玉、禮、體之間的關系互相轉(zhuǎn)換，用玉也成為了先人涵養(yǎng)、祈福、規(guī)范自身為人處事的禮儀符號。

參考文獻：

[1]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王樹人，喻柏林．論“象”與“象思維”[J].中國社會科學，1998（4）：38-48.

[3]劉成紀.中國古典美學中的身體及其映像[J].文藝研究，2007（4）：23-31.

[4]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瘫荆M].北京：中華書局，1980：1602.

[5]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478—479.

[6]張法.玉：作為中國之美的起源、內(nèi)容、特色[J].社會科學研究，2014 （3）：177-185.

[7]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0.

[8]呂友仁.周禮譯注[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228-229.

[9]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0]于省吾.甲骨文字話林（第三冊）[M].北京：中華書局，1996：2786-2788.

[11]吳飛.鄭玄“禮者體也”釋義[J].勵耘語言學刊，2020（1）：42-55.

作者簡介：毛行琪，鄭州大學文藝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編輯：宋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