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6883(2025)02-0056-07
DOI:10.19986/j.cnki.1007-6883.2025.02.008
黃庭堅仕途蹭蹬,被貶至巴蜀之地。紹圣元年(1094)冬,他以“修先帝《實錄》,類多附會奸言,詆斥熙寧以來政事”的罪名被貶為涪州別駕、黔州安置。而紹圣四年(1097)十二月,其表兄張向提舉夔州路常平司,為“避親嫌”,則黃庭堅又被安置戎州。
黃庭堅謫居蜀中六年,宋人張守《跋周君舉所藏山谷帖》云:“山谷老人謫居戎僰,而家書周諄,無一點悲憂憤疾之氣,視禍福寵辱,如浮云去來,何系欣戚?!辉固煊热?,則哀乎求免矣。使見此書,亦可少愧也。”[2]從主導(dǎo)傾向上看,黃庭堅對于貶謫巴蜀的態(tài)度的確是“視禍福寵辱,如浮云去來”。然縱觀其此時的文學創(chuàng)作,亦有某些“悲憂憤疾”之作。貶謫黔州、戎州期間,惡劣的貶謫環(huán)境對其生存發(fā)起了挑戰(zhàn),疾病的糾纏更是讓他意懶心灰,期間詩文作品圍繞著疾病這個話題,從不同角度描述了此時生活的困境,字里行間也展示出其超越苦難的情懷。
一、黃庭堅蜀中作品對疾病困頓生活的書寫
黃庭堅一生多病,患有腳氣、頭眩、膝痛等癥,這些病癥在其謫居蜀地期間尤為嚴重?;男U的謫居環(huán)境、惡劣的氣候條件、疾病的侵擾致使他謝病杜門,不言人事。與此同時,他的經(jīng)濟極為拮據(jù),生計十分艱難。為繼飲食,他甚至躬自買屋種地,經(jīng)營衣食。生理的疼痛、政治的失意、生計的艱難等都構(gòu)成了黃庭堅蜀中生活的困頓,這些困頓均在其詩文中呈現(xiàn)出來。
(一)詩文作品對生理困頓的書寫
疾病對黃庭堅生活的各個方面都產(chǎn)生了影響。謫居蜀地期間,他對衰老病死、筋骨疼痛等生理變化、疾病體驗異常敏感,從詩文作品可窺見其飲食起居以及心態(tài)意緒。如《與王瀘州書》云,“某比苦腳氣,時作頭眩,脛中痛,雖不妨寢飯,亦是老態(tài)漸出”,“某春來啖苦筍多,乃苦心痛,殊惡,雖進極溫燥藥得無恙,然遂不能多飲茗,亦殊損減人光彩”。[3]784-785這封書簡作于他謫居黔州期間,此時其身體狀況已經(jīng)大不如前。受“腳氣病”“頭?!薄懊勚型础钡炔∷?,黃庭堅尚能“寢飯”“飲茗”,但自覺“老態(tài)漸出”。從此書信可見他因病所致的龍鐘之態(tài)與衰損之容,亦可見疾病對其飲食起居的影響。
黃庭堅還將疾病對其心態(tài)意緒的影響寫入了詩文中,《謫居黔南十首》詩即是例證。紹圣四年 (1097),黃庭堅謫居遠僻凄涼的黔南已有三個年頭,自感形體日衰,歲月蹉跎,赦免無望,便不禁想起了與他年齡相仿、遭遇相似的唐代詩人白居易。他作了《謫居黔南十首》詩并自注“摘樂天句”,借樂天之語以疏泄其謫遷情懷,“冷淡病心情,暄和好時節(jié)”“病人多夢醫(yī),囚人多夢赦”[3]767等詩句并未描述病癥、探討病因,但輕描淡寫中足以見疾病對其心態(tài)意緒的影響。赦免無望已讓黃庭堅倍感心神落寞,而疾病纏身則更是讓他意志消磨?!安⌒那椤本湟詷芬r哀,描摹了他謫居黔南時衰老多病、身心受損的病中圖景。對于疾病,在詩中有所提及,才能抒發(fā)和表達他此時難以抑制的孤獨絕望心境。
疾病會導(dǎo)致患者形體衰萎,心慵意懶。被貶謫到荒遠的巴蜀瘴之地,疾病體驗對于黃庭堅作品中來說就顯得更為深刻的痛苦。諸如眼花、跛足、操筆無力等身體感受以及由疾病引發(fā)的無力感都被無限放大,進而在其詩文中呈現(xiàn)出來。謫居蜀地期間,他多次申訴了自己因生病而不能寫作的無力感。如《書枯木道人賦后》云:“余病不能作詩已十年矣,故書余與子瞻曩所作賦以贈別”。又如《答元直簡》道“適以悲苦滿懷,又心腹痛作災(zāi)怪,極不能堪,以是久不作書”;《與楊齋郎書二》云“欲作尊公書,適病起疲倦,作二書已不能堪”等作品皆道出了生病影響其詩文創(chuàng)作的苦楚。這些由于疾病而引發(fā)衰、老、弱的無力感加深了他貶適生活的苦痛。多次病痛的身體體驗不斷加深著黃庭堅對人生脆弱與無常的感慨,此時疾病已成為他內(nèi)心郁結(jié)的癥結(jié),從中我們可以體味他對疾病反復(fù)言說的困頓之意。
(二)詩文作品對仕途困頓的書寫
黃庭堅受新黨人物利用其文字羅織罪名而被貶謫巴蜀。因文字而被構(gòu)陷的陰影在其心間揮之不去。加之疾病時常給他帶來痛感體驗,黃庭堅難免會以防治疾病的思維模式來琢磨貶謫生活的處事方式,在人際交往之中慎言慎行,避禍保身,面臨著巨大的精神壓力與心理恐懼,由此產(chǎn)生了濃厚的杜門情緒。在其詩文中,則凝聚為“謝病杜門”的主題。
他謫居黔州期間,時任瀘州知州的王獻可(字補之)對其多有照拂,兩人書信往來頻繁。紹圣四年(1097)春,王獻可以信求黃庭堅為其作書,黃庭堅作《答王補之書》答之,信中云,“今者不肖得罪簡牘,棄絕明時,萬死投荒,一身吊影,…所以雖聞閣下近在瀘南,而不敢通書”,又云“顧流人罪垢不可洗湔,雖強顏稱述,但污辱先公耳”。黃庭堅自感“不復(fù)齒于士大夫”,因而“不敢通書”,恐“污辱先公耳”。[3]782從此書可見其心存余悸,不想累及友人的罪臣心態(tài)。同年,黃庭堅離黔遷戎,王獻可又作書邀請他住居瀘帥府。經(jīng)歷了宦海風波,又身為待罪之身,與王獻可交往恐怕會給他帶來不好的影響,因而黃庭堅只能謝絕其好意,并借由疾病吐露衷腸。從《答瀘州安撫王補之》可見黃庭堅抱病杜門的無奈之情,信中云:“某憂患之馀,癯瘠未復(fù),須發(fā)半白,學問之氣衰茶。惟是自斷才力,百無所堪,已成鐵人石心,亦無兒女之戀矣?!盵3]790又一書云:“聞體力輕安,須鬢殊未白,此大慶也。某受性早衰,已成一翁,尚能飯食?!盵3]791黃庭堅在回信中自陳形體早衰,須發(fā)半白,身體羸弱,百無所堪,并直言自己困于疾病而無緣會面的境況。從中我們能夠感知其因病身而生發(fā)的敏感與苦悶,亦能體會到其仕途不暢、蹉跎潦倒的因貶謫帶來的壓抑和愁郁。
元符元年(1098),黃庭堅到達戎州后,作《與東川提舉書》云:“某壅敝樸愚,未嘗得望履幕下。重以負罪竄逐,強顏未死,區(qū)區(qū)常慮謫籍之塵垢,點污大斾之光輝,以是久之不敢通名于左右?!盵3]851只言片語間,可見其彷徨失措的情形。又一書云:“某閑居杜門,蓬藋柱宇,鼪鼯同徑,寒灰槁木,不省世事。衰病之跡,萬里投荒,一身吊影,其情可察。頭眩目昏,書札不如禮,伏惟高明仁慈,尚能寬之。”[3]851寥寥數(shù)語,記述了當時的困頓狀貌。再一書云:“某名在不赦之籍,長為明時棄物,胥疏隱約蓬蒿之下,直偷生耳。僅自蓋纏,不可以參謁使車之道左?!盵3]851上述三封書信對仕途困頓的詳盡記述,足見得黃庭堅貶謫蜀中的境況。在最后一封信文末,黃庭堅稱:“言語復(fù)重,蓋老病之常態(tài)?!盵3]851此外,又有《與戎州新太守書》,亦此時所作,用語大同小異,皆體現(xiàn)了他心情的苦悶。將此數(shù)封書簡合而觀之,可見黃庭堅貶謫戎州之后,多次言及其罪臣身份,時常宣稱抱病杜門,將其身染疾病以及仕途坎坷不平的內(nèi)心苦悶和盤托出。這固然與北宋黨爭誘發(fā)了其畏禍心態(tài)有關(guān),但亦與其患病情況不無關(guān)系。
黃庭堅患疾長久難愈,心境已然不佳,再加上被貶瘴之地則心情就更為黯淡。與朋僚往來是人之常情,參與公務(wù)是官位之所需,而黃庭堅在飽經(jīng)疾病折磨后,身體衰耗,白發(fā)垂須,已無心于此。病痛的折磨和仕途的失意相互交織在一起,令他久久不能忘卻釋懷。
莫礪鋒指出:“黃庭堅不是一個有遠大政治抱負和強烈政治主張的人他對新法的異議與抵制,也只是一名正直的封建士大夫從實際出發(fā)所作的適度反應(yīng),并非有意識地介入新舊黨爭?!盵4]對于社會民瘼、國家方針等問題,黃庭堅也曾大膽針砭時弊,剛直不阿。他不停地呼吁“人材包新舊,王度濟寬猛”[3]397,認為“不須要出我門下,實用人材是至公”[3]1068。但是身處貶謫之地,身為戴罪之人,他為了保全自身,為了不禍及他人,則選擇了以疾病為托詞而閑居杜門,三緘其口,足以見得其政治生活的困頓。
(三)詩文作品對生計困頓的書寫
紹圣二年(1095),黃庭堅被貶黔州安置,誥文曰:“左朝奉郎、充集賢校理、管勾亳州明道宮、云騎尉、賜緋魚袋黃庭堅可特責授涪州別駕、黔州安置,勛賜如故。”[5]雖然他貶官后仍保留有封賜和部分俸給的權(quán)利,但他為官清廉,未能攢下錢財,加之貶謫期間開銷巨大,因此經(jīng)濟十分困難。黃庭堅貶謫巴蜀期間,生活條件極其惡劣粗陋,有著切實的生存危機。
初至黔州之時,黃庭堅居住在開元寺摩圍閣中。紹圣二年(1095)秋,為了安頓家人,他開始買地建屋,經(jīng)營衣食?!杜c唐彥道書》云:“到黔中來,得破寺堧地,自經(jīng)營,筑室以居,歲余拮據(jù),乃蔽風雨,又稍葺數(shù)口飽暖之資,買地畦菜,…某既苦腳氣,不便拜趨,因杜門已數(shù)月?!盵3]76由此觀之,黃庭堅在黔州是以借居寺院、買地筑屋等方式來解決居住問題的。在買地畦菜期間,居住條件不佳已令黃庭堅煩悶不樂,而在疾病纏身的情況下仍需要躬耕自營就加深了他生計的困難。而“二年始息肩,以是至今不以書達齋幾”“雖須白面皺,尚能齋粥如曩時”等句,更是把病態(tài)身軀的老弱無力之感及憂愁等人生落寞的失意情緒訴諸筆端。又有《與宜春朱和叔書》一書云其“衰老多病”的生活境況。此間,黃庭堅仍然“粗營數(shù)口衣食,使不至寒饑,買地畦菜”,以至于“已為黔中老農(nóng)耳”[3]75。寥寥數(shù)語,勾勒出了一個帶病躬耕的老農(nóng)形象。
元符元年黃庭堅到達戎州后,先寓居在南寺,后又租賃城南小屋居住,名曰“任運堂”。之后在無等院蓋了一所房子,取名曰“槁木寮”“死灰庵”等。對此,他在《任運堂銘》中解釋道:“或見僦居之小堂名‘任運’,…余曰:騰騰和尚歌云:‘今日任運騰騰,明日騰騰任運。’堂蓋取諸此。余已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但不除鬢發(fā),一無能老比丘,尚不可邪?”[3]889黃庭堅適居蜀地期間薪資微薄,環(huán)境惡劣,疾病纏身。因此,他不免自感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又有《答王定國》一書云:“某衰疾老懶,百事廢忘,不復(fù)堪事矣。于今體氣極寒,所進皆極溫燥藥,生冷不得妄近矣?!盵3]1030可見,簡陋的居住環(huán)境難以滿足遮風避雨的基本需求,使得黃庭堅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其貶謫生活也陷入了貧困的境地。
綜合上述,不難看出,黃庭堅自貶謫巴蜀以來,形體憔悴疲乏,飲食難以為繼,功業(yè)委實難酬。他在這時期的作品中自稱為“槁木”“老農(nóng)”,多次談及其罪籍身份,“槁木”隱喻著身體的衰竭,“老農(nóng)”演繹著生計的艱難,罪籍則寓意著政治的失意。而形體的衰竭,生計的艱難,政治的失意皆和疾病有所關(guān)聯(lián)。這些苦難交織在一起,使得他有時感覺到茍活,因而可以說“困頓”是黃庭堅貶謫巴蜀病中生活的一個關(guān)鍵詞。
二、黃庭堅蜀中作品對疾病生活的超越
貶適蜀地期間,黃庭堅雖然數(shù)度遭遇疾病的困擾,陷入生理、生存與政治等多重困境,但亦能接觸到人生的不同面相,參悟豐富的人生體驗。通過與親友詩書交流、投身于自然、參禪悟道等方式,他完成了精神療愈,從極為窘困的生存境況中解脫出來,實現(xiàn)了生命的安頓,這種對困頓生活的超越從其詩文作品中可以見出。
(一)通過書信、書法等以抒情
中國古代文人遭遇人生困境時,大多會以文字抒發(fā)胸中的塊壘,以此疏解心中的愁悶。對于書寫的力量,美國德克薩斯大學心理系教授詹姆斯·彭尼貝克曾表示,書寫可以改善健康。他認為,“人有一項基本需求,就是向別人表露自己”[6]3,“隱瞞自己的想法、感受和行為,會增加我們罹患大大小小疾病的風險”[6] 2-3。而書信往來無疑是書寫療愈的重要形式之一。在信中,作者能夠傳達真實的自我,宣泄憂思、釋放郁悶,并且書信的往來能夠?qū)崿F(xiàn)情感的雙向交流,有利于舒緩心理壓力,排解心情的苦悶。
紹圣三年(1096),黃庭堅與秦觀均處貶謫逆境,而常有書信互致問候。如《與太虛》云:“屏棄不毛之鄉(xiāng)以御魑魅,耳目昏塞,舊學廢忘,直是黔中一老農(nóng)耳…先達有言‘老去自憐心尚在’者,若庭堅則枯木寒灰,心亦不在矣?!盵3]78雖然全篇未著一個“痛”字,但字里行間透露著黃庭堅貶謫生活的失意、生活的拮據(jù)困難,以及身體病弱無力的愁苦之情。文末又云:“灌園之馀,尚須呻吟,以慰衰疾?!盵3]778可見,心中的失意只有訴諸筆端,方能舒緩苦悶,“以慰衰疾”。
黃庭堅謫居黔州時期,王獻可對其多有照拂。黃庭堅因被貶而失去了“官財”,而王獻可便把其俸祿寄給了黃庭堅。對此,黃庭堅深表感激,他在給王獻可的信中寫到:“滴官寒冷,人皆掉臂而不顧,乃蒙遣使賜書存問,…俸馀為賜甚惠厚,頗助衣食之源。但愧拙于謀生,一失官財,以口腹累人,愧不可言。”[3]790他深感貶適生活的世態(tài)炎涼,又為疾病纏身而生發(fā)出身體發(fā)膚衰老之感,再加上杜門謝客的畏禍心情,此時的生活基調(diào)是比較壓抑的。而王獻可慷慨解囊,可謂是雪中送炭。王的接濟緩解了黃庭堅貶適生活的貧困境況,亦給予了其精神慰藉。因而黃庭堅在信中反復(fù)提及“無緣言面一笑,聊因筆墨,以通傾倒之意”[3]790“無緣言面,臨書增情”[3]791等。通過彼此書信應(yīng)答,黃庭堅得以“通傾倒之意”“臨書增情”,從而排遣貶謫生活的愁苦。
對于黔中的貶謫生活,黃庭堅自言“衰疾老懶,書問不繼”“不復(fù)與公家相關(guān)”。[3]1032在此蕭索枯燥的生活中,他自然珍視與友人的情誼。而疾病的侵擾及貶謫的境遇讓他難以與友人會面,則只能通過書信往來以寄思情。如《答黔州逢興文判官》云:“未緣面會,臨書馳情,千萬珍重。”[3]1031此話道出了他對逢興文判官深摯的思念之情。與此同時,黃庭堅也因胸中之情有所表達而緩解了身心的苦痛。
黃庭堅貶謫巴蜀期間時常抱病杜門,較少參與公事與群體雅集,極易觸發(fā)孤獨、寂寞的情緒。而趙申錫判官對于黃庭堅的罪籍身份毫不介懷,對其照拂有加,幫助他走出生存與精神的困境?!杜c趙申錫判官》云:“衰疾慵惰,乃以杜門守四壁為樂?!庇衷疲骸八ゼ捕砰T,人所厭棄,而公獨惓惓如此,自視缺然,無以至此,未緣瞻近,臨書增懷,千萬珍重?!盵3]1031在寫信的過程中,黃庭堅抒發(fā)了內(nèi)心的苦悶,并獲得了心理治療和精神撫慰,從而感到“殊慰孤陋”。由此數(shù)例書簡不難看出,黃庭堅多次言及自己“無階會集”的現(xiàn)狀,因而只能“臨書增懷”“臨書馳情”,從而“聊因筆墨,以通傾倒之意”,感到“殊慰孤陋”??梢妼懶艑ζ淇鄲炐那榈呐沤庾饔?。
要而論之,黃庭堅適居蜀地期間感受到了友情關(guān)懷與人情溫暖,同在謫居地為官的舊交好友、新知同僚均給予他不少的幫助。這些幫助既有物質(zhì)上的救濟,也有精神上的撫慰。黃庭堅在與他們進行書信往來時,能夠借由書寫來對其因疾病、貶謫而導(dǎo)致的恐懼心理及頹廢、無奈、索寞等情緒進行消化、排解,從而舒緩貶謫生活的苦悶。
此外,謫居蜀地期間,黃庭堅還醉心于書法,并通過作書法來排解內(nèi)心的煩郁。在蜀中,他曾摘句抄寫白居易的《謫居黔南十首》詩、季白的《秋浦歌》等。他還經(jīng)常手書詩詞贈予友人。周必大《跋黃山谷書唐人詩》稱:“昔山谷謫居,多作字以遺蜀人。中興后,凡東南士大夫之為監(jiān)司郡守者,往往有所獲而歸。”[7]謫居黔州時期,黃庭堅就曾書陰真君詩三章贈予王補之之季子,見《書陰真君詩后》,書白居易忠州詩遺王圣徒,見《書樂天忠州詩遺王圣徒》;謫居戎州時期,他曾書韓愈《符讀書城南》詩贈予陳德之,見《書韓退之符讀書城南詩后》,書劉禹錫《浪淘沙》《竹枝歌》《楊柳枝》詞各九首以贈峨眉史慶崇,見《書劉禹錫 〈浪淘沙〉〈竹枝歌gt;lt;楊柳枝〉詞各九首因跋其后》等。由此觀之,黃庭堅常潛心翰墨,寫字作書在其謫居蜀中的活動中占了相當大的比重。而他亦藉由此精進書藝,自洽于翰墨之間。
黃庭堅在蜀中很多時候是以書法寫作來消磨時光的,并由此獲得了精神上的快樂。在評價自己所作草書時,黃庭堅云:“往時作草,殊不稱意,人甚愛之,惟錢穆父(勰)、蘇子瞻(軾)以為筆俗,予心知其然,而不能改。數(shù)年,百憂所集,不復(fù)玩思于筆墨,試以作草,乃能蟬蛻于塵埃之外,然自此人當不愛耳?!盵8]可見,作書能夠幫助黃庭堅遣散內(nèi)心郁結(jié)的情感,進而超脫于塵埃之外??梢哉f,書寫不啻為處窮之良方。
(二)借山川風物以抒懷
除了書寫療愈,黃庭堅謫居蜀地期間還常借江山風物來抒貶謫情懷。人與自然存在著天然的聯(lián)系,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氣候、山川、水土、物產(chǎn)等影響著人的感覺、思緒、情思。自然還有療愈心靈的功能。人們在融入自然的過程中通常能夠靜心養(yǎng)氣,泯滅了利害得失的俗心,從而收獲心靈的自由。黃庭堅曾作《書自作草后》,文中云:“余寓居開元寺之怡傯堂,坐見江山,每于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3] 801可以想見他在大自然面前敏銳的感受力。黔州、戎州雖地處偏遠,然不乏亭臺樓閣之勝,湖光山色之美。山川谿谷,豐草長林,無不是舒心嬉怡之所。在投身自然,親近山水林泉的過程中,他自然能忘卻病痛之苦,排遣遠謫之憂。
試看《與宋子茂書》,文中云:“既不出謁,所與游者亦不多,山花野草,微風動搖,以此終日,衣食所資,隨緣厚薄,更不勞治也?!盵3] 1008元符二年己卯,擱淺于戎州的黃庭堅攜三兩同道,流連山川,游賞紛紅駭綠,自感天地自闊,優(yōu)游歲月,其樂無窮。整封書簡筆墨清麗舒徐,既傳江山之神,又抒自適之情,可以想見其當年醉心于山水之樂而傳諸筆端的神態(tài),彰顯出山水林泉對排解疾病、貧困導(dǎo)致的折磨的巨大療效。
除了山林之美,黃庭堅亦十分關(guān)注蜀地的風土物產(chǎn),茶飲便是其一。蜀地盛產(chǎn)名茶,是茶葉聚集地和出產(chǎn)地之一,黃庭堅經(jīng)??梢云凤嫯?shù)氐拿?。謫居戎州期間,黃庭堅就常常飲茶,其《答人》云:“適碾一種茶,極妙,方點了,遲數(shù)步耳。少頃再令碾,碾得遣上。蓋相亦輒喜飲茶,故茶極費耳?!盵3] 1045可見其對飲茶之喜好。
黃庭堅如此大量飲茶,大概有飲茶能夠治療眼疾的原因。茶飲具有一定的藥用養(yǎng)生價值,可以緩解眼疾的苦痛。其《奉謝劉景文送團茶》即云“鵝溪水練落春雪,粟面一杯增目力”[3]475,如此可見茶飲有明目祛翳之效。黃庭堅在蜀中的眼疾尤為嚴重,而其大量飲茶大抵與此有關(guān)。
黃庭堅在品飲當?shù)孛璧倪^程中不僅緩解了生理病痛,更在飲茶行為中洗盡凡俗,涵養(yǎng)心性。在戎期間,黃庭堅作了《煎茶賦》一文,談及了建溪、雙井、日鑄、羅山等九種名茶,其中就包括了“蒙頂”“納溪梅嶺”“火井”等蜀地名茶。他認為“苦口利病”,茶飲有“破睡之功”,而飲茶亦能帶來精神的愉悅。賦中“不游軒后之華胥,則化莊周之胡蝶”[3]971意即飲茶能使人夢游于華胥國這樣的理想境界,或者化身于莊生蝶夢。在品茗過程之中,黃庭堅以茶寧心,拋卻了俗世的煩憂,紓解了貶謫生活的苦楚。
總而言之,蜀地的山林之美,物產(chǎn)之盛幫助黃庭堅忘卻了仕途的失意、生計的艱難、疾病的侵擾。于山巔水涯之處,他稀釋了人生苦痛,獲得了悠然自得之趣。
(三)治心養(yǎng)性以自遣
受北宋理學思想發(fā)展的影響,他亦服膺于理學,在日常生活中注重參悟求理以踐行其心性觀。其心性哲學以儒為本,吸取了禪宗明心見性的思想。他認為,受“物”所累會導(dǎo)致自我迷失,招致心病。而“無求”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治療心病則需要勘破心念的虛幻,保持心性的本體清凈。這種清凈并非指內(nèi)心的完全靜寂,而是在紛繁萬物中判明是非,達到“俗里光塵合,胸中涇渭分”[3]465的澄靜狀態(tài)。
黃庭堅謫居蜀地期間,心性論在其思想中占據(jù)重要一席。南宋理學家魏了翁在《黃太史文集序》中評價黃庭堅文:“甦狖所嗥,木石之與居,間關(guān)百罹,然自今誦其遺文,則慮澹氣夷,無一毫憔悴隕獲之態(tài),以草木文章發(fā)帝杼機,以花竹和氣驗人安樂,雖百歲之相后,猶使人躍躍興起也?!贝硕卧捀叨荣澷p了黃庭堅的人格與超脫情懷。在返觀諸己、內(nèi)心體悟的過程之中,黃庭堅實現(xiàn)了以無求樂盡萬物,而對心性的回歸亦成為他謫遷時期的應(yīng)對之道。
謫居戎州期間,黃庭堅與蘇軾侄婿王庠(字周彥)相交甚密。他曾作《與王周彥書》云:“某久為病苦,養(yǎng)成疏簡,經(jīng)歲靜坐,性復(fù)神存,為日已深,自有見處。回觀昔日舉動皆非,更視人間,誠為可笑?!庇衷疲骸扒姨斓厝f物之美,……而人之妄勝也,妄滅則真存,存而后知其不足有也。經(jīng)所載,皆有圣人修行之說,而世所不察,專以富貴為樂,則人亦止此而已矣。”[3] 881疾病給予了黃庭堅觀看自身的機會。在“經(jīng)歲靜坐”中,他洞察了尊榮富樂之妄,闡發(fā)了人生之意義在于去妄守真,摒除私欲,隨處安樂。在貶適期間,他以明心見性的禪修手段來保持心體的寂靜清明,并以此進行自我療救,不顧外界紛擾,不以富貴為樂,尋得了生命的安頓之法。
謫居戎州期間,黃庭堅常與黃斌老唱和。黃斌老仕途經(jīng)歷與黃庭堅相類,皆蹇滯不暢。為了排解苦悶,他們常借禪宗的力量來治療形疾與心病,二人的唱和詩常常透露出以禪悟治病的思想。元符二年(1099),黃斌老作詩贈予黃庭堅,黃庭堅作《次韻答斌老病起獨游東園二首》詩以酬答。其一首聯(lián)云:“萬事同一機,多慮乃禪病”。[3]862黃庭堅認為,內(nèi)心情緒的波動會招致疾病,而內(nèi)心安寧,疾病也就無處為害。轉(zhuǎn)念間,他又覺自身尚存嗔喜之心,思慮紛擾,故而觀蓮以修心,感嘆道“蓮花生淤泥,可見嗔喜性”。[3]862“蓮花生淤泥”對應(yīng)了佛教中的“離垢清凈”,他借詠荷花體悟自性,表達了其對身處塵世而內(nèi)心澄凈、對現(xiàn)實明辨是非的道德品質(zhì)的贊美之情。尾聯(lián)“小立近幽香,心與晚色靜”[3]862句,則傳達出他在心靈深處求得恬靜的心態(tài)。夜幕將至,薄暮冥冥,在一片芳菲馥郁中,黃庭堅自覺心與蓮花同歸于清凈,表現(xiàn)出一種自我超脫的審美情調(diào)。其二則寫黃庭堅觸景娛懷,深得物外之趣。在觀化外物的過程中,他以“釋氏”的齊物論調(diào)節(jié)了肉身之病痛,排遣了處窮憂生之情,感受到生命的豁朗與欣悅。
又如《又答斌老病愈遣悶二首》,此詩為黃庭堅病中所作,亦極富禪悟。其一寫他病起游賞。他目及眼前竹影清風、鳶飛魚躍,感到萬物皆悠游自在,不禁感嘆“百痾從中來,悟罷本非病”[3]862。此句詩是謂疾病源于內(nèi)心攀緣外境而生的妄念,而萬慮盡消,一念不起,則是醫(yī)療百病的不二法門。在觀物之時,蓮花亦成為了其悟道的憑借。而“紅妝倚翠蓋,不點禪心靜”[3] 862句則突出了禪意,意即雖有紅妝之艷,華蓋之美,也點染自己的禪心。黃庭堅藉由蓮花點化禪心,在塵世中養(yǎng)心治性,因而大徹大悟,不再糾結(jié)生理意義上的病痛以及貶謫生活的困苦,收獲了恬然自得的人生體驗。其二則表達了黃庭堅心境與禪境相融的狀態(tài),亦展現(xiàn)了其與自然同樂的胸襟。病后新愈,他觀賞花木扶疏,鳥飛魚躍,感到心情寬和。在感性的審美中,他領(lǐng)悟到了禪意?!耙粨]四百病,智刃有馀地”[3]862句即表達了他讓心保持無礙和清凈的狀態(tài)。《注維摩詰所說經(jīng)》云:“是身為災(zāi),百一病惱”[9]360,僧肇注:“一大增損,則百一病生。四大增損,則四百四病,同時俱作”[9]34。佛家認為人的身體由“地、水、火、風”四大組成,因而無常,不實,受苦,只有大徹大悟之后才能四大調(diào)和,蠲除病害。黃庭堅正是在觀化外物之時得以悟道,從而駕馭了心中的悲情,戰(zhàn)勝了身體的疾病,實踐了對苦難的消解與超越。
要而論之,于巴蜀的貶謫生活固然艱辛,但在諸多友朋的陪伴與開導(dǎo)下,黃庭堅開悟成佛,于“塵境”之中融入“禪境”,在“道即是心”的生命安頓中調(diào)節(jié)病痛,排遣悲情,從疾病纏身、生計困難、政治失意的陰霾中走出,實現(xiàn)了對困頓貶謫生活的自我超越。
三、余論
黃庭堅有取于儒家學說者,并溝通老莊佛禪,確立了“內(nèi)剛外和”的處事哲學?!皠偂笔且环N不為外物所動、潔身自好的道德境界?!昂汀眲t是應(yīng)天承運、與世沉浮的生活狀態(tài)。這是一種退守自保、韜晦守柔的生存策略,具體表現(xiàn)為在憂患中追求至真至善的道德化人格,在對苦難的承受和超越中追求心靈的自由。這種超越亦如尚永亮在《從執(zhí)著到超越》中所言,“主要表現(xiàn)為對人生價值和意義的全面反思,對是非榮辱和狹隘小我的淡漠遺忘,對人世苦難的自覺承受,并在承受中超越苦難,達到了一種高雅脫俗、物我同一的自由境界”[10]。謫居蜀地期間,黃庭堅正是以這種“內(nèi)剛外和”的處世哲學來面對生活。故而當面對生理病痛、生計艱難、仕途失意的生命困頓之時,他能夠通過書寫慰藉、山水釋懷、破除心魔等方式來抵御不良欲念的誘惑,從而克服謫居生活的苦楚,不再形同槁木、心如死灰,呈現(xiàn)出對貶謫困境的順適與超脫。
通過研讀黃庭堅在蜀地的病中創(chuàng)作,我們可以尋繹其仕宦生活的境況。當仕途順暢之時,他積極參與政事,關(guān)心禮樂社會與世道人心。謫居期間,他亦不輕言隱退,在復(fù)雜的政治環(huán)境中明辨是非,追求心靈的自由與道德人格的完善。此間,他所表現(xiàn)出的追求精神的圓滿與自足正體現(xiàn)了宋型文化的內(nèi)核。對于“宋型文化”,學人劉方有言:“宋型文化作為一種文化類型,是由內(nèi)核一—制度一物質(zhì)三層文化建構(gòu)的產(chǎn)物。以追求內(nèi)圣、精神的圓滿自足為目標的宋學,構(gòu)成了宋型文化的基本內(nèi)核的重要方面。”[]因而可以說,黃庭堅對困苦貶謫生活的自我超越體現(xiàn)了宋人的曠達襟懷和獨特的理性思考,展示了北宋理學思想發(fā)展以及黨爭背景下正直文人士大夫的自適自洽之路徑;而其心性哲學在精神生活與現(xiàn)實世界的同構(gòu)性實踐,亦充實了宋型文化的內(nèi)涵,彰顯了宋型文化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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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ng Tingjian's Writing and Transcendence on the Life of Illness and Hardship from His Works Written in Shu
GUO Chun-lin,QIN Yan-li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Guangxi University,Nanning,Guangxi,530004)
Abstract:Huang Tingjian had a difcult official career and was once demoted to the land of Bashu.In Qianzhou and Rongzhou,he suffered from illnessseveral times,feeling physically impotent and lethargic.Heoften farmed inspiteofhisillness andreceived novisitors,falling into themultipledilemmas of physiology,survival and politics,which were reflected in hispoetic works.Through the communication of poems and correspondences with relatives and friends,devoting himself to nature,participating in meditation and enlightenment,Huang Tingjian completed spiritual healing,extricated himself from the extremely embarrassing living situation,and realized the settlement of life.His transcendence of the impoverished and relegated life has shown the development of neo-Confucianism in theNorthern Song Dynastyand the self-consistent path of upright literati and scholar-oficials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party strife,and demonstrated the charm of Song-style culture.
Keywords:Huang Tingjian;illness;Bashu;hardship;transcendence
責任編輯 溫優(yōu)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