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趙匡胤發(fā)動陳橋兵變,受部曲擁戴而黃袍加身的時候,南唐李煜正在秦淮河畔的吳王府吟哦“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享受著花前月下的美好。然而短短十余年后,宋師南下,征南唐,克金陵,作為后主的他不得不肉袒出降,迤邐北上,淪為宋王朝的階下囚。李煜被俘三年而歿,“林花謝了春紅”一樣無聲無息。不過,政無聲,文有聲,那些“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千古哀音,“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不期然使他成了婉約詞的開山祖,不僅發(fā)了“宋詞”的先聲,也留下了綿延不絕的余緒。晏殊、歐陽修、柳永甚至辛棄疾、李清照等,皆從他身上受過滋養(yǎng),可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宋朝的文人大都亦官亦文,這是宋朝重科舉、重進士、重文人的結(jié)果。宋太祖有感于前朝藩鎮(zhèn)權(quán)柄太重,君弱臣強,武人專政的弊害,通過“稍奪其權(quán),制其錢谷,收其精兵”三管齊下,削弱藩鎮(zhèn),限制武人,以此根治痼疾,消弭禍患。同時大興科舉,選拔文人,在地方一律以文官主政,中央則自翰林至宰執(zhí),幾乎全部科第出身,開創(chuàng)了一個文治的局面。時移世易,漸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祖制,施行如國策。
宋朝皇帝無不重文。太祖定策,太宗繼之。真宗御筆親作《勸學篇》:“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有女顏如玉。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jīng)勤向窗前讀?!比首趷鄄牛煜聼o二;仁宗得才,天下無二。人言“宋之英主,無出仁宗”,贊的就是他唯才是舉。終宋之世,文人不論血統(tǒng)、不論門第、不論出身,只要你有足夠的聰敏和勤奮,就能扶搖直上。制度與宣傳的雙向發(fā)力,鼓動著無數(shù)富貴抑或貧寒的子弟埋頭苦讀,皓首窮經(jīng),人才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呈現(xiàn)出“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之奇觀。
宋朝文人多姿多彩??軠矢矣谌问?,張詠讜言直聲。晏殊寬簡閑雅,歐陽修鯁切激進。司馬光節(jié)儉,文彥博大度。范仲淹心憂天下,王安石不畏浮云。石延年好酒如命,直把美酒喝出千種花樣。秦少游艷遇連連,每一次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柳永命蹇,以市井為家,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宋祁幸運,繁臺街上有奇遇,填詞抱得美人歸。
宋朝文人互愛互幫。錢惟演好諛,通過攀附自抬身價,為同僚所鄙薄,但他對那些文章錦繡的后生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關(guān)愛,把一個洛陽留守府打造成了群星閃耀的“梁園”。張方平與歐陽修政見不同,在“慶歷新政”中各有站隊,彼此抵牾,但并不妨礙歐陽修在接到張方平的推薦信后,對他介紹的蘇洵刮目相看,驚呼“后來文章當在此”,廣為延譽。蘇軾與王安石在政治上殊途陌路,依然不影響蘇軾對王安石文品與人品的敬重,他在代哲宗起草《王安石贈太傅制》中評價王安石“名高一時,學貫千載”,這是何等崇高的敬意,其文采之優(yōu)美、評價之公允、胸懷之大度,足為萬世師表。這些豐神俊逸的文人們,或為師生,或為良朋,或為盟友,或為宿敵,無論立場如何,關(guān)系如何,皆能以學問相師,以道義相尚。
相對于北宋文人的昂揚高蹈、激情四射,南宋文人展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故國之思、亡國之恨,那悲愴的低吟或怒吼,每每讓人潸然淚下。這大抵是一種背井離鄉(xiāng)的愁緒和故土難復(fù)的痛苦。靖康之變后,南宋始終沒有另建國都,所謂臨安,臨時安頓而已。在南宋君臣心里,真正的國都一直是汴京開封,打回汴京也一直是他們的終極理想,“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堪稱南宋文人士大夫共同吟唱的心靈和聲。
岳飛的怒發(fā)沖冠、陸游的鐵馬冰河、李清照的人杰鬼雄、辛棄疾的沙場點兵,都是這種悲憤郁積于中而發(fā)之于外的表現(xiàn)。他們是漂泊者,亦是行吟者,是逃亡者,亦是反抗者。他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們舍生忘死,氣貫長虹。然而正是因為他們,南宋才沒有在領(lǐng)土如“雨打風吹去”喪失的同時,將最后一點骨氣喪盡。
(晏建懷:《宋朝文人的朋友圈》,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