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
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杏花村。
每逢清明,這首廣為流傳的佳作便會浮現(xiàn)在人們的腦海。其清新的筆調(diào)中流動著深婉的惆悵,淡淡的憂傷中又飽含著勃勃的生機,形象地概括了中華民族賦予清明時節(jié)的微妙而復(fù)雜的意蘊。
清明是美好的自然節(jié)氣,淑氣清和,風光明麗;清明是感傷的人文節(jié)日,寒食清明相連,感情寄寓綿長;清明更是烙印在中國人心中的文化胎記,無論身處北國江南,一縷別樣的情愫總會曼衍在細雨蒙蒙中,匯入蜿蜒流淌的詩情長河。
作為自然節(jié)氣的清明,在古代詩人心中是美好的。唐代韋應(yīng)物的《寒食》說:清明寒食好,春園百卉開;宋代程顥的《郊行即事》說:況是清明好天氣,不妨游衍莫忘歸。明代才子文徵明有一首《梨花山鷓》,描繪了奕奕梨花的明艷生輝,也記錄了山鷓鴣啼叫不歇的歡快節(jié)奏,并特別強調(diào),因時近清明,春色綻放到了頂峰——十分春色近清明。
清明到了,唐玄宗李隆基召集群臣到哥哥寧王李憲府中山池間宴飲,觥籌交錯之際布置了賦詩作業(yè)——以“飛”字為韻創(chuàng)作五言詩。宰相張說是政壇文壇的雙料大手筆,寫下了《清明日詔宴寧王山池賦得飛字》:今日清明宴,佳境惜芳菲。搖揚花雜下,嬌囀鶯亂飛……承恩如改火,春去春來歸。此詩清麗典雅,描摹清明時節(jié)草長鶯飛的美景,叩謝天子的皇恩浩蕩,應(yīng)景又切題。
李正封的《洛陽清明日雨霽》則展現(xiàn)了唐代洛陽城里的士民在清明日出城踏青的熱鬧場面:曉日清明天,夜來嵩少雨。千門尚煙火,九陌無塵土。酒綠河橋春,漏閑宮殿午。游人戀芳草,半犯嚴城鼓。最有趣的是詩的尾聯(lián),城里人在城外游興太濃,陶醉在大自然中,忘記洛陽城還有宵禁!待游罷歸來,有半數(shù)人錯過了宵禁的暮鼓,想必官吏也理解清明日的特殊性,可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給晚歸者開了城門。
清明也是女子盡情放飛青春的好時節(jié)。她們采鮮花、蕩秋千、斗青草,無拘無束,詩意飛揚。宋代晏殊《破陣子·春景》就形象地展示了這樣的清明女子圖鑒: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
巧笑東鄰女伴,采桑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
這首詞以女子口吻而作,上闕繪景,下闕寫人。燕歸來,梨花落,碧苔生,飛絮揚,黃鸝聲中,清明到了。女主人公在采桑路上邂逅鄰家小伙伴,開心地玩起了斗草游戲。奇怪,今天這斗草游戲怎么贏了一把又一把?哦,想起來了,自己昨晚做了美妙的夢,說是新春會有好兆頭,原來這好兆頭已經(jīng)在斗草游戲中應(yīng)驗了!
作為民俗節(jié)日的清明,其內(nèi)涵則是復(fù)雜的。古代朝廷將民間寒食清明連過的風俗合法化并法定放假。寒食日,家家戶戶禁炊煙、吃寒食;寒食罷,清明至,大家用新火點亮蠟燭、點燃爐灶,開啟新篇。同時,人們紛紛為祖先掃墓上墳,祭祖追遠,無法返鄉(xiāng)者則以詩文和春酒寄寓思鄉(xiāng)的情懷。唐代權(quán)德輿在《清明日次弋陽》中道:自嘆清明在遠鄉(xiāng),桐花覆水葛溪長;宋代高翥的《清明日對酒》說:南北山頭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
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蘇軾在黃州經(jīng)歷了第三次寒食清明節(jié)。此前,他結(jié)束烏臺詩案的兇險夢魘,死里逃生,于元豐三年二月到達黃州,開啟貶謫歲月。
驚魂初定,他生活貧寒,心情孤苦,雖在城外開墾了東坡,種地以自給,也營造了雪堂,吟詠以自解,但內(nèi)心陰影依然巨大。所以,元豐五年的寒食,他在詩中描寫了凄風冷雨、破灶濕葦?shù)男了峥喑途T九重深而不得返朝、墳?zāi)谷f里遠而無法歸掃的困頓無奈,充滿晦暗色調(diào)。可次日清明,州守徐大受為其派分新火,蘇軾的心境似乎一下被點亮了。他寫下《徐使君分新火》:臨皋亭中一危坐,三見清明改新火。溝中枯木應(yīng)笑人,鉆斫不燃誰似我。黃州使君憐久病,分我五更紅一朵。從來破釜躍江魚,只有清詩嘲飯顆。起攜蠟炬繞空屋,欲事烹煎無一可。為公分作無盡燈,照破十方昏暗鎖。
蘇軾自嘲道:我就像被廢棄溝渠中無法燃燒的枯木,一無是處。黃州太守徐大受體恤我久病于此,派人為我送來新火。我這身板早已瘦得像李白在飯顆山詩中戲謔的杜甫一般,那就借著新火搞點吃的吧,結(jié)果就著燭光在空屋子里找呀找,根本找不到下鍋的米。最后,他筆鋒一轉(zhuǎn):腹中饑餓、身體清瘦都沒關(guān)系,只要我心明眼亮就不怕。我要將徐使君贈我的新火化作數(shù)不盡的明燈,把世界照得澄澈明媚。
這把清明的新火引發(fā)了蘇軾文學創(chuàng)作的燎原之勢,其曠達情懷飆升至人生第一個頂峰,璀璨奪目的篇章噴涌而出。兩天后,他寫下《定風波》,高揚著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瀟灑態(tài)度;四個月后,他寫下《赤壁賦》,發(fā)出了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的超然感喟;又寫下《念奴嬌·赤壁懷古》,表達出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的豪邁情懷……
在詩詞的長河中,清明早已化作中國文人記憶深處的DNA。無論身處何方,每當清明來臨,士大夫文人心中總會有感慨,筆下必然流淌出詩句。
金元時期的政治家、文學家耶律楚材受成吉思汗征召,隨蒙古大軍西征中亞花剌子模,在攻破其新都撒馬爾罕后,受命留駐當?shù)財?shù)年。他自幼接受嚴格的儒家經(jīng)學教育并深諳中原傳統(tǒng)文化,在《庚辰西域清明》中感慨,自己這樣一位遠客來到西域邊城,恰逢清明時節(jié),不覺臨風生情:清明時節(jié)過邊城,遠客臨風幾許情。他又寫道,西域的葡萄美酒瑪瑙杯令人沉醉也令人愁腸百結(jié),不由得懷念遠方故園深院中的情景:蒲萄酒熟愁腸亂,瑪瑙杯寒醉眼明。遙想故園今好在,梨花深院鷓鴣聲。
恰在這段時間,全真教道士長春真人丘處機也受成吉思汗邀約與其會面。他勸諫成吉思汗要去暴止殺、保民愛民,影響了成吉思汗的立國治國方略。因此,耶律楚材與丘處機在撒馬爾罕多有往來并留下唱和詩文。
根據(jù)《長春真人西游記》所載,1222年農(nóng)歷二月二日是春分,丘處機應(yīng)邀與諸公出游郭西。當日天朗氣清,眾人游賞于池臺園圃,列坐青草叢中,飲葡萄美酒,談老莊玄學,恍如當年的蘭亭雅集。歸來后,丘處機作詩《二月二日司天臺判李公輩邀游郭西歸作》,其中寫道:雨霽雪山遙慘澹,春分河府近清明。河府,即撒馬爾罕。丘處機在雪山下的撒馬爾罕,正當春分,就已掐指計算清明的時間了。在詩的最后,他表達了對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的生活的向往——高吟歸去待升平。
耶律楚材讀罷此詩,用丘處機的原韻和了十首,題作《壬午西域河中游春十首》,第十首最后一句是:謳歌鼓腹慶升平。和丘處機一樣,他也在借清明詩歌表達對和平幸福生活的期待與愿景。
(作者單位:海南大學人文學院)
編輯 蘇睿 / 美編 苑立榮 / 編審 許陳靜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池上碧苔三四點,
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
巧笑東鄰女伴,采桑徑里逢迎。
疑怪昨宵春夢好,
元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