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王遜：打撈那位“片紙無存”的美術史大家

王遜去世的時候，王涵剛剛滿月，這對叔侄一面也沒有見過。許多年后，王涵是從黃永玉的回憶里知道了那個最后的時刻：罹患肺氣腫的王遜在送往醫(yī)院的途中就咽了氣，雖然那條路只有不到兩千米。

那是1969年3月21日，一個不平靜年頭里平常的日子。故去的王遜就此成了塵封起來的禁忌，很長一段時間，王涵都不曉得自己有這么一位大伯，家里人不會提起他，更沒有留下任何屬于他的痕跡。直到10歲那年，一份訃告寄來——中央美院要給王遜補開追悼會，王涵才第一次認識了這個名字。

再見到這個名字是又過了幾年以后。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美學流行一時，熱潮之下，王遜重新被念及：他的文字零星地回到了書頁里，穿越過時空的觀點與理論依然閃爍著卓越的光芒。王涵發(fā)現(xiàn)，大伯原來在美術史研究領域竟是一個奪目的存在。

1987年，王涵考入了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開始有意搜集更多有關王遜的資料。起初，這只是他在老師曹利華的指點下為畢業(yè)論文所作的準備，但隨著掌握的信息越來越多，他逐漸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座無比珍貴的富礦。于是，還原出一個接近真實的王遜變成了漫長的努力，一做就做了三十多年。

“這個事好像是一種使命似的，冥冥當中不是我想干，而是我此生就是來干這個的?！蓖鹾瓕Α吨袊侣勚芸氛f。

遺著

在歷史的碎片中尋找王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離世之前，家里的所有東西就被拉走了，一張紙片都沒放過；平反以后，有一部分還了回來，家屬把其中的藏書和手稿捐給了中央美院，手稿據(jù)說有兩麻袋那么多，沒承想后來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飛了。常言道雁過留聲，王遜的身后卻什么也沒留下。

加上王遜有一個習慣，他的很多作品都不寫名字，非署不可的時候也經(jīng)常用筆名代替，更平添了爬梳的難度?！鞍ㄎ业钠渌?、我父親，他們都有這個特點。他們覺得知識分子不應該追求名利。”王涵說。

因此對于自己這些年的鉤沉，王涵覺得用“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這句話來描述再貼切不過了。他經(jīng)常在圖書館、檔案室、舊書店里一待就是一天，一期一期翻檢可能發(fā)表過王遜文字的老報紙、老雜志，故紙堆里落滿了灰塵，兩只手永遠都是黑的。在這個過程中，尤其艱難的是那本《中國美術史》。

其實說起來，這本來是王涵最早接觸到的一部王遜專著。1985年，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過薄松年、陳少豐整理的版本，當時的琉璃廠中國書店擺了一整個櫥窗，給王涵帶來過不小的震撼。

1953年，王遜受命召開“中國美術史教材編寫研討會”，其間拿出了一本《中國美術史簡論提綱》（以下簡稱《提綱》）供與會者討論。從1946年起，他就陸續(xù)在南開、清華、北大開設過“中國美術史”課程，在美術史研究上已有了成熟的思路和獨到的見解。1950年，他應徐悲鴻之邀到新成立的中央美院兼職授課時，便開始了撰寫自己的講義。這份約5萬字的《提綱》即在此基礎上形成的，他在其中有意識地將考古發(fā)現(xiàn)、作品分析等維度和方法融入進來，朝向現(xiàn)代意義上的美術史邁出了一大步。

之后幾年，王遜又將《提綱》擴展為專著，經(jīng)過屢次打磨，于1956年發(fā)展出了31萬字的《中國美術史講義》（以下簡稱《講義》）。然而一場風暴隨之而來，王遜猝不及防地卷入其中?！吨v義》還差明清建筑及工藝兩節(jié)沒有完成，他卻只能委身在圖書館里做編目。盡管如此，《講義》還是借由手抄、翻印的方式流傳開來，影響深遠，就連常書鴻這樣的藝術大家都常常翻閱于案頭。

薄松年、陳少豐二人付梓的那一版，也是據(jù)此整理、補寫的。不過隨著搜集的不斷深入，王涵發(fā)現(xiàn)原來1960年以后，王遜再次投入了極大精力重新撰述《講義》，至少調(diào)整過七八次?！八冀K保持著引領這門學科的方向，新材料、新方法的出現(xiàn)，他都會加進去?！逼渲星貪h以降的部分，王遜做了大量修訂，秦漢之前的內(nèi)容更是進行了根本性的改寫，將考古領域的最新成果盡皆結合，填補了美術史著作一直以來模糊不清、語焉不詳?shù)目瞻住?/p>

只是，此時的王遜僅能以“資料員”的身份隱匿在這些辛勤的背后。王涵花費了很多年時間，才從各種散落的印本、手稿中辨認拼合出一份趨于完整的書稿，終于以《中國美術史稿》的名字交付出來。這是王遜人生最后的遺作，也是王涵傾注心力最多的一部。

《中國美術史稿》面市的時候，王涵53歲，正是當初王遜辭世的年紀。算上早先的五卷本《王遜文集》，王涵用半生努力輯佚出總共約300萬字的王遜作品，雖然不排除依然存在尚未窮盡的可能，但大抵可以畫下一個句號了：“我用我們兩代人的時間把他的東西出齊了，我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不過，王涵的心中還有一個終極目標，就像王遜“這輩子所有努力就是為了寫《中國美術史》”一樣。他想寫一部《王遜傳》，800多頁的大部頭：“他特別適合拍成一個電影，這個人物特別具有張力，有戲劇性?！痹谶@個意義上，對于王遜的發(fā)掘并沒有結束，甚至還遠遠沒有開始。

往事

1915年6月5日，北洋的大總統(tǒng)府里傳出了一聲嬰兒的啼哭，一個男孩呱呱墜地。

男孩的祖父王丕煦此時身在四川，整頓當?shù)氐慕鹑谥刃?。他是光緒年間的進士，曾參與過“公車上書”，后留學日本加入了同盟會，辛亥以后被孫中山任命為山東的民政長。袁世凱上任將他的兩個兒子接到自己身邊，以之為質，其中一個便是男孩的父親。得知長孫的出世，王丕煦以漢代文學家揚雄《劇秦美新》中的詞句“抱其書而遠遜”為其取名“王遜”，既表明自己不愿與袁為伍的心志，也寄予后人謙虛求知的期許。

男孩逐漸長成少年。身處于風云激蕩的年代，王遜的成長無可避免地經(jīng)受著啟蒙與救亡的雙重洗禮。高中時，他就與同學藍鐵年、陳忠經(jīng)、齊良驥等創(chuàng)辦了地下讀書會，擁抱新文化、新思想，其中的很多人后來都走上了革命之路。1933年，他考入清華大學，又積極參與到“一二·九”運動中，不僅加入了一些進步組織，還投身于左翼文學的潮流。

1936年，他在《清華周刊》上發(fā)表過一篇隨筆，借書寫植物表達了對獨立與自由的看重。這一初現(xiàn)雛形的價值觀，在日后的歲月里貫穿了他的終生?！八蟹浅怨痰囊幻?，雖然表面上很和善，溫良恭儉的那么一種性格，但內(nèi)核非常強大，所以每每走到歷史關頭總有自己的選擇，而且對于榮辱，置之度外。”王涵說。

而差不多在這同時，王遜也找到了志業(yè)的方向。彼時的學制，大一是通識教育，大二才分專業(yè)，王遜原本打算學建筑，但在聞一多、林庚的鼓勵下最終選擇了國文系。不久，從歐洲游學歸來的鄧以蟄在清華開課，極大地吸引了王遜，于是他又轉入哲學系，專攻美學和美術史。

鄧以蟄給予了這個學生悉心的指導，也帶著他走進了許多北平文人的“客廳”。在那里，王遜與梁思成、林徽因、朱光潛等相識。特別是一位湘西的年輕人，就此與王遜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在未來人生最為暗淡的時刻彼此互為安慰——他，就是沈從文。

“七七事變”后，清華南遷，先到長沙和衡陽，后落腳昆明，與北大和南開組成了西南聯(lián)大。一路上，有些人離開了，懷著一腔熱血投筆從戎，王遜則選擇留下，他已經(jīng)完全確認了自己的人生追求：修學儲能，以文化重建家國。1939年，他成為西南聯(lián)大的第一批研究生，跟隨馮友蘭、金岳霖、湯用彤繼續(xù)鉆研六朝時期的書論、畫論。在后來的畢業(yè)論文中，他有意識地剔除古代畫論中形而上學的成分，嘗試采用現(xiàn)代方法對傳統(tǒng)畫學做科學闡釋。王涵認為，“這篇論文可以看作是他研究中國美術史和美學思想史，有意識地建構美術史科學體系的起始”。

1941年起，王遜先后任教于云南大學和西南聯(lián)大，講授形式邏輯、哲學概論、倫理學等課程，同時繼續(xù)進行美術史研究。他還開始將關注視角延伸至了民間美術和工藝美術，在昆明一帶考察石刻、造像，與沈從文交流西南特色的織物、漆器……

新中國成立后，王遜的才華有了許多新的舞臺，之前幾年在云南的探索，一定程度上也成為此時的給養(yǎng)。他參與了景泰藍改造、建國瓷設計及清華文物館的創(chuàng)立，并配合鄭振鐸籌辦了新中國第一次全國工藝美術展覽。尤其重大的是，他與林徽因、莫宗江、梁思成等清華同仁一起進行了國徽的設計，并在提交方案初稿時全權執(zhí)筆設計說明。而很快，他還將迎來至為重要的另一項工作。

從民國初年，美術史就成為現(xiàn)代教育及學術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卻始終沒有建立起獨立的學科地位，直到1957年——那一年，中央美院正式成立了美術史系。整個建系過程中，王遜發(fā)揮了無可取代的作用，他先是作為籌備委員會主任主持了課程設置、師資選配、教材準備等工作，又作為首任系主任招收了第一屆本科生入學。時任院長江豐后來評價，稱他在中國美術史的學科史上，“發(fā)軔之功，誠不可沒”。

這是王遜人生的高峰時刻，也是際遇意義上最后的輝煌。王遜一生“抱書”，卻無法從驚濤駭浪的世事中“遠遜”而去。

線索

在王涵看來，王遜起落沉浮的命運映鑒著一個時代的變遷軌跡，其學術思路和實踐的背后也代表了一代知識分子的理想追求。但所有這些都由于種種原因而被遺忘殆盡，它連同許多的集體失憶一起，構成了某種面向歷史的缺席。因此，用一部傳記來展現(xiàn)一個完整的王遜就更加有所必要。

而且憑借自己掌握的資料，王涵覺得，這是一部可以寫出文學味道的傳記。甚至他連開篇的故事都已經(jīng)想好了：“我想從1949年初寫起，他拎著一袋白面回到北平。當時北平還沒解放，天津已經(jīng)解放了，軍管會給南開大學的教工每人發(fā)了一袋白面，他作為家里的大哥、大伯就把白面送回來了，這樣家里人能吃頓餃子。”

然而就在他剛剛完成《中國美術史稿》的整理之際，意外發(fā)生了。由于常年用眼過度，他的左眼突然出血，到醫(yī)院后確診為晶體滑脫：“大夫說，這個東西碰到視神經(jīng)就會失明，碰到血管則可能引發(fā)顱內(nèi)出血，要命的。”雖然經(jīng)歷了兩次手術，左眼逐漸恢復了一些，但緊接著右眼又出現(xiàn)問題。這一下他意識到，那本傳記自己很可能無力動筆了。

于是從2022年開始，他與中央美院的青年學者段牛斗、王瑀合作，用一年多的時間進行訪談，將原本打算書寫的內(nèi)容以口述形式變成文字。隨后他又花了半年多的精力，把整理好的問答稿改寫成敘述體。書稿最終在去年成型，并于今年年初出版。

王涵給這本書取名為《上水船》，既喻指王遜一生逆流而上的執(zhí)著和艱辛，也表達自己在這位大伯、前輩面前的力有不逮：“這樣的大學者，說句實話，以我的能力只能做一個導游式的介紹。”為此，他在書中的每一章都添加了大量注釋，加起來總共800多條，希望能給后來者留下一些繼續(xù)探尋的線索。

曾經(jīng)的許多年里，在打撈王遜這件事上，王涵都是孤軍奮戰(zhàn)：“一個是孤獨，而且還要面對不少壓力和阻力。再有一個就是，你守著這些好東西特別想跟別人分享，別人卻不理解，會很落寞?！泵慨斶@時，他總能想起王國維引用的那句晏殊詞：“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p>

幸而如今，他發(fā)覺自己的堅持到底沒有成為徒勞。許多年輕學人正在向王遜投來關注的目光，而隨著《上水船》面市，更多美術學界之外的公眾也開始認識王遜——就在今年2月，一場紀念王遜誕辰110周年的展覽在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開幕，參觀人數(shù)屢次達到了預約上限。

不過，有時候王涵還是會有點遲疑：“我總在想他會怎么想我做的這些事，高興還是不高興。因為他不是一個宣傳自己的人，我在說他的時候，常常有一種羞恥感。包括寫《上水船》這本書，我是先從內(nèi)心里征求了他的諒解。”他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是不是有悖于王遜的本愿——1937年，王遜發(fā)表了他的第一篇美術史論文《玉在中國文化上的價值》，不僅提出“一切藝術趨向美玉”的論斷，也談到了玉所承載的一種道德理想。在王涵心中，王遜也始終是一塊無瑕又清高的玉，溫潤、單純，美好而不事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