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杜甫于至德二載元日所作“近聞韋氏妹”一詩,其題目、詩中人物、地名及創(chuàng)作主旨均有歧說。通過梳理相關(guān)文獻可知:第一,該詩題作“元日”更合情理;第二,詩中“郎伯”指杜甫韋氏妹之夫兄,或為時任荊州長史之韋元甫;第三,韋氏妹所在“漢鐘離”即唐濠州鐘離縣,而非代指唐江州,舊注無誤;第四,“郢路”一詞在唐詩中具有明確的地理指向,此詩中當指“郎伯”鎮(zhèn)守的荊楚一帶;第五,“京華舊國移”一句,當是杜甫對長安失陷、君儲逃亡導致國都舊貌移易這一歷史事實的總體概括。全詩因家事而感國事,骨肉離合之情與家國興衰之感相交織,體現(xiàn)了杜甫異質(zhì)同構(gòu)的詩史思維。
〔關(guān)鍵詞〕杜甫 韋氏妹 郎伯 漢鐘離
天寶十五載(756)七月,唐肅宗于靈武登基,改年號為至德。至德元載十月,肅宗南下彭原,并于次年元日在彭原接受朝賀。此時,杜甫困居長安,寫下“近聞韋氏妹,迎在漢鐘離。郎伯殊方鎮(zhèn),京華舊國移。秦城回北斗,郢樹發(fā)南枝。不見朝正使,啼痕滿面垂”①一詩。對于此詩中的人物、地名及其創(chuàng)作主旨,主流說法不誤,但近年有學者考證闡釋并提出新說。筆者試在前輩學者的基礎(chǔ)上對此詩涉及的問題再作討論。
一、《元日》還是《元日寄韋氏妹》?
關(guān)于至德二載(757)元日杜甫所作“近聞韋氏妹”一詩的題目,歷代文獻中有兩種記載:一作《元日》,一作《元日寄韋氏妹》②。
謝思煒《杜甫集校注》與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均錄此詩題目為《元日》,后者“校記”云:“題目,錢鈔本、宋百家本同,余本并作《元日寄韋氏妹》。”①按《杜工部集》(《續(xù)古逸叢書》影宋本配毛氏汲古閣本)卷九,錄此詩題目為《元日》,題下無注。托名王十朋之《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題作《元日》,題下注云:“洙曰:寄韋氏妹?!雹谥档米⒁獾氖?,《文苑英華》(明刻本)卷一五七亦作《元日》?!段脑酚⑷A》是宋初官修大型總集,選錄近三百首杜詩,成書于太平興國七年(982)九月至雍熙三年(986)十二月,早于后世杜集祖本——寶元二年(1039)王洙編纂的宋本《杜工部集》五十一年,是研究杜詩早期文本面貌的重要文獻。南宋初蒲積中《古今歲時雜詠》卷一(《四庫全書》本)亦錄此詩為《元日》。該書所收魏晉至唐代的詠歲時詩實為北宋人宋綬(991—1040)編選,宋綬《歲時雜詠》二十卷于南宋時尚存,后亡佚。蒲積中依宋綬所立卷目附以宋人詩,于高宗紹興十七年(1147)編成《古今歲時雜詠》四十六卷?!犊S讀書志》云:“《歲時雜詠》二十卷,右皇朝宋綬編,宣獻公昔在中書第三閣,手編古詩及魏晉迄唐人歲時章什一千五百有六,厘為十八卷,今溢為二十卷矣?!雹鬯尉R《歲時雜詠》為北宋初年編,具有較高的文獻價值,且該書與王洙編纂的宋本《杜工部集》資料來源不同,二者皆題此詩為《元日》,其可信度當高于杜集南宋注本,故從文獻溯源角度看,該詩題為《元日》的可能性更大。
將此詩題為《元日寄韋氏妹》,或與偽王洙注有關(guān)。偽王注曾對杜集注本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例如,前已敘及的將此詩題為《元日》的《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即在詩題下注有“洙曰:寄韋氏妹”字樣。再如,已有研究表明,將此詩題為《元日寄韋氏妹》的《九家集注杜詩》中,其所據(jù)底本即有可能是假托王洙的《注杜詩》三十六卷④。謝思煒亦曾指出,將詩題下注與題目相連、繼而變注為題是宋刻文集中很常見的情況⑤。據(jù)此,不排除大部分杜集注本將偽王注混入詩題,將《元日》題為《元日寄韋氏妹》。
不過,細察杜甫寄贈親屬的詩歌可知,“近聞韋氏妹”一詩題為《元日》更合情理。杜詩的寄贈對象主要有高官、同僚、好友、親人等,相比之下,其寄贈親人之作在措辭上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是題目明確寫有“寄”“示”“贈”等字樣;二是往往以第一人稱“我”“吾”自稱,以第二人稱“汝”“君”“子”等稱呼對方。如下表所示:
以上唯有《醉歌行》未在題目中寫明寄贈對象,但從內(nèi)容可確定是寄贈之作。此外,寫給蘇纓、韋少府的《戲寄崔評事蘇五表弟韋大少府諸侄》中雖未出現(xiàn)第一、第二人稱,但與該詩為“同時先后之作”(仇兆鰲注)的《季秋蘇五弟纓江樓夜宴崔十三評事韋少府侄三首》其一中已有“老人困酒病,堅坐看君傾”之句。寫給從孫杜濟和杜四兄的兩首詩,則以親屬稱謂稱呼自己和對方。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有利于詩人表達對寄贈對象的真摯情感,拉近了杜甫與親人之間的距離。第二人稱的使用則在詩歌中構(gòu)成對話,使語氣顯得更為親切自然,親屬稱謂的使用亦有相似效果。
“近聞韋氏妹”一詩以客觀陳述的語氣展開,對韋氏妹的稱呼不似杜甫其他寄贈親人之作,因此該詩題為《元日》更符合詩人的創(chuàng)作習慣。細讀之下,該詩記敘了杜甫在元日這一天的所思所感。杜甫由對韋氏妹的牽念寫及對山河動蕩、世事變遷的憂愁,實為“因家事而感國事”①之作。學人多以《元日寄韋氏妹》為依據(jù)考察相關(guān)問題,或因誤讀該詩導致認為杜甫寫及韋氏妹的另一首詩——《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其四)》為偽作②,今須辨明。
二、“郎伯”為何人?
關(guān)于“郎伯殊方鎮(zhèn),京華舊國移”一聯(lián)中“郎伯”二字的含義,目前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為韋氏妹之夫,二為韋氏妹之夫兄。舊注多謂“郎伯”為韋氏妹之夫。張溍、仇兆鰲、浦起龍、邊連寶等人均持此觀點。蓋“郎”“伯”二字單用指婦人之夫,注家由此推測杜詩中“郎伯”二字連用意謂韋氏妹之夫,然并未列出相關(guān)文獻佐證。趙次公在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其四“有妹有妹在鐘離,良人早歿諸孤癡”一聯(lián)后注云:“公后有詩曰:‘近聞韋氏妹,迎在漢鐘離?!w其夫已歿,而夫之兄迎在鐘離也。”③釋“郎伯”為夫之兄,未注明文獻出處。謝思煒認為朱注失當而趙注近實,并舉劉克莊《處士妻十首·於陵》詩,指出“何必如郎伯,區(qū)區(qū)祿萬鐘。辟纑并織屨,足了一生中”歌詠仲子去母避兄、與妻獨處於陵事,可見郎伯當是一詞,乃妻稱夫兄之謂④。蔣寅推斷“郎伯”當為“大伯子”之意,認為韋氏妹之郎伯當在荊楚一帶。又因《唐刺史考》所見至德二載江淮以南諸道軍府節(jié)使韋姓見任者僅房州刺史韋良宰與荊州長史韋元甫,此二人后又升任其他官職,并非韋氏妹早歿之夫,故認為“郎伯”指妹夫之長兄⑤。田耕農(nóng)據(jù)劉克莊《處士妻十首》其三、《故鹽鐵廬壽院殿中侍御史內(nèi)供奉賜緋魚袋李府君第二女廿五娘墓志》、張菅《西園聞見錄》卷二四中寫及“郎伯”之內(nèi)容,為將“郎伯”釋為夫之兄找到了文獻依據(jù)。田文又結(jié)合史料進一步指出,蔣文謂《靜志居詩話》“外弟”為表弟及“郎伯”為表兄與史不合,“郎伯”乃姻親之稱謂,可指夫族之大伯子、妻族之大舅子及姊妹族之姊夫。所論甚詳,茲不贅述⑥。因此,“郎伯”實為婦人稱夫兄之謂。
《新唐書·禮樂志》載:“又設(shè)諸州朝集使位:都督、刺史三品以上位于文、武官三品之東、西,四品以下分方位于文、武官當品之下?!雹佟短茣份d:“天寶六載十二月二十七日敕……望自今以后,應(yīng)賀正使,并取元日,隨京官例,序立便見。……敕旨依。”②蔣文已指出,韋氏妹之郎伯可能為房州刺史韋良宰或荊州長史韋元甫。據(jù)《唐刺史考全編》知,韋良宰于至德中為房州刺史,至德二載至乾元二年(757—759)為鄂州刺史,韋元甫于至德二載(757)為荊州長史③。韋良宰出身京兆韋氏彭城公房,《元和姓纂》卷二載:“行佺,尚書右丞,生良宰、利見。利見,廣府節(jié)度;生明扆,劍州刺史?!贬T疲骸袄姀V府節(jié)度,乾元元年官此,見《舊紀》一○。《高力士傳》,李輔國弄權(quán),韋利見以中丞外貶?!雹堋短拼淌房既帯肪矶迤邠?jù)日存貞元抄本《六祖慧能傳》“上元二年廣州節(jié)度韋利見奏僧行滔及傳法袈裟入內(nèi)”及后附肅宗敕書“上元二年十二月十七日下”指出:“未知《舊書》有誤,抑乾元元年卸任后于上元二年復任?!雹萸?,杜甫流寓隴右時作《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其四云“有妹有妹在鐘離,良人早歿諸孤癡”,由此可知韋氏妹之夫至遲已于乾元二年身故,因此上元二年尚任廣州節(jié)度的韋利見顯非杜甫之妹夫,故“郎伯”非韋良宰。韋元甫出身京兆韋氏東眷閬公房,生于景龍四年(710),卒于大歷六年(771),兩《唐書》有傳?!对托兆搿肪矶d:“玢,尚書右丞,生元甫、元懌。元甫,尚書右丞、楊府長史;生悅,長安令。元懌生愃,巴州刺史?!雹蕖度圃姟肪矶叨骓f元甫《木蘭歌》一首。惜史料闕如,韋元甫之弟韋元懌生平不詳,韋元懌之子韋愃約于貞元中任巴州刺史⑦。姑以排除法推測韋氏妹之夫或為韋元懌,其郎伯或為韋元甫。
三、“漢鐘離”指何地?
傳統(tǒng)觀點認為,韋氏妹所在之“漢鐘離”即唐代濠州鐘離縣,在今安徽鳳陽。如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黃希、黃鶴《補注杜詩》,《分門集注杜工部詩》,高楚芳《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等均持此觀點?!抖旁娫斪ⅰ纷⒃疲骸啊稘h書·地理志》:‘鐘離縣,屬九江郡?!圩ⅲ航駷轼P陽府臨淮縣?!雹?/p>
簡錦松《杜甫同谷詩現(xiàn)地研究》一文提出,“漢鐘離”所指并非唐代鐘離縣,而是以“漢鐘離”代指“漢九江郡”,唐朝江州又稱“九江郡”,所以“漢鐘離”實指唐九江郡,即唐江州。并將此作為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其四是偽作的重要證據(jù)之一。其理由主要有三:一是長安至濠州鐘離縣不經(jīng)郢地,從長安至江州則必經(jīng)郢地;二是認為杜甫使用“漢鐘離”一詞,是強調(diào)此鐘離并非唐代鐘離縣;三是大歷二年杜甫詩中寫到韋氏妹居江州。簡說三條理由都有待商榷。
其一,簡文據(jù)唐代交通狀況指出,長安至濠州鐘離縣不經(jīng)郢地,長安至江州則必經(jīng)郢地,這一唐代地理事實并無問題,從西京長安到鐘離縣與“郢樹”所在之郢地確實不是同一條路線。但并不能說明“漢鐘離”指唐江州。簡文以“元日寄韋氏妹”為詩題,系此詩于至德三載正月,將詩歌創(chuàng)作背景理解為韋氏妹之夫兄派朝正使經(jīng)郢地至長安賀歲,杜甫作此詩托朝正使返程后帶給妹妹。在此前提下,“漢鐘離”與“郢樹”的確應(yīng)當在同一條路線上。然前已辨明,該詩極有可能并非寄妹之作。《元日》首聯(lián)說明韋氏妹近況,頷聯(lián)由韋氏妹念及其鎮(zhèn)守他方之郎伯,頸聯(lián)“秦城回北斗,郢樹發(fā)南枝”寫及兩地春色扣題,其中“郢樹”當指代韋氏妹之郎伯鎮(zhèn)守之地,而非韋氏妹所在方位。尾聯(lián)由元日佳節(jié)想到朝正使本應(yīng)在長安向皇帝賀歲,然由于安史之亂,玄宗倉皇出奔,肅宗即位靈武后又于至德元載十月南下彭原,故而心生悲戚、泣下沾襟。
其二,簡文將“近聞韋氏妹,迎在漢鐘離”與“有妹有妹在鐘離”比較,認為杜甫是想“把‘漢鐘離’、‘漢九江郡’、‘唐代同名的九江郡’三個名稱,經(jīng)過典故化的轉(zhuǎn)換之后,以古代‘漢鐘離’所屬的‘九江郡’,來代指同名的‘唐九江郡(江州)’”②。《舊唐書·地理志》“江州”條載:“隋九江郡。武德四年,平林士弘,置江州……天寶元年,改為潯陽郡。乾元元年,復為江州。”③可見初唐時官方已無“九江郡”之稱。經(jīng)檢索統(tǒng)計得知,《全唐文》《全唐文補編》《全唐文補遺》共出現(xiàn)“江州”計173次,“九江郡”5次,且其中有兩處為“九江郡國志”④、“九江郡守”⑤,嚴格來說并非以“九江郡”指代“江州”。可見唐代確有稱“江州”為“九江郡”之例,然此種用法甚少?!稘h書·地理志》載:“九江郡,……縣十五:壽春邑、浚遒、成德、橐臬、陰陵、歷陽、當涂、鐘離、合肥、東城、博鄉(xiāng)、曲陽、建陽、全椒、阜陵?!雹蕖杜f唐書·地理志》載:“濠州,下。隋為鐘離郡,武德三年,改為濠州。……領(lǐng)鐘離、涂山、定遠、招義四縣?!婋x,漢縣,屬九江郡。晉、宋、齊、梁,置徐州。隋初為濠州,煬帝復為鐘離郡。武德三年,置濠州。皆治于此?!雹儆纱丝芍?,漢鐘離屬漢九江郡,唐代濠州領(lǐng)鐘離等四縣,其中鐘離為漢縣,意即鐘離縣在漢代與唐代的地理位置是重疊的?!皾h鐘離”指濠州鐘離縣是明白無誤的。
其三,簡文據(jù)大歷二年(767)寒食杜甫所作《又示兩兒》作為杜甫韋氏妹居住江州的旁證。簡文認為詩中“長葛”與“江州”分別指弟弟杜穎與韋氏妹,前后所述行蹤一致。孫微指出,江西九江距安徽鳳陽450余公里,故不可將江州等同于鐘離,且與《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作于同時的《五盤》詩有云“故鄉(xiāng)有弟妹,流落隨丘墟”,可見乾元二年杜甫應(yīng)當還有一個妹妹在洛陽,與韋氏妹并非一人②。按照詩意,大歷二年寒食時節(jié),杜甫有一弟杜穎在長葛,有一妹在江州,且此處“江州”所指代的并非韋氏妹的可能性更大。另外,還應(yīng)注意的是,即使大歷二年韋氏妹確實離開鐘離流寓江州,也并不能說明至德二載時韋氏妹已在江州。因為人的行蹤往往是不確定的,朝局不穩(wěn)、社會動蕩的時代尤其如此。已有論文指出,杜穎于大歷二年后散居齊州、長葛、陽翟③。從至德二載到大歷二年,杜甫本人亦從長安輾轉(zhuǎn)華州、洛陽、秦州、同谷、成都、梓州、閬州、夔州等多地。因此,即便大歷二年韋氏妹確在江州,也無法證明“近聞韋氏妹,迎在漢鐘離”中“漢鐘離”指江州,亦不能因此認為寫明韋氏妹在濠州鐘離縣居住的《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其四為偽作。相反,該詩所云“有妹有妹在鐘離,良人早歿諸孤癡。長淮浪高蛟龍怒,十年不見來何時”,正說明了至德二載元日至乾元二年年末,韋氏妹當居住于濠州鐘離縣。至少在這段時間內(nèi),杜甫未曾收到關(guān)于韋氏妹移居他方的新訊息。
綜上,《元日》詩中“漢鐘離”當指唐濠州鐘離縣,而非代指唐江州,簡說誤。
四、“郢樹”在何處?
簡文認為《杜詩詳注》所云“鐘離,春秋時屬楚地,故云郢樹”,這一新說并不合理,理由是從長安至濠州鐘離縣不經(jīng)過“郢樹”所在的郢地,以“郢樹”指代鐘離不符合唐人作詩原則,故認為韋氏妹與其郎伯同在江州。前已辨明,韋氏妹在濠州鐘離縣,那么“郢樹”在唐代詩人的創(chuàng)作習慣中是專指荊楚一帶還是可泛指南方?這關(guān)系到韋氏妹與其郎伯是否同在濠州鐘離縣。
除杜甫《元日》外,《全唐詩》中寫及“郢樹”的詩歌共五首,均有明確的地理方位指向。令狐楚《秋懷寄錢侍郎》詩云:“晩歲俱為郡,新秋各異鄉(xiāng)。燕鴻一聲叫,郢樹盡青蒼。山露侵衣潤,江風卷簟涼。相思如漢水,日夜向潯陽?!雹贀?jù)《唐才子傳箋證》卷四“錢徽”條②與卷五“令狐楚”條③可知,時令狐任郢州刺史,錢徽任江州刺史,且該詩作于郢州任所。柳宗元《別舍弟宗一》有云:“桂嶺瘴來云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鼻G、郢二地即宗一將游處。趙嘏《送令狐郎中赴郢州》云:“霜蹄曉駐秦云斷,野旆晴翻郢樹秋。”此三首中“郢樹”確指郢州無疑。皎然《兵后余不亭重送盧孟明游江西》“朝行入郢樹,夜泊依楚月”中的“郢樹”亦指郢地,也是詩人所送之人到達江西的必經(jīng)之地。鄭谷《江行》詩云:“夜雨荊江漲,春云郢樹深。”據(jù)考,鄭谷于大順元年春發(fā)自荊州,后抵達湖州,此行亦經(jīng)郢地④。
寫及“郢樹”的唐詩數(shù)量較少,因此有必要考察唐詩中的“郢路”是否如簡文所言,專指由長安出藍田縣、登終南山、下藍橋驛,經(jīng)商州、武關(guān)、襄陽、郢州,沿漢水入江東下的道路。簡文指出,因楚國古稱鄢郢,郢州知名度高,故詩人將上述道路總稱為“郢路”,并舉王維《游化感寺》、儲光羲《奉酬張五丈垂贈》為例證。
考察《全唐詩》中寫及“郢路”的二十七首詩歌,可知“郢路”在唐詩中主要有三種意義指向(限于篇幅,每種僅舉數(shù)例):第一,用宋玉《對楚王問》中“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shù)十人”⑤之典,或表達對友人的深情厚誼,或一語雙關(guān),明寫音樂、暗詠白雪。前者如李白“巫山賦彩云,郢路歌白雪”(《感遇四首》其四),后者如許敬宗“姑峰映仙質(zhì),郢路雜歌塵”(《奉和喜雪應(yīng)制》)、齊己“歌揚郢路誰同聽,聲灑梁園客共聞”(《賀雪》)。第二,專指從長安經(jīng)郢州東下的道路,如李嘉祐“蔡州新戰(zhàn)罷,郢路去人稀”(《送評事十九叔入秦》)、錢起“滿座詩人興,隨君郢路行”(《送唐別駕赴郢州》)、皇甫冉“雪向峣關(guān)下,人從郢路迎”(《送唐別駕赴郢州》)等。第三,代指荊楚一帶,如李白“郢路方丘墟,章華亦傾倒”(《荊州賊平臨洞庭言懷作》)、鄭德玄“云夕荊臺暗,風秋郢路寒”(《晚至鄉(xiāng)亭》)等。此外,李商隱《贈柳》詩中“章臺從掩映,郢路更參差”一聯(lián),描繪了從長安到江陵的春日楊柳欣欣向榮之景象。唯此處之“郢路”可看作泛指南方,意即楊柳春光從北到南無處不在,秀色千里。
通過分析唐詩中“郢樹”與“郢路”的含義,可知杜甫《元日》詩中的“郢樹”泛指南方的可能性不大。誠如簡文所言,以“郢樹”代指濠州鐘離縣是不符合唐人創(chuàng)作習慣的?!佰珮洹敝乩矸轿恢赶蚺c韋氏妹所在的濠州鐘離縣無涉,當代指韋氏妹之郎伯所鎮(zhèn)守的荊楚地區(qū),此種解釋更為符合唐代詩人的地理方位認知。
五、“京華舊國移”當何解?
傳統(tǒng)意見將“京華舊國”看作一詞,意即長安舊都有所移易與變動,認為杜甫在此處暗示了叛軍占據(jù)長安、皇帝西幸之重大歷史事件。《杜甫全集校注》指出:“黃鶴曰:‘謂肅宗行宮在靈武。’(按:肅宗至德元載七月即位于靈武,九月即南幸彭原。至德二載春正月,在彭原受朝賀。黃鶴說有誤)”①
簡文認為“京華舊國移”一句是說韋氏妹及其郎伯遠離故鄉(xiāng)長安。其理由有三:一是認為依黃注所言,“京華舊國”之稱可隨皇帝之所在外移至靈武,此與唐人對“京華”所指的認識不符,除武則天定都洛陽期間外,唐代詩文中“京華”的唯一解釋是西京京兆府,行在不得稱京華,并舉至德元載高適《謝上淮南節(jié)度使表》中“猶以京華尚阻,國步暫艱,運黃石之神謀,推赤心于人腹”句為證。二是認為“舊國”有兩義:一指故里,一指歷史悠久之國。此處采用故里之義,“移”是“移居”之意,因韋、杜皆本家京兆府,韋氏妹在安史亂前隨夫家定居,西京即為其故里,后因避亂遷離長安,是為“舊國移”,并舉杜甫《舍弟觀赴藍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其二中“他鄉(xiāng)就我生春色,故國移居見客心”一聯(lián),指出此處“故國移居”是同樣用法。三是認為全詩為寄妹之詞,上句言妹氏之郎伯,下句忽然寫到皇帝,與作詩章法不合。其說可商榷。
首先,黃注所言“謂肅宗行宮在靈武”當非“京華移至靈武”之意,行在不得稱“京華”蓋為常識,黃鶴并未將“京華”之稱用于肅宗行在靈武?!耙啤弊址俏ㄒ苿又猓嘤凶儎?、改變之意。如“世易時移”②、“守節(jié)情不移”③等。浦起龍注云“‘殊方’即指‘鐘離’。妹也‘郎伯’遙隨,此則‘京華’改觀矣”④,亦將“移”字理解為移易、變動之意。
其次,杜詩中“舊國”之含義有二:一為故鄉(xiāng),一為舊都?!肚f子·雜篇》云:“舊國舊都,望之暢然?!雹萸罢呷鐝V德二年(764)春杜甫于閬州所作《江亭王閬州筵餞蕭遂州》,將“舊國”與“他鄉(xiāng)”對舉,表達身寄殊方之悲與衰老窮愁之嘆:“離亭非舊國,春色是他鄉(xiāng)。”又如大歷二年重九之日,杜甫于夔州登高望遠,作《九日五首》其一,黑猿哀啼、白雁南來的凄涼場景使漂泊異地的詩人潸然淚下:“殊方日落玄猿哭,舊國霜前白雁來?!贝颂帯笆夥健敝纲缰荩芭f國”指長安。需要注意的是,上二聯(lián)詩中“舊國”之意雖側(cè)重于地理意義上與“他鄉(xiāng)”“殊方”相對的“故鄉(xiāng)”,但詩中卻蘊含著比思鄉(xiāng)更為豐富的涵義。杜甫對長安的情感,不僅包含其對遠祖京兆杜氏郡望的尊崇、對長安城南杜陵原田產(chǎn)的依戀、對自身困守長安之遭逢際遇的感懷,更蘊涵了其對朝局與國運的掛念與關(guān)切。杜甫心中的長安舊國,實具故鄉(xiāng)與京都的雙重意蘊。后者如廣德二年春,杜甫于閬中得知去冬代宗幸陜之事,其《傷春五首》其一云“殷復前王道,周遷舊國容”,上句明寫盤庚復興殷商之事,暗寄希望于代宗振興國運,下句明寫周平王為避戎寇遷都洛邑而改換國家風貌(因周文王之子周公曾營建洛邑,故稱洛邑為“舊國”),暗寫代宗奔陜,期望其能盡快恢復舊國舊都從前的強盛之貌?!熬┤A舊國移”中的“舊國”正與此處“周遷舊國容”之“舊國”意同,不過前者敘寫京華舊國因安史之亂而改易面貌之事實,后者借周代典事寄寓恢復國都舊貌之希望。
最后,該詩雖以“近聞韋氏妹”開篇,但全詩并非僅僅表達對妹妹的思念。首聯(lián)寫詩人聽聞韋氏妹之近況,頷聯(lián)寫韋氏妹之郎伯坐鎮(zhèn)殊方而不見京華改舊,頸聯(lián)宕開一筆寫兩地春回扣題,尾聯(lián)之“不見朝正使”與前文“京華舊國移”正相呼應(yīng),更顯章法之謹嚴。簡文將“京華舊國移”解釋為韋氏妹及其郎伯離開了故鄉(xiāng)所在之京都長安,亦可備一說。將該句理解為長安舊都風貌移易更符合全詩章法安排,也更符合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杜甫感時傷世、憂國憂民之思想心態(tài),作于《元日》詩之后的《哀江頭》《哀王孫》可作為該句的注腳。
六、余論
簡文將《元日》系于至德三載,認為此詩尾聯(lián)“不見朝正使,啼痕滿面垂”之句,并非出于杜甫的憂國之心,而是因杜甫寄給韋氏妹的信要由其郎伯所遣朝正使傳遞,認為此處詩人借用《詩經(jīng)·召南·草蟲》中“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①語意,指出自己未看到朝正使之前啼痕滿面,及至從朝正使處知悉韋氏妹之消息并作詩回寄,涕淚固止。
這一解釋與杜甫彼時之思想心態(tài)不甚相符。安史亂前,杜甫已對歷史潛流有所察覺,其《同諸公登慈恩寺塔》即體現(xiàn)出深切的憂患意識與敏銳的前瞻意識。“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一聯(lián),感慨風雨飄搖的政治時局,因君昏臣佞導致社會危機四伏而憂慮不已。安史之亂爆發(fā)后,王朝劇變,盛世不再,朝廷動蕩失序、社會變亂無常、親友顛沛流離的現(xiàn)實狀況,對杜甫造成了極大的心理沖擊。詩人密切關(guān)注朝廷動態(tài),憂心家國命運,對時事具備了更為敏銳的觀察力與感受力。在至德二載元日這一特殊時節(jié),冬去春來,萬物新生,而亂離之現(xiàn)實卻未曾改變。杜甫由家事思及國事,以“京華舊國移”總括安史叛軍占據(jù)長安、肅宗即位靈武后南下彭原接受元日朝賀之態(tài)勢。其后并未如史書體例一般敘寫安史叛軍如何占據(jù)長安、玄宗如何倉皇出奔、肅宗如何北上登基,而是對紛雜繁多的事件進行剪裁濃縮,敏感捕捉到發(fā)生在元日的特異現(xiàn)象,注目于朝正使前往彭原而非長安朝賀這一事件,高妙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手法中熔鑄了深刻的歷史憂患意識。正如楊義所言,杜甫“把敏銳深刻的詩性直覺,投入歷史事件和社會情境之中,把事件和情境點化為審美意象,從中體驗著民族的生存境遇和天道運行的法則。史使他的詩變得沉重厚實,詩使他把握到的史出現(xiàn)一種精彩的沉痛,從而產(chǎn)生了異質(zhì)文體思維方式于瞬間遇合中爆發(fā)出來的動人心弦的力度”①?!对铡吩娨詺v史意識介入詩歌構(gòu)思,以詩學審美記錄歷史事件,實為“因家事而感國事”之作。這首詩正體現(xiàn)了杜甫異質(zhì)同構(gòu)的詩史思維,與杜甫其他感時傷世的詩章共同構(gòu)成了唐王朝國運興衰的演變史。
責任編輯賈兵
A Textual Research on Du Fu’s“New Year’s Day”
Duan Wenjun
Abstract:The title,characters,location names and main purpose of Du Fu’s poem“Recently Heard About Sister Wei”are all controversial. Through reviewing relevant literature,this paper holds that: Firstly,“New Year’s Day”is the more appropriate title; Secondly,in the poem,“l(fā)ang bo”refers to Sister Wei’s brother-in-law or Wei Yuanfu,the then Jinzhou Zhangshi(Deputy Chief);Thirdly,“Han Zhongli”means zhongli County in Haozhou as that in previous annotations,not Jiangzhou; Fourthly,the term“ying lu”in Tang poetry clearly refers to a specific geographical location,which in this poem is likely to refer to the area around lang bo’s town in Jinchu; Fifthly,the stanza“Jianghua jiuguo yi”is a summary of Du Fu’s view on the historical fact that Chang’an fell and the Crown Prince fled. The whole poem expresses both personal feelings about household affairs and national feelings about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nation,reflecting Du Fu’s unique poetic history perspective.
Key words:Du Fu;Sister Wei;lang bo;Han zhong li
①〔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四,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19頁。后文所引杜詩均來自此書,不一一出注。
②按,絕大多數(shù)杜集將此詩題為《元日寄韋氏妹》,如南宋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卷十九(《四庫全書》本),闕名《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卷三(《四部叢刊》影宋刊本),南宋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卷九(《古逸叢書》覆宋麻沙本),南宋黃希、黃鶴《補注杜詩》卷十九(《四庫全書》本),元高楚芳《集千家注杜詩》卷三(《四庫全書》本),清錢謙益《杜工部集箋注》卷九(清康熙刻本),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四(《四庫全書》本),清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三(清雍正二年至三年浦氏寧我齋刻本)、清盧元昌《杜詩闡》卷四(清康熙二十一年刻本),清楊倫《杜詩鏡銓》卷三(清乾隆五十七年陽湖九柏山房刻本),以及《全唐詩》卷二百二十四(《四庫全書》本)等。
①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卷三,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754頁。
②〔唐〕杜甫著,題〔宋〕王十朋集注:《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卷五,貴池劉氏玉海堂宣統(tǒng)三年(1911)刻本,第8a頁。
③〔宋〕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卷二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066—1067頁。
④參見彭燕、趙國慶:《郭知達〈校定集注杜詩〉編撰考》,《杜甫研究學刊》2021年第4期,第63—68頁。
⑤參見謝思煒:《〈宋本杜工部集〉注文考辨》,《唐宋詩學論集》,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版,第99—100頁。
①〔唐〕杜甫著,〔清〕楊倫箋注:《杜詩鏡銓》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28頁。
②簡錦松:《杜甫同谷詩現(xiàn)地研究》,《臺大文史哲學報》2016年第84期,第80—85頁。以下稱“簡文”。
③《杜甫全集校注》卷七,第1781頁。
④謝思煒:《杜詩人物考補》,《中華文史論叢》2011年第4期,第111頁。
⑤蔣寅:《“郎伯”辨——兼考杜詩〈元日寄韋氏妹〉本事》,《文史知識》2016年第10期,第113頁。
⑥田耕農(nóng):《杜甫〈元日寄韋氏妹〉“郎伯”釋義》,杜澤遜主編:《國學茶座》總第22期,山東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41—143頁。
①〔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十九《禮樂志》,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25頁。
②〔宋〕王溥:《唐會要》卷二十四《受朝賀》,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457頁。
③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卷一九七、卷一六四、卷一九五,安徽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707頁、第2378頁、第2674頁。
④〔唐〕林寶撰,岑仲勉校記:《元和姓纂》卷二,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178頁。
⑤《唐刺史考全編》卷二五七,第3164—3165頁。
⑥《元和姓纂》卷二,第153頁。
⑦《唐刺史考全編》卷二一四,第2872頁。
①《杜詩詳注》卷四,第319頁。
②《杜甫同谷詩現(xiàn)地研究》,第85頁。
③〔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四十《地理志》,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608頁。
④〔唐〕獨孤及:《江州刺史廳壁記》,〔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三百八十九,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951頁。
⑤〔唐〕沈亞之:《上九江鄭使君書》,《全唐文》卷七百三十五,第7591頁。
⑥〔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二十八《地理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569頁。
①《舊唐書》卷四十《地理志》,第1575頁。
②孫微:《杜甫“江州妹”小考及其它》,《杜甫研究學刊》2024年第2期,第3頁。
③周睿:《杜甫舍弟行蹤考略》,《杜甫研究學刊》2004年第1期,第67頁。
①〔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三百三十四,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3745頁。以下凡引用唐詩均出自此書,后文不一一出注。
②〔元〕辛文房撰,周紹良箋證:《唐才子傳箋證》卷四,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674頁。
③《唐才子傳箋證》卷五,第1013頁。
④《唐才子傳校箋》卷九,第165頁。
⑤〔清〕嚴可均編:《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上古三代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78頁。
①《杜甫全集校注》卷三,第753頁。
②〔秦〕呂不韋編,許維遹集釋,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卷十五《察今》,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92頁。
③劉玉偉、黃碩評注:《玉臺新詠》卷一《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86頁。
④《讀杜心解》卷三,第360頁。
⑤〔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卷八下《則陽篇》,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883頁。
①〔唐〕孔穎達:《毛詩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601頁。
①楊義:《李杜詩學》,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4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