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花物語》是日本大正時期的女作家吉屋信子的代表作,也被視為“少女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至今仍深受讀者歡迎?!痘ㄎ镎Z》描繪了日本大正時期女校中少女們的生活,呈現(xiàn)了不同女性在身份認同、情感交流和人生選擇上的復雜情感,展示了她們對純潔的追求和在父權社會中被壓抑的情感。同時,小說也反映了女性在家庭中受到的束縛與對真摯情感的渴望。這些女性形象不僅體現(xiàn)了女性對家庭和社會的妥協(xié),也體現(xiàn)了女性對傳統(tǒng)規(guī)范的挑戰(zhàn)與反抗,揭示了她們作為獨立主體的意志和力量。
[關鍵詞]吉屋信子" "《花物語》" "少女形象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1-0054-04
一、引言
吉屋信子是日本大正時期(1912—1926)的著名女作家,1916年在《少女畫報》發(fā)表首作《鈴蘭》,后續(xù)還創(chuàng)作了《良人的貞操》《母之曲》等小說?!痘ㄎ镎Z》是吉屋信子的短篇小說集,收錄的52篇短篇均以花命名,主要描述了少女主人公在學校、家庭等空間發(fā)生的故事,主要角色和關系以女性為主?!痘ㄎ镎Z》作為日本“少女小說”“少女文化”的代表作廣為傳播,其華美的文字和細膩的情感表現(xiàn)深受讀者的追捧,尤其是女學生。本文以《花物語》中的少女形象為中心,對小說中不同女性人物在學校和家庭空間中展現(xiàn)出的不同側面進行探討。
二、女校中的少女:“純潔”的女學生與失落的情感
“少女”這一概念的產(chǎn)生和近代日本推行女子教育之后女學生群體的形成密切相關。根據(jù)竹田志保的研究,日本在明治維新后的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將發(fā)展女子教育作為一項國策予以推行,1899年日本實施“高等女學校令”,規(guī)定各縣必須設立一所女校。到1910年,女校的數(shù)量增加了幾乎兩倍,與男子中學的數(shù)量大約相當,女學生的人數(shù)也隨之增加[1]?!案叩扰畬W校令”導致女學生數(shù)量增加的同時,也促進了面向少女的紙媒發(fā)展。少女雜志除了接受作者投稿,也有專門供讀者交流的欄目,少女讀者向交流欄目投稿,欄目中不僅有短文、詩歌創(chuàng)作,少女讀者還給自己冠以雅致的筆名,頻繁使用被稱為“女學生用語”的獨特文體進行交流。本田和子在關于少女雜志的研究中指出,通過這些雜志,原本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可能無法相遇、不同地區(qū)和階層的少女共享相同的情感,逐漸形成了“少女”這一身份的“想象中的共同體”[2]。少女之間基于這一身份共同體建立起友愛關系,在當時的女校是一種普遍流行的現(xiàn)象。吉屋信子創(chuàng)作的《花物語》作為日本大正時期少女小說的代表,也描繪了少女之間的友愛關系。
《花物語》中的女校,被蒙上了一層理想化的色彩,是樂園和避難所一般的存在?!痘ㄎ镎Z》中有大量關于女學生在學校內交往的描寫,女校不僅是學習和生活的場所,更是她們人際交往的重要場域。在脫離家庭、自成一個封閉環(huán)境的女校中,和女教師、女同學的關系便是少女們能夠接觸到的全部人際關系。
在有關作為理想鄉(xiāng)而存在的女校生活的描述中,“純潔”這一概念反復出現(xiàn)。如《燃燒的花》中,片岡夫人對綠說:“不論何時,請你保持這樣純潔的處女的心境?!盵3]《白百合》中,因袒護學生而獲得學生道謝的葉山老師表示:“請向我起誓:保持不變的靈魂的純潔、行為的純潔——就像我最愛的白百合花語那樣,讓我們一生都遵守這一誓言吧?!盵3]對此,鄒韻指出:“在當時教會女校盛行的社會背景下,女學生也被賦予了基督教主張的純潔形象?!盵4]《花物語》中對純潔這一概念的追求,一方面和基督教中圣母瑪利亞的傳說相關,是教會女校價值觀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也暗含了少女們對婚姻和生育的抗拒。
《花物語》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日本大正時期女校中女學生的親密關系相關。在當時的女校里,女學生之間的親密關系被稱為“S”,這一詞匯也適用于女學生和女教師之間的關系。“S”作為“sister”這一單詞的首字母,在表達女性親密關系的同時,也隱含了“具有溫婉、柔美的女性氣質的姐妹”的含義。然而,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中,女性之間的親密關系往往被污名化,被獵奇的眼光注視?!栋装俸稀分?,女主人公仰慕同為女性的音樂教師葉山,卻不敢直接表露自己的感情,只能在日記中傾訴自己的情思,或是路過葉山老師住所時留戀地回望。葉山老師在學校內受到女學生的追捧,這種熱潮甚至被稱為“葉山病”。無法融于世俗的情感,壓抑在心中無法表達的情思,也形成了小說中的悲劇性要素。
少女們在學校內要接受規(guī)訓和束縛,但畢竟可以過著無憂無慮的象牙塔生活,一旦畢業(yè)便會被父母安排婚姻,嫁為人婦。在日本大正時代,大部分女學生的命運大抵如此?!饵S薔薇》中的女教師葛城本來和自己的學生禮子約定畢業(yè)后共同奔赴美國留學,最終卻因為禮子的婚約而放棄出走。《濱撫子》中的真澄在畢業(yè)之際被迫定下婚約,因無力反抗最終投水而死。對此,竹田志保指出:“女學生時期是一個迎接婚姻和生育的緩沖時期。畢業(yè)和結婚無疑會宣告名為‘少女’的時代的結束,她們時刻意識到這一點。因此,少女小說中的少女們的離別也被視為一種宿命。必定會迎來其終焉的少女時代,令人感受到美,也感受到悲傷?!盵5]對轉瞬即逝的青春和注定無疾而終的情感產(chǎn)生的感傷眷戀之情,也是貫穿《花物語》的主要感情基調。
三、父權制家庭中的少女:渴求母愛的心靈困境
近代日本社會仍然是男尊女卑的社會,年輕女性在原生家庭內受到父權的支配,無法自由戀愛和結婚。在父權制家庭內部,作為一家之主的男性不但對妻子,對女兒也擁有絕對的支配權。女兒和兒子不同,不僅沒有繼承權,還會被當作商品通過婚姻交換給另一個家庭。大塚英志在談到“少女”這一概念的誕生時,將其定位為“作為家庭之間被交換的物品”,通過“在被一個男人使用之前,先將其珍藏一段時間”以增加其“商品價值”[6]?!痘ㄎ镎Z》的短篇《福壽草》對這種將年輕女性作為家庭之間交換物的現(xiàn)象有詳細刻畫。女主人公薰和哥哥的未婚妻感情親密,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姐姐一般依戀,但由于家道中落,哥哥的未婚妻遭到自己的父母毀婚,嫁給了別人。原文中的描述是“姐姐被他人之手從家中奪走了”[3]。這里的描述表明這位年輕女性并非作為主體存在,而是只能由家長的意志交換給另一個家庭的“物品”。這無疑是當時大部分日本年輕女性命運的真實寫照。
《花物語》中有很多家庭不完整的女主人公,她們成長環(huán)境的一大特征是家庭內缺失母親角色。一方面,緣于賢妻良母主義的教化和規(guī)訓,缺少母親的少女要在家庭中承擔起母親的責任,照顧更年幼的弟弟妹妹?!断蛉湛分?,女主人公潮與父親、弟弟一同生活,因為母親去世,她更加嚴格要求自己,自覺承擔起家庭的責任?!俺睘榱嘶钕氯ァ獮榱俗尭赣H、弟弟和自己活下去而不得不積蓄起力量。潮想讓父親頤養(yǎng)天年,想將抱病在身的弟弟撫養(yǎng)成人,讓他好好感受這個世界。潮在家庭中代替了母親的角色,在學校中也勤奮學習,成績名列前茅,在畢業(yè)后預計升入高等師范讀書。”[3]她在家庭中不僅要維持秩序,甚至還要扮演母親的角色,在學校內也要勤奮學習,這正是當時日本社會基于性別規(guī)范對女學生的要求。
另一方面,母親的缺席也使得作品中的少女對身邊年長的女性產(chǎn)生情愫,下意識地追尋母親的影子,以獲得親情的代償。這種“學妹傾慕學姐”的敘事模式在《花物語》中多次出現(xiàn)。如《勿忘草》中的女學生豐子對溫柔嫻靜的水島學姐產(chǎn)生了思慕之情,也是緣于“從記事開始就沒有母親,自從父親在意大利過世之后,便只與年邁的祖母相依為命。這孤苦伶仃的寂寞的孩子,從小時候就在心中悄悄地描繪著、思慕著母親或姐姐這一美麗的幻影,寄托著難以忘懷的情思。卻沒有想到時至今日,思慕的幻影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了”[3]。今田繪里香在《少女的社會史》中認為,日本大正時期少女雜志關于親情題材的連載內容,從“少女對雙親絕對服從、盡孝”的權力關系,逐漸轉變?yōu)椤案改戈P愛女兒”這一充滿近代色彩的情感關系。這也來自賢妻良母主義對母親的規(guī)訓,要求母親最大限度地關愛子女[7]。當母親這一角色缺失的時候,少女便無法填補心中情感的空白,便下意識向學校內的學姐、女教師等年長的女性角色尋求情感上的慰藉。
然而,將心中對親情的幻想投射到外界對象的行為并不能使少女們真正得到情感上的補償,而是最終面臨破滅和落寞的結局?!段鹜荨返闹魅斯S子仰慕水島學姐,卻始終沒有辦法表露自己的真心,“終日思慕著、憧憬著那個溫柔的人,卻連一句‘傾慕于你’都無法講出口,這樣膽怯的孩子,只能背地里邊悄悄地流淚,邊在心中思念著那美麗的面容,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如此這般哀傷寂寞的一年的光景,就在暗地里對她的思慕中無可奈何地逝去了”[3]。此種流露著悲觀色彩的情感基調,再次反映了女主人公在社會倫常規(guī)訓之下對真實情感的壓抑。
四、《花物語》中的少女主體性特征——妥協(xié)與反抗
《花物語》中,處于學校和家庭兩種環(huán)境之中的少女,大抵都經(jīng)歷了從家庭到學校、畢業(yè)后結婚成為人妻、再次回歸家庭這三個階段。在這一過程中,不同的女主人公對家庭秩序的反應不同,反抗與妥協(xié)并存,這兩種反應都凸顯了自身的主體性?!饵S薔薇》中,女教師葛城和學生禮子立下了畢業(yè)后一同前往美國留學的誓言,但禮子的母親卻懇求葛城,讓葛城勸說禮子遵守原本定下的婚約。無可奈何的葛城只能與禮子分手,在異國獨自飄零。葛城與禮子作為對照而存在,分別表現(xiàn)出反抗家庭秩序和被迫妥協(xié)的形象。被迫放棄夢想而回歸家庭秩序的禮子的命運是可悲的,葛城雖然能夠掌控自己的命運卻無力搭救禮子,只能落得和她天各一方的孤獨結局。
《花物語》中也有女主人公抵抗住世俗的壓力與理想的伴侶共度余生的例子?!蛾幱跋碌幕ā分?,環(huán)和滿壽子以伴侶的身份共同生活,并將彼此之間的關系比作“陰影下的花”。“我們是陰影下的花,但這樣也好,我們不會在陽光下綻放,而是沐浴著月光的清輝而盛開。”[3]“陰影下的花”一方面具有頑強的生命力,表明女主人公之間堅不可摧的情誼,另一方面也隱喻了不被世俗所認可的關系、被邊緣化和差別化的境遇?!痘ㄎ镎Z》的絕大多數(shù)篇目中,女主人公無論是選擇反抗既有制度還是妥協(xié),都很難迎來完滿的結局,這種喪失感和感傷是小說的基調。
《花物語》中固然存在向既定社會秩序妥協(xié)的現(xiàn)象,但其中不乏勇敢追求自由、對傳統(tǒng)父權制婚姻進行反思和反抗的女主人公。《福壽草》中,薰和哥哥的未婚妻感情親密,將她視為自己的親姐妹一般,一直以“姐姐”相稱而不愿稱她為夫人。薰在聽到別人稱呼姐姐為“夫人”的時候,甚至悲傷得落淚,覺得“是夫人的話,就不是我的姐姐了”[3]。姐姐被稱呼為“夫人”時是哥哥的私有物,被叫作“姐姐”時才屬于自己。薰需要的是能夠和自己建立“姐妹情誼”的年輕女性,而非作為父權制秩序中的一部分而存在的“夫人”。表面上只是稱呼的轉換,實際上隱藏著深層次秩序格局的演變。在父權制家庭中,無論妻子、女兒,都被視為依附于男性的存在,女性之間的情感交流往往被放在次要地位。吉屋信子在這里表現(xiàn)了一種獨立于父權制家庭秩序之外、以女性為主體的理想化情感模式。這種不限于血緣的理想姐妹關系,豐富了日本文學中的女性形象,也為探討文學文本中女性之間的關系提供了新的可能。
不同于眾多日本文學中處于被動地位的女性形象,《花物語》中的部分女主人公具有鮮明的主體性,敢于捍衛(wèi)生而為人的自由,敢于為愛情獻身。《燃燒的花》中的女主人公片岡夫人便是一位具有主體意識的女性,片岡夫人雖然過著富足的生活,但不愿被困在家庭中,她在丈夫死后回到自己的母校讀書,也被學校熱心接納。當片岡家的人來學校想強行把片岡夫人帶走,并以錢財威逼利誘之時,校長挺身而出保護了她,并表明“夫人想留在這里是她自己的自由,我沒有干涉她的權力”[3]。片岡夫人最后在烈火中殉情,以死捍衛(wèi)了對自由和真愛的追求。類似的情節(jié)也發(fā)生在《濱撫子》一文中,真澄在畢業(yè)之際被迫定下婚約,無法拒絕婚約的真澄選擇了自盡,以捍衛(wèi)自己心中純潔的感情。
《花物語》中對于女性主體性特征的刻畫,展現(xiàn)了她們在家庭和學校兩種環(huán)境中的妥協(xié)與反抗。從《黃薔薇》中葛城和禮子的悲劇,到《陰影下的花》中環(huán)和美壽子以隱居共度余生,這些女性形象既反映了現(xiàn)實社會中女性受制于父權制度的困境,又表現(xiàn)了她們對自由和真愛的追求。如《福壽草》中薰對“姐姐”這一稱呼的堅持,以及《燃燒的花》和《濱撫子》中女主人公為自由和真情而犧牲的悲壯情節(jié)。吉屋信子通過這些形象,呈現(xiàn)了女性作為獨立主體的意志和力量,同時也揭示了她們在父權社會中的掙扎和矛盾。這些女性形象既體現(xiàn)了女性對傳統(tǒng)規(guī)范的挑戰(zhàn),也體現(xiàn)了對自由與真愛的追求,進而表現(xiàn)出她們的主體性和個性魅力。
五、結語
《花物語》一方面描繪了日本大正時期女校中少女們的生活,呈現(xiàn)了不同女性角色在身份認同、情感交流和生活選擇等方面的復雜情感。女校作為她們的避難所,展現(xiàn)了少女們對純潔的追求以及在父權社會下的壓抑。另一方面,作品也反映了女性在父權制家庭中承受的束縛與自我的掙扎,以及對真摯情感的渴望。
雖然《花物語》中的少女形象有向既有秩序妥協(xié)的要素,但也蘊藏反抗父權制度、正面表達女性情欲和主體性的積極力量?!痘ㄎ镎Z》作為由女性創(chuàng)作、主角為女性、受眾為女性群體的知名文學作品,在女性主義思潮更加興盛的當下,對其重新解讀有助于研究此一時期日本女性主義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能為當代的女性主義批評研究提供新的思路。
參考文獻
[1] 竹田志保.少女·學校·友情[M]//飯?zhí)锏v子.小平麻衣子,編.ジェンダー×小説ガイドブック:日本近現(xiàn)代文學の読み方[M].東京:ひつじ書房,2023.
[2] 本田和子.女學生の系譜·増補版——彩色される明治[M].東京:青弓社,2012.
[3] 吉屋信子.花物語[M].東京:河出書房新社,2009.
[4] 鄒韻.大正時代における女性同性愛を巡る言説——「同性の愛」事件と吉屋信子『花物語』を中心に[J].JunCture:超域的日本文化研究,2018(9).
[5] 竹田志保.吉屋信子研究[D].東京:學習院大學,2014.
[6] 大塚英志.少女民俗學[M].東京:光文社,1989.
[7] 今田絵里香.少女の社會史[M].東京:勁草書房,2022.
[8] 渡部周子.〈少女〉像の誕生——近代日本における「少女」規(guī)範の形成[M].東京:新泉社,2007.
(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