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雪國》作為川端康成的代表作之一,其文學與美學的復雜性導致東西方讀者的解讀大相徑庭。本文借用柏拉圖的洞穴寓言理論,剖析《雪國》敘事結構與洞穴寓言理論的微妙共鳴,探究《雪國》與其他小說的差異,以及小說映射的哲學思考與審美追求,有助于讀者進一步了解《雪國》獨特的審美意蘊?!堆﹪吠ㄟ^自然風光、人物塑造與情感糾葛的三維框架,構建了一個充滿幻象的雪國世界,但其主要角色在認知層面并未覺醒、缺失靈魂轉向,與洞穴寓言中“幻象沉浸—認知覺醒—啟蒙者誕生—再啟蒙之旅”的發(fā)展路徑相異。《雪國》反傳統(tǒng)覺醒模式的敘事策略,不僅鑄就了小說獨特的虛無之美,還創(chuàng)造了空性世界觀下的物哀之美,使《雪國》達到了哲學性與藝術性的統(tǒng)一。
[關鍵詞]洞穴寓言" "《雪國》" "審美意蘊" "虛無" "物哀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1-0048-06
《雪國》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代表作之一,作為一部中篇小說,其篇幅相對有限,但是其中“非現(xiàn)實的象征性與日常的現(xiàn)實性交叉,構成一種獨特的文學世界。這種扎根在日本固有的民族文化土壤中的創(chuàng)作使不少作家相信外國人難以理解川端文學”[1]。就連川端康成本人也說過西方人很難理解《雪國》,因為《雪國》與西方常識不同。中國文學與日本文學同屬東方文化語境,卻也有學者傾向從倫理道德的視角審視這部作品,從而忽略了其深層的虛無主義本質與日本文學獨有的物哀美學精神。在此背景下,柏拉圖的洞穴寓言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視角,不僅幫助我們跨越文化與認知的鴻溝,深入探索《雪國》的文學價值與哲學內涵,還能在更廣闊的領域獲得新的啟示與洞見。
一、《雪國》敘事架構:與洞穴寓言的哲學共鳴
洞穴寓言是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出的一個思想實驗。一群囚犯被囚禁在地下洞穴中,他們只能看到火光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并誤以為這些影子就是真實的世界。當其中一個囚犯掙脫束縛,走出洞穴,初次見到陽光和真實世界時,他的認知發(fā)生了巨大轉變。然而,當這位覺醒者重返洞穴,試圖向同伴們揭示他們所信奉的“真實”實為虛幻,并引導他們追求真正的知識與光明時,卻遭遇了誤解與排斥。洞穴寓言旨在揭示人類認知的局限性和對真理的追求。人們往往被表象所迷惑,難以洞察事物的本質。洞穴寓言深刻影響了西方哲學,成為探討認識論和形而上學的經(jīng)典范例。
《雪國》開篇說道:“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盵2]一句話便引領讀者步入一個仿佛虛擬洞穴般的地理空間。在此空間內,主人公島村既是“觀察者”,又是被“審視”的對象,構成了一種微妙的“看”與“被看”的雙重身份架構。一方面“川端康成并沒有以第一人稱對島村進行敘述,但是作品通篇都以他的感受而貫串”[3]。因此,島村的視角成了透視故事世界的一扇窗,也間接映射出作者的內心世界與審美追求。小說中頻繁運用鏡像元素,如島村初遇葉子時,通過車窗玻璃這一“不完美的鏡子”窺見的景象,以及旅館內鏡子對駒子與雪國風貌的反射,共同構建了一個虛實交織、光影錯落的鏡像世界,這與洞穴寓言中光影變幻、幻象叢生的意境不謀而合。川端康成用“暮景的鏡”“白晝的鏡”等相關詞匯作為對應各章的標題,小說正是通過島村的“看”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另一方面,島村作為故事的核心人物,其自身也是被審視的對象。作為來自大都市東京的外來者,島村三進三出雪國的經(jīng)歷,隱約呼應了洞穴寓言中覺醒者重返故地的情節(jié),然而兩者在精神層面的探索與認知上卻大相徑庭,這或許正是《雪國》在西方讀者中引發(fā)困惑與不解的根源所在。
《雪國》的敘事結構與洞穴寓言的內在邏輯存在相似性,這種相似性不僅為通過洞穴寓言的視角解讀《雪國》提供了可能,也為深入挖掘作品的思想內涵與藝術魅力開辟了新的路徑。
二、《雪國》文本世界建構:幻象性敘述與深層哲思的探索
在洞穴隱喻框架下,人類的認知有局限性,在洞穴之內人類僅能通過火光投射于洞壁的陰影來感知外界,洞穴中的陰影作為現(xiàn)實世界間接的、可能扭曲的映像,將人類渴望理解的真實性藏匿于無盡的幻象之中?!堆﹪访枥L的世界充滿了幻象和象征,這些幻象不僅體現(xiàn)在對自然景觀的描寫上,也滲透在人物的內心世界和錯綜復雜的關系中,體現(xiàn)了川端康成所追求的虛無與真實的統(tǒng)一。
1.自然景致的幻象化構建
《雪國》中,川端康成對自然景物的描寫常常超越現(xiàn)實的邊界,融入夢幻的質感,使得小說中許多場景更像是幻象而非單純再現(xiàn)自然。如對于雪國的描述,雪不僅僅是覆蓋大地的白色物質,它仿佛擁有生命,無邊無際地鋪展,將整個世界包裹在一片純凈而神秘的氛圍之中。這種對雪的描繪,超越了日常所見,更像是一個精心雕琢的夢幻場景,讓讀者感受到超脫現(xiàn)實的寧靜與祥和?!堆﹪分?,作者對光影的運用也達到了極致。無論是列車窗外掠過的光影,還是夜晚搖曳不定的燈火的光芒,都被賦予了夢幻的色彩。這些光影不僅照亮了景物,更在景物之間創(chuàng)造出一種迷離、恍惚的效果,仿佛整個世界都被一層輕紗籠罩,讓人分不清夢境與真實。此外,川端康成在描寫自然景物時,常常堆疊意象。比如詳細描寫雪國的雪夜、星辰、銀河,讓雪國顯得更加夢幻。而通過雪與溫泉的冷暖對比,川端康成不僅直觀展現(xiàn)了自然景象,還隱喻了復雜的人性、情感糾葛以及超脫現(xiàn)實束縛的精神世界。這種幻象化的構建,讓讀者的閱讀體驗在夢幻與現(xiàn)實中不斷切換,不僅體現(xiàn)出虛幻之美,也讓讀者更好地體會作者對人性及生命意義的哲理性思考。
2.人物形象的虛幻性塑造
小說中,島村、駒子與葉子等角色的形象與內心世界均被賦予濃厚的幻象色彩。島村通過車窗鏡像觀察到的葉子,雖然美得令人窒息,卻帶有難以觸及的虛幻感?!扮R面映現(xiàn)的虛像與鏡后的實物好像電影里的疊影一樣在晃動。出場人物和背景沒有任何聯(lián)系。而且人物是一種透明的幻象,景物則是在夜靄中的朦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征的世界。”[2]這種描繪方式如同電影中的疊影手法,揭示了人物與背景之間的疏離與獨立,以及內心世界與外界現(xiàn)實的微妙距離。小說中對駒子的描繪亦多次借助鏡子,如“鏡子里白花花閃爍著的原來是雪。在鏡中的雪里現(xiàn)出了女子通紅的臉頰。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純潔的美”[2]。鏡中雪與女子臉頰奇妙地交融,既體現(xiàn)了作者對美的極致追求,也是對真實與虛幻界限的模糊處理。事實上島村對于駒子和葉子的認知均源自其主觀感受,而非對客觀現(xiàn)實的直接反映。比如島村對駒子的最大印象就是潔凈,小說中有5處對駒子的描寫都直接用“潔凈”一詞來表達,但這一形容顯然不符合駒子的藝妓身份。島村對葉子的印象是聲音“優(yōu)美而悲戚”,小說中一共7次用“優(yōu)美”“悲戚”形容葉子,反復使用同樣詞匯的手法強化了人物形象,使之符號化,主觀和客觀描寫的切換也賦予角色虛幻的特質。
3.情感關系的虛幻性探索
以情感維度對《雪國》的角色進行剖析,島村與駒子、葉子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顯然根植于虛幻的認知架構。駒子對島村產生了迷戀,這種迷戀的本質是駒子對都市生活的理想化憧憬,對渴望純粹情感的投射,這種情感出發(fā)點雖然純粹,卻摻雜了盲目性。比如駒子初次遇見島村的次日,島村便突兀地請求駒子,讓駒子幫其尋找藝妓以滿足私欲。此舉直接揭示了島村的局限性及不可靠性。然而,駒子無法理性看待島村的行為,面對不合理的請求,反而深陷其中無法自拔。這一行為說明駒子模糊了現(xiàn)實與幻想的邊界,無法客觀認識世界的心理狀態(tài)。反觀島村,他用超脫的態(tài)度看待駒子對他的迷戀,將其視為一種純粹的美學體驗,而非基于深厚情感的實質性互動。這種態(tài)度不僅反映了他對情感關系的冷漠,對人際關系的距離感,還反映了他對傳統(tǒng)情感價值觀念的解構。而在與葉子的關系中,島村的情感表達則變得更為復雜與矛盾。他喜歡葉子但又不想照顧她,提出與葉子共赴東京的時候卻又燃起了對駒子的愛,島村這一舉動,是真實自我與逃避主義的矛盾,進一步揭示了其情感認知中的虛幻性與矛盾性。
除此之外,《雪國》中還有一些描寫,進一步強化了小說幻象化的特質。以島村這一角色為例,他本來喜歡日本舞蹈,卻“突然改行搞西方舞蹈”。作為西方舞蹈評論家,他卻只依賴西方的文字描述和圖片資料進行研究,“雖美其名曰研究,其實是任意想象,不是欣賞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體舞蹈藝術,而是欣賞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2]。島村基于間接經(jīng)驗了解西方舞蹈,建立對西方舞蹈的認知,恰恰與《雪國》中幻象化處理自然景物的手法相呼應,再次強調了《雪國》整部作品中“幻象”與“現(xiàn)實”之間的微妙關系。
由上可知,《雪國》通過精妙的幻象性建構,賦予自然景物夢幻色彩,人物命運在虛幻與現(xiàn)實間游離,構建了一個既美麗又哀愁的世界。川端康成不僅借此表達對生命的思考,還試圖探索真實與虛無的微妙界限,從而實現(xiàn)對虛無之美的極致追求,這些哲思與美學追求相互交織,引導讀者在幻象與現(xiàn)實之間游走,感受生命的脆弱與美好。
三、《雪國》人物塑造:靈魂轉向的缺失與虛無美學的體現(xiàn)
在洞穴寓言的框架內,囚徒們起初受限于固有的感知邊界,將洞壁上的影子誤認為全部的世界,展現(xiàn)了人類在認知初期普遍存在的表象主義謬誤。然而,當其中一位囚徒意外獲得釋放,走出洞穴并經(jīng)歷一次深刻的認知轉向后,人類從依附感官幻象到初步覺醒,逐漸脫離表象的迷霧,觸及并認知到更為本質與真實的世界。此轉變不僅是物理空間的遷移,還是心理與認知層面從感性認知的初級形態(tài)向理性認知的高級階段的躍遷,與哲學上關于認識發(fā)展的理論一致。將洞穴寓言的視角拓展至文學創(chuàng)作的廣闊領域會發(fā)現(xiàn),眾多小說在精心構建的情節(jié)架構中,普遍融入了人物靈魂轉向和認知發(fā)展的敘事策略。如《玩偶之家》中娜拉的出走,象征了女性對傳統(tǒng)性別觀念與社會期待的背離,是人物自我認知與價值觀重塑的關鍵節(jié)點?!栋材取た心崮取分校材扰c家族及社會的決裂,深刻展現(xiàn)了個人追求真愛與自由時,所面臨的內心掙扎與外部壓力,最終促成其認知與情感的激烈變革。這些案例可以說明,小說人物往往都會經(jīng)歷從一種初始、局限的認知框架向更為復雜、多元的認知體系轉變的過程,即使這種轉變未必導向理性的方向,卻都彰顯了人物內在的成長性與豐富性,是對人性復雜面貌的深刻剖析與藝術再現(xiàn)。
然而,川端康成的《雪國》中,主要人物的行為軌跡似乎并未遵循典型的認知轉向路徑,而是呈現(xiàn)出更為內斂與深刻的哲學沉思。小說中的核心人物,尤其是島村,其人生觀的根基是虛無主義。島村自故事開篇便以超然的視角審視著周圍世界,認為葉子與駒子的行為及情感追求皆是徒勞無功的。島村的初始認知非但未隨故事的發(fā)展而改變,反而在一系列事件后,尤其是葉子之死的悲劇性高潮中得到了更為深刻的印證。《雪國》中,“徒勞”一詞頻繁出現(xiàn)(共計12次),這不僅是對島村個人見解的反復強調,也標志著主人公島村靈魂轉向的缺失。川端康成借此表達了《雪國》的核心觀念:生存或許正是一場預設了終極目標卻注定無法抵達的旅程,其間充斥著不可避免的“徒勞”。這種對“徒勞”的深刻反思,與雪國這一文學世界中展現(xiàn)出的幻象性、非實體化美學的特質緊密相連,共同編織了一個既承載現(xiàn)實質感又超脫于現(xiàn)實的、集具體與抽象于一體的獨特文學宇宙。
《雪國》圍繞“徒勞”主題的反復吟唱,實際也是川端康成本人虛無主義人生觀的藝術化表達。川端康成的生活經(jīng)歷十分坎坷,幼年接連失去至親,最終成為孤兒,無疑為他的思想世界烙下了深刻的印記。二戰(zhàn)時,日本社會劇變,經(jīng)濟和文學無一不經(jīng)歷從鼎盛到衰敗的急劇轉折,似乎都在驗證命運的不可抗拒性。同時,川端康城自幼受佛教信仰的熏陶,尤其深信佛教“空”的理念,這一理念加深了他對生命本質虛無的印象。因此,《雪國》中的虛無之美與“徒勞”主題,不僅是島村的內在獨白,更是川端康成個人生命體驗與哲學思考的深刻反映,是他對生命的無常、世界的虛幻,以及“虛無”精神的獨特藝術詮釋。
值得注意的是,在深入探討川端康成作品中的“虛無”精神時,我們需明確其獨特性及與西方虛無主義的差異。川端康成筆下的“虛無”是“以傳統(tǒng)佛教的無常觀為基質,同時又接受了佛教禪宗對于這種‘虛無’的頓悟和化解”[4]。這種虛無精神不僅蘊含了對生死界限的超越性思考,更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虛無本身所附帶的悲觀色彩。例如《雪國》的結尾,葉子死于火災,這雖然是一個悲劇,但主人公島村卻認為葉子“由于失去生命而顯得自由了”[2]?!安恢獮槭裁?,島村總覺得葉子并沒有死。她內在的生命在變形,變成另外一種東西。”[2]另外,葉子死亡的地點是蠶房,這個地點暗喻了生命的破繭重生,這種描述深刻體現(xiàn)了川端康成對于生命本質的哲學性探索。川端康成自己也曾說: “也許有人會感到意外,其實貫穿全書的是對于人類生命的憧憬?!盵5]這一結論進一步強化了其作品中虛無與空幻背后所隱藏的樂觀主義傾向,以及悲觀與樂觀交織的復雜美學張力[6]。因此,川端康成在《雪國》中所展現(xiàn)的虛無之美,不僅是對生命無常的深刻反思,還通過佛教哲學的視角,實現(xiàn)了對生命本質、死亡意義及存在價值的獨特詮釋與升華,其獨特性在于將虛幻與空無、悲觀與樂觀巧妙地融為一體,構成了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鮮明特色。
四、《雪國》的虛無世界觀:物哀之美的根源與展現(xiàn)
在柏拉圖的洞穴寓言中,當囚徒掙脫束縛,步出幽暗洞穴,初睹太陽之光,領悟其為理性之源時,這一覺醒的歷程促使他攜帶新知重返洞穴,意圖引領同伴脫離幻象的桎梏。這一過程精妙地構筑了一個“幻象沉浸—認知覺醒—啟蒙者誕生—再啟蒙之旅”的發(fā)展框架。雖然柏拉圖也對這種啟蒙提出過質疑,他在《理想國》中寫道:“人家不會說他到上面去走了一趟,回來眼睛就壞了,不會說甚至連起一個往上去的念頭都是不值得的嗎?要是把那個打算釋放他們并把他們帶到上面去的人逮住殺掉是可以的話,他們不會殺掉他嗎?”[7]這意味著洞穴理論的前提是承認理性的存在,人們可以被啟蒙。但在川端康成的《雪國》中,世界只是一個虛幻的空性世界,理性徹底消失,所以島村雖生活在擁有現(xiàn)代文明的東京,他卻沉浸在對生命虛無本質和人生的徒勞的深刻體悟中,對雪國人物的命運、世態(tài)的炎涼及自然的更迭,采取了一種超脫而哀愁的旁觀態(tài)度,從而構建了“幻象認知—虛無洞察—非啟蒙者視角—物哀共鳴”的獨特敘事,與洞穴寓言中的啟蒙路徑背道而馳。這一美學體系,根植于佛教禪宗“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的空性哲學,挑戰(zhàn)了柏拉圖式理性覺醒與啟蒙的線性進程,從而使小說淡化了情節(jié)敘事,而深化了對人生的喟嘆,展現(xiàn)出了獨特的物哀之美。
日本的主要宗教信仰是神道教和佛教,其中神道教是日本本土的宗教,神道教認為“萬物有靈,任何東西、一塊石頭,一棵大樹,都有靈魂”[8]。這種“萬物有靈論”深植于日本文化,自然而然地促成了日本文學中對自然景致的深刻情感共鳴,進而滋養(yǎng)了日本文學中源遠流長的“物哀”美學傳統(tǒng),其濫觴可追溯至《源氏物語》。然而,川端康成的《雪國》中,作為對空性世界觀下生命歷程的詩意詮釋,物哀之美被賦予了新的維度,具體體現(xiàn)于以下幾個層面。
一是對人物哀婉情感的精致描繪?!堆﹪吠ㄟ^精湛的心理刻畫,細膩地勾勒出角色內心世界的虛幻憧憬與徒勞掙扎。如駒子對島村的執(zhí)著,這種無望的情感,恰似追逐幻影,映照出生命本質的虛妄與哀婉。葉子作為另一核心人物,其生命軌跡的消逝,則將這種哀愁推向了極致,深刻揭示了命運的無常與人生的虛幻性。《雪國》雖是通過島村的視角來推進故事的發(fā)展,但川端康成卻否認了島村是自己的投影,他反而認為:“與其說他接近島村, 莫如說更接近駒子,而且有意識地把島村與自己分開來寫?!盵9]從某種程度上看,島村的核心思想是虛無,而川端康成的思想則更接近于駒子那充滿矛盾與掙扎的情感世界。正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爾曼·黑塞在其代表作《悉達多》中所展現(xiàn)的,主人公悉達多對“色即是空”的哲理領悟,與其在世俗生活中難以克制與放棄的情感形成了鮮明對比。同樣,川端康成的小說《雪國》中,駒子對島村的徒勞追求與無法自拔的迷戀,深刻映射出川端康成本人對人生虛無本質的深刻洞察,以及他自身在現(xiàn)實中同樣難以保持空寂,反而糾結痛苦的實質。
二是世態(tài)無常的哲學沉思。在葉子因為火災離世后,島村面對葉子的死亡,非但未流露出絲毫驚懼,反而用其獨特的視角,賦予死亡超脫現(xiàn)實束縛的哲學意蘊。這一非傳統(tǒng)的死亡詮釋,不僅體現(xiàn)了作者對世間萬物的深刻洞察,更彰顯了他對生命本質及宇宙間一切無?,F(xiàn)象的接納與包容態(tài)度。另外年輕的行男的病逝,作為故事中一個沉重而哀傷的情節(jié),不僅是對生命脆弱性的直觀展現(xiàn),更是對世事無常的深刻詮釋。這些都映射了作者本人對于生命終極歸宿的冷靜審視與哲學思考,展現(xiàn)了其在無常世事面前的一種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
三是將無常之美的哲學寓意融入自然景致。川端康成巧妙地將自然景致與人物的內心世界相融合,構建了一個寓言式的敘事空間。雪國的四季輪回,恰似生命的循環(huán)往復,雪的覆蓋和消融也暗示著生命的無常和變遷。雪的潔白與寒冷,象征著人性的純潔、寂靜和死亡。再比如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的鏡子,不僅是虛幻美的載體,更是對“空無”之境的一種深刻表現(xiàn)。鏡子中的倒影往往成為人物內心世界的投射,駒子和葉子兩位女性角色之間也形成了鏡像關系,共同構成了作品中復雜的情感圖景。小說中火的溫暖與雪的寒冷形成對比,反映了人物內心的熱情與外界環(huán)境的冷漠。小說通過對雪國自然景致的描繪,既展現(xiàn)了自然之美的震撼人心,又隱含了作者對生命短暫易逝的哀嘆,使得自然之美與生命無常的主題得以融合,完美詮釋了物哀美學中“哀”與“美”相互交織、共融共生的美學理念。
綜上所述,《雪國》在川端康成的精心構筑下,不僅深刻探討了生命虛無的本質與世間萬物的無常性,更在空性世界觀的指導下,構建了一個獨特而深邃的敘事空間,將物哀美學推向了哲學與藝術融合的新高度。
五、結語
在文學結構學的語境下,眾多小說普遍遵循著一種“初識—認知深化—回歸或分離”的敘事框架。然而,川端康成的《雪國》以其獨特的非現(xiàn)實象征主義手法,構建了一個超脫現(xiàn)實的文本幻境。小說中的主人公,尤其是島村的角色,其認知狀態(tài)自開始便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凝固的特質,沒有經(jīng)歷傳統(tǒng)小說主角的認知轉型。同時,作品雖蘊含悲劇性元素,卻巧妙地淡化了“悲”的直觀感受,展現(xiàn)出跨越東西方審美、融合與反融合寓言敘事的獨特性。在此背景下,柏拉圖的洞穴寓言以其對現(xiàn)實與幻象、認知與啟蒙之間復雜關系的深刻洞見,提供了一個極具洞察力的視角。寓言中洞穴內的囚徒,象征著那些被既有觀念與幻象緊緊束縛的個體,《雪國》的主角島村,則宛如那位掙脫束縛、走出洞穴的覺醒者。然而,他并未遵循傳統(tǒng)啟蒙者的路徑,反而是以一種超然脫俗的態(tài)度,靜靜地審視并沉浸在雪國那虛實交錯的美學景致之中。
這一美學體驗,不僅與柏拉圖洞穴寓言中關于認知深化與幻象超越的哲學議題相呼應,更超越了傳統(tǒng)“初識—深化—回歸或分離”的情感發(fā)展軌跡,彰顯出一種獨特的虛無之美與物哀之美。因此,借助柏拉圖的洞穴寓言理論來審視《雪國》,不僅能夠深刻挖掘其內在的哲學深意,還能跨越東西方文化的差異與認知障礙,更加貼近川端康成那精致而深邃的藝術構想。這種跨學科的觀照模式,也為探索其他文學作品中的深層主題與美學特質提供了寶貴的參考與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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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