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余既為此志”一句,讀者已可以看出《項脊軒志》實際上經(jīng)歷兩度創(chuàng)作。據(jù)文中的時間線索,可以推斷歸有光在十八歲時完成了文章的一至四段,三十二歲時增補了五至六段,兩次結(jié)尾分別聚焦“軒”與“庭”,倍加引人關(guān)注。
原文第四段是歸有光首度創(chuàng)作時的結(jié)尾,教材選編時進行了刪減,原文如下——
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懷清臺。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區(qū)區(qū)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坎井之蛙何異?”
末句作者看似以“坎井之蛙”自嘲,實則是以反語寄托了自我的期待。歸有光以利甲天下的巴寡婦清與智行天下的諸葛孔明自喻,哪怕身處“敗屋”,亦能“揚眉瞬目”,認為陋室含有“奇景”。此番“奇景”,是前文所說的月色桂影之景,更是營構(gòu)出這奇景之人。歸有光自幼聰穎明悟,九歲習文,十一二歲“已慨然有志古人”,十四歲應(yīng)童子試。建功立業(yè)、光耀門楣的志向與優(yōu)秀的學業(yè)成績,成為歸有光十八歲時胸臆盡抒、大膽言志的有力支撐。此處以“敗屋”作結(jié),回歸項脊軒與軒中之“我”,也與《醉書齋記》等傳統(tǒng)書齋記的慣性書寫相仿。
然而,補記的出現(xiàn),為《項脊軒志》提供了歸有光而立之年另一種心境的表達。在補記結(jié)尾,歸有光寫道: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此處,項脊軒被隱匿于詞句中,歸有光也藏身文字之后,只留下他所選擇看見的風景——庭。
縱觀全文,“庭”中之物本應(yīng)繁多,有雜植的蘭桂竹木,有時來啄食的小鳥,有堅硬冰冷的垣墻,但在結(jié)尾短短三句中,它們都成了枇杷樹的隱形背景。而枇杷樹高大茂密、果實豐美的特性,也帶給讀者幾重聯(lián)想:家族的繁榮、科舉的成功、后代的多子、命運的順遂、生命的活力等,這也恰是枇杷樹在古代所具有的豐富的寓意。
從文中,我們只知道枇杷樹的種植時間,并不能明確得知枇杷樹由誰所植、因何而植,但枇杷樹的種植時間與妻子魏氏構(gòu)成明確直接的聯(lián)系。彼時,曾與歸有光琴瑟和鳴的妻子魏氏逝去,作為唯一不因血緣關(guān)系而與自己心意相通之人,妻子的存在格外特別。她堅定地相信歸有光的才華超乎世人,說出:“吾日觀君,殆非今世人。丈夫當自立,何憂目前貧困乎?”她讓歸有光只管安心苦讀自立,無須擔憂當下的困境,這給予歸有光強烈的歸屬感和自信心。然而,生時如何情深意篤,死別就有多么痛徹心扉,以至于“室壞不修”“修葺不居”。正如王國維所謂“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蓖ねと缟w之樹尚在,亭亭玉立之人已亡,見樹思人,悼亡之情頓生。此外,歸氏家族無可挽回的頹落、自身屢試不第的悲傷、身體久病難愈的痛苦皆與枇杷樹所象征的美好寓意背道而馳,對比之下,“悲”情更濃。一個“矣”字拖長語氣,更拉長了種種悲思愁緒停留的時間。
《項脊軒志》的結(jié)尾,隱去項脊軒而以庭作結(jié),代表著歸有光從言至不言的變化,蔥蘢蓊郁的枇杷樹蘊藏著的多重情感,皆以含蓄的姿態(tài)呈現(xiàn),讓結(jié)尾的短短三句話言有盡而意無窮,著實有“歡愉慘惻之思,溢于言語之外”之效。
(編輯:葛杰 王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