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西游記》英譯本中,海倫·M. 海耶斯的譯本《佛教徒的天路歷程》因其充滿了暗引、對比、評述等非原著內(nèi)容,而令學界在其類別歸屬上莫衷一是。本文認為,海耶斯譯本采用了“譯”“評”“著”相結(jié)合的譯介策略,在多重權力話語交織的話語語境中,通過建立互文關系、重塑人物形象、刪減情節(jié)等策略,實現(xiàn)了對《西游記》獨特闡釋與解構,該譯本也因此對中國文學典籍初入異域文化及其傳播具有積極的啟發(fā)意義。
關鍵詞:《西游記》;海耶斯;互文性;闡釋;解構
一、引言
在《西游記》英譯與對外傳播的研究中,關于海倫·M. 海耶斯(Helen M. Hayes)的譯本
The Buddhist Pilgrim’s Progress(《佛教徒的天路歷程》,以下簡稱“海耶斯譯本”)的研究并不多見。由于海耶斯鮮有其他著述流傳,其身份幾近成謎,近年相關著述在譯者的指稱上,王鎮(zhèn)用的是“她”[1],而杜萍用的則是“他”[2]。盡管如此,海耶斯譯本依然引起了一些研究者的關注。陳琳對該譯本的外觀和基本內(nèi)容進行了介紹,并論及了該譯本對李提摩太的《西游記》譯本的借鑒與參照及其創(chuàng)新之處[3]。吳曉芳的研究以豐富的一手檔案資料揭開了譯者性別和身份之謎,并論證了海耶斯譯本在促進東西多元宗教的對話與融合方面所具有的典范意義[4]。王文強的相關研究則涉及了譯者身份、翻譯選材、翻譯底本、翻譯策略等方面[5]。隨著研究的視角的拓展,學界對海耶斯譯本的認知也日漸全面和深入,同時也凸顯了一些新的研究問題。如,如何看待胡淳艷對海耶斯譯本“四不像”[6]之定位?如何解讀阿瑟·韋利(Arthur Waley)在其《西游記》譯本Monkey的前言中提及海耶斯譯本時,所做的 “頗有失真,但卻易懂”(“accessible, though very inaccurate”)[7]的評價?本文借鑒前人研究成果,對海耶斯譯本進行文本描述與解讀,在探討上述問題的同時,分析譯者的策略選擇和譯介動因,在此基礎上探討海耶斯譯本對中國文學典籍的譯介與跨文化傳播的啟發(fā)價值。
二、海耶斯譯本的文本描寫與分析
本文所使用的“文本”一詞并非意指英文的“discourse”(話語/語篇),亦非中文“文字文本”,而是指符號學意義上的由符號組合而成的表意單位。符號學視域中凡能表意者皆為符號,因此,這里的“符號”包含了非語言成分。據(jù)此,海耶斯譯本整體上便可視為一個包含多個表意符號的文本組合,具體分為主文本(正文)和副文本(含護封、附錄等)。
(一)海耶斯譯本的文本構成
海耶斯譯本的主文本由正文的6個章節(jié)組成,表1列出了各章標題及其內(nèi)容所涉原著的主要故事情節(jié)。
與組成正文的主文本相對應,海耶斯譯本的其他部分歸屬于副文本。表2列出了海耶斯譯本中的主要副文本類別及主要內(nèi)容信息。
值得一提的是,海耶斯譯本主文本絕大多數(shù)奇數(shù)頁眉和第三章、第四章個別偶數(shù)頁的頁眉處都有小標題,內(nèi)容各異,其中大部分都指涉原著的故事情節(jié)或人物,少數(shù)和《大唐西域記》內(nèi)容相關。此類小標題累計達40個,表3單列了此類信息的具體分布和內(nèi)容。
縱觀海耶斯譯本的文本內(nèi)容,雖然不乏《西游記》原著的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但相對于數(shù)十萬漢字的原著通行本,海耶斯譯本只有21000余詞,僅前言就有2500多詞,而且正文每一章都夾雜了與原著內(nèi)容相異的信息。這些非譯文性質(zhì)的內(nèi)容大都出自譯者所作的轉(zhuǎn)引、對比、評述、闡釋之中(主要內(nèi)容見表4)。
表4所列舉的內(nèi)容是《西游記》原著中不曾出現(xiàn)的,可見韋利對該譯本所做評價中的“very inaccurate”不無道理。如此眾多的非譯文信息足以表明海耶斯譯本對原著的“不忠”,也導致了學界對其譯本類別歸屬上的不確定,甚至被視為“四不像”的翻譯。由于譯本類別歸屬涉及底本的確定,盡管學界對海耶斯譯本做了底本探源,但依然沒有定論。胡淳艷認為,海耶斯譯本以明百回本《西游記》或清代張書紳的《新說西游記》為翻譯底本,同時在個別地方參照了清代某一《西游記》刪本。吳曉芳認為此結(jié)論有誤,她依據(jù)大量一手文獻檔案資料,結(jié)合對海耶斯生平經(jīng)歷和人際網(wǎng)絡的耙梳,得出結(jié)論認為,該譯本參考了1913年出版的李提摩太翻譯的節(jié)譯本,以及內(nèi)含胡適考證長文的《古本西游記》,并參考了其雇主貝克的相關譯文,而貝克編譯的《西游記》故事依據(jù)的是李提摩太的譯本。王文強也作了底本探源,但并未得出明確的結(jié)論。我們認為,這種歸類上的困惑主要源自翻譯底本的不確定性,而底本探源過程中出現(xiàn)的種種吊詭現(xiàn)象實際上是由海耶斯譯本中復雜的互文關系所致。
(二)海耶斯譯本的互文性分析
論及互文性時,無論是作為區(qū)別于傳統(tǒng)文學批評考據(jù)的分析手段,還是被理解為文學體系的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和文本的表現(xiàn)形式,或者接受理論視域下的一種閱讀的方法,國內(nèi)外的論者基本上是在朱麗婭·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的“文本間性”(intertextualité)框架下展開文本間關系的論述。秦文華指出:“從互文性視角研究翻譯不僅有助于我們從宏觀上認識翻譯活動,而且可以使其成為一個可用于微觀分析的應用方法。這是由互文性理論解構性與建構性兼?zhèn)涞碾p重特性所決定的?!盵8]當代翻譯理論家勒費弗爾提出的“折射”理論也指出,翻譯是對原作的一種折射,這種折射包含了跨文化文本轉(zhuǎn)換過程中綜合多種因素的互文活動[9]。由此可見,翻譯綜合了互文性的諸多特征。如果從互文性角度考察翻譯的過程,必然要考察譯者建立了哪些互文關系,以及是如何建立的。由于譯本無可避免地需要將原著納入自身,因此翻譯的底本與譯文形成了首要的互文關系。在這個過程中,翻譯自然就和“明引”“暗引”“模仿”等寫作手法一樣,成為建立互文關系的一種手段。
依據(jù)文本及互文性理論,能與翻譯底本形成互文關系的可以是前人的譯本(前文本),也可以是整個文學遺產(chǎn),甚至是社會歷史文本。海耶斯在其譯本中就建立了與前文本的互文關系。在前言中,她坦言該書很多背景來源于李提摩太的譯本。這一點可以從譯本第三章中所用“southern melon”一詞及封面唐三藏圖像窺見一斑,因為兩者均首先出現(xiàn)于李提摩太的譯本。對此,吳曉芳的考證也足以證實這種互文關系的存在。此外,海耶斯譯本的互文性還體現(xiàn)在其將《西游記》與約翰·班揚(John Bunyan)的《天路歷程》的比附上。無論是譯本的命名、護封的導語,還是譯文中人名和地名的直接引用、情節(jié)的比照,都體現(xiàn)了譯者試圖建立一種跨文化的“求同”意圖。這一做法顯然是為了拉近譯本與西方讀者的距離,因為他們往往從自身文化背景對異域文化進行想象和解讀。此外,使海耶斯譯本互文關系復雜化的還有表4所列舉的大量的非譯文信息,這些暗引的信息背后勾連出的是更多的社會歷史文本和相應的互文關系。
縱觀海耶斯譯本的文本內(nèi)容,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建立互文關系的手段,既有通過真實歷史與原著小說相參照的選譯,也有利用《天路歷程》進行的跨文化比附,以及暗引、評論等寫作策略。譯者精心編織的如此復雜的互文關系,雖然為讀者提供了豐富的意義參照空間,大量副文本信息也能夠?qū)ψx者接受文本起導向和控制作用,但由于理解譯本需要讀者激活大量的互文性知識記憶,才能實現(xiàn)與譯者之間的“視域共融”,而海耶斯譯本幾乎沒有用任何提示或注釋來幫助讀者解決可能遇到的閱讀障礙。因此,即使有《天路歷程》的互文比附,韋利所作評價中的“accessible”(易于理解)仍恐有不當之嫌。事實也證明,海耶斯譯本雖然同時在英國和美國出版,但其受歡迎程度遠不如此后韋利版的《西游記》譯本。那么,海耶斯為何要在譯本中編織如此復雜的互文關系網(wǎng)呢?我們認為,海耶斯無意忠實再現(xiàn)原著風貌,其目的也不是節(jié)譯或簡譯,或再現(xiàn)原著梗概,之所以突破翻譯底本與譯本之間慣常的互文關系,乃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對《西游記》主題的獨特闡釋,而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策略就是對《西游記》故事的解構。
三、海耶斯對原著的闡釋與解構
《西游記》歷來有很多解讀,有人看到的是玩世與滑稽;有人看到的是荒唐與附會;有人看到的是宗教的褒貶;有人看到的是對封建社會黑暗反諷;有人看到的是成長與勵志……。這些解讀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一種“權力話語”語境,并影響著人們對《西游記》的理解與闡釋。對此,海耶斯并非一無所知。她在前言中提及胡適時,認為其是《西游記》方面的權威(“an authority upon ‘The Journey to the Pure Land’”)[10]。此外在前言同樣的地方她還明確表示自己參考了李提摩太的譯本。那么,在這樣的語境中,海耶斯是如何解讀《西游記》的呢?
(一)主題解讀
海耶斯在譯本多處表達了自己對《西游記》主題的理解。在護封的導語中,她以“一部演繹石猴成佛之心靈進化的戲劇”①來概括《西游記》故事;在前言部分第17頁,她表達了這樣的觀點:“以一種能夠吸引大眾單純的頭腦和熱烈的胃口的方式來闡釋佛教哲學,是本書的直接目的。它的第一個目的是展示每個人的佛性,無論他愿意與否,他的最終命運都是成佛?!痹谇把缘?9頁又指出,“必須永遠記住,這本書是真正的和尚玄奘在七世紀前往印度的偉大而著名的旅程的一個精神寓言”,再次強調(diào)了《西游記》“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比喻寄托。
由此可見,海耶斯并沒有順應李提摩太的觀點而認為《西游記》是一部宣揚大乘佛教的史詩,也沒有秉承胡適的主張,認為《西游記》是一部沒有什么微妙意思的不用深求的滑稽小說。面對前人的解讀,海耶斯在正文之前,就開宗明義提出了自己的見解,而正文部分則旨在證明自己的提出的觀點。因此,正文部分沒有拘泥于原著而給出翻譯,而是不斷脫離原著,多處援引玄奘取經(jīng)真事件,帶領讀者走進真實的歷史。如此一來,海耶斯抹煞了小說與真實的歷史故事之間的界限,通過對《西游記》進行了情節(jié)刪節(jié)和人物重塑,最終實現(xiàn)了對《西游記》的闡釋與解構。
(二)情節(jié)刪節(jié)與人物重塑
東方和西方的寓言都有用故事作為喻體的傳統(tǒng),因而也都有情節(jié)。海耶斯既然抱定《西游記》是 “精神寓言”的論點,在明確了其寓意之后,就需要交代出寓言所必須具備的故事性。從前文表1所列六個章節(jié)的內(nèi)容來看,海耶斯對原著百回本豐富的故事情節(jié)進行了大量的刪減,尤其是取經(jīng)過程中的故事。第一和第二章是取經(jīng)前的鋪墊,引入取經(jīng)故事的重要角色孫悟空,第三章看似與前面的內(nèi)容無關,但是實際上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為取經(jīng)隊伍的形成提供了邏輯依據(jù),余下三個章節(jié)則是取經(jīng)歷程的敘述。海耶斯在對原著故事進行大量刪節(jié)之后,依然保留了取經(jīng)的故事主線,其目的在于論證小說《西游記》是玄奘赴印度取經(jīng)的精神寓言,并為該寓言建立對應的故事喻體。但是僅有故事喻體還不能證明其“精神寓言”之說。寓言和一般故事的區(qū)別在于有沒有比喻寄托,因此選取故事情節(jié)時,海耶斯還需要確立小說的故事寓意。為此海耶斯轉(zhuǎn)向了人物塑造。由于人物形象是在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過程中塑造的,對于原著情節(jié)的刪減也導致了人物形象的改變。而對《西游記》故事的講述,海耶斯顯然并沒有完全以譯者的視角為之,更多的時候是轉(zhuǎn)述,這從她多處使用“the author”和 “he”指稱吳承恩可以得到證實。
在前言部分,海耶斯介紹了《西游記》小說的影響、作者和人物,對原著中師徒幾人的象征意義均有論及,但在正文中除了對孫悟空和唐僧施以濃墨重彩之外,沙僧和豬八戒等其他幾位人物幾乎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海耶斯譯本中“唐僧”和原著小說中的師傅唐僧(the Master)的軟弱形象不同,她一直在把歷史上玄奘取經(jīng)的事件和吳承恩筆下的小說做比較,試圖還原真實的執(zhí)著、無私、博學、紳士、可愛且具有冒險精神的“唐僧”(Hiuen-Tsiang)。雖然海耶斯譯本的前兩章的筆墨都在孫悟空身上,但海耶斯似乎并未視其為《西游記》的主角,這從封面采用唐三藏人物肖像或可洞見。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在海耶斯譯本中,“The master”總計出現(xiàn)67次,“Hiuen-Tsiang”(玄奘)共計55次。唯一一次兩者共同出現(xiàn)是在前言的第18頁,在論述唐僧的象征意義時,海耶斯認為:“Hiuen Tsiang the Master is that Principle inherent in man which understands its oneness with all life and is willing in its devoted love to spend and be spent.”。此后,小說中的虛構的唐僧與史傳中的真實的玄奘在海耶斯譯本中頻頻比照,而海耶斯對玄奘的贊美也是溢于言表??梢哉f,這種虛實對比,真幻交織的做法有力地支持了她對《西游記》的佛教寓言解讀。如此,小說中懦弱的唐僧被歷史上真實的玄奘所取代,海耶斯也實現(xiàn)了對唐僧這一人物形象的重構。
海耶斯譯本中的孫悟空形象也和原著有所不同。吳承恩筆下的孫悟空形象的塑造體現(xiàn)于其稱謂的變化之中。依據(jù)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些稱謂依次是“石猴”“美猴王”“孫悟空”“弼馬溫”“齊天大圣”“孫行者”“斗戰(zhàn)勝佛”。在這個過程中孫悟空實現(xiàn)了從猿猴到神佛的轉(zhuǎn)變,也是在這個過程中,其外貌體征、精神境界和思想性格得以充分展示,其猴性、人性和佛性特征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這里的每一個稱名都揭示了孫悟空與周遭環(huán)境和人物的關系,通過豐富的故事情節(jié),孫悟空多維形象特征得以充分展示。表5依據(jù)《西游記》通行百回本,簡要勾勒了孫悟空不同時期的稱名及其形象的關系。
上表概括了孫悟空從“猴”到“佛”的形象轉(zhuǎn)變過程,既體現(xiàn)了原作者筆下孫悟空形象的多面性,也反映出作者在孫悟空形象塑造上所采用的敘事結(jié)構的張力,同時也為讀者解析孫悟空形象提供豐富的空間和視角。雖然海耶斯譯本的第一、二章基本保留了孫悟空從猴到佛的故事線,但是由于故事情節(jié)的大量刪節(jié),其筆下的孫悟空形象已經(jīng)不可能與原著塑造的孫悟空同日而語了。以對孫悟空的指稱為例,海耶斯譯本各章(第三章除外)依次所用的是“Stone Monkey”、 “Monkey hero Sun”、 “Beautiful Monkey King” 、“Searcher of Secrets”、“Monkey King” 、“Mind of Man” 、“the Great Holy on, the Equal of Heaven”(第一章);“the Great Holy One, Monkey King”(第二章); “the Monkey”、 “Sun the Monkey”、 “Sun the Practical”、“Monkey Sun” 、“Monkey servant (the Mind)” 、“Monkey King”(第四章);“the Monkey”、“the True Monkey” 、“the Monkey(mind)” (第五章); “the Monkey” “the Buddha Victorious in War”(第六章)。雖然也能發(fā)現(xiàn)原著中孫悟空幾乎所有的稱謂,但也有原著中沒有的(如“mind of man”),而且,這些稱謂中的絕大多數(shù)僅僅是譯者的 “提及”,與稱謂相關的故事情節(jié)則幾乎失之殆盡。那么海耶斯眼中的孫悟空到底是什么樣的呢?
海耶斯將《西游記》解讀為史上真實的玄奘西行印度求取真經(jīng)的精神寓言,但是,玄奘是一個人,小說中取經(jīng)團隊是由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僧和白龍馬組成。如何解決寓言本體和喻體的這種不一致呢?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正文第三章開頭,海耶斯暗示原著前七章是“the parable of the Monkey mind”,在第四章開頭則指出,原著作者從玄奘身上看到了所有人朝圣的歷程,這個歷程受到人自身的四種因素的推動或制約,作者將這四個因素幻化成小說中唐僧的四個徒弟,分別以猴子象征人性之浮躁之心性,以豬來象征人性之肉體貪欲,白龍馬象征人性之忠誠,沙僧象征人性的無常,四者皆由唐僧統(tǒng)攝。因此,在海耶斯看來,原著中的師徒五人實為一體之人,唐僧的取經(jīng)之路也就是人皈依佛門的修行之旅。通過這樣的解讀,海耶斯解決了本體和喻體不一致的矛盾,再次證明其《西游記》是佛教寓言的觀點。在前言第11頁,海耶斯將孫猴子以印度猴神哈努曼類比,認為只有師徒攜手同心才能功德圓滿。因此,海耶斯選取的關于孫悟空的情節(jié)幾乎都是在證明這樣一個觀點:但凡唐僧(人)與象征其心的“心猿”相互悅納的或同體一心,就能突破取經(jīng)路上的阻礙,否則就深陷困境。據(jù)此邏輯,我們再看海耶斯譯本中取經(jīng)路上孫悟空情節(jié)的選取與刪節(jié)就容易理解了。海耶斯并未著筆墨于孫悟空與各種妖魔鬼怪的斗爭,卻多次突出孫悟空在對心經(jīng)的解讀上要比師傅唐僧高明許多,可見情節(jié)的取舍,只為突出其眼中孫悟空的“智慧本心”的象征意義。
四、海耶斯譯本的當代價值
通過上述對海耶斯譯本的文本分析與邏輯梳理,我們認為海耶斯帶著自身特有的互文記憶,通過對原著的互文性轉(zhuǎn)述,實現(xiàn)了對《西游記》原著主題的獨特闡釋與故事的解構,翻譯在這里已經(jīng)不是傳遞原文信息,而是服務于自身的觀點和主張;此外,我們也發(fā)現(xiàn)這種集評論、翻譯、轉(zhuǎn)引、對比、闡釋于一體的譯介內(nèi)容能夠同時在美國和英國出版發(fā)行,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這種方式迎合了其所屬“東方系列”叢書的出版旨趣(見表2中“編者按語”),實際上也是順應了該系列叢書主編所主導的權力話語語境。因此,正是在多重權力話語語境中,海耶斯著述立言的譯介目標與溝通中西的出版目的相契合而成就了該譯本的出版。雖然其影響力不如阿瑟·威利的譯本,藝術性和學術價值也不如后來的余國藩的全譯本,但是對中國文學典籍譯介依然具有啟發(fā)價值。
(一)講好中國故事
海耶斯能夠?qū)崿F(xiàn)對《西游記》獨特的互文性闡釋,除自身學識素養(yǎng)外,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中國文學典籍本身就具有豐富的互文性闡釋空間。首先,《西游記》這樣的小說在成書過程中就融入了豐富的歷史文化內(nèi)容;其次,前人點評和解讀的存在。例如,將《西游記》比附《天路歷程》的互文性闡釋并非始于海耶斯。1900年翟理斯版的《中國文學簡史》、1913年李提摩太的《西游記》譯本,以及1921年由美國人馬騰斯依據(jù)衛(wèi)禮賢德文編譯本《中國民間故事》而轉(zhuǎn)譯為英文的故事《心猿孫悟空》對此均有提及。中國文化典籍主題宏大,旨趣豐富,具備這樣互文解讀條件的絕非《西游記》這一部小說,也絕非僅限于小說一類作品。早在1954年4月,中國代表團在參加日內(nèi)瓦會議期間為外國官員、記者舉行電影招待會,周恩來總理建議在介紹彩色越劇片《梁山伯與祝英臺》時,將其類比為“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這一互文性解讀,曾引起外國官員、記者們的極大興趣和共鳴,為我們講好中國故事樹立了參考和示范。可見,在文學典籍中的中國故事在初入異域文化的階段,“求同”的互文比附不失為可選之譯介策略。
(二)經(jīng)典重譯
海耶斯譯本是《西游記》譯介文本鏈條上重要的一環(huán),在此之前有李提摩太,其后有阿瑟·韋利,打破了此前傳教士的文化操控譯介手法,從歷時的角度看,《西游記》多個英譯本彼此處于相互關聯(lián)的互文網(wǎng)絡中,使得讀者在接觸《西游記》時能有更加豐富的選擇,能夠彼此借重與互補,滿足不同閱讀期待。此外,典籍作品的解讀往往有其時代特性,每一個時代的讀者,都有其特有的互文條件,讀者的差異與典籍意蘊的豐富使得盲人摸象式的解讀顯得合理且必要。如,阿瑟·韋利兒童版《西游記》英譯本,就符合并滿足了英美兒童對《西游記》的好奇之心。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當原著作者與后世讀者跨越時空的“視域共融”難以實現(xiàn)時,或者沒有必要實現(xiàn)時,各種戲說與仿擬何嘗不是一種闡釋與傳播的路徑呢?與《西游記》相關的故事無論是在中美合拍的電影《功夫之王》中,還是在國產(chǎn)動畫片《大圣歸來》中,或是在《大話西游》系列電影中,均有不同的演繹與闡釋,《西游記》也因此被更多的受眾所認知。因此,《西游記》的藝術生命力在譯本的重復與遞嬗中,即便發(fā)生延異,何嘗不是其自身魅力的體現(xiàn)呢? 重譯未必旨在超越經(jīng)典,而經(jīng)典譯本中的美學魅力則可望在重譯中得到傳承和發(fā)揚。
五、結(jié)語
海耶斯在其譯本中發(fā)出了其作為原著讀者、譯者、評論者的多重聲音,在多重權力話語交織的話語語境中,通過建立復雜的互文關系,重塑人物形象和刪減情節(jié),實現(xiàn)了其對《西游記》主題的獨特闡釋。由于海耶斯譯本中的暗引、對比、評述、闡釋性文字居多,真正意義上的譯文僅占較少篇幅,讀者已無法窺見《西游記》原著全貌。因此,海耶斯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一個集譯、評、著為一體的譯介本,甚至在一定意義上也可謂《西游記》的點評本。這種譯介方式能夠獲得叢書編輯及出版贊助人的認同,既歸因于海耶斯本人作為譯介者對社會歷史語境把握及其規(guī)約的遵從,也有賴于其作為讀者和評論者對權力話語體系的調(diào)適能力,以及將讀者意識與譯者主體性相結(jié)合高超技巧。雖然海耶斯在譯介中觀點明確,論據(jù)充分,邏輯清晰,實現(xiàn)了自圓其說,但也有將孫悟空授藝之師須菩提翻譯為道教老子的錯謬,以及因復雜的互文關系導致讀者難以實現(xiàn)順暢閱讀的不足。即便如此,海耶斯譯本在《西游記》多個英譯本形成的互文本鏈條中依然是不容忽視的重要一環(huán),其譯介策略對中國文學典籍初入異域文化及其傳播鏈條的構建,依然具有積極的啟發(fā)價值。
注釋:
①本文援引海耶斯原著之處,除原文之外,中文譯文皆為本文作者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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