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彤 何苗
《樂隊的夏天》讓朋克搖滾和網(wǎng)絡綜藝相遇,引發(fā)了公共議題對朋克音樂的關注。朋克作為西方舶來品在中國土壤上煥發(fā)出新的光景,中國朋克樂呈現(xiàn)著濃厚的民俗韻律與東方特色。筆者將緣起于音樂的“東方朋克”概念從電影業(yè)再度回歸到音樂領域中,從接受主體的角度探究此音樂風格為何收獲東方朋克樂迷的追逐?;凇皷|方朋克”“中國朋克”“樂迷”等關鍵詞進行國內(nèi)外文獻爬梳后發(fā)現(xiàn)相關文獻仍較少,其他領域主要有動畫電影產(chǎn)業(yè)的東方朋克視覺圖景建構[1]、中國搖滾的發(fā)展歷程[2]、《樂隊的夏天》(以下簡稱《樂夏》)的文化場域[3]、基于互動儀式鏈理論的戶外音樂節(jié)研究等四個方面。
美國社會學家蘭德爾·柯林斯(Randall Collins)提出互動儀式鏈模型(Interaction Ritual Chains)[4]由四個基本要素組成,分別是參與在場、局外人屏障、關注焦點、情感能量共享。在東方朋克音樂的互動情境中完全滿足上述要素,本文引用互動儀式鏈模型解析東方朋克樂迷群體的互動機制。主要采用深度訪談法、參與式觀察法等研究方法,在社交平臺查閱《樂隊的夏天》、搖滾、朋克、等話題,邀約對東方朋克及近似音樂風格發(fā)表言論的14位樂迷進行深度訪談。
一、從“中國朋克”到“東方朋克”
朋克(Punk)音樂分屬搖滾樂流派,誕生于美國20世紀60年代,“音樂節(jié)奏強烈,演奏風格狂野,樂手多將頭發(fā)染成鮮艷色彩,衣著破舊,并配以別針、剃刀片等裝飾物”[5]。1983年,美國科幻小說家布魯斯首次提出“賽博朋克(Cyberpunk)”。由此拉開了各領域衍生朋克合成詞的序幕。20世紀80年代朋克搖滾傳入中國,至此誕生了“中國朋克”的拼貼概念。1986年,崔健在國際和平年百名歌星演唱會上表演的《一無所有》成為中國搖滾開始脫離照搬西方搖滾的起點。中國朋克可劃分為三個節(jié)點,何勇可能是第一位中國朋克音樂人,1994年演唱的《鐘鼓樓》充滿對經(jīng)濟和社會的思考批判。同年,中國朋克先鋒樂隊地下嬰兒和子曰秋野成立。1996年,中國朋克來到了北京以外的地方——武漢。1998年中國朋克爆發(fā)式增長,以北京的“嚎叫俱樂部(Scream Club)”為標志。千禧年之際,中國朋克從地下被搬到到臺面上。中國朋克在20年的發(fā)展中逐漸興盛,但依舊大量照搬西方朋克的音樂模式。
2000年前后,中國朋克音樂人在經(jīng)歷探索期后結(jié)合了我國民族特色和唱法生產(chǎn)原創(chuàng)作品。1999年成立的“二手玫瑰”樂隊將東北二人轉(zhuǎn)詞曲和傳統(tǒng)樂器結(jié)合,外形借鑒傳統(tǒng)曲藝旦角給人造成了直觀的視覺沖擊。安達樂隊和杭蓋樂隊讓蒙古民族樂走向國際。“喪葬搖滾”假假條樂隊,客家話歌詞的九連真人樂隊……等樂隊作品充滿了東方特色表達。2019年借《樂夏》熱度將東方韻味的朋克音樂帶到了大眾面前。
最早提出“東方朋克”(Oriental Punk)的是《新神榜:哪吒重生》導演趙霽,指中式建筑和金屬裝置增強,科技感、時代感相對弱化或消散的影視風格。本文將起源于音樂的“朋克”概念及其衍生詞“東方朋克”從動畫電影業(yè)再度拉回音樂領域。由于學界業(yè)界尚未有明確定義,筆者對其進行自定義,東方朋克音樂指以東方化服飾、妝造、舞臺氛圍作為烘托,在原生朋克音樂上融入民樂、戲劇等傳統(tǒng)曲藝,歌詞具有明顯中國地域特色和本土化表達,多為普通人發(fā)聲的音樂風格。
二、東方朋克的音視表演情境搭建
東方朋克音樂的配器在表演現(xiàn)場直擊樂迷靈魂,賦予了個人生命軌跡中的珍貴瞬間。文本創(chuàng)作窺探到普通人的真實隱痛,與樂迷產(chǎn)生情感共鳴。而音樂人利用社交媒體展露真實自我,極具反差的個人魅力加成舞臺視覺效果。東方朋克音樂搭建了別樣的音視表演情境。
(一)原真民樂:引領樂迷感受生命激蕩
東方朋克音樂在原生朋克音樂的基礎上融合了我國各個地域的打擊樂器、拉弦樂器、彈撥樂器、吹管樂器,利用精煉的和聲基礎采用民族調(diào)式創(chuàng)作。如子曰秋野樂隊運用天津快板和京韻大鼓的“京味兒搖滾”,零點樂隊將宮、商、角、徵、羽的古典音律進行構調(diào),二手玫瑰樂隊東北二人轉(zhuǎn)詞曲配以嗩吶、二胡、巴烏等傳統(tǒng)樂器,安達和杭蓋樂隊把馬頭琴、陶布秀爾結(jié)合蒙古族的獨特唱腔,裁縫鋪樂隊利用琵琶和長笛營造江南韻味……朋克與生俱來的躁動基因在民族文化中尋找極具生命力的音樂元素來武裝自己,喚醒了樂迷的文化根脈。
“昨天我去看了椿樂隊,他們也是用嗩吶的,太震撼了。前段時間回了一趟老家,小城市的喪葬儀式都會用到嗩吶。感覺其他的樂器就為嗩吶鋪墊一聲哀嚎,讓人覺得特別悲凄?!保‵07,24,南京)
柯林斯認為“互動儀式最富激情的瞬間不僅是群體的高峰,也是個人生活的高峰。”樂迷置于這種狂歡化的現(xiàn)場,暫時性地從過往的經(jīng)驗、社會地位、階級差距中抽離,并拋棄乏味的情緒塵垢[6]。東方朋克樂迷反對提線木偶式的程序化表演,而是在音樂現(xiàn)場中感受民樂的震撼力。研究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民族配器的使用讓作品鮮活生動,具備朋克音樂沒有的血性和韻味,樂迷著重強調(diào)了原生現(xiàn)場賦予個人生命的意義。盡管現(xiàn)場表演是充滿瑕疵的,但正是每一場表演中的不完美體驗化為了樂迷和樂隊一同成長的音樂記憶。
“那個時間不在常規(guī)的人生軌跡里,但是正是因為稍微有點離經(jīng)叛道,或者是不太合常規(guī)的這些小瞬間,然后構成了一個完整的你的人生。”(F02,37,北京)
(二)歌詞表達:與普通人共情真實困境
東方朋克音樂從傳統(tǒng)戲曲和民間童謠中采樣,睥睨過度地英雄崇拜,以一種普通人的視角創(chuàng)作歌詞,傳達出人們都彷徨無奈但仍在努力追逐理想生活的態(tài)度。創(chuàng)作者用最真實的歌詞文本讓樂迷從音樂中窺探到了自我的現(xiàn)實困境,產(chǎn)生情感上的共鳴。
“瓦依那和任素汐的《大夢》講的就是底層人每一個階段的惶恐。歌詞讓大眾感受到了真實經(jīng)濟困境、真實生活困境的存在。我最喜歡新褲子是因為他們都是學院背景,是知識分子對精英群體的批判和思考,跟我的成長背景非常像。”(F01,44,杭州)
“二手玫瑰的《征婚啟示》最后沒有唱那個“掛”嗎?當時感覺這種戛然而止的感覺有點意思?!保‵05,28,西寧)
“椿樂隊的歌詞用到了海子的很多詩,不是小情小愛,有更宏大的意義?!保‵07,24,南京)
(三)后臺展露:個人魅力加持前臺表演
伯明翰學派學者赫伯迪格認為朋克亞文化通過建構反常的風格化符碼傳達態(tài)度[7]。東方朋克的表演多以戲劇化風格呈現(xiàn)別樣的音樂舞臺,塑造視覺上的超常規(guī)穿著。尤以二手玫瑰樂隊為代表,設計東北標志性的紅綠配色大花紋樣服飾和金屬質(zhì)感頭飾吸睛,借鑒傳統(tǒng)曲藝旦角塑造妖嬈怪誕的視覺沖擊。反觀此樂隊在社交媒體展露出現(xiàn)實生活卻又平凡普通,樂迷輾轉(zhuǎn)于樂隊的前臺表演和后臺暴露間,舞臺的怪誕呈現(xiàn)與現(xiàn)實的平凡生活對沖,樂隊的后臺暴露加成前臺表演的音樂視覺呈現(xiàn)。
“翻看他(姚瀾,二手玫瑰樂隊吉他手)的微博,畫畫練琴像小孩一樣嶄新的靈魂??词裁炊紵崆橥度搿K姆床钭屛矣X得他像月亮,月亮肯定也不止一面陰晴圓缺,那不都是月亮本身嗎?這種反差反而讓我覺得他更有魅力。”(F05,28,西寧)
三、東方朋克樂迷的文化認同與審美實踐
中國搖滾樂包括朋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被定義為反主流、反傳統(tǒng)、反商業(yè)化的意識形態(tài),到如今眾多樂迷擁護,離不開獨立音樂人的努力。創(chuàng)作者運用傳統(tǒng)曲藝元素和東方思想詮釋音樂,在繼承了朋克的反叛內(nèi)核之上超越了西方朋克的尖銳與頹廢,彰顯著中式美學的柔化韻味。東方朋克樂迷在審視到本土曲風的魅力時,贊賞著富有民俗特色的藝術形態(tài),并帶著對東方朋克文化的自信與認同踐行著審美實踐。
(一)品味鄙視:反對復制照搬西方朋克
東方朋克樂迷為維系群體團結(jié)直接從心理層面產(chǎn)生品味鄙視。朋克屬于搖滾的次級流派,自然嵌入了搖滾樂的品味鄙視鏈中,對非朋克樂樂迷的品味鄙夷、貶低。對于更細分的東方朋克樂迷群體來說,他們厭惡完全照搬西方風格的朋克樂隊樂迷的音樂品味,甚至疏遠對立群體的樂迷本身。
“比較有意思的點是搖滾圈是有鄙視鏈的。聽搖滾的看不上聽朋克的,聽金屬的看不上聽搖滾的。聽金屬樂的又把迷戀重金屬的樂迷分支出去,聽后搖的,所謂純音樂,就是要一個搖滾態(tài)度。聽朋克的覺得聽別的都是什么東西。”(F04,31,北京)
“盤尼西林完全照搬英倫樂隊不加任何改編,永遠不會和喜歡盤尼西林的人作朋友。”(F12,23,杭州)
(二)音樂周邊:東方朋克樂迷的神圣物
東方朋克樂迷通常會購買圍巾手帕旗幟、服裝配飾、實體專輯等音樂周邊作為標識成員身份的符號。在觀看演出現(xiàn)場時可以區(qū)分樂迷喜好,比如二手玫瑰樂迷會在音樂現(xiàn)場穿戴十分惹眼的標志性紅配綠東北花布。樂迷用外部著裝彰顯自身獨特性,傳達反對隨波逐流的態(tài)度。
“喜歡二手玫瑰的粉絲一眼望去紅紅綠綠的。”(F06,26,寧波)
其中最特殊的音樂周邊是實體專輯(含CD、黑膠唱片、磁帶卡帶等),它既被認定是音樂本身,也是承載音樂的實物。東方朋克的資深樂迷會購買實體專輯,這種周邊既承載著他們對原創(chuàng)獨立音樂的尊重,也是樂迷保持其藝術性的實踐方式。
“我們要聽真正的原廠CD音樂,任何音樂都是有藝術性的,應該像收藏品一樣用物體去承載和傳承。這是真正愛音樂的人應該做的一件事。”(F04,31,北京)
(三)民俗認同:地域親緣性的情感慰籍
東方朋克音樂將東西方元素奇觀性雜糅,樂迷基于生活經(jīng)歷對東方朋克音樂產(chǎn)生情愫。研究發(fā)現(xiàn),樂迷對民俗性音樂的喜愛具有地域親緣性。北方的樂迷更加頓悟東北風、蒙古樂等高亢、遼遠的民俗風格。南方樂迷則認為東北二人轉(zhuǎn)過于聒噪、蒙古樂隊會帶來壓迫感,反而更加欣賞悠揚的樂隊。
“安達的草原民俗表達和我心靈的距離很遙遠,他們?nèi)藛T龐大在舞臺上讓我感覺有壓力。也許我是南方人,我的北方朋友覺得“劉老根兒”是心靈撫慰的盛宴。”(F01,44,杭州)
“青海這邊當時是西部大開發(fā),有很多從東北遷來的廠子,本身對東北的語言風格更加親切一點。對二手是有一種天然的親切和喜歡在的。”(F05,28,青海)
一些樂隊的創(chuàng)作文本使用了當?shù)胤窖?,比如九連真人使用客家話、瓦依那使用廣西話,無形之中給非當?shù)貥访越佑|音樂建立地域隔閡。但東方朋克樂迷對民俗音樂的地域親緣性不是絕對的,也受到個人性格特征的影響。
(四)審美實踐:重塑樂迷的生活態(tài)度
20世紀七八十年代朋克音樂在英美流行開來,當朋克的反叛精神發(fā)展為亞文化后,“朋克”已然成為了一種風格。正如朋克一樣,“東方朋克”不僅關乎音樂,東方朋克樂迷也借著與局外人的隔閡來改造自己獲得感性的獨特審美塑造。樂迷的個體差異性和群體共通性歸攏在東方朋克音樂整體的美學藝術中,利用對東方朋克音樂的認同對生活進行潛移默化的審美實踐。
“音樂對我的功能之一就是讓我這樣理工科基礎的人站在文科思維去思考問題,以互補的角度去解決問題,看待世界。另一個功能是重塑我的審美教育。作為科研工作者,需要知道什么值得做研究,什么是高級的、美的研究?!保‵03,33,北卡羅萊納州)
“像紅配綠在外人看來很土,我很喜歡可能就是因為二手玫瑰的濾鏡看著大花布我就喜歡。甚至看見東北人我都覺得親切?!保‵14,22,濟南)
四、結(jié)語
本文從接受美學的角度探究樂迷對東方朋克音樂從認知、了解到真正熱愛,他們對東方朋克的藝術鑒賞重塑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審美實踐?!皷|方朋克”早已不局限于樂迷的音樂喜好,而是成為了廣義上音樂、外觀以及生活態(tài)度融合的文化風格。西方朋克與生俱來的聲學暴力,對現(xiàn)代社會的隱痛重擊如鞭,舶來的朋克音樂在東方民俗文化中找到新生,營造出傳統(tǒng)與新生碰撞的音視環(huán)境。東方朋克音樂正以一種生成的姿態(tài)打造本土化的東方意象符碼,既是對音樂風格多元化的初探嘗試,也是東方氣質(zhì)與朋克精神二者同構的具象體現(xiàn),拓寬了朋克亞文化的語意機制與表達空間。
注釋:
[1]張琳:《“東方朋克”風格電影中的視覺圖景與文化表達》,《西部廣播電視》2022年第43期,第99—101頁。
[2]司達、陳晫:《反叛的凋敝——大陸搖滾影像30年觀察》,《電影評介》2019年第15期,第19—24頁。
[3]劉茉琳:《〈樂隊的夏天〉的“亞文化狂歡”》,《文化研究》2020年第4期,第77—88頁。
[4][美]蘭德爾·柯林斯:《互動儀式鏈》,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151—255頁。
[5]王珉、周郁蓓:《多元音樂文化詞語手冊》,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0年版,第380頁。
[6]周楊、章崇彬:《搖滾樂現(xiàn)場的表征與價值研究——以巴赫金狂歡理論為視域》,《音樂生活》2023年第7期,第87頁。
[7][英]迪克·赫伯迪格著:《亞文化:風格的意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4頁。
張雨彤 浙江理工大學史量才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
何 苗 浙江理工大學史量才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于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