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劉震云《一日三秋》中的“復魅”敘事

桑靖博

摘 要：劉震云的“故鄉(xiāng)”系列小說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復魅”的敘事特征，在《一日三秋》中，劉震云對神秘主義元素的“復魅”更為深層和多元，他不僅書寫了托夢、上身等種種非常態(tài)的現(xiàn)象，還塑造了具備通靈能力的人和有靈性的動物等。在這部小說中，劉震云放棄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手法而選擇談神論鬼，使小說敘事突破了客觀現(xiàn)實的限制而呈現(xiàn)出鮮明的“魅性”。通過“復魅”敘事，作者更好地表達了對現(xiàn)實人生的思索，同時也為讀者帶來了全新的、充滿神秘氛圍的閱讀體驗。

關鍵詞：劉震云；《一日三秋》；“復魅”

德國學者馬克斯·韋伯在其著作《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對“世界的祛魅”進行了概念性的闡釋，認為這一過程“把所有以魔法的手段來獲得拯救的做法，都當做迷信和罪惡加以擯棄”［1］?！皬枉取币辉~則是與“祛魅”相對應而產生的，意在重新塑造被“祛魅”了的神秘文化。在《一日三秋》中，神秘主義元素與小說中的人物命運有著顯著的關聯(lián)，在神秘主義創(chuàng)作方式的影響下，作品呈現(xiàn)了種種突破客觀存在范疇的事物和現(xiàn)象。劉震云通過對神秘主義元素的“復魅”，反映了中國傳統(tǒng)的民族文化心理，并在此基礎上實現(xiàn)了個人價值觀的隱喻。

一、《一日三秋》中“復魅”敘事的文本呈現(xiàn)

雖然劉震云的“故鄉(xiāng)”系列小說就已體現(xiàn)出對神秘主義元素的“復魅”，但在《一日三秋》中，他對神秘主義元素的“復魅”進行了更為廣闊的開拓，呈現(xiàn)形式也更加多樣。小說對占卜、讖語、神話、傳說、托夢、離魂、上身、通靈等非常態(tài)元素的描繪和對神秘且不平凡的人、事、物等的刻畫，無不體現(xiàn)出劉震云在創(chuàng)作中對神秘主義元素的多元“復魅”。

（一）非常態(tài)元素的引入

在《一日三秋》的開篇，作者以第一人稱講述了自己寫這部小說的初衷，即為了紀念六叔和被六嬸當作燒紙燒掉的六叔的畫。于是，小說中的“我”便以六叔生前的畫作為中心，展開了對延津人民人生命運的書寫。與此同時，小說中的“我”提到“一幅一幅的畫，是生活的一個個片段，其間并無關聯(lián)”［2］，又提到“六叔有些畫作屬于后現(xiàn)代，人和環(huán)境變形、夸張，穿越生死，神神鬼鬼”［3］。由此可見，小說文本不可避免地包含了眾多的非常態(tài)元素。

在“我”講述完小說的寫作目的之后，緊接著的《花二娘》這一部分便立刻顯現(xiàn)出劉震云對非常態(tài)元素的引入，特別是花二娘在延津等花二郎等了幾千年，最終變成一座山的情節(jié)?！读挟悅鳌分性涊d了“武昌陽新縣北山上有望夫石”［4］這一傳說，劉震云通過對“望夫石”傳說的改編，創(chuàng)作出小說中花二娘的故事。同時，花二娘這一形象也是小說的一條重要線索。她時常出沒于延津人的夢中，與延津人的現(xiàn)實生活緊密勾連在一起。她在延津人的夢境中討要笑話，如果被入夢的延津人笑話講得不好，那么這個人就必然會遭遇死亡危機。

除此之外，在塑造小說中櫻桃這一形象時，劉震云將其生前的命運與神話傳說《白蛇傳》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又通過描寫離魂、上身等非常態(tài)的現(xiàn)象，來講述她去世后靈魂的種種遭遇。在世時，櫻桃作為一名普通演員在舞臺上扮演著白娘子的角色，卻沒有將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和戲劇角色剝離開來。她為自己的兒子取名為“翰林”，后因翰林總說眼前發(fā)黑而被奶奶改名為“明亮”。遇事時她常說的一句話也是戲劇里的臺詞“奈何，奈何？”“咋辦，咋辦？”［5］。最終，櫻桃與丈夫陳長杰因小小的一把韭菜發(fā)生爭執(zhí)而自殺。死后的她因遭遇其他野鬼的霸凌而附身李延生，讓李延生帶她的靈魂去見生前的丈夫和兒子。但櫻桃的靈魂在到達武漢后同樣遭遇著痛苦和不幸，最終她的靈魂在被兒子明亮拯救后落入長江，而后在宋朝得到轉生。

（二）神秘且不平凡的人與物

在傳統(tǒng)文化觀念的影響下，“萬物有靈論”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仍有眾多的信奉者，而相信靈魂的存在則是這一理論的重要表現(xiàn)。小說中的董天師和馬道婆具備通靈能力，能使活著的人實現(xiàn)與去世之人靈魂的溝通。當櫻桃的靈魂附身李延生時，李延生通過董天師的“直播”得以與櫻桃的靈魂對話。

櫻桃的靈魂在被李延生帶到武漢后，其活動痕跡被陳長杰后來的妻子秦家英發(fā)現(xiàn)，秦家英拿著櫻桃的照片委托馬道婆處置。馬道婆用鋼針將照片釘在木板上，使其靈魂不得脫身。后來明亮在某種神秘聲音的指引下，把櫻桃的照片丟入長江，才使櫻桃的靈魂得到解脫。多年后，明亮到達武漢探望生病的父親陳長杰時，馬道婆給明亮托夢，讓他在夢中得知當年耳邊神秘的聲音正是來自自己。而馬道婆早已于三年前離世，她的靈魂附著于一張照片上，明亮帶著這張照片，為馬道婆的靈魂找到了居所。

除了以董天師、馬道婆為代表的具有通靈能力的不平凡的人之外，小說還塑造了具有人格化特征的動物，如小狗孫二貨。明亮初到西安開豬蹄店時，店內的生意十分冷清，一條小狗引導客人進入豬蹄店，店里生意得以好轉。明亮為小狗取名為孫二貨，并將它留在身邊。多年后，小狗孫二貨不愿死在家中，明亮在理解了它的意思后，將瀕死的它帶到玉米地中，它自己走進了玉米地深處。

二、“復魅”書寫的敘事旨歸

劉震云以往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題材的鄉(xiāng)土小說，如《塔鋪》《新兵連》等，大都是圍繞河南省延津縣展開創(chuàng)作。在這些作品中，劉震云通過運用具有地方特色的方言以及對當?shù)孛耧L民俗的描繪，展現(xiàn)淳樸、真實的鄉(xiāng)村世界。但在《一日三秋》中，劉震云更加注重文本“復魅”特質的呈現(xiàn)，不再像以往的大多數(shù)小說那樣，以理性書寫的方式來探求生活的真理，而是回歸人的生活本身，恢復人們現(xiàn)實生活中種種事物的“魅性”，進而找尋人類生命的意義。

（一）突破理性書寫的局限

與純粹描繪客觀現(xiàn)實的鄉(xiāng)土小說相比，《一日三秋》開始重新談神論鬼，民間原始的鬼神信仰在這部小說中得以回歸。與純粹客觀寫實的寫作手法相比，《一日三秋》對神秘主義的“復魅”，不僅拓展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空間，也為讀者帶來了全新的閱讀體驗。

《一日三秋》中，櫻桃在世時的現(xiàn)實命運與神話傳說《白蛇傳》中的情節(jié)相呼應。櫻桃去世后，她的靈魂能夠與活著的兒子明亮進行交流。人與去世之人靈魂的直接對話，使小說中人物的生死邊界變得模糊。這不僅使小說擺脫了理性書寫的束縛，同時也更加深刻地表現(xiàn)出人與人之間真摯的感情，使得櫻桃的形象得到了更為全面的闡釋。而櫻桃一生的遭遇隱含著劉震云關于普通人應當持有的人生態(tài)度：在平庸瑣碎的日常生活中，人不能對某些事情過分執(zhí)著，要適當?shù)赝ㄟ^笑話或自我嘲諷來消解生活中的不如意，最終實現(xiàn)靈魂的自我救贖。

此外，劉震云還在《一日三秋》的敘事中打破了夢境與現(xiàn)實的界限。如延津人睡前總要準備一個笑話，以免在夢中遇到花二娘討要笑話時，因為笑話講得不好而有性命之虞。劉震云通過對花二娘這一形象的塑造，將延津人的現(xiàn)實生活與夢境結合在了一起。

（二）發(fā)掘生活細微處的真實

劉震云童年時有過在延津鄉(xiā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延津地處河南，是中原文化重要的發(fā)源地之一，在這樣的文化滋養(yǎng)下，劉震云深入挖掘根植于中國民間的神秘主義元素，并將其融入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在《一日三秋》中，他從生活的細微處入手，

通過“復魅”書寫的手段，

將存在于客觀現(xiàn)實之外的人、事、物展現(xiàn)出來，描繪普通人生活中的瑣事，揭示隱藏在生活深處的真實。

明亮從延津出走并定居西安后，曾有兩次因身處延津而夢到花二娘：一次是真正回到延津，另一次則是在夢中回到延津?；ǘ锏谝淮芜M入明亮的夢中并要求他講笑話時，明亮拿出身份證說自己現(xiàn)在是西安人不是延津人，花二娘答應讓他講一個打對折的笑話。最終，明亮講出妻子馬小萌過去賣淫這一不光彩的事情，成功逗笑了花二娘，才得以脫離生命危險。當初明亮在馬小萌面前坦言自己不在乎她這些不光彩的過往，因此他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些無恥，但也是出于無奈；第二次明亮在夢中回到延津，雖然他以一個以虛為實的擰巴笑話成功使花二娘發(fā)笑，但花二娘覺得還不如上次馬小萌不光彩的事情好笑。而妻子這些不光彩的過往正是明亮一生都無法抹去的傷痛。

老董是延津地區(qū)的一位天師，生下來就因失明無法看到世界，但他具有通靈的本領，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事情。生活在延津地區(qū)的人們，只要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煩心事，就會去老董那里尋求解決的辦法。當李延生因無緣無故的煩悶去老董家中“問事”時，卻因“掛號”的人過多而不得不交“加急費”。這正體現(xiàn)出現(xiàn)實中眾多的普通人常常會遭遇無力擺脫的困境，選擇寄希望于鬼神之言來獲得精神上的慰藉，即便這無法真正解決現(xiàn)實問題。

因此，《一日三秋》中有關鬼神的種種情節(jié)，雖看起來荒誕不經(jīng)，但從個人心理的角度來看，又顯得極為真實。這不僅使小說傳達出被客觀現(xiàn)實限制了的心靈真實，同時也使小說的審美角度更為多元，為讀者提供了更加廣闊的闡釋空間。與劉震云以往著重描繪的客觀現(xiàn)實相比，充滿神秘主義色彩的情節(jié)使小說的審美價值得到了一定的提升。

與此同時，《一日三秋》中對于神秘元素的“復魅”，是以中國民間的傳統(tǒng)文化因素為基礎的。小說中的占卜、通靈、上身、托夢等情節(jié)，無不是中國民間迷信鬼神的鮮明體現(xiàn)?？梢哉f，劉震云為這部小說披上了帶有鮮明的中國民間傳統(tǒng)特色的“外衣”。在此基礎上，他又吸收了中國傳統(tǒng)志怪小說、傳奇小說中的神秘主義因子，結合其對當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為讀者呈現(xiàn)出“一部寓言式的延津民間圖鑒”［6］。

三、“復魅”敘事的價值與思考

自新文化運動高舉“民主”與“科學”的大旗以來，對于科學的強烈追求以及在當時興起的救國熱潮，使得眾多知識分子加入對民間鬼神文化“祛魅”的行列中。他們希望通過文學手段啟蒙民智，進而實現(xiàn)救亡圖存和民族復興的目標。

誠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鬼神文化、神秘主義等的“祛魅”有利于科學思想的傳播，減少鬼神迷信對國民精神的毒害。但長期以來，創(chuàng)作中的“祛魅”書寫在一定程度上對文學作品中的民間性、中國性等造成了擠壓。鬼神信仰是原始民間思維的重要體現(xiàn)，古代的祭祀儀式、占卜、讖語等，是數(shù)千年來中國人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民間有著深厚的根基。而“祛魅”書寫，正是要排除以鬼神信仰和巫魅文化為代表的神秘主義，這不可避免地會破壞文學作品的民間性。為了達到“祛魅”的目的，單純地對客觀現(xiàn)實進行描繪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作家創(chuàng)作時的想象力，這不僅會限制小說敘事的自由，同時也會減損文學作品應具有的審美性。

自20世紀80年代起，受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潮流的影響，部分尋根文學作家開始挖掘原始的民間思維和文化對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意義，并肯定其對當代社會的價值，眾多鄉(xiāng)土小說作品也開始表現(xiàn)出對神秘主義的“復魅”。有學者在思考當代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問題時，認為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丟掉了聊齋的主義和精神”［7］，即缺少《聊齋志異》中那種充滿著神魅元素的鄉(xiāng)土素材。實際并非如此，眾多鄉(xiāng)土小說作家正在積極探索，注重將視野轉向民間、放在普通大眾的日常生活中，把傳統(tǒng)的志怪小說、傳奇小說中的典型元素和深深植根于中國民間的神秘主義元素，以更加適應當代社會審美取向的方式融入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正如劉震云在《一日三秋》中的“復魅”書寫。

在《一日三秋》中，劉震云通過對神秘主義的“復魅”書寫，為小說披上了一件魔幻的外衣，描繪出一個煥然一新的鄉(xiāng)土世界，使讀者們能夠獲得全新的閱讀體驗。這種“復魅”書寫并沒有刻意營造陰森可怖的氛圍，而是將神秘主義元素自然和諧地融入小說人物的生活中，較好地把握了“復魅”書寫與現(xiàn)實生活的界限和維度。此外，《一日三秋》的“復魅”敘事為讀者們帶來充滿神秘感的閱讀體驗，使其在想象中突破現(xiàn)實世界的邊界，發(fā)現(xiàn)尋常生活的另一面，并嘗試運用感性經(jīng)驗，從多維視角觀察生活，重新構造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認知。同時，小說將神秘元素巧妙地融入人們生活的細微處，不僅細致地呈現(xiàn)了人們日常生活中種種事物和現(xiàn)象的“魅性”，也延續(xù)了劉震云一直以來在創(chuàng)作中觀照普通人的生活和命運的態(tài)度。

四、結語

與劉震云以往作品相比，《一日三秋》的文本敘事更加注重客觀事物本身所具有的神性。通過對神秘主義的“復魅”，還原眾多事物和現(xiàn)象的神性，讀者能夠以回歸本真的方式去思考現(xiàn)實和人生。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引入古代神話元素、志怪元素，描繪了非常態(tài)的事物和現(xiàn)象，不僅使小說呈現(xiàn)出魔幻色彩，也給讀者帶來了更為新奇的閱讀感受。無論劉震云對神秘主義的“復魅”如何使小說具有魔幻現(xiàn)實的特征，對鄉(xiāng)愁的抒發(fā)和對普通人生活細致入微的關注仍然是其作品不變的精神內核。

參考文獻

［1］［德］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M］.趙勇，譯.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9：68．

［2］［3］［5］劉震云.一日三秋［M］.廣州：花城出版社，2021：7，7，21．

［4］（魏）曹丕.列異傳等五種［M］.鄭學弢，點校.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8：27．

［6］白若凡.延津民間“笑話”圖鑒：劉震云《一日三秋》簡論［J］.揚子江文學評論，2022（3）：96-100．

［7］閻連科.鄉(xiāng)土把聊齋丟到哪兒了？［J］.小說評論，2022（3）：99-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