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長期以來,研究者將唐代傳奇體豪俠小說的發(fā)展繁榮歸因為任俠風氣、宗教文化、藩鎮(zhèn)割據等外部現(xiàn)實因素的刺激影響,而忽略了豪俠小說內部的互動。實際上,唐代筆記體豪俠小說先期的創(chuàng)作實踐為傳奇體豪俠小說提供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驗,表現(xiàn)在俠客形象的塑造以及輕功、劍術武功描寫上,在此影響下,晚唐時期的傳奇體豪俠小說逐漸成熟。
關鍵詞:唐代豪俠小說;筆記體;傳奇體;導夫先路
中圖分類號:I242.1
DOI:10.19504/j.cnki.issn1671-5365.2024.04.10
唐代筆記體豪俠小說是指唐代敘寫豪俠人物或豪俠故事的筆記體小說作品,它與唐代傳奇體豪俠小說共同構成唐代豪俠小說這一整體。晚唐時期,整個唐代豪俠小說迎來創(chuàng)作上的繁榮,尤其是傳奇體豪俠小說,無論是題材內容的廣度還是創(chuàng)作的筆法技巧,都較前期有了極大的進步,并且成為唐傳奇中繼神怪、愛情之后又一獨立的且發(fā)展成熟的文學類型。那么,影響晚唐傳奇體豪俠小說發(fā)展繁榮的的因素有些什么?前輩時彥已多有議論,有任俠風氣、藩鎮(zhèn)割據、宗教文化、幕府劇談之風等。這些看法自有其理,不過我們也應認識到,這幾種因素只是影響豪俠小說發(fā)展的外部因素,我們還應注意其內部因素,也就是唐代筆記體豪俠小說的影響。事實上,已有研究者認識到這個問題并指出:“在橫向研究中,除了從政治、宗教等社會文化角度分析唐人豪俠小說產生、興盛的原因外,還應重視唐代士人心態(tài)的剖析,尤其應該深挖唐人豪俠小說與其他文體的互動研究,在綜合視角中貼近唐人創(chuàng)作豪俠小說的真相”[1]。為何忽略唐代豪俠小說內部互動這一重要因素?原因是,研究者由于受到西方小說觀念的影響,往往“以西律中”將具有現(xiàn)代小說文類意義的傳奇體豪俠小說作為研究的重點,而忽略了有“實錄”傾向“叢殘短語”式的筆記體豪俠小說的研究。有研究者直接指出:“大部分學者為了研究便利,在談及唐代俠小說時,往往專指傳奇,將研究對象限定在很少的著名篇目上,而將大量筆記、雜傳排除在外”[2]。選擇性忽略屬于文言小說中的古老文學樣式即筆記體豪俠小說的做法顯然欠妥。故基于以上唐代豪俠小說研究中存在的問題以及豪俠小說創(chuàng)作的實際情況,我們就唐代筆記體豪俠小說對傳奇體豪俠小說的具體影響作一番闡述。
一、筆記體豪俠小說對傳奇體豪俠小說“豪俠形象塑造”的影響
唐代傳奇體豪俠小說中光彩奪人的俠客形象的出現(xiàn),不僅僅依靠現(xiàn)實生活的外部刺激,還受到筆記體豪俠小說先期俠客原型的影響。盜俠、僧俠形象最先出現(xiàn)在筆記體豪俠小說之中,這兩種俠客類型所表現(xiàn)出的豪俠形象特征及行俠模式為傳奇體豪俠小說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范式。
(一)盜俠形象的塑造
在筆記體中,盜俠形象率先被塑造出來,這為之后傳奇體中盜俠題材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借鑒。就目前的資料來看,《朝野僉載》中的《柴紹弟》是唐代豪俠小說中最早涉及盜俠人物的作品。這篇小說敘事簡約明快,塑造了神偷壁龍以及大盜段師子兩個盜俠人物,文中重點描寫了盜俠的輕功武技?!恫窠B弟》作為唐代豪俠小說中盜俠類型創(chuàng)作的率先突破,對后世盜俠小說的創(chuàng)作具有一定借鑒意義。
唐代敘寫盜俠的筆記體豪俠小說作品創(chuàng)獲頗豐,除了《柴紹弟》,還有皇甫氏的《車中女子》,以及在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九“盜俠”類中,作家更是集中收錄了9篇盜俠作品,有《僧俠》《蘭陵老人》《京西店老人》《盧生》等,這些作品共同促進了盜俠形象這一人物類型發(fā)展的多樣性。關于筆記體中盜俠題材對傳奇體盜俠形象塑造的影響,反映在具體的作品當中,最典型的便是袁郊《甘澤謠》中《紅線》一文。
從時間上來看,《甘澤謠》這部傳奇集作于晚唐時期,而前文提到的《柴紹弟》則早在初盛唐時期,其作者張:“劉真?zhèn)愅扑闵陸谟阑赵昵昂笠荒觊g?!豆鹆诛L土記》云:‘卒年七十三’,則卒年在開元十年(722)前后一年間”[3]34。則《柴紹弟》的成書早于公元722年前。關于《甘澤謠》的成書時間,李劍國先生考證到:陳氏《解題》敘云:“唐刑部郎中袁郊撰。所記凡九條,咸通戊子自序,以其春雨澤應,故有‘甘澤成謠’之語,遂以名其書?!卑聪掏ㄎ熳幽讼掏ň拍辏?68)。其時官祠部郎中,臥疾廢公事,遂撰此書[3]1097。此外《原化記》成書是:“本書所載皆唐開元以下事,中唐居多,《光祿屠者》在文宗大和中,《劉無名》乃采自劉無名開成二年(837)所作傳,《胡蘆生》中李藩事采自大中元年(847)盧肇《逸史》,文字大同,故疑書成于大中年間”[3]920。至于將盜俠小說合篇成集的《酉陽雜俎》,其“前集殆成編于會昌末至大中元年間(847)”[3]985。故其成書時間也稍早于《甘澤謠》的出現(xiàn)。所以從時間上來看,《柴紹弟》《車中女子》以及《酉陽雜俎》中的“盜俠”類9篇筆記本作品,都早于《紅線》一類的傳奇體盜俠作品的出現(xiàn)。同時,它們也可能影響了《紅線》的創(chuàng)作。
在具體內容上,以《紅線》為代表的盜俠題材傳奇體豪俠小說沿襲了筆記體中的部分內容情節(jié)。
一方面從女盜俠的身份來看,《紅線》中的紅線是一位女俠,且為唐潞州節(jié)度使薛嵩家的婢女。據目前的文獻來看,較早描寫女俠人物的作品主要有《謝小娥傳》《義激》《楊烈婦傳》。只不過作者筆下的這類女俠還只是依靠智慧與膽識行俠,還沒有出現(xiàn)《紅線》中以武行俠的盜俠人物。筆記體中較早描寫女盜俠的作品是《車中女子》,它早于《紅線》的出現(xiàn)。另外紅線主要服務于藩鎮(zhèn)節(jié)度使,這與柴紹弟服務于唐太宗的性質一樣,盡管紅線是婢女,柴紹弟是官員,但他們都是服務于當權者。因此紅線女既是盜俠還是仆人,筆記體中都出現(xiàn)了這樣身份特征的盜俠人物,其形象的塑造受其影響也就不無可能。
另一方面從行俠的過程來看,作者把紅線去盜取魏博節(jié)度使田承嗣金盒的過程,描寫得細致逼真,尤其是通過她的眼睛觀察到田承嗣的外貌特征及其房間布局、香爐蠟燭等家具布置都寫得細致入微。這樣細節(jié)化的現(xiàn)場描寫其實在《柴紹弟》中也有表現(xiàn),他“飛入內房,以手拈土公主面上,舉頭,即以他枕易之而去。至曉乃覺”[4]31,語句雖短,但兩者描寫的目的都在于突出輕功絕妙以及俠的神出鬼沒,體現(xiàn)出逼真的現(xiàn)場感。除此之外,紅線“當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入危邦一道,經過五六城”[4]293-294,與車中女子“縱身騰上,飛出宮城,去門數十里乃下”[4]326 的描寫也是異曲同工。
(二)僧俠形象的塑造
在筆記體小說中,先后有不少僧俠人物被塑造出來,主要包括《朝野僉載》中的《稠禪師》、《酉陽雜俎》中的《僧俠》、《宣室志》中的《廣陵大師》,這類僧俠題材作品在后期的傳播中,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以《懶殘》為代表的傳奇體豪俠小說的創(chuàng)作模式。
《懶殘》是傳奇體中僧俠題材的典型作品,作者以傳記的形式,講述了僧俠懶殘的俠義事跡。文中的僧俠形象有兩點突出的特征,一是懶殘的行為怪異,異于常人,其文云:“懶殘者,唐天寶初衡岳寺執(zhí)役僧也。退食,即收所余而食,性懶而食殘,故號懶殘也。晝專一寺之工,夜止群牛之下”[4]302。二是懶殘的身上具有俠義精神,文中主要敘述了懶殘三件俠義事:第一件是他點撥鄴侯李泌,讓其言行謹慎,助其十年后當上宰相;第二件是他為民眾推開攔路巨石,疏通了道路;第三件是他引開寺廟外的虎豹。這樣的僧俠形象在筆記體中也有不少,比如初唐時張所寫《稠禪師》中的稠禪師,他不僅武功高強而且還不畏強敵,敢于正面抵抗北齊文宣帝的壓迫。又如《僧俠》里的僧俠,雖為盜俠但是他尊重身懷武技的韋生,與其比武而不傷人,也算是一位義士?!稄V陵大師》晚于《懶殘》出現(xiàn),可視為傳奇體與筆記體在創(chuàng)作上的互動表現(xiàn),筆記作家借鑒了傳奇作品中的寫法,如《廣陵大師》中的僧俠與懶殘在形象特征上就有很多相似性,廣陵大師“質甚陋,好以酒肉為食,常以穗裘,盛暑不脫,由是蚤蟣聚其上。僑居孝感寺,獨止一室,每夕闔扉而寢,率為常矣。性狂悖,好屠犬彘,日與廣陵少年斗毆,或醉臥道傍”[4]391。大師不修邊幅,斗雞走狗,僧人身份也只是虛有其名。這些僧俠雖然身份為僧人,但他們要么行為怪異要么武功高強,與傳統(tǒng)嚴守清規(guī)戒律、吃齋念佛的僧人形象明顯不同。
僧俠雖然行為怪異但其身上都體現(xiàn)出一定的俠義精神,這種形象特征成為唐代豪俠小說中這類豪俠人物的共性。而這種共性的形成,一方面離不開筆記體豪俠小說的先期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也與傳奇體豪俠小說的后期承襲有關。從筆記中的《稠禪師》《僧俠》到傳奇中的《懶殘》,豪俠小說中僧俠形象的具體行為雖有差異,但其行俠模式與俠義精神卻大同小異。傳奇作家可能正是從筆記體中得到創(chuàng)作“僧俠”的靈感,從而在其作品中表現(xiàn)出這種形象的類型化特征。
二、筆記體豪俠小說對傳奇體豪俠小說“武功描寫”的影響
“武功描寫”在晚唐時期才真正進入到傳奇體豪俠小說。而中唐及以前的傳奇作品如《吳保安》《謝小娥傳》《馮燕傳》《柳毅傳》《楊烈婦傳》等,這里面的豪俠,其行俠的方式,依靠的是自己的智慧、膽識、義氣,而非武功。晚唐傳奇體豪俠小說之所以集中出現(xiàn)大量武功描寫,除了現(xiàn)實因素的刺激,還受到筆記體豪俠小說中武術雜技素材的影響?!皬奶迫藢﹄s技的描寫看,《全唐詩》《全唐文》許多詩賦對當時雜技表演有具體生動的描寫,《明皇雜錄》《杜陽雜編》等一些筆記中也有同樣記載。因而將其技藝和形象引入對豪俠小說中武技的描寫和形象的塑造就是必然之事”[5]403。如果說詩賦筆記中的武術雜技描寫會被豪俠小說引入,那么豪俠小說內部的交流借鑒同樣存在,也就是說筆記體中的武術雜技描寫,會被傳奇作家引入作品創(chuàng)作中。晚唐及晚唐之前,筆記體中便有大量武功技藝的描寫,只不過這些一向被視為“叢殘小語”的小說未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實際上,這些作品中的武功描寫為傳奇作家提供了參考,并使得晚唐之時,輕功、劍術兩種武功描寫在傳奇體豪俠小說中大量出現(xiàn)。
(一)輕功
輕功是豪俠最常見的武功技藝,擁有這種武功的豪俠,最突出的特點是身輕如燕、健步如飛。在傳奇體中,《昆侖奴》中的豪俠磨勒就有著爐火純青的輕功武技,書中共有三處刻畫了磨勒的輕功。第一次是崔生從一品家中返回后,因為思念紅綃妓而郁郁寡歡,當昆侖奴知其緣由,不僅幫他解出紅綃妓所留手語謎底,而且還出于仗義背其越過重重阻礙而讓崔生與紅綃妓相見。文中描述到“是夜三更,與生衣青衣,遂負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內,止第三門”[4]225。磨勒不僅自己身輕如燕來去自由,而且他還能在負重的情況下,越墻走瓦,可見其輕功深厚。第二次,為了幫助紅綃妓逃出一品家,不僅幫紅綃妓從有重兵把守的一品家往返三次帶回她的物品,而且他還將兩人一起綁在自己的身上,并以同樣的方式越過高墻大院。第三次的輕功描寫更為精彩,如果前面寫磨勒之輕功還勉強能貼近現(xiàn)實場景,則這一次,多少帶有一些道術色彩,文中寫道:“命甲士五十人,嚴持兵仗圍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翕,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頃刻之間,不知所向”[4]226。于萬箭中,眾目睽睽之下,飄然而飛,磨勒的輕功可謂眾豪俠中的典型。除了《昆侖奴》,《紅線》中的女俠紅線也有極高的輕功造詣,紅線的輕功相較于磨勒,則表現(xiàn)出輕捷如飛鳥的特征,其夜行七百里,擁有不俗的腳力。
將輕功描寫融入到作品中,筆記體也有不少。在初盛唐時期,就有張《柴紹弟》一文;同時,也有出現(xiàn)在晚唐時期的,如《原化記》中的《車中女子》《嘉興繩技》還有《酉陽雜俎》中的《僧俠》。這些作品較前文所提及的傳奇體豪俠小說要早出,雖然這些筆記體豪俠小說中輕功描寫還比較粗糙,但我們仍然能發(fā)現(xiàn)豪俠小說中輕功描寫最初的特征。
《柴紹弟》中的輕功描寫,體現(xiàn)在神偷壁龍以及大盜段師子兩個盜俠人物上。柴紹之弟神偷壁龍,他聽命于唐太宗的差遣,文中寫他“有材力,輕矯迅捷,踴身而上,挺然若飛,十余步乃止。太宗令取趙公長孫無忌鞍韉,仍先報無忌,令其守備。其夜,見一物如鳥,飛入宅內,割雙鞎而去,追之不及。又遣取丹陽公主鏤金函枕,飛入內房,以手拈土公主面上,舉頭,即以他枕易之而去。至曉乃覺。嘗著吉莫靴走上磚城,且至女墻,手無攀引。又以足蹈佛殿柱,至檐頭,捻掾覆上。越百尺樓閣,了無障礙”[4]30。神偷壁龍,正如作者所交代的那樣,其輕捷如飛鳥。在偷取長孫無忌鞍韉時,他甚至先告知對方,這樣必然使得偷竊的難度變大,但最終他仍然成功盜取。在盜取丹陽公主鏤金函枕時,以他枕易之而去,這種神不知鬼不覺的盜竊技藝,正因其高超的輕功才能實現(xiàn)。文中還寫到他越百尺樓閣,了無障礙,《昆侖奴》中翻閱高墻大院的磨勒,也有這樣的輕功特征。石麟評價《柴紹弟》一文的影響時所說:“本篇的輕功描寫,對唐人傳奇小說乃至此后的許多武俠小說有‘導夫先路’的作用”[6]178,確為事實。又如《嘉興繩技》中會繩技的囚犯“隨繩手尋,身足離地,拋繩虛空,其勢如鳥,旁飛遠揚,望空而去”[4]323。此人雖然需要一定的工具才能飛出墻外,但這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這樣的輕功也實在難得。再如《車中女子》一文,車中女子“以絹重系此人胸膊訖,絹一頭系女人身。女人縱身騰上,飛出宮城,去門數十里乃下”[4]326,這與磨勒身負崔生的情節(jié)也如出一轍。如此可見,筆記體豪俠小說中的這些“輕功”描寫其影響是很顯然的。
(二)劍術
在傳奇體中,《聶隱娘》無疑是對劍術描寫最細致最突出的作品,聶隱娘本為魏博大將聶鋒之女,但不幸的是,她十歲那年被過路道姑偷走,就此卷入江湖廝殺。文中對隱娘的劍術武藝有過十分細致的描寫,首先隱娘自述其:“初被尼挈,不知行幾里。及時,至大石穴之嵌空數十步,寂無居人,猿狖極多,松蘿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歲,皆聰明婉麗不食。能于峭壁上飛走,若捷猱登木,無有蹶失。尼與我藥一粒,兼令長執(zhí)寶劍一口,長二尺許,鋒利,吹毛令剸,逐二女攀緣,漸覺身輕如風。一年后,刺猿狖。百無一失。后刺虎豹,皆決其首而歸。三年后能飛,使刺鷹隼,無不中。劍之刃漸減五寸。飛禽遇之,不知其來也”[4]248。她除了輕功高超,其劍術也出神入化。刺虎豹、鷹隼都不在話下,那么殺人也自然手到擒來。她白天于街市中殺人,旁人竟不能發(fā)覺,這種殺人于無形的本領,表明其劍術已爐火純青。從她與妙手空空兒的決斗中也能看到精妙的劍術。文中寫道:“至三更,瞑目未熟,果聞頸上鏗然,聲甚厲。隱娘自劉口中躍出。賀曰:‘仆射無患矣。此人如俊鶻,一搏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笠暺溆?,果有匕首劃處,痕逾數分”[4]250。作家從側面描寫了隱娘的劍術,只交代了兩人比武時的打斗聲以及最后的比武結果,此時無聲勝有聲,從仆射之玉的匕首劃痕,亦可以反映出劍術比斗時的激烈場面。
對于劍術的描寫,筆記體中有這些作品:《僧俠》《蘭陵老人》《柴紹弟》等?!渡畟b》中的劍術描寫,主要集中在為韋生與僧俠之子飛飛的比武打斗之中,只不過雖然韋生會弧矢與劍術,但明顯韋生的武技遠不如飛飛。當時的比武場景為:“引韋入一堂中,乃反鎖之。堂中四隅,明燈而已。飛飛當堂執(zhí)一短鞭,韋引彈,意必中。丸已敲落,不覺躍在梁上,循壁虛躡,捷若猱玃。彈丸盡,不復中。韋乃運劍逐之,飛飛倏忽逗閃,去韋身不尺。韋斷其鞭數節(jié),竟不能傷”[4]338??赡苁怯⑿坌市氏嘞В畟b最后還與韋生終夕論劍及弧矢之事?!短m陵老人》的劍術就比韋生要精妙出彩得多,文中寫到蘭陵老人被黎干杖打,老人并沒有選擇馬上復仇,他選擇表現(xiàn)自己的精湛劍術,以給黎干一點警示,其具體情景是:“‘老夫有一技,請為尹設?!烊?,良久,紫衣朱鬢,擁劍長短七口,舞于中廳。迭躍揮霍,攙光電激。或橫若制帛,旋若規(guī)火。有短劍二尺余,時時及黎之衽,黎叩頭股栗。食頃,擲劍于地,如北斗狀。顧黎曰:‘向試尹膽氣。’黎拜曰:‘今日已后性命,丈人所賜,乞役左右?!先嗽唬骸窍酂o道氣,非可遽授,別日更相顧也?!币纠瓒搿@铓w,氣色如病。臨鏡,方覺須剃落寸余’”[4]345。老人的劍術有雜技表演的色彩,他擁劍長短七口而舞于中廳,一套眼花繚亂的劍術表演,令眼前的黎干目瞪口呆,使其頓時心生畏懼,而其最后照鏡子見自己須剃落寸余,可見老人對長短劍掌控的十分熟練,斷其須發(fā)以示警告,于方寸間見其劍術功力。不同于中唐時期豪俠小說著重表現(xiàn)豪俠之“義”,晚唐之時,傳奇作家更熱衷于表現(xiàn)豪俠之“武”,而“劍術”作為筆記體豪俠小說中的一個重要描寫對象,逐漸積累成為一種重要的寫作素材,這對于后來晚唐傳奇體豪俠小說的創(chuàng)作實踐無疑提供了借鑒。
三、筆記體豪俠小說對傳奇體豪俠小說發(fā)展成熟的促進作用
從唐代豪俠小說的發(fā)展脈絡來看,唐代筆記體豪俠小說承六朝俠義小說之余緒直至唐末五代,其創(chuàng)作實踐貫穿整個唐代,而傳奇體豪俠小說的創(chuàng)作,從嚴格意義來看,其初創(chuàng)已是中唐時期,真正發(fā)展成熟是晚唐時期,在形象塑造和武功描寫上受到了筆記體的影響,故晚唐傳奇體豪俠小說發(fā)展成熟離不開筆記體豪俠小說的推動。
首先,筆記體中保留了大量豪俠故事素材,這為傳奇作家提供了借鑒,促進了晚唐傳奇體豪俠小說的題材多樣性。在初盛唐時期,張《朝野僉載》就有8篇豪俠作品,內容涉及豪俠的生活和武功技藝。到了中唐,筆記作家更加活躍日趨豐富,鄒福清在《唐五代筆記研究》指出:“進入中唐以來,筆記寫作日漸繁盛起來,不論是從作品的數量還是從作品的內容來看,其豐富程度遠勝前代”[7]45。大量的豪俠故事被采錄其中,這些流傳在市井坊間的故事在被筆記作家記錄之后,往往會被作為談資,并在當時盛行的劇談活動中傳播開來。不過在傳播過程中,有一部分接受者并不滿足簡單記錄的筆記作品,他們再次加工潤色,增加故事的可讀性與奇異感,如李肇《唐國史補》里的《故囚報李勉》《妾報父冤事》,原文均粗陳梗概,篇幅不過百字,而之后的一些作品則對其有所補充,比如與《妾報父冤事》同題材的有薛用弱《賈人妻》與皇甫氏《崔慎思》;與《故囚報李勉》同題材的有皇甫氏《義俠》。對故事素材進行再加工的情況也存在于傳奇作品中,我們熟知的《謝小娥傳》《馮燕傳》《義激》便是例證。同一個豪俠故事會被不同的作家以不同的文體創(chuàng)作出來,這種現(xiàn)象是客觀存在的,卞孝萱先生在《一個故事五種記載──唐人雜傳、雜文、軼事、傳奇之比較研究》一文中就借“女報父仇”的故事專門討論了這種現(xiàn)象,并辨析了各種文體所表現(xiàn)出的不同敘事效果。有不少傳奇性豪俠小說作品是前期豪俠故事文本的嬗變結果,傳奇作家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除了對生活中的豪俠逸聞軼事進行了藝術加工,還會借鑒前人作品,借鑒的素材包含筆記體豪俠小說也在情理之中。
其次,筆記體中的武技描寫為傳奇體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參考,提高了晚唐傳奇體豪俠小說的審美價值。晚唐傳奇體豪俠小說審美價值的提高,離不開作品中大量的武功描寫,這種文學現(xiàn)象的產生一方面受到當時佛道文化與市井雜技表演的影響,另一方面也受到文學自身發(fā)展的影響,具體而言,就是傳奇作家創(chuàng)作時受到其它文學作品的影響,尤其是與之聯(lián)系緊密的筆記體豪俠小說。晚唐之前,筆記作品中已經出現(xiàn)武技描寫,比如張的《柴紹弟》《稠禪師》《宋令文》《彭博通》,包括輕功、神力、仙術的描寫。晚唐時,涉及武技描寫的作品更是佳作頻出,有雜技表演性質的,如薛漁思的《胡媚兒》;皇甫氏的《嘉興繩技》與《車中女子》;有劍術比斗的,如段成式《京西店老人》《蘭陵老人》《義俠》;有寫神力的,如張讀的《廣陵大師》、康駢的《管萬敵遇壯士》《張季宏逢新惡婦》、高彥休的《辛尚書神力》。統(tǒng)而觀之,有唐一代,筆記體豪俠小說關于武技的書寫,從未間斷,這為晚唐時才異軍突起、出現(xiàn)大量武技描寫的傳奇體豪俠小說,提供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驗。
最后,筆記體豪俠小說推動了晚唐時期兼具“幻設”感與“生活實感”的傳奇體豪俠小說的產生與發(fā)展。筆記作家以具有“實錄”意味的筆法記述了各類豪俠的實際生活,多角度展示了豪俠的性格與行為特征。傳奇作家將筆記中這些有關豪俠生活行為的內容,引入傳奇體豪俠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增加了作品的生活實感,使傳奇中的俠客形象更加立體,反映的俠客生活面也更加廣闊。筆記體豪俠小說不同于傳奇體豪俠小說以“傳記”的筆法敘一人或一事之始末,前者強調故事的完整性,而后者則主要是以隨筆雜錄的筆記筆法,記述豪俠的某個生活片段或某次經歷。晚唐時期的傳奇體豪俠小說,除了有曲折的行俠情節(jié)、多樣的武技描寫,還有許多對豪俠行為生活的描寫,但晚唐之前的傳奇體豪俠小說極少將豪俠作為故事的主角,也少有描述其生活行為。與之不同,晚唐之前的筆記體豪俠小說就已經開始對豪俠的生活行為有了正面的刻畫。比如《彭闥高瓚》《諸葛昂》寫豪俠比斗飲食的生活場景;《宋令文》《彭博通》寫豪俠展示氣力的場面;劉肅的《房光庭》寫豪俠房光庭私匿舊交薛昭之事。到了晚唐,這類描寫更加多樣,比如李隱《王常》寫游俠王常仗劍漫游,學黃金術濟世救民之事;薛漁思《胡媚兒》寫賣藝求生的俠女胡媚兒表演雜技幻術;段成式《周皓》寫俠少年周皓結客花柳、蓄亡命、訪名妓、投奔大俠之事。筆記中這些對豪俠實際生活的多樣描寫,極大地豐富了人們對于俠客世界的認知,所以當晚唐傳奇作家將這樣的內容引入到創(chuàng)作之中,再結合自己對俠士的意想而“擴其波瀾”,也便構建出一個個神秘但又具有生活實感的俠客世界。
結語
綜上,正是唐代筆記體豪俠小說先期的創(chuàng)作實踐,為后來居上的傳奇體豪俠小說提供了推力。當追問諸如《聶隱娘》《昆侖奴》《紅線》等優(yōu)秀傳奇體豪俠小說產生發(fā)展之因時,除了從唐代社會現(xiàn)實尋找答案,豪俠小說的內部互動也是重要因素。正如陳平原先生所說:“小說中俠客的形象一旦真正建立,其發(fā)展演變就不再單純依賴于現(xiàn)實生活的刺激,更有作為一種人物類型自身運轉的內驅力”[8]7。顯然,唐代豪俠小說內部的互動影響就是這種“人物類型自身運轉的內驅力”的表現(xiàn)。傳奇作家積極汲取筆記體豪俠小說的創(chuàng)作經驗,并將其運用在俠客的塑造與武功的描寫上,隨著外部現(xiàn)實因素的刺激與筆記體豪俠小說的內部推動影響,傳奇體豪俠小說終于在晚唐之時發(fā)展成熟。因此,在唐代傳奇體豪俠小說的發(fā)展過程中,筆記體豪俠小說在其形象塑造、武功描寫上有著重要影響,并進一步促進了晚唐傳奇體豪俠小說的發(fā)展成熟。同時,我們對于這類有“實錄”傾向“叢殘短語”式的筆記體豪俠小說的價值也需要更多的關注與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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