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潯在江南溫潤綿軟的懷抱里恣肆地抒寫屬于自己的江南感覺,其江南詩借助江南文化原型展開自然白描、人文抒寫、歷史敘事與風物傳說,豐富了新詩的現(xiàn)代表達和詩戔營造;充分運用多元文化語境沉積物所潛藏的親切感和審美化,嘗試用昊方言進行詩性建構(gòu),實現(xiàn)詩歌語言運思方式的陌生化,獲得陌生化效果;其江南詩的風格化,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通感、聯(lián)覺、變形等傳統(tǒng)江南詩詞文人所擅長的歌詠手法,形成了青春浪漫與含蓄簡約兼具的風格,體現(xiàn)了李潯江南詩的美學價值和意蘊。
關鍵詞:江南詩;詩境;美學
中圖分類號:I207.25
DOI:10.19004/j.cnki.issn1671-5365.2024.04.08
浙江湖州詩人李潯,從小在湖州南潯的水鄉(xiāng)環(huán)境中長大,自1982 年在《南湖》雜志發(fā)表題為《喜悅落在鄉(xiāng)民的眉梢上》后,參加《詩刊》第九屆“青春詩會”,1990年11月《詩刊》推出其鄉(xiāng)土詩《槳聲》后,一直勤耕在鄉(xiāng)土詩這一領域,在90年代鄉(xiāng)土詩百花競放繁花似錦的詩歌活動中,戛戛獨行,探索江南詩意境美的營造,寫下大量獨具美學品格的江南詩,共發(fā)表1 000多首鄉(xiāng)土詩,江南詩就多達700多首。1998年,歷時三年,他從江南詩中精選102 多首交由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名為《又見江南》,足見其江南詩探索的嚴肅性、廣闊性。在某種意義上,江南詩無異于李潯的生命寫照?!拔覐陌耸甏_始,一直在表達我的江南。前十年,基本上是白描,而后十年的江南,卻是表達我的內(nèi)心?!盵1]47詩集為他贏得了榮譽和贊賞,很多詩壇前輩和讀者對其江南詩給予高度評價,詩集斬獲浙江省第四屆文學獎。由此學界對李潯江南詩的研究,也逐漸多起來,有學者認為李潯的江南詩屬江南文化詩,具有憂郁風情的詩化呈現(xiàn)特色,也有研究者從吳語儂軟和抒情格調(diào)入手,分析其“隨筆式”寫作和詩美營造。筆者認為,李潯江南詩主要以江南詩意美的再發(fā)現(xiàn)和歷史文化蘊涵及民俗事象的綰接來熔鑄的,江南詩本身是一種原型,一種意象“已知聯(lián)想物”,以獨特的江南自然人文意象群組接點綴,以冷靜克制的抒情方式穿插鄉(xiāng)土意緒,調(diào)動聲音、視覺、心理等各種因素,實現(xiàn)了江南詩的通感化和詩境美。
一、江南詩原型意象群的再發(fā)現(xiàn)和詩美營造
李潯的系列江南詩,是基于江南文化原型意象群的詩意表達。無論是從早期寫的《桑》《槳聲》《蠶季》《農(nóng)閑時節(jié)》《柳樹在你身邊》,到中期的《吳越春秋》《披著蓑衣白描江南》《端午》《評彈》,還是后期的《清明》《冬季》,都可見出他江南詩探索的苦心孤詣,他試圖建構(gòu)龐大的江南詩意象群,意象又分為自然意象和人文意象,自然意象如蠶、桑、豆、柳樹、燕子、梅子、倒影、炊煙、燕麥、稻草、種子、薺菜、紫云英、南瓜花、花與蝶、屋檐下的辣椒等,由這些標題不難看出其觀察之細,抒寫之嚴,探索之勤;其人文意象有橋、船、槳聲、琵琶、老櫓、吳歌、鐘聲、青團、蠶歌,等等。這些意象無一不具有原型意味。而所謂原型,“即一種典型的、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那種把一首詩同其他詩聯(lián)系起來并因此有助于整合統(tǒng)一我們的文學經(jīng)驗的象征”[2]151。作為“一些聯(lián)想群(associative clusters),與符號不同 ,它們是復雜變化的。在既定的語境中,它們常常有大量特別的已知聯(lián)想物,這些聯(lián)想物都是可交際傳播的,因為特定文化中大多數(shù)人都很熟悉它們?!盵2]155李潯詩中的江南文化原型意象群,在吳文化中,就是美景、美食、歷史傳說、人文風俗等立體構(gòu)成的地域特色。要理解李潯的江南詩,就必須“將單篇詩作放回到作為一個整體的詩歌系統(tǒng)中去”[2]152。前述意象大多是熟悉的水鄉(xiāng)風景,其后是民俗生活和生存關照。在李潯看來,“江南詩的探索既要重視江南特色的語感,也要關注現(xiàn)實生活”[3]178。他的江南詩早期偏于寫實,從鄉(xiāng)土中找尋靈感并抒發(fā)青春氣息,如《槳聲》《?!贰队忠娊稀贰缎Q季》《農(nóng)閑時節(jié)》等,中期往吳越文化歷史深處尋思,如《吳越春秋》《評彈》《吳歌》,將古典情懷與現(xiàn)實意緒、主觀情思與客觀事物對應組接,電閃浮想間“思接千載”,后期偏于民俗文化,民俗敘事后是傳統(tǒng)和文化積淀背后的生存感受,如《清明》,通過民俗事象的渲染,立體煙火的江南從倒影中醒豁起來。近年他陸續(xù)發(fā)表有《二十四節(jié)氣》《苕溪村的女人們》《太湖貼》《江南家書》《苕溪冊》,這些具有“地方聯(lián)想物”的原型共同凝鑄其江南水鄉(xiāng)溫婉柔情含蓄內(nèi)斂的性格,具有鮮明的歷史感。
所謂“江南文化原型意象群”,在李潯這里事實上是一次再發(fā)現(xiàn)。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鄉(xiāng)土詩學探索中,李潯江南詩原型意象群的詩美營造是在不自覺的詩歌寫作中發(fā)現(xiàn)“江南”作為文化原型的意蘊之美的。1989年第4期刊發(fā)的《又見江南,又見江南》組詩,包括《老櫓》《東窗》《歸去的風景》《青團子》四首,可視為李潯江南水鄉(xiāng)詩的開端。到1990年11月《詩刊》刊發(fā)李潯的《槳聲》,《詩歌報月刊》1991年第2期刊發(fā)他的《又見江南,又見江南》組詩,包括《春天,岸上的心事》《?!贰抖埂贰兜静荨匪氖住_@時,他的鄉(xiāng)土詩還是當時的流行寫法。自《詩刊》1991年第7期刊起發(fā)的系列組詩《又見江南》(包括《柳樹綠在你身邊》《影》《鐘聲》《冬藏》等四首詩),則體現(xiàn)出他對意象群有意識地營構(gòu)。如《楊柳綠在你身邊》寫道:“在那些打翻的鄉(xiāng)諺面前/你無法找到灶沿上傳統(tǒng)的對聯(lián)/只有柳枝綠在你身邊/三月楊柳青 四月鯽魚肥//”[4]29。詩歌以舒展的句式,民歌化的俗白對舉錘煉出鄉(xiāng)土味道的場景。1991年12月《詩刊》繼續(xù)推出李潯的《又見江南》組詩,包括《水鄉(xiāng)小調(diào):歡春》《鄉(xiāng)村音樂》《蠶季》《影,姐姐的影》《農(nóng)閑時節(jié)》五首。1992年12月《星星詩刊》刊發(fā)《又見江南》(外兩首),其鄉(xiāng)土詩最終完成向江南詩文化原型的詩意轉(zhuǎn)換,江南詩由此不再是慣常的鄉(xiāng)土田園詩,而是“重返”“重建”的詩意“精神家園”。
鄉(xiāng)土詩學的江南,是地域文化歷史的積淀,這種積淀對后來人的人格養(yǎng)成具有天然化育作用?!耙运痛a頭為重要地理特征的江南文化,也在長期發(fā)展中化育和培養(yǎng)出富有地域特色的人格模式,即江南才子型君子人格?!盵5]37江南才子型人格在詩歌藝術上主要表現(xiàn)為才思敏捷、感受性強。這在李潯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有充分的表現(xiàn)。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寫道:“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境界決定詩歌的內(nèi)在品質(zhì)和藝術價值。劉鋒杰教授將王國維的境界闡釋為“合悲涼與曠達而成的一種悲壯,其中有悲,但不流于凄涼;其中有壯,但不流于粗放”[6]2。李潯的江南詩對江南杏花春雨的唯美意境營造,具有典型的文化詩性特征。
李潯的江南詩“為了表達主觀情緒,捕捉那種微妙的感覺,更加注重語言的探索,突出地表現(xiàn)在語言的跳躍性”[7]234。如“明明白白是我的心/清清白白是往事/清明只有雨水/只有風中的墳草/比秧苗更引人注目”(《清明》)。從“我的心”到“往事”,再到“雨水”“墳草”“秧苗”,靈動跳脫,把詩人在清明這個特定節(jié)氣里的悲傷莫名的主觀情緒展露出來,顯得親切自然、貼近生活,景物和情感高度融合形成真實貼切的江南文化的詩性表達,情感婉轉(zhuǎn)纏綿。詩人從細小的江南物象中觸發(fā)現(xiàn)代詩性的微妙,保持著混沌中的明亮,運用輕盈多變的現(xiàn)代詩性語言表達飽滿真實的現(xiàn)代感受。如“端午,水流到傷痛時,菖蒲有了活下去的理由/有了靠著每家每戶的門,說說過去事的勇氣/此時,春水不再泛情,鳥不在戀家,田中的稻不再安靜//路邊的菖蒲,像經(jīng)過端午的你/和云一樣無所謂明白,無所謂高或低,無所謂虛度光陰”(《菖蒲》)。詩人“菖蒲”這一原型意象,獲得了“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灑脫感發(fā)。這樣的詩還有《那年春天薺菜綠得任性》《山谷和羊 尤其是我們》等。
正是在意象的挖掘和語言的創(chuàng)新中,詩歌意境顯示出單純、透明的質(zhì)地。這緣于其詩歌視點采用了移步換景的手法。如《船》:
有橋的同時
櫓聲也會活躍起來
卻無人知道河水會流向哪里
我們生長在河邊 像河柳一樣
在倒影里代代相傳
一些春雨使船浮在江南
滿載著莊稼和一大片鄉(xiāng)音十足的蘆笛
我們手中的鋤頭 鐮刀
以及像春雨一樣排列的密密的農(nóng)歷
更容易使人勤勉在家園
……
船是河的倒影
我們是船的槳櫓
在菱角和浮萍的季節(jié)
漁網(wǎng)不僅僅是為了捕魚
也正因此,江南詩在語言上看似輕松隨意,實則注重及物性寫作,用詞準確,從小處落筆,在大處著眼,整體顯得從容自如,舉重若輕。
李潯的江南詩性書寫具有悲喜交加、剛?cè)嵯酀拿缹W風格。他在接受訪談時將自己的詩歌美學描述為:“從整體上來說,詩要簡單,真情實感才是詩的靈魂。我認為:‘輕松寫詩,隨心所欲寫詩,把詩寫得輕松,把詩寫得干凈,回到詩經(jīng)時代,把詩寫得清爽。把詩寫得冷靜,回到內(nèi)心,把詩寫得凝練,回到詩的本質(zhì),把詩寫得實在,讓詩回到良心?!盵8]換言之,李潯江南詩追求簡單、真實和輕、柔、盈、精致的抒情格調(diào)。
李潯的江南詩歌善于化繁為簡,將千嬌百媚、多姿多彩的江南文化元素化作筆下簡潔和諧的現(xiàn)代詩意。江南古典詩詞在形象性上有著悠久的傳統(tǒng),江南文化本就帶有廣泛的自然地理意義上的槳聲燈影和春花秋月,而這些自然風物一經(jīng)與江南才子的詩思才情相結(jié)合,就會迸發(fā)出充盈飽滿的詩情畫意。有時,他的詩歌零散而又隨筆式地白描勾勒江南水鄉(xiāng)的柔美和新鄉(xiāng)土的魅力。最有特色的如《披著蓑衣白描江南》《端午》《評彈》《江南春早》《吳越春秋》,其中古典意緒的抒寫輪廓和立體意蘊才逐漸明晰。李潯對這一豐厚詩歌遺產(chǎn)的深度開拓和現(xiàn)代詩性轉(zhuǎn)化,用詞十分考究且不做過多修飾,只是通過動詞和名詞的靈活組合搭配不斷變換面目,實現(xiàn)現(xiàn)代詩歌語言的輕盈和自在,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漢語的形象性色彩多變、層次豐富,改變了江南詩歌地理的刻板印象,給江南的詩歌地理版圖平添了一抹生動傳神且輕柔簡約的詩歌氣息。
二、吳儂軟語催生詩語陌生化
最早對李潯江南詩詩美、語言方式及抒情風格作出評價的當數(shù)宗鄂。他在1991年12月《九一年青春詩會隨筆》這樣評價李潯的幾首江南詩:“李潯《又見江南》對生長吳儂軟語的土地的審視,對江南水鄉(xiāng)風光和生命的營造,其獨特的語匯和優(yōu)雅,讀來是頗為令人愉快的。輕柔中不失陽剛之美,紫云英一般鮮嫩‘溫潤又拙撲’?!盵9]32
眾所周知,詩歌寫作本身是一種蘊含審美情趣的創(chuàng)造性行為,主要體現(xiàn)為語言的自覺選擇。李潯的江南詩在1990年代初的鄉(xiāng)土詩中獨樹一幟,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吳方言寫作特有的“吳儂軟語”風格新穎性,即陌生化感覺?!皡莾z軟語”其實可理解為一種由吳地的自然人文環(huán)境滋養(yǎng)出來的輕柔、溫潤、拙樸的語言風格。李潯在詩中大膽選擇、探索、實驗吳方言的詩性建構(gòu),因而,他的江南詩中既青春浪漫,又含蓄簡約?!昂钍遣话岩馑己捅P托出,將題旨深藏在形象里。對詩來說,是用少量的語言表現(xiàn)豐富的情感;用有限的形象表現(xiàn)無限豐富的生活內(nèi)容?!盵10]298“ 語辭簡潔扼要”而“意多”即“簡約”[11]276。采桑女、繡女、船娘等女性形象,在如畫的背景中展開“紫云英”般的青春。如:“每一只香袋里 嬌艷的女子/讓人想起更早的情節(jié)/倚窗而繡的女子/惹動窗外的聲音 窗外/正在播種 收割 或者醉酒”(《香袋》)。最后一句語帶雙關,直擊心靈。
從某種意義講,鄉(xiāng)土詩也罷、田園詩也罷、江南詩也好,要想寫出獨特而又感人的作品,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詩意表達時,語言和靈感、意象的融洽程度,語言是詩挺立起來的骨骼和框架。李潯的吳方言詩性建構(gòu)嘗試,緣于從小“一直生活在吳方言的語境中”,由爺爺奶奶撫養(yǎng)長大,在這個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里,打小就會吳語。從80 年代末開始,李潯即開始用吳方言語境表達方式嘗試江南詩的寫作。在李潯的江南詩性書寫中,作為一種詩美元素,吳方言“天生有一種美感,有著輕柔、輕盈、精致的小家碧玉式的語言特征”,“使用吳方言比全部使用現(xiàn)代漢語更能正確表達我的江南情緒”[12]106。之所以如此,還因為他在嘗試中更深切地感受到“吳方言保留了大量中國古典文化的原始狀態(tài)的語境和情懷”,而且,“用吳方言情緒審美也可以或多或少避免了用北方語言為基礎的現(xiàn)代漢語描寫江南事物的陌生感”[12]106。對李潯來說,吳方言情緒審美更加親切,而現(xiàn)代漢語中的江南反而顯得陌生。而他所熟悉的吳方言寫作,卻給廣大讀者帶來新奇的陌生感。這一特質(zhì)早已得到了肯定。有人指出:“李潯擅長運用陌生化的語言營造一種獨特的氣氛?!盵7]246呂進先生早就注意到詩歌語言陌生化帶來的新奇效果:“陌生化,就是詩歌語言對散文語法和修辭規(guī)范的拋棄,或者說,就是詩歌語言遵循自己獨特的語法和修辭規(guī)范?!薄霸娛钦Z言的超常結(jié)構(gòu),它是對一般語言的語法結(jié)構(gòu)和修辭法則的創(chuàng)造性破壞?!盵13]39換言之,詩的超常結(jié)構(gòu),即有些詩評家討論的“詩家語”,往往與詩人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體驗有關。李潯詩歌語言譜系交替使用吳語和湖北大冶話及現(xiàn)代漢語,造就其江南詩語言的陌生化。
李潯江南詩寫作對吳方言的使用,與其說是生活習慣的自然結(jié)果,不如說是一種自覺的探索。他在多年后回憶說:“近20多年來,我始終對詩歌沒有雜念的探索……在語言構(gòu)架上追求言簡意深的境地,可以呈現(xiàn)哲理和抒情相融的追求,絕非僅僅是語言上的單線開拓?!薄霸趯υ姷恼w追求上,我關心現(xiàn)實生活,重視語言探索,反感那些脫離現(xiàn)實的純語言探索者?!盵1]46且看《星星詩刊》1992年12月號上的《又見江南》:
江南 有橋的地方
敞開的是槳聲 剩下的是水
從一條河到另一條河
我找尋著難言的氣息
剩下的燕子響在倒影的深處
我無法奢侈自己的真實
每一種聲音在內(nèi)心成形的瞬間
甚至有櫓聲 或者是更多的水草
我沒有集中這些景致
背景只是生活的炊煙 桑林
以及撒落在岸邊的瓷片
“江南”如精致的“瓷片”,上面有橋、水、水草、桑林、燕子、炊煙、槳聲,豐富的意象群共同構(gòu)成了詩人“我”“內(nèi)心”瞬間的“奢侈”感。這種感受得力于吳方言表述語境的輕、柔、盈、精致?!俺ㄩ_”“找尋”“響”“奢侈”“內(nèi)心成形”“撒落”等的超常規(guī)使用,仿佛詩人身臨其境,出神凝眸,又見到他內(nèi)心深處那詩意的江南。
三、通感等多種修辭詩學的使用
如果說,李潯江南詩是借助于吳儂軟語的抒情方式實現(xiàn)了詩歌語言的陌生化和奇特性,那么,其審美觀照則是借助于詩歌語言修辭的風格化。所謂風格化,“ 就是詩歌語言獨立價值的實現(xiàn)”[13]40,就是修辭語言所帶來的“江南特色的語感”[3]178和生命體驗,也即江南詩兼有青春浪漫與含蓄簡約之美。而李潯實現(xiàn)這種風格化,主要借助了自古以來江南詩人擅長的通感、聯(lián)覺等詩歌表現(xiàn)手法。無論是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玉樓春》),還是晏幾道的“風吹梅蕊鬧,雨細杏花香”(《臨江仙》),都為江南人所稱道。究其機制,正如錢鐘書曾指出:“在日常經(jīng)驗里,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個官能的領域可以不分界限。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體質(zhì)?!盵14]92在李潯早期的江南詩中,《蠶季》[15]18即已開始將色彩與聲音巧妙組接,實現(xiàn)詩歌的通感化語境營造:
它們的季節(jié)保證了生命的潔白
在我們的江南 櫓聲的間隙中
養(yǎng)蠶已成為一種傳統(tǒng)
在桑林和村子的距離中
你將會看見
勤勞的淑女和情節(jié)豐富的蠶歌
我們和蠶一樣新鮮在春天
成熟在春天 我們的每一種手勢
起伏在柔軟而圓滑的蠶歌中
我們和蠶一起在繭房里度過春眠
讓潔白的想象纏綿在江南
在這里的江南意象聯(lián)想群中,“生命的潔白”和“勤勞的淑女”“互文”地共同映現(xiàn)了詩人對江南蠶文化意象的豐富想象,其“情節(jié)豐富”,與“潔白的想象纏綿在江南”;而“情節(jié)豐富的蠶歌”帶給人對養(yǎng)蠶人勤勉品質(zhì)的無盡聯(lián)想,“柔軟而圓滑的蠶歌”則將聽覺與觸覺、視覺彼此打通融為一體,豐富了江南詩的表達方式和風格形成;“櫓聲的間隙”“桑林和村子的距離”直接形成了一種心理敘事空間,它們?nèi)纭按乎病薄袄p綿”在“江南”。
再如《吳歌》[3]40:
夕陽掉進了杜牧的詩句里
桑林菱湖寂然無聲
皎皎灼灼的五月之黃昏
唯有漁妹子泛舟輕哼的吳歌
自遠處輕輕細細地飄來
結(jié)在桑樹上西施紅顏般的山歌
飄在屋頂白居易詩句般的山歌
泛舟苕溪張志和品酒賞雨的漁歌
紅臉赤耳將“釵頭鳳”織進漁網(wǎng)的情歌
范蠡早已出走
卻掙不斷綿長的吳韻
孟郊覓詩情
破了草鞋卻踏瘦了江南田埂
蘇東坡得了湖筆
畫艷了桃梅抹翠了河柳
“吳歌”是李潯江南詩中頻繁出現(xiàn)的一個人文意象。在以“吳歌”為題的詩中,“吳歌”作為地域文化原型的象征,在歷史敘事中串起了諸多傳說人物和詩人,范蠡、西施、張志和、孟郊、白居易、杜牧、蘇東坡、陸游,每人都與“吳歌”有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在“綿長的吳韻”里是豐富的傳說和歌吟,在視覺與聽覺、味覺甚至聯(lián)覺交替使用中得以表現(xiàn)。這“吳歌”可以是“紅顏般的山歌”,可以是“詩歌般的山歌”,可以是“品酒賞雨的漁歌”,還可以是“織進漁網(wǎng)的情歌”;這“吳歌”色彩紛繁,“皎皎灼灼”,“紅臉赤耳”,“艷”“翠”,“輕輕細細地飄來”,就如“掙不斷綿長的吳韻”。
李潯1990年代中后期的江南詩注重民俗敘事和語言力度及其帶給人的疼痛感,詩歌風格逐漸由綿軟向硬朗轉(zhuǎn)變。如《清明》[16]61-62:
我是一個熟悉風俗的農(nóng)民
清明已被揉成了一只糯米團子
我?guī)е下?/p>
懷舊的時候就可以充饑
清明是一盞燈
照亮了往事
我把自己插成了一枝香
慢慢地燃燒 慢慢地過日子
留下一些縈回的香味
詩人借助“可以充饑”的“一只糯米團子”,將“清明”風俗轉(zhuǎn)換成了“懷舊”的情結(jié),“清明是一盞燈/照亮了往事”,“留下一些縈回的香味”。視覺、嗅覺、味覺、饑餓體感互滲互融,豐富了抒情主人公“我”的生命體驗,并最終成就了李潯江南詩的風格化。
綜觀李潯江南詩的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其風格化的形成,很大程度得益于他對通感、聯(lián)覺、變形等古今詩歌修辭手段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并達成輕盈、隱約、靈秀、柔美的藝術效果。如:“像紫云英一般漫浸的蠶歌”(《江南春早》)“槳聲始終濺濕我的夢境”(《碧浪胡的槳聲》)“ 民歌在羊鞭上拐彎”(《羊》)“這灶墻上風俗畫般細膩的/變幻莫測的方言”(《吳方言》)“櫓聲是一條悠揚的腰帶”(《江南春情》)“我的打了三千年飽嗝的江南呵”(《我們的又愛又恨的江南》)“傳說被密密地縫在鞋底”(《花季》)“看見帆船在倒影中傷害鳥鳴”(《倒影》),等等。
總之,運用通感等江南詩人慣用的修辭手段,李潯巧妙地將日常經(jīng)驗里的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彼此打通,提升了江南詩的品格和蘊涵,實現(xiàn)了其對現(xiàn)實生活的人文關注和深層觀照。
結(jié)語
李潯在江南溫潤綿軟的懷抱里恣肆地抒寫屬于自己江南感覺,在欸乃的槳聲和采桑女的淺唱低吟中尋找江南詩意的靈感,無論是紫云英、青團子、薺菜、桑林,還是花船,都讓人感受到江南的氣息。其江南詩借助江南文化原型展開自然白描、人文抒寫、歷史敘事與風物傳說,或簡約勾勒,或反復歌詠,豐富了新詩的現(xiàn)代表達和詩美營造;充分運用多元文化語境沉積物所潛藏的親切感和審美化,嘗試用吳方言進行詩性建構(gòu),情境與事境相融合,常用一二句有哲理意味的詩句穿插其間,實現(xiàn)詩歌語言運思方式的陌生化,使詩句更有力,既有明顯的吳儂軟語格調(diào),又天然清柔精致,為其江南詩贏得了新穎性和達到陌生化效果;其江南詩的風格化,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通感、聯(lián)覺、變形等傳統(tǒng)江南詩詞文人所擅長的歌詠手法,借助原型作為大多數(shù)人熟悉的“已知聯(lián)想物”,與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的彼此融合、聯(lián)合,形成了青春浪漫與含蓄簡約兼具的風格。這正是李潯江南詩的美學價值和意蘊所在。
參考文獻:
[1] 李潯.詩,是我的前世、今生和來世[J].星星詩刊,2012(4).
[2] 葉舒憲.神話:原型批評[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
[3] 李潯.又見江南[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
[4] 李潯.又見江南(四首)[J].詩刊,1991(7).
[5] 錢念孫.江南地理文化與才子型君子人格[J].群言,2020(12).
[6] 王國維.人間詞話解讀[J].劉鋒杰,章池,解讀.合肥:黃山書社,2007.
[7] 南太湖雜志社.當代湖州作家概論[M].香港:中國文學出版社,2005.
[8] 盧圣虎. 李潯訪談:孤獨是詩歌的良心[N].大冶日報,2018-07-16.
[9] 宗鄂.九一年青春詩會隨筆[J].詩刊,1991(12).
[10] 古遠清,孫光萱.詩歌修辭學[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
[11] 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 紀念珍藏版[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22.
[12] 雷英,榮光啟.江南詩、冷抒情與隨筆詩:李潯的詩歌寫作[J].寫作,2020(5).
[13] 呂進.呂進詩論選[M].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
[14] 錢鐘書.錢鐘書論學文選(6)[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0.
[15] 李潯.蠶季[J].詩刊,1991(12).
[16] 李潯.清明[J].詩刊,1997(4).
【責任編輯:王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