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偉
貴如先生的小說集《風兒吹過田野》、報告文學集《西部大淘金》和隨筆及評論集《歲月不老》,頁碼不是很多,但我捧讀了許久。三部作品集的出版時間分別是1984年、1989年和2014年,所收作品門類很多,時間跨度也大。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主流文壇正值朦朧詩歌、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先鋒文學等諸多流派此起彼伏的熱鬧階段,遠離文壇中心的青海作家詩人大多以拓荒者的身份與主流文壇展開零星對話。此時的王貴如于蘭州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委宣傳部工作,有了多年的基層工作歷練,他已成為一名響當當?shù)膯挝弧肮P桿子”,正是因為其出色的文字能力、踏實的工作態(tài)度和過硬的干部作風,使得他的工作之路一路暢達,先后擔任了海西州委、青海省文聯(lián)、青海省廣播電視局等單位領導職務。由小說集《風兒吹過田野》的出版時間可知,剛到不惑之年的他除了高質(zhì)量完成單位的業(yè)務工作之外,對文學思潮也有著敏銳的捕捉能力。不妨做出這樣的猜測——豐富的基層生活經(jīng)歷和美好的生活理想將一大堆素材徑直推到了作家眼前,他需要處理這些素材,并將自己的所見所思換一種方式表達出來。故此,剛剛寫完新聞稿件的鋼筆重又飽蘸了熱情,一篇篇緊跟時代脈搏但與文壇上各種流派風格迥異的小說作品相繼發(fā)表。這些作品篇幅不長,分量卻很重,我愿把它們和以《西部大淘金》為代表的報告文學看作是20世紀80年代社會現(xiàn)實鏡像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后發(fā)表的散文隨筆則閃爍著“歲月的榮光”——歲月本無光焰,是作家賦予了其生活的溫度以及情感美學的光亮。
一
20世紀80年代初的全國小說創(chuàng)作雖然分出了“傷痕”“反思”和“改革”等多種門類,然而作品的敘事體系依然沒有擺脫大的政治語境,此時的青海作家盡管做出了“追趕潮流”的姿態(tài),但其創(chuàng)作實績與文壇主流之間仍有一段明顯的距離。這樣的距離說明西部省份的文學創(chuàng)作尚不夠繁榮,同時也可以自證——在時代的洪流當中,青海的作家和詩人保持了少有的個性,詩歌方面以昌耀、韓秋夫為代表,小說方面有余易木、樂鋼、楊志軍等。
從小說所具有的精神氣質(zhì)來看,王貴如的創(chuàng)作即屬此類。作品《鐘亭紀事》曾獲青海省第二屆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是一篇極具寫實風格和諷刺藝術的作品。小說敘寫一個普通而又偏遠的小鎮(zhèn)迎來了上級領導視察工作,按理說有關牧業(yè)生產(chǎn)、學校教育和醫(yī)療衛(wèi)生等民生問題是領導關注的重心,令人意外的是,一口廢棄野外的大鐘引起了領導的注意,領導遂建議在山頂修一座鐘亭,在保護大鐘的同時也為縣城增添一道風景。領導的建議無可厚非,然而接下來地方官員們的各種謀算、推諉與“精彩表演”實在令人大跌眼鏡。為了這座小小的鐘亭,縣上的領導們先要召開專題會議,“由哪個單位來承擔這一工作”一時成為眾局長博弈的焦點,于是,“皮球”在城建局、文化局、環(huán)保局、公安局和縣政府之間被踢來踢去,由于各局之間相持不下,縣上只好暫時決定成立修亭領導小組,以便擇日再開會商討。兩個月后,領導小組第一次會議召開,等宣讀完各種文件后,眾局長再次展現(xiàn)出各自的“聰穎”和“機智”——修建鐘亭是否符合文件精神?當務之急是給鐘亭起個名字,亭名要含義清楚,不能給人造成誤解……于是,眾局長就鐘亭的名字展開討論,結(jié)果眾人莫衷一是,再緩一步討論。兩個半月后,以修建鐘亭“總體構(gòu)想”為主題的小組會議召開,眾局長又因看法不同而“吵成了一鍋粥”,此時有人提議,先派出一個考察團到內(nèi)地考察,獲取經(jīng)驗后再回來修建鐘亭。就在考察團興致勃勃地參觀游覽時,有人獲悉之前建議修建鐘亭的那位領導即將離休。事情在一夜之間突然變得簡單了——沒等考察團歸來,文化局長根據(jù)有關部門的指示,只用十天時間建成了鐘亭。
如果說此時的“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在時代層面上對現(xiàn)實的荒誕進行了一定的呈示和反思,那么可以認定的是,不在其列的青海作家王貴如另辟蹊徑,將呈示和反思的鏡頭聚焦于無所作為的官場,小說語言和思想的銳度頗有幾分“社會剖析小說”的鋒芒。
創(chuàng)作于1981年的小說《大墻兩邊人家》同樣將剖析的“手術刀”指向了復雜的人性。眾所周知,“遠親不如近鄰”的俗語實質(zhì)上表述的是農(nóng)村社會最為樸素的生存法則——生活本就不易,如果再有個要緊的事情,第一時間能夠幫到自己的就是鄰居。故此,民間多有“鄰居好,無價寶”的說法。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這些約定俗成的民間智慧也會遭到未知因素的挑戰(zhàn)。作品中的德祥和登云互為鄰里,也是一對時而親近時而疏遠的“冤家”。平日里德祥“父憑子貴”,有了殷實的家境后便“下眼觀人”,遇到吃羊肉泡饃卻湊不夠錢的登云時,不僅不予幫助,反倒奚落一番,揭開他的傷疤后揚長而去,然而當他自己遇到女兒病重、兒子又很少寄錢來的問題時,很快陷入無計可施卻又不敢言傳鄰里的窘境。隔著墻縫了解到情況的登云在經(jīng)歷了內(nèi)心的一番掙扎后,最終放棄了“看他笑話”的想法,主動拿出蓋房子的錢款,幫助德祥一家人渡過難關。作品的切入口很小,主題也非常鮮明,作家的過人之處就是手握剖析的小刀,將人性的多面與復雜逐一刻畫開來。此外,主人公大段的內(nèi)心獨白時時牽引著讀者,冷峻的筆法間夾雜著強烈的抒情性,加之青海方言與關中方言的有機結(jié)合,最終形成了一篇可讀性強、意義指向非常明晰的小說文本。小說發(fā)表后,榮獲“青海省第一屆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二
貴如先生與于佐臣合著的《西部大淘金》收錄了6篇報告文學作品,在我看來,將其中的一些篇章看作“非虛構(gòu)”作品也并不為過——盡管這部集子出版之時,國內(nèi)評論界尚無關于“非虛構(gòu)”的廣泛討論。報告文學與“非虛構(gòu)”兩個概念雖都屬于“舶來品”,然而在時間上有先后之分。我以為,報告文學既有新聞性的一面,也有文學性的特質(zhì),選題上往往跟宏大敘事有關,更加突出事件和人物的典型意義??梢哉f這是一種與時代和當下結(jié)合最為緊密的文體,在經(jīng)歷了三十多年的火熱狀態(tài)后,報告文學被一個新的概念“非虛構(gòu)”所松動??陀^而言,兩者都講究材料的真實性,然而“非虛構(gòu)”更加注重個人視角和小的切口,語言的銳度和思想的深度是其“重建現(xiàn)實與文學關聯(lián)”的重要內(nèi)核。如果上述判斷成立,那么可以認定《跨越額爾古納河》《西部大淘金》《奇人陳登頤》等篇什就是直面現(xiàn)實,用個體視角為牧人村莊“巴里河灘”、青海淘金“砂娃”和翻譯家陳登頤留下真實鏡像的“非虛構(gòu)”作品。
20世紀80年代,較早接收到“走出去”信息的青海東部農(nóng)業(yè)區(qū)的莊稼漢們,開始邁出了走向外面世界的第一步,然而他們的目的地并非南方沿海城市,而是翻越日月山,進入無垠的牧區(qū),抵達西部以西的大漠戈壁和高山草甸——那里是柴達木聚寶盆的邊緣地帶,金屬礦藏豐富,坐上“金掌柜”的卡車去淘金一時成為他們發(fā)家致富的夢想。他們的“金客”身份只是報紙上的稱謂,而在真正的淘金現(xiàn)場,他們都是拿生命換取期望的“砂娃”,運氣好時能夠掙錢回家蓋房子娶媳婦,很多時候不僅掙不到錢,還有可能把性命留在路途中或金場里。有時是因為環(huán)境惡劣,生病致死,有時是不同淘金隊伍之間的沖突火并,亂戰(zhàn)而亡,更有甚者因沒有遵守“金掌柜”的嚴苛規(guī)矩而遭受荼毒。
且看西進路上,“風沙狂舐著臉頰,臉頰已經(jīng)麻木得感覺不到疼了,掙扎不了幾步,便從嘴里咯出一個熱乎乎的沙團……”抵達“金場”后,“所到之處,均能見到用以械斗的石塊、已炸毀的行軍壺、燒水的鋁制壺、汽油桶、塑料桶等,炸藥包裝品殘骸和已經(jīng)燃燒過的導火索,用綢被面改做的‘指揮旗還留在現(xiàn)場?!边@哪里是金場啊,分明是殺氣騰騰的戰(zhàn)場!在勞作現(xiàn)場,“峽谷靜極了,只有砂娃們粗重的喘息和沙子、水在金床上流淌的聲音。這異乎尋常的寧靜,反倒使人恐怖和不安。身處海拔5600米的高原峽谷,嚴重的高山反應,迫使砂娃們一個個張大鼻孔和嘴巴,吃力地呼吸著,腦仁咚咚的仿佛一面大鼓在敲。”白天遭受著這樣的苦熬,“夜晚睡覺,須把衣服統(tǒng)統(tǒng)交給金掌柜,赤身裸體鉆進被窩;煮飯的鍋,金掌柜從來不許刷,因為淘金人最忌諱‘一眼見底……一句話,凡是金掌柜要的,砂娃都必須要無償?shù)亟o予,從變賣自由到變賣生命?!边@便是嚴酷的現(xiàn)實、低處的生活鏡像,作家在真實的維度上邁出了思慮的步伐——青藏高原,我們的憂患有增無減,而憂患之界定也不以“故土自封”為尺寸,如果憂患也有“值”的話,越往西走,與憂患等值的籌碼還應該加上去許多許多……這種小而深的切口、真與痛的表述,或許更具“非虛構(gòu)”的寫作氣質(zhì),從現(xiàn)實與文學的關系層面而言,也凸顯了一位“在場”作家的擔當與使命,正如評論家王磊光在《博弈與回歸:在十年“非虛構(gòu)”與百年“報告文學”之間》中所言:“對國家和人民充滿熱愛,對現(xiàn)實保持真誠,帶著探索精神進入生活的深處,直面社會現(xiàn)實和日常生活的高度混雜性,這才是一切報告文學作家、‘非虛構(gòu)作家的立命之本?!?/p>
作品《奇人陳登頤》對《世界小說一百篇》的譯者陳登頤清貧、孤獨而又嚴謹?shù)闹袑W英語教師的傳奇人生和治學之路做了立體式的深描,顯然,作家對主人公的塑造不在于“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形象”,而是通過普通意義上的“奇”字,深度挖掘了“奇人”背后的時代因素、精神人格和學識修養(yǎng),當然也寫到了作為小人物的“奇人”,同樣有其生命歷程中的弱小和無奈之處。這是沒有濾鏡的鏡像,透過真實,讀者看到了蘊含其中的善與美、希望和力量。
三
通過閱讀,不難發(fā)現(xiàn)作家將報告文學和“非虛構(gòu)”作品中的“鏡像”意識保留到了散文隨筆和評論寫作當中?!稓q月不老》中的不少短制猶如作家收藏的一部集滿了歲月深味的影集,每一篇都是駐足與回憶的精彩定格。與“非虛構(gòu)”文本中鏡像的“即時性”特點不同的是,這些散文隨筆的寫作更多蘊含著時間的深度與生命的厚度,這些深層藝術質(zhì)素的獲得與作家豐厚的生活閱歷有關,也與其持續(xù)閱讀、筆耕不輟的生活習慣有關。隨著時間的推移,當生命中的那些人和事逐一以“鏡像”的方式出現(xiàn)在文字中時,作家自己便產(chǎn)生了回望來路、敝帚自珍的情愫,這些帶有體溫的文字因之被賦予了一種難以割舍的“歲月的榮光”,不能說它們就是作家對人生之路的總結(jié),但可以確認的是,作家最終找到了讓自己幸福和自在的方式,那就是“讀下去,寫下去”,只要身體健康、心態(tài)不老,再長的路也會鋪滿文字的光照。
作品集第一輯為“世事感懷”,主要記寫年輕的拓荒者們千里迢迢共赴柴達木,為青海西部的建設拋灑汗水與淚水的銘心歷程。作品《柴達木不會忘記》中就寫到了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批闖進青海書寫柴達木盆地的前輩作家李若冰、始終謳歌柴達木和石油人精神的肖復華,以及在德令哈寫下名作《日記》的詩人海子?!都接泻狼樗婆f時》中,與文學刊物《瀚海潮》有過密切關聯(lián)的高澍、王澤群、董生龍、井石、風馬等文學編輯,以及由《瀚海潮》培養(yǎng)起來的肖黛、郭國慶、劉玉峰、姜仲等詩人作家。還有在其他篇章中出現(xiàn)的記者黃昌祿、徐開壘、邢秀玲,畫家左良等一大批曾經(jīng)將探尋與跋涉的步履留在海西大地上的文藝工作者。盡管回憶悠遠,但他們用滿腔熱情和扎實的作品,為高原和柴達木造像,也為文字所保存的這段難忘時光賦予了一個時代應有的榮光。《遲到的送別》《穿越時空的眷戀》等散文則從作家個體生活體悟出發(fā),書寫了朋友和同道之間相互欽敬、漸成知己的感人故事,聞知故人已去的消息后,作家掩淚入心、深情遙寄的細節(jié)尤其令人感動。
《刻骨銘心的土地》《猶記當年行路難》以自敘傳的方式,記寫作家初到青海、扎根柴達木和奉獻海西的心路歷程,實質(zhì)上這也是一種實干精神的有益?zhèn)鬟f,正如作家所言:“我現(xiàn)在仍然懷念的,就是《瀚海潮》創(chuàng)辦初期幾位編輯同仁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精神:篳路藍縷,艱苦創(chuàng)業(yè),竭誠奮斗,勇往直前。我非常看重這樣一種精神。我相信,一個人只要有了這種精神,就沒有干不成的事情?!笔聦嵣?,多年前作家所看重的這種開拓精神與當下全省范圍內(nèi)倡導的“登高望遠、自信開放、團結(jié)奉獻、不懈奮斗”新青海精神有著內(nèi)在的精神聯(lián)系。
第二輯“山水記憶”寫到了黃河奔流、天峻巖畫、新疆梨園、都蘭古墓等西部風景,歷史與人文傳統(tǒng)的凸顯使得這些散文更具文化小品的特質(zhì)。第三輯“心聲傳遞”充分彰顯了一位“在場”的文化觀察者與思考者的憂思與擔當——看到問題并努力開出“藥方”,以期為“迷惘的心靈”廓清霧靄,這樣的寫作姿態(tài)讓我似乎又看到了“五四”知識分子身上的那份啟蒙意愿和家國情懷。最后一輯“文苑漫步”內(nèi)容包括作家為他人撰寫的著作序言以及個人的文藝評論文章,這類文章同樣篇幅不長,但往往能切中“評”與“論”的要害,譬如對余易木作品《春雪》和《初戀的回聲》的評價:“兩部作品對于愛情本真的敘寫,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這一時期小說中典型人物缺失人性的書寫規(guī)范;它們對人物命運、性格的揭示,則達到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文學少有的藝術深度?!弊骷以u論作家,可能感性大于理性,然而這樣的判斷與學院派評論家劉曉林的評價并無二致。再如作家對《青海日報》“江河源”副刊存在價值與意義的肯定,給出了“沒有跟風”“沒有放棄陣地,沒有縮減版面”“保持了難得的清醒與堅定”和“讀者心儀的精神田園”等評語,這樣的評價實際上也代表了眾多文化學者和文藝工作者的心聲。
因資料所限,貴如先生的其他文集尚未讀到,但就近期讀到的這三部作品集而言,作為讀者的我確實感受到了前輩作家身上“四力”之扎實、筆耕之勤奮,同時也觸摸到了文字“鏡像”中的真實與尖銳、溫暖與開闊,尤其是歲月的光影留在書頁和作家心頭的那份持重與榮光,令人掩卷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