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云老漢坐在炕頭上,“吧噠吧噠”地抽了一陣旱煙之后,就從靠墻的枕頭里,取出幾厚沓硬錚錚、新嶄嶄的人民幣,手指上蘸著唾沫清點起來。點著點著,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你呀你,狗肚子存不住二兩香油。真?zhèn)€!”
能怪老漢沉不住氣嗎?打從初級社到現(xiàn)在,什么時候分過這么多錢喲!啊呀呀,九百八十二塊,一聽都有點嚇人!就在夜個(陜西關(guān)中方言,昨天之意)后晌的分配兌現(xiàn)會上,隊長一連把他的名字叫了三遍,登云才站起身來。一時,他慌得不知道把手里拿著的煙袋往哪里放,甚至不知道怎樣往桌子跟前走。當會計叫他在分紅簿上蓋指印的時候,老漢的手竟禁不住地哆嗦起來,惹得會場上好一陣子哄笑和鼓掌。回到家里,登云卻犯愁腸了:連個箱箱柜柜都沒有,這么多的錢,往哪里擱呀?沒奈何,他只好尋來幾塊板板,七拼八湊地釘成一個箱箱,又跑了一趟供銷社,買回一把大鎖,咔嗒一聲鎖了。盡管這樣,老漢的心里仍然不太踏實:半夜三更,要是進來個賊娃子,說不定連箱箱都抱走了。為了防止發(fā)生這樣的事故,晚上掌燈時分,他又特意把錢箱箱壓在自己的枕頭底下。今兒個一早,當老漢意外地發(fā)現(xiàn)枕頭上的合縫處開了個小口口時,他高興得差點喊了起來:嗨!把錢放到枕頭里頭,不顯山不露水的,比哪兒都保險!于是,他伸開粗短壯實、骨節(jié)棱棱的手指頭,輕輕扯斷了口口兩邊的縫線,把那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人民幣,全部塞到枕頭里去了。
這會,登云抬起頭來,凝望著對面墻上老伴的遺像,心里一陣難過:牛娃媽,你要能活到現(xiàn)在,就好咧,就該享福咧……遺憾的是,牛娃媽的眼睛里并沒有笑意,相反,倒露出一縷責(zé)備和怨恨的神情來。“她一定是嫌我給牛娃沒娶下媳婦!”老漢想,“可這怪得了我嗎?多少回,介紹人領(lǐng)著給牛娃對上的象來看家,人家姑娘一看咱住的是三間爛草房,就不樂意跟咱娃一搭過日子了。我總不能拿繩子把人家娃拴住嘛!如今咱有錢咧,能蓋大瓦房咧!他德祥前年蓋的那三間房,只是在山花墻上用磚漂了個梢子。咱要蓋,就蓋它個一磚到頂?shù)?!門樓修得高高的,大門漆得亮亮的??从袥]有人來給咱牛娃做媳婦!到時候,就怕咱娃還看上看不上她哩!”霎時,老漢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座氣派、堂皇的房子。房子里頭的炕沿上,坐著一個笑模悠悠的姑娘。老漢走上前去,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個又熟悉、又陌生的女娃,開口問道:“你是……”一語未了,牛娃從腳地站起來,笑著對老漢說:“爸!你老糊涂了,連我媳婦都不認得了?”“你媳婦?”老漢莫名驚詫?!熬褪堑模∈煲郧安皇蔷徒Y(jié)婚了嗎?”牛娃說得十分肯定,倒使老漢不能不相信了:“你看你這娃!娶媳婦也不跟爸商量商量!快,快到你媽墳前去說一聲,省得她老是閉不上眼窩。唉!娃呀,你怕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啦……”一陣懷念亡人、不滿兒子的痛楚從老漢的心中劃過。他揉揉眼睛,牛娃和媳婦卻消失得無影無蹤。映在眼里的,依然只有破舊的草房。他這才明白,剛才的一切,不過是自己腦子里生出的幻象罷了。
“麻野雀,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
這是誰在說話?登云老漢支棱起耳朵細細一聽,立刻斷定出,這是和他家共用一個背墻的隔壁鄰居德祥的聲音。只聽德祥接著說:“……沒結(jié)婚那陣,他一年給我寄二三百元哩。如今,他妹子得了緊癥,發(fā)電報才要回來一百大元。一百大元夠干啥?”
“娃現(xiàn)時也是四口人的家,日子不會太寬展。城里頭又不比鄉(xiāng)下,花銷大得很……”德祥的女人婉言勸解著怒氣沖沖的老漢。
“你就會向著你兒說話!他們掙錢的人,月月領(lǐng)薪水,啥時候拿不出千兒八百元錢?”
“成了,成了,我也不跟你抬這個斜杠。咱倒是商量商量,春玲的病該咋辦?”
頓時,登云明白過來:德祥老兩口,是在為春玲的病發(fā)熬煎哩!前幾天,他在場里鍘草,聽幾個姑娘娃在一搭說,春玲最近到縣醫(yī)院去看病,大夫用一種什么光鏡透視以后,發(fā)現(xiàn)姑娘的肺上長了一個雞蛋大的瘤子,說不清是良情還是惡情(姑娘們說的是良性、惡性,而登云卻聽成了良情、惡情)。怪不得,入夏以來,春玲老喊她腳面發(fā)涼,原來是這個瘤子壓迫得血脈不能暢通。大夫們說,這樣的病,光吃中藥不解決問題。最好是能動個手術(shù),把瘤子割掉。割就割吧,難為的是,動這樣的大手術(shù),得拉開一條尺來長的刀口,取好幾根肋骨,輸好幾百“西西”血。不先拿出八百塊錢的押金,手術(shù)臺是上不去的。這些年,德祥仗著有兒子這棵搖錢樹,很少參加隊里的勞動。夏天,他拿一把扇子,歪在村東頭的老槐樹底下歇涼;冬天,他穿著兒子托人從寧夏捎回來的九道彎的二毛皮襖,在村街上擺來擺去,以顯示這“好皮貨”防風(fēng)御寒的無窮威力。今年年初,隊里分給他家二畝責(zé)任田。由于德祥懶散慣了,加上春玲有病,不能經(jīng)常下地勞動,定產(chǎn)任務(wù)沒有完成。年終一決算,他家實分的現(xiàn)金只是登云家的零頭——八十二元。如今,突然遇上這花大錢的事,老漢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了。當希望變成失望之后,德祥怎能不對兒子大發(fā)雷霆呢?
你聽,這會,德祥的高喉嚨大嗓門,又在隔壁房子里響起來了:
“咋辦?我夜個就找了隊長,想叫他把農(nóng)業(yè)社的錢先借給幾百塊。誰想到,滿印這貨,現(xiàn)時那么牛皮。沒給錢倒是小事,反把我當眾燒躁了一頓?!?/p>
德祥雖然沒有明講滿印隊長燒躁他的具體情況,但登云卻耳風(fēng)里聽得這個愣小伙一見德祥來借錢,就大驚小怪地喊道:“哎呀呀,你老叔怕是跟我說耍話哩!你兒在外頭干大事,錢拿火車皮拉哩,還用得著向旁人借?”
“燒躁你,活該!前二年,農(nóng)業(yè)社沒分頭,鄉(xiāng)親們都窮。你有娃寄來的幾個錢,手頭活泛點,就張狂開咧,不知道自己姓啥為老幾咧!開口閉口:‘咱那娃,和省長在一個鍋里攪勺把哩?!鄄蝗卞X,不靠它農(nóng)業(yè)社!”春玲媽趁機發(fā)泄著對德祥的不滿,竟至把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都一一翻騰出來,“那一回,人家滿印來借錢給牲口抓藥,你不借給也罷了,何苦要多說那一句話:‘錢倒是有,只怕你農(nóng)業(yè)社還不起!唉!人都叫你得罪完咧!”
聽罷春玲媽對丈夫連珠炮般的數(shù)落,登云老漢一時感慨起來:對著哩!錢大氣粗嘛!提起他德祥這些年的為人行事,我只想拿上夜個分下的這九百來塊錢,到他眼面前去顯擺顯擺,給他兄弟飄上幾句涼話。隨即,一樁難忘的舊事,便浮現(xiàn)在登云的眼前:
那是1976年悶熱的夏季,一天,登云老漢從西干渠渠頭上分水回來,路過縣城,感到肚子空得難受。咋能不空呢?一大早喝下去的兩碗玉米糝糝,在他剛才一圈又一圈地絞動進水口的閘門時,已經(jīng)化作熱汗,灑在地上了嘛。而縣城離村子還有三十里路,不吃點東西,看來是很難挨到家的。老漢下意識地摸了摸衫子口袋,幸好,里頭還有四個五分錢的鋼镚兒。他慶幸自己前些日子賣過雞蛋之后,沒有把那一塊二毛錢散光,而留下了這一點寶貴的積蓄。聽村子里的人說,館子里的豆腐湯泡饃,就是二毛錢一碗喀。豆腐塊塊子不少,辣子調(diào)得紅堂堂,看著就叫人發(fā)饞、開胃。于是,一個莊嚴的決定,便在這饑餓的催逼和豆腐湯的誘惑之下很快形成了:“今日個,咱也吃它一碗豆腐湯泡饃,日子不過咧!”
登云按著別人指點的方位,走進了城里的工農(nóng)兵泡饃館。館子里倒是十分清靜,一個買主也沒有。他在一張碗筷狼藉的桌子旁邊坐下不久,一個穿白大褂的小伙子,就把盛滿湯水的一只高把老碗放在了他的面前,同時扔下半個鍋盔。老漢拿起鍋盔,一塊一塊地往碗里掰著。咦!奇怪,這豆腐湯里頭,咋連一塊豆腐都不見呢?他把嘴唇輕輕地按到碗邊,抿了一口,這才明白,小伙子端給他的,根本不是什么豆腐湯,而是膻味很重的羊肉湯,老漢心里亮清:肉比豆腐值錢得多,而他身上那一點可憐的積存,僅僅夠吃一碗豆腐湯泡饃。于是,他趕忙站起來向小伙子聲明:“同志,我要吃豆腐湯泡饃,可你……”
小伙子回過頭來,鄙夷不屑地瞪了他一眼:“你這老漢,掂的喇叭丟盹哩,長的眼窩出氣哩?我們這兒,上個月就改成羊肉泡饃館了,你懵古懂地闖進來,也不問個子丑寅卯,就往碗里泡饃哩?”
老漢放下手中的半拉鍋盔,惶恐地站起身來:“饃是泡了,可一口沒動喀。麻煩你,一會把它再端給旁人,我走咧!”說完,他拿起靠在墻上的鐵锨,拔腿就要走。
“走?你倒說了個輕巧!不要說你,就是縣長他爸來吃飯,怕也得開了錢才能走吧!”小伙子用他綿軟、細長的手指頭,毫不松動地抓住了老漢的胳膊。
“筷子都沒往碗里去么,就要叫人開錢,這……”老漢強笑著,企圖得到年輕人的諒解和寬容。
“這咋哩?你那臟手把我們的鍋盔捏揣了半天,嘴都蹭到碗邊邊上去啦,倒想一拍尻子走人。走不成!”小伙子得理不讓人地說。
老漢深深懊悔起來,當初根本就不該進這館子;進來了,也不該那么手賤,糊里糊涂就往碗里掰饃……
事到如今,吃和不吃都是一個話。與其白出一碗飯錢,不如吃到肚里實落。老漢幾經(jīng)躊躇,終于打定主意,要把這一碗泡饃吃下去。可是,正經(jīng)八百地舉起筷子以后,他卻不無遺憾地感到:自己的肚子并不餓,羊肉泡饃并不咋樣,還不及他家里的玉米糝糝和攪團香哩!
半碗泡饃吃下去以后,登云的肚子就徹底飽了。正在這當口,白大褂卻又端來一只小碗,擱在他的桌子上。開始,老漢有點莫名其妙:一碗我都怕貴哩,他咋又端來一碗?這不是成心戲弄人嗎?他不由得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小伙子:“這……”“這咋哩?這是你的肉!”
噢!老漢這才恍然大悟:館子里的羊肉泡饃,原來是這么個吃法——肉跟湯不往一塊攪。怪道剛才那一大碗湯清亮清亮的,連一根肉絲絲都不見么。
這倒好!羊肉泡饃,貴就貴在這幾片肉上。咱只吃了半碗清湯泡饃,連他那肉碗碗挨都沒挨,兩毛錢足足夠了!想到這里,老漢的心頭一陣輕松。
可是,當他把身上僅有的四個鋼镚兒交給“白大褂”以后,卻見對方伸過手來,臉上露出一副公事公辦、絕不馬虎的神情:“你怕是叫肥肉塊塊吃昏了頭吧,連錢都算不清咧!還差兩毛!”
“一碗肉湯,半個鍋盔,就值四毛?”
“肉錢不算啦?”
“趕你把肉端來,我都吃飽咧。一筷子沒動喀?!?/p>
“動不動是你的事,誰管那么多!”
“好娃哩,我身上就這兩毛錢……”
“你看你這人,吃湯水來了不拿帕帕子!沒錢么,就敢隨便進館子!”
好老天爺,這可咋辦哩!老漢木然地站在桌子跟前,把四個鋼镚兒不停地在兩只手上倒來倒去,仿佛這樣一來,就能多出兩毛錢似的。驀地,他像瘋了似的跑到門外,佇立在臺階上,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喃喃自語:“尋個……熟人……把錢……湊夠……”
正在這萬般無奈的節(jié)骨眼上,有人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老漢回頭一看,德祥!舊社會跟他在地主馬老五家一起扛過三年長工的德祥!立時,老漢的眼睛里,放射出得救的、喜悅的光芒。他知道:德祥的兒子當兵以后,一直在省政府門前站崗,前年又提成了排長。人家娃有孝心,從當干部以來,月月都忘不了給他爸寄人民幣,使德祥的腰包里老有活錢。
“哎喲,今日個,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出來了?你老哥咋也舍得進館子啦?”德祥從衫子口袋里掏出一盒工字牌卷煙,得意地說,“這是娃托人從上海給我買的,勁大得很!你怕咬不動吧?”
不等對方回答,德祥已把點著了的一根黑棒棒,當仁不讓地銜在了自己的嘴角上。
“身上帶錢沒有?借給我兩毛?!钡窃祁櫜坏煤偷孪楹?。
“兩毛錢能干啥?連個掃炕的笤帚刷刷都買不來!”德祥的口氣,儼然是個百萬富翁?!班耍∧悴恢?,哥頭一回進館子,就干下了個丟人事,吃了一碗泡饃,差人家館子兩毛錢……”登云據(jù)實相告。
“你看你這人,日子過得那么恓惶,還進館子開啥洋葷哩。莊稼人么,一天能喝飽兩頓玉米糝糝,就不錯咧!舊社會,咱連玉米糝糝都喝不上哩?!钡孪闆]有掏錢,卻把比他大兩歲的鄰居老哥好生教訓(xùn)了一番。其實,他自己并不以吃飽兩頓玉米糝糝為滿足,倒是三六九地進城下館子。
“先給兩毛錢吧,人家等著哩!”登云急不可耐地央求德祥。
德祥把手伸進貼身的里兜,準備滿足鄰居老哥小小不言的要求了,但手指頭剛一接觸到人民幣,卻像被火燙著似的縮了回來:錢要借給他,還不跟放走了一只雀一樣,猴年馬月才能收回來!于是,他臉上堆出一副不勝遺憾的表情:“把他家的!一點不湊巧!我剛給春玲扯了一件的確良衫子,把錢花得光光的了。你要早說就好咧!”
登云老漢的滿懷希望,終于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但他并不因此而埋怨德祥:人家又不是耍魔術(shù)的,咋能說要錢,馬上就給你變出錢來!
“沒有就算咧,你忙你的事去。”登云苦笑了一下,“我來的時候,掂了一把锨,也值幾塊錢哩。實在不成了,就把锨先押給人家,我再回村子去尋錢?!?/p>
“成!兩毛錢換一把鐵锨,他館子占大便宜哩。你去跟他們商量,兄弟我就不陪咧。”說完,德祥便匆匆忙忙地離開了登云。
出乎意料的是,“白大褂”竟不肯接受老漢送給他的鐵锨,反倒說:“算咧,算咧!锨你拿上,回去還要勞動哩。這兩毛錢我墊啦?!痹瓉?,他見登云并不是成心耍賴,而是實實在在沒錢,也禁不住動了惻隱之心,懊悔自己剛才不該那樣作踐老漢。
幾句話,牽出了登云眼中的兩行熱淚。要不是街上人多眼雜,他也許會“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給這個可氣而又可愛的小伙子磕頭哩!
“如今好了,咱的日子過得像個人啦!等明年春上大房撐起來以后,咱要專意進館子吃上一頓。這一回,咱再不吃他那豆腐湯泡饃、羊肉泡饃咧。咱要吃臘汁肉哩,要喝西鳳酒哩!到時候,咱把那個穿白大褂的小伙也請上。人家娃雪里送炭,對咱有恩,咱要報答人家哩……”當思緒由苦澀的回憶轉(zhuǎn)入對現(xiàn)實的陶醉和未來的憧憬之后,登云老漢的神經(jīng),立即變得亢奮起來。恰恰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大墻那邊的春玲媽說:
“登云哥今年分的錢不少,能不能先借他幾百……”
“要借你去借,我不去!”德祥不無惱怒地說。
“啥,借錢?你兄弟就沒臉求到哥的門上來!來了,我也會和滿印一樣,滿碟子滿碗給你端出來。”一種報復(fù)的快意和滿足,驟然在登云的心胸升騰起來。他又想起了那一年進館子的事情:
……出了泡饃館,登云步履蹣跚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行至縣城西關(guān),他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德祥正蹺著二郎腿,坐在一家門面不小的館子里頭喝酒吃肉呢。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這個聲稱花光了錢的人,也看見了站在街上的登云。只見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避開了登云那雙灼熱的、略帶慍怒的眼睛。霎時,登云的心刀割似的痛楚起來:咱還當人家真的沒錢哩,原來是有錢不借喀!德祥啊德祥,你兄弟做事也太過分了。我再窮,再沒辦法,兩毛錢總能還得起吧!我就不信,你日后就沒有個緊處難處,沒有個求人的時候!你等著!
從縣上回來的當天夜里,登云一個晚上沒有合眼。他好像總聽到德祥那冰冷的、有點可憎的聲音:“莊稼人么,一天能喝飽兩頓玉米糝糝,就不錯咧!還進館子開啥洋葷哩!”他不大同意德祥的說法:做個莊稼人,就該一生一世受窮?但他又不得不承認,這是當今農(nóng)村可悲的現(xiàn)實!
……
隔壁房子里,春玲媽依舊在絮絮叨叨:“你為啥不去借錢?莫非這娃是我一個人的?是我從娘家屋里帶過來的?常言說,遠親不如近鄰。他登云哥這回幫咱顧個緊,日后,他有了急難事,咱還能看著不管?人要都自掃門前雪,不管旁人瓦上霜,那還有啥世事哩!只要你過去說一聲,登云哥準保會把你的人擱住,不會叫你空著手回來的?!?/p>
春玲媽的一番話,說得登云耳熱心跳了:是呀,人活在世上,就要相幫相扶哩!牛娃媽的后事,不就是個例子嗎?臨到她咽氣的那一刻,棺板、老衣,啥啥都沒準備哩?,F(xiàn)買吧,沒錢;到隊上借錢吧,生產(chǎn)隊和咱家里一般窮。臨了,要不是東頭他四嬸借給那一副柏木壽材,春玲媽連夜給趕做那一身老衣,苦了一輩子的牛娃媽,只怕要用一張爛席裹了入土哩……就說德祥吧,他今輩子也辦過不少人事哩!那一年,你登云得了絞腸痧,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滾,不是他連夜把你送到公社衛(wèi)生院開刀,你呀,墳上的草怕都長幾尺高了……現(xiàn)時,人家娃缺錢住不進醫(yī)院,你把一厚沓沓錢攥到手里不丟,這不有點行事短見嗎?
“好我的娃她媽哩!你不知道,有一回,人家登云哥找我只借兩毛錢,我都硬摳住沒借給。如今,咱咋好意思向人家開口?”登云聽得真切,德祥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有點發(fā)顫。
“你啊你,實在不夠人!”春玲媽顯然動氣了。
越聽,登云的心里越是不能平靜。老漢為自己剛才萌生過的那種邪惡的報復(fù)心理而懊悔不迭:人嘛,誰沒有個三差兩錯的?何況,人家德祥已經(jīng)知錯咧,咱還能老咬住干屎橛橛不丟嗎?穿白大褂的小伙能給我這不知名姓的莊稼人墊錢,咱為啥就不能向人家娃學(xué)習(xí),也把自己的隔壁鄰家扶攜扶攜呢?轉(zhuǎn)念一想,老漢卻猶豫起來:“咱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盼來了這蓋房子的錢。借給德祥,房就嫑想蓋咧!”很快,發(fā)自肺腑的另一個聲音,又出來反駁老漢了:“你就沒看見,現(xiàn)時這農(nóng)業(yè)社,跟早先大不一樣咧。分錢的日子還在后頭呢!咱的房子明年不蓋,后年就蓋咧。緩一半年的事喀!春玲的病,可是一天兩天都不能耽擱喲!”
隔壁又一次傳來了說話聲:“唉!”先是德祥的唉聲嘆氣,“都在一個鍋里吃飯,旁人咋都好好的,偏她(顯然是指春玲)得上了這號子怪病?!?/p>
“你懂不懂,”春玲媽生氣地抗辯著,“人吃五谷生百病!虧你活了幾十歲了!就憑你這一句狼心狗肺的話,我春玲就不該把你叫爸!”
隨后是春玲柔嫩的、帶著啜泣的聲音,“爸,媽!你倆再嫑吵了。我這瘤,說不定是個惡性的。開了刀,也不一定能治好。咱不用再花錢動那手術(shù)啦……難為你二老抓養(yǎng)我一場……我不能給你們分憂解愁……就夠愧的了……”
春玲和她媽的抽泣聲,如同鋼針一般,不停地戳著登云的心。老漢完全忘記了自己同德祥之間有過的嫌隙,忽地跳下炕,一把拉開房門,就朝德祥家走去。一邊走,一邊在心里頭埋怨春玲:“你這娃,看著怪靈醒的,說出話來咋這么糊涂。病得上了,該咋治就咋治嘛,還能疼惜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人就有錢!天一亮,你就到醫(yī)院里去動手術(shù)。錢花多花少,你再嫑管!”
已經(jīng)走到德祥家門口了,老漢猛然記起沒有拿錢,遂又折返回來。
牛娃夜個一大早到縣上去聯(lián)系磚瓦,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估計是住在城關(guān)公社他姑姑家了?!敖桢X的事,怕得跟娃商量商量,現(xiàn)時講民主哩!”當手里攥上七百元硬錚錚的人民幣以后(其余的錢,老漢要用以償還前二年拉下的債務(wù)),登云曾閃過這樣的念頭,但隨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算咧!牛娃保險會同意的!人家是大隊的團支部書記呢,還能不關(guān)心他的女團員嗎?
熹微的晨光,從小窗洞透射進來。天已經(jīng)亮了。登云老漢瞇眼打量了一陣手里的錢,這曾經(jīng)給他帶來過巨大喜悅和期冀的人民幣,仿佛是在同它們告別。
很快,他叫開了德祥家的門,把錢遞到了德祥的手里:“哥給你幫上七百元,叫春玲去住院吧!病怕耽擱哩!”
“坐!坐!”登云的驀然而至,使德祥一家人轉(zhuǎn)憂為喜了。
德祥慌腳慌手地打開箱子,取出那包珍藏已久的“寶成”煙,抽出一支來,恭而敬之地遞給登云,并且給他點著了火。春玲媽則撩起衣襟,不時擦著眼里涌出來的串串老淚。
春玲用熱切的、感激的目光望著登云,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到底沒有說出口,只是甜甜地叫了一聲:“大叔!”
“老哥,你這是雪中送炭哩!兄弟以往對不住你……”德祥的聲音哽咽起來。
“提過去的事做啥!給娃治病要緊,娃正活人哩!”登云愛憐地看著被疾病折磨得氣色不佳的春玲。
熱心腸的老漢幫著德祥他們收拾好了住院要拿的東西,又一直盯著他父女二人上了大路,這才放心地、滿意地往家里走去。
登云前腳進了家門,春玲媽后腳就跟進來了。她從大襟衣裳里掏出一沓沓錢,說:“剛才,滿印又送來了隊上借給的五百塊錢。我尋思,住院也花不了這么多,就把這錢都給你拿過來了……”
“這錢嘛,你還是退給滿印。農(nóng)業(yè)社要使喚錢的地方多著呢。這多年,公家給了我們多少貸款!今年,無論如何該給公家還了。人不能昧良心!再說,打機井,修電站,也都是些緊火事?!?/p>
春玲媽見登云老漢執(zhí)意不接送來的錢,只好把它又裝起來:“你這房,也得緊著換呢!”
“這你嫑熬煎!明年不換,后年準換咧。照現(xiàn)時這農(nóng)村政策,依我看,出不了三年,咱村上的爛草房,都要換成大瓦房哩!你說呢?”老漢用興奮的、熱烈的目光,盯著他的隔壁鄰居。
“對著呢!等春玲病好了,我一家人都要潑命勞動哩……”春玲媽被登云自信、樂觀的情緒深深感染了。
送走了春玲媽以后,登云站在村街上,含情脈脈地凝望著自家的草房。這個二十多年來一直為他遮風(fēng)擋雨的房子,如今已經(jīng)歪歪斜斜了,猶如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以致不得不在它的山墻上支撐兩根木椽。就像對待一個朝夕相處、患難與共的老朋友似的,老漢對著草房輕柔地說:“伙計,再耐合(關(guān)中方言,湊合、堅持之意)一年吧!”
1981年9月
王貴如,陜西富平人,1968年畢業(yè)于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先后供職于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州委宣傳部、海西州委、青海省文聯(lián)、青海省廣播電視局。著有散文隨筆、報告文學(xué)、電視解說詞等作品多部。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視藝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