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冊頁（組詩）

郭旭升

長江辭

回望歷史的河流有摧枯拉朽之勢

有浪遏飛舟之志

那是在大江東去時力挽狂瀾的絕世之力

唐古拉，各拉丹冬，可可西里山是孕育生命的

大地子宮

當曲，通天河，沱沱河，楚瑪爾河是不曾停休的

血脈源頭

長江之水，以遠古的滄桑迎接豐腴的夢想

并由表及里，由內而外滋生出嶄新的激情

長江之水，聽著“花兒”，唱著拉伊

在白牡丹，尕馬爾，花花尕妹中傾吐著濃重 ?的鄉(xiāng)音

兄弟姐妹們手捧哈達

迎著大風走向黎明，走向灼熱的太陽

這濤濤江水有力地甩開巖石，洗脫羈絆

同歡樂的人們跑向成熟的

季節(jié)

瀾滄江之歌

踽踽獨行是天生的命運

雪山消融，五音匯聚

這是一首記錄人類歷史的曠野之曲

唯有寂靜可以被喚醒

唯有喧囂可以被緘默

江水翻滾，巖石冷肅

等待晚風漸起，秋日漸涼

看著水天交泰，行舟已遠

向南而行，徐趨前進，篤實且堅定

帶著吉富山麓雪線之上紫花針茅的毅力

懷揣著藏族阿媽溫潤的聲聲呢喃禱告

眾曲奔涌，眾曲漩渦

匍匐。躬身。舒展。縱橫

每一個融集父精母血的動作

都是在激湍中彰顯的高原圖騰

沒有無法企及之岸，沒有不可得知之事

水的基因本質帶著神諭之詞

滂沱的血液驗證了華夏不休的生命

每一條貫穿歷史的河流

都是從古老的歌謠中流向金色的殿堂

速記：果洛

獨木成梯

黃金屋頂

石頭碉樓

古道茶馬

喇嘛念經

般若心經

阿尼瑪卿

風雪有情

千卷唐卡

萬塑金身

班瑪黑陶

圣物擦擦

馬背藏戲

德昂灑智

一個詩人

遇見月光

優(yōu)干寧之夜

落日和余暉奔向你

高原盈漲，體內的秋風

拖拽鐵錨的執(zhí)拗，原野上

暮色遷徙，野草歌唱

多年來，你習慣騎著馬

在夢的雨中疾馳，往事寧靜

繁茂的露水柔和也洶涌

“我的馬群如星辰”

你將敬重埋進馬冢

周遭的光瞬間撤回原點

你一個人在顏料缺席的季節(jié)發(fā)呆

一個人望著燒紅的馬蹄鐵眼眸如燈

一個人背井離鄉(xiāng)

昆侖詩珠

星辰靜穆，如盞盞酥油燈

雪山在月亮的注視中，涌起潮汐

風在高原，重復著萬物祝禱

巖石深沉，藏著鐘聲

我細數雙手上的掌紋

幸運以及厄運的線條縱橫交錯

多么像大地

千溝萬壑

這本身就是巨大的陰影

而陰影大于自身就不再顯得昏暗

人類的命運早在人類文明以前

就被砌成一塊一塊石頭堆積成山

雪落昆侖

一瞬間掩埋眾神

星光之下

土地烏黑且沉寂

雨水在喧囂的季節(jié)沉默

百草凋零，風舉著刀子

體內波濤洶涌的河流

宛若年歲拔節(jié)的聲響

深陷回憶見到莫須有的怪物

吞食蜜蠟讓言語癲瘋

顱內堆積已久的陰謀和幻想

迫使我裝神弄鬼

莽莽昆侖

那是雪中熔煉的黃金宮殿

傳說中失傳已久的雪域詩篇

是打開這里的鑰匙

通天河：宿命

1

一條河流的誕生讓陸地緊皺眉頭

在濕潤的分娩之后

歷史終將由干涸轉向滋潤

2

一條新生的河要流向何處

是向東、向西，還是向南、向北

是向歷史開拓新渠，還是尋找未來的出路

是向更深的夜進發(fā)，還是向更遠的黎明流去

在凌晨兩點，一條河更愿意躺下來休息

——此時睡夢蔥蘢

一條河正好可以灌溉幾畝失耕已久的農田

也可以洗刷河床剛剛積攢的塵埃

而濤聲依舊，人們伴著河流安然睡去

3

通天河一直在流淌

我不知道她來自何方，去向何處

只知道她如同月光般輕柔

夜里，流水聲便在耳邊響起

過去和現在的河流是同一條吧

一條承載記憶，叫情感

另一條維系生命，叫血脈

4

河床密集，縱橫排列

已經不知道來回川流了多少次

一切悄無聲息的事物都有驚天動地的能力

至少能夠供給一個軀體

完成生命周期的全部動力

5

河流從心臟流經每一處肌膚

也滲透進每一寸記憶

我們將鋤頭插進土地里

汗毛成熟后便能挑起雨水

6

我的血脈里，流淌著一條河流

雖然擁有盡頭，但卻永無止息

7

你能聽到體內奔騰的河流嗎

我們豢養(yǎng)一條河流

也因此成為一條河流

屏住呼吸，便能聽到脈搏和心跳

也能聽到河流歌唱

體內，一條河流即將蘇醒

另一條河流即將沉睡

8

一條河流從誕生時就已明確流向

一條河流始終從出生流淌到死亡

9

用盡一生奔騰

抵達或前進

都是羈旅之人

今夜，在通天河畔

我徹夜不眠

酥油花

礦質內核的絢爛如此明亮

手指藏著風濕

八瓣蓮花念動經咒

液體以暫停流動的代價

換來了酥油凝固成美的過程

寒冷在山頂爬升，信仰也是

明亮的油燈襯得佛像慈悲

時間越慢，也越有深度

在黃金般的殿宇中

藝僧顯露神話的秘密

一定要屏住呼吸，凝心靜氣

用最后的溫柔完成點睛

本能地合十雙手

將罪孽干干凈凈地卸下

霎時，月明星稀

黃南：唐卡畫師

畫布如此平靜

等待星河傾倒

將高原一寸寸拔高

唯有神的智慧充滿奧秘

唯有纖細的畫筆點亮陽光

每一幅唐卡都是顏料、礦質的合金

每一幅唐卡都是信仰、虔誠的力量

需要在一微米的地方做足功課

需要在一生中忍受寂靜的風聲

先是用桑柏筑造神的宮殿

接著用一絲絲麻平坦白棉布的身軀

涂上骨膠，用石頭去打磨歲月的紋理

在一次一次的修整中，理清思緒

必然進入一場修行，與神佛對話

要有足夠的細致，替太陽找準離岸時間

這時畫定位線就如同準量自我

《度量經》呈現從草原到戈壁的精確矢量

主、次神佛，法器周邊菩薩……

先用碳條勾勒輪廓

接著淡墨勾畫才使自然得以明晰地顯露

用青金石盛放湖水的湛藍

用朱砂重現火焰的姿態(tài)

將珠石、植物交給記憶和神授

用金線、鉛粉描摹佛光與穹宇

手指運動的軌跡和星圖重合

瞳孔中正發(fā)生一種光和熱的反應

將時間交給筆尖的清涼

將一生暈染立體的節(jié)氣

敬畏自然萬物，敬畏神佛蓮花

一幅唐卡在佛像開眼后

突然明亮

唐卡：阿尼瑪卿

雪是世間最出色的唐卡畫師

起稿、涂色、暈染，色彩輕盈之美

鍍亮阿尼瑪卿，鍍亮雪山古老的修辭

月光刊印格薩爾的寓言

讓鳥鳴失重，讓戰(zhàn)爭停歇

讓夢境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云端上的阿尼瑪卿

每一縷光都釋放著自由和野性

都足夠點亮心中的舍利

風一幀一幀翻閱命運的詩篇

翻閱記憶的黃昏，翻閱雪的歷史

提取出清亮的泉水，提取出雪白的礦石

提取出火焰，提取出雪中最寂靜的內核

喧囂在雪后熄滅，而后漸漸深邃

光影趨于暗淡，色彩趨于孤獨

雪的唐卡完成最后的工序

只見山體顯影、晶澈、明燦

只見萬物蘇醒、輕顫、重生

速記青唐

暮春，青唐城白茫茫一片

雪落在南山，也落在湟水河

雪落在行人身上，也落在南方的信箋

雪簇擁著月光，簇擁著萬家燈火

簇擁著小小的青唐城

南禪寺的鐘聲預言了黃昏

雪掩蓋了所有的衰老和嘆息

季節(jié)推著背影，歲月推著命運

雪寬宥了行腳僧的疲憊

午夜，風穿過鳳凰山隧道

吹散了人間的桑煙

去夏瓊寺

抵達夏瓊寺只有兩條路

一條在天上

一條在心里

天上那條路我常走

走了不下十次

每次坐在越野車里一路顛沛

車輪一半懸空，一半著地

魂跟在后面跑

心里那條路是一種修行

無關世俗，也無關宗教

更像是探尋一種寧靜

這一生要走過多少苦難和遺憾

才會走到盡頭

海北以北

一只鷹的俯沖在佐證

古老的狩獵游戲

陽光鍛造疾風

懷念靈魂成為白晝

海北以北，風灌滿托勒河

吐出極細的雪質纖維

月光從一只藍馬雞的羽翎上

輕微地享受均勻的孤獨

順著森林的目光一直走

撥開蛛網構結的瓣瓣面孔

在融化的背影里深諳空曠

慢慢地隨著植物生長和枯榮

如果羌活將寒冷從胸口祛除

火焰一下子涌向殷紅的眼眶

苔蘚就回到春風背后

舉著露水看飽滿的潮汐

午夜在水漲時分濕潤

崖壁上肅立的巖洞石扉

蘑菇弓著身子扯起白云下擺

一根潔白的頭發(fā)選擇獨唱

在永恒的時間之流上寫下

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真言讓石頭學會誦經

讓沉默終其一生都在雕刻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