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瑋
1
南方的孫嘉木回來了。這個消息像一陣風,馬上吹遍了麒麟村。
多年來,村里很多人只知道楊老太有一個兒子,就是瘋子孫嘉林。只有上了歲數(shù)的人們才知道,楊老太還有一個小兒子孫嘉木,去了南方。其實孫嘉木每個月都寄錢回來,從一開始的幾十塊到后來的幾百塊,再到現(xiàn)在的幾千塊。楊老太就是靠著這錢,和瘋兒子相依為命的。要是有人問起楊老太,你兒子嘉木呢?她就會說,木木在南方么。
那天,孫嘉林去參加村里一戶人家的喜宴。他不是像別人一樣去體體面面地隨禮、坐席、推杯換盞、劃拳行令。村里誰家有紅白喜事,瘋瘋癲癲的孫嘉林都會跑去,夾幾筷人家的剩菜,飲幾盅別人的殘酒。楊老太上了年紀,那天身上不得勁兒,沒有煨炕就早早睡下了。孫嘉林回家后昏昏沉沉地往涼炕上一倒,也睡著了。第二天晌午時分,楊老太還不見兒子起床,連叫了幾聲都沒有回應(yīng),進屋去一摸,人已經(jīng)冰涼。楊老太一屁股坐在地上,愣了半晌,才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黨家鄰舍們幫著抬埋孫嘉林的時候,楊老太就臥床不起了。人們都說,老太太這回肯定熬不過去了。俗話說得好,兒是娘的心頭肉。一個兒子死了,一個兒子走了幾十年,兩塊心頭肉都叫剜去了,她還能活?也有人說,老太太哪能舍得下她那個瘋兒子?肯定要跟到陰間一搭里做伴去……但誰也沒想到,過了幾天,楊老太竟慢慢緩過來了,還掙扎著喝了半碗米湯。雖然下不了床,但看來一時半會兒是不要緊了。只見她半閉著眼睛躺在炕上,嘴里含混不清地說:“幫我找找木木,木木在南方……”
其實楊老太不說,別人也都知道,她吊著一口氣不斷,還能有啥扯牽?不就是在等孫嘉木么。村主任見老太太這個可憐樣,心里不忍,就錄了一段尋人的短視頻,發(fā)在抖音、快手上,說孫嘉木,你老娘就剩一口氣了,等你回來遇活面呢!你要是心里還有這個老娘,你要還是個人,就趕緊回來看一眼吧。
出乎人們意料,視頻發(fā)出去沒幾天,孫嘉木真的回來了。
當年,孫嘉木的出走同樣在麒麟村引起過一陣轟動。村里那些愛嚼舌根的女人們很是興奮了些日子。她們盡力想象著孫嘉木出走的各種原因和經(jīng)過,預測著孫嘉木各種可能的結(jié)局。有人說,你們瞧著,過不了兩天,孫嘉木這小子就管保夾著尾巴灰溜溜回來了。有人說,這小子該不會帶一個大屁股大奶子的外地女人回來吧?也有人說,這小子心思深,又當過兵,不像一般沒深淺的毛頭小伙,說不定能闖出一番名堂來呢……日子就像流水一樣,把村里人的新鮮感和好奇心一點點沖淡。一個多月后,麒麟村已經(jīng)沒人再把孫嘉木的出走放在嘴邊了。直到他給家里寄來一封信,說他人在南方,過得很好,讓爹媽放心。
南方,對于麒麟村的人們來說太遙遠了。誰也說不上南方在哪里,大概走完了北方就是南方了吧??纱謇锶送系谷?,誰又走出過北方呢?從此,麒麟村的人們心里就裝上了一件事兒:老孫家的木木在南方。
2
眼下,那些見過和沒見過孫嘉木、聽過和沒聽過孫嘉木的人們,都擠到老孫家院子里看熱鬧,看那個陌生的漢子跪倒在楊老太病榻前。人們透過屋里晦暗的光線看到,孫嘉木一張國字臉上生著一圈青黑的胡茬,胳膊上鼓囊囊的肌肉好像要脹破小麥色的皮膚,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精壯。村里那些見過孫嘉木的人,從眼前這個漢子身上,也絲毫找不到當初熟悉的影子了。
楊老太已經(jīng)瘦成了一把干骨頭。兩個腮幫子凹陷進去,眼睛也深深塌陷在眼窩里。她用兩條枯樹枝似的胳膊往起撐了撐身子,盯著孫嘉木的臉仔細端詳著。她的臉幾乎要貼到兒子臉上了,但還是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她干脆躺了下去,抬起胳膊把兒子攬在身前。躺了一會兒,又掙扎著起來要看看兒子。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放聲大哭,眼睛也干枯得流不出淚水,嘴里只是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圍觀的人們看到這場景,也都紛紛流下了眼淚。折騰了一陣,楊老太撐不住了,又平躺下來。她吃力地把嘴貼到孫嘉木耳邊,說了句什么話,就咽氣了。
楊老太咽了氣,眼睛卻還睜得大大的。孫嘉木用手抹了好幾次,都沒能讓老娘合眼。屋里的人們看著也不覺心頭一凜。事先安排好給楊老太穿壽衣的幾個女人,這會兒也你推我搡地不敢上前。最后,村主任只好叫人去請村里的老陰陽。老陰陽吃力地坐到炕沿上,嘴里一邊叨咕著什么,一邊用一只爬滿皺紋的大手不停地摩挲楊老太的眼皮。他剛把楊老太眼皮抹下來,手一拿開,就又睜開了。人們都面面相覷,不知道這老太太還有啥放不下的。老陰陽大聲地說:“大嫂子,木木回來了,你不是遇了活面嗎?還有啥舍不下的?你就踏踏實實走吧,那邊我大哥和嘉林還等著你呢?!?/p>
老陰陽幾句話說完,楊老太才好像心有不甘地閉上了眼睛。大家伙兒也都松了口氣。老陰陽說,這是好不容易看見木木了,舍不得走。這都是命數(shù),閻王要你死,誰敢留殘生!說完就被人攙起來,哼哧哼哧地走了。
在鄉(xiāng)下,辦白事的花費總是比辦紅事大得多。用村主任的話說,嗩吶一響,錢就不是錢了。如今的麒麟村,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去了,留在家里的全是老的老小的小,想找個挖墳抬棺的人都難。好在孫嘉木從縣城請來了殯葬公司,都是一條龍服務(wù)。楊老太的葬禮倒也辦得風光體面。
安葬了老娘,孫嘉木又叫了縣里的流動餐廳來送席上門。這在麒麟村是個老禮,叫謝喪。就是要大魚大肉、好煙好酒地答謝幫忙的黨家、鄰舍們。謝喪的酒席上,大家喝高了說什么的都有。有人說,木木你總算還有點良心,臨了跟你娘見了一面,讓她遂了心愿。有人說,木木你小子不仗義,這么多年自己在外面悶聲發(fā)大財,也不知道拉拔弟兄們一下的。有人說,木木你這一堂白事辦得體面,在咱麒麟村拔了頭籌了。還有人說,你們都悄悄著,酒肉還堵不上你們的嘴嗎?木木心里也悔過著呢,沒見他這幾天都不咋說話么……
幾天來,孫嘉木確實不怎么說話。他只是聽別人說,只是按村主任的安排來辦,只是一個勁兒地道謝,一個勁兒地在他娘的遺像前磕頭。今天則是一個勁兒地給莊舍們敬酒。連一向貪杯的老陰陽都說:“娃啊,娃啊,老漢我都快九十的人了,可受不住你這么連著敬啊?!?/p>
村主任是跟孫嘉木一起光屁股玩大的兄弟,今天多喝了兩杯,也勾著孫嘉木的肩頭說:“木木,你不仁義啊。就算你看不上你哥,可老爹老娘把你咋了?你就忍心這么多年不回來看看?你知道你哥瘋了以后,叔和嬸兒天天過的啥日子嗎?你知道叔是咋死的嗎?要不是你哥瘋瘋癲癲的在這世上扯牽著,嬸兒能活到這大歲數(shù)?”老陰陽忙打岔道:“娃這不是回來了嗎?還說那些干啥呢?過去的都過去了,你看娃這回多么夠孝心,看給他娘置辦的那口柏木棺材。我這把老骨頭是睡不上這么好的棺材嘍?!迸赃呉粋€人立馬捅了捅老陰陽,讓他留神坐在不遠處的兒媳婦。
這幾天,孫家的幾個長輩一直盯著孫嘉木。自從他回來,大伯父就一直思謀著要發(fā)落他,問問他當年離家出走是什么意思,問問他這些年不回來照看瘋兄老母是什么意思。也有那解勸的,說別多事了,你看木木也都這個歲數(shù)了,一個人在外闖蕩這些年,肯定苦也沒少吃,罪也沒少遭。往事已往,人都死了,還傷活人的心干啥呢?馬上就有人附和說,看木木這回給他娘辦喪事的情形,八成混得不孬,說不好今后咱還有求人家?guī)兔Φ牡胤侥?,過去的事就算了吧。大伯父雖然還嘴硬,說我一個土埋脖頸的老頭子,能求他做啥?但發(fā)落孫嘉木的念頭也就此打消了。
村里那些見過孫嘉木或跟他打過交道的人,還依稀記得他是個性格溫和的英俊小伙。如今孫嘉木年過半百,臉上更是寫滿了善良溫厚,始終帶著淺淺的笑意,但那笑意里又似乎夾雜著苦澀和哀傷。人們只當是他對故去的爹娘、兄長懷著歉意。
村里人問他,這一趟回來,咋沒帶著老婆娃娃呀?孫嘉木就說,這回走得急,媳婦要看外孫子,走不開。人們這才知道孫嘉木都抱上外孫了。也有那不正經(jīng)的跟他打問,聽說南方農(nóng)村里歿了老人,都要請歌舞團來跳脫衣舞,是不是真的?大家都讓他把嘴閉嚴了滾遠。大家又打趣孫嘉木說,老話都說這鄉(xiāng)音難改,你到南方幾十年,咋普通話說得這么好,把咱的方言都忘了嗎?
孫嘉木就又不說話了,只是笑。
3
孫嘉木當年的出走是毫無征兆的。
退伍回家那年,他爹孫金龍從王屯給他哥孫嘉林說了一門親事。那姑娘人長得水靈,瓜子臉,馬尾辮,高個頭,細身條。聽說干起活來也是一把好手。孫家對這門親事滿意極了,幾乎是傾其所有地準備著女方來家里“看女婿”。孫金龍甚至還從親戚家借來一只羊殺了,這在老孫家可是前所未有的隆重。
那姑娘母女倆在說好的日子里,由媒人陪著來到孫家。姑娘的長相是真沒的說,但她娘卻是個疤瘌眼。疤瘌眼一看見孫家破舊寒磣的大門,嘴就撇成了火鐮,眉頭皺起老高。迎候在一旁的孫金龍臉漲得通紅,羞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疤瘌眼提出八百塊錢彩禮一分不能少的時候,孫金龍兩口子驚得半天才把伸在外面的舌頭縮回口中。傻子都看得出來,疤瘌眼這是想讓孫家人知難而退。誰知孫金龍竟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下來。等那娘倆走了,媒人就埋怨他說,人家明擺著不想成全這樁婚事,你非要軟漢拉硬屎答應(yīng)下來,我倒要看看,你上哪兒踅摸這八百塊錢去!
說實話,孫金龍活了大半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錢!可既然答應(yīng)下來了,就哪怕是敲骨取髓也得想辦法湊齊。第二天,孫金龍兩口子挨家挨戶上門借錢,看盡了冷臉,聽夠了譏嘲,也才湊了三百多塊錢。在丹鎮(zhèn)衛(wèi)生院上班的妹妹就拿了二百二,其余的親戚們總共才湊了八十多塊錢,還有打發(fā)了幾塊錢的。孫金龍覺得自己都快成要飯的了。愁得他那張原本干瘦的臉,一天消下去一圈。
俗話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那陣兒正趕上隔壁村辦了個采石場,孫金龍就帶著兩個兒子去砸石頭。砸石頭是硬碰硬的力氣活。再說人家是按每天出石料的數(shù)量給錢,根本容不得磨洋工。但日子有盼頭了,身上就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三十磅的大鐵錘,一錘砸下去震得人虎口生疼。孫金龍爺仨,雙手虎口都震出血了還是玩命砸著。采石場來了賣西瓜的,大伙兒都湊過去買西瓜解渴。孫金龍爺仨卻舍不得那幾毛錢,只是坐在一旁一個勁兒地灌涼水。爺仨干了大半年,愣是用淌了一地的汗和磨了兩手的繭,換來五百多塊錢。
這天晚上,孫金龍把這半年掙的錢加上借的,一起數(shù)了數(shù),一共八百四十三塊六毛。彩禮錢是夠了,可是還有打家具、做衣服的錢和其他挑費,怎么著也得二三百塊。辦喜事的花銷更像一只血盆大口,好像隨時要把孫金龍吞了。急得他一會兒工夫嘴上就長出一圈大燎泡。老婆勸他,只要你們爺仨再賣膀子力氣,采石場那邊就能一直掙錢,還愁個啥?想想是這么回事兒,孫金龍就睡著了。
孫嘉木弟兄倆感情一直不好。他哥從小沒對他念過什么骨肉之情。別人家的孩子,都是當?shù)艿艿某粤颂?,當哥哥的帶著去報仇??纱笏臍q的孫嘉林不僅從不看顧弟弟,還總是欺負嘉木。有一次,孫嘉木偷吃了他哥的半個饃饃。孫嘉林就坐在大門的高門檻上,把嘉木夾在褲襠里,一只手掐住脖子,一只手狠狠地抽弟弟的光頭。因為頭發(fā)長容易生虱子和蟣子,孫金龍就一直給兒子們剃光頭。孫嘉林每抽出“啪”的一聲脆響,孫嘉木就跟著慘叫一聲,然后再咒罵一句。孫嘉林并不惱怒,只是笑呵呵地繼續(xù)抽,就像抽皮球一樣開心。孫嘉木就這樣被他哥哥捉住抽了倆鐘頭。從孫家門口經(jīng)過的人都呵斥嘉林住手,但孫嘉林無動于衷,甚至因為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而抽得更起勁兒了。他從小就是個人來瘋,直到后來真的瘋了,也還是這樣。
那天,隔壁三嬸子實在看不下去,喝又喝不住,自己動手管教又覺得不合適,就把孫金龍兩口子從地里喊了回來。嘉木他娘看到小兒子的光頭被抽得像個吹鼓脹的豬尿脬,心疼得連聲大喊造孽,罵嘉林是沒人味的畜生。孫金龍沒說話,一腳踹翻大兒子,又連踢了幾腳,抱起小兒子進了門。
4
孫嘉木的出走毫無征兆。
那天早上,孫嘉林醒來,看見弟弟的被子整整齊齊疊在炕角,就以為他又跑步去了。孫嘉木退伍回家后,一直保持著在部隊養(yǎng)成的習慣,每天都要繞著村子跑上幾圈。吃過早飯,要去采石場上工了,還是不見嘉木的人影。孫金龍只當是這小子偷懶,就叫上嘉林趕緊走。那天上午,孫嘉林干活兒的時候一直心不在焉,他知道弟弟不是那種偷懶?;娜恕:蟀肷?,孫嘉林還不見弟弟的人影,就隱隱感到不妙,拉著他爹一腳深一腳淺地回了家。
果然,孫嘉木一天都沒露面。孫嘉林讓他爹趕緊看看彩禮錢還在不在。孫金龍一聽這話也慌了神,抖抖索索地從炕邊門箱里取出那個裝錢的藍色布包。孫嘉林一把從父親手里奪過布包,幾下用力扯開,當時就傻眼了:哪里還有一分錢!孫金龍一屁股就癱坐在地上,一旁的老婆已經(jīng)哭嚎起來了。孫嘉林呆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扔掉布包,發(fā)了瘋一樣狂笑著沖出家門。
兩天后村里的擋羊娃再見到孫嘉林時,他已經(jīng)瘋了,正在后山的墳地里扒燒過紙的灰燼,找沒燒完的油香吃呢。
關(guān)于孫嘉林的發(fā)瘋,村里人說什么的都有。有人說他跑出家門的時候,看見他那個日思夜想的未婚妻,正穿著一身紅衣站在大門外叫他。他就追著那女的出了門,一路跟著去了死人溝。那女的忽然一閃就沒了人影。擋羊娃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死人溝里,耳朵和嘴巴里糊滿了爛泥。還有人說孫嘉林那晚一出家門,就看見一個貓腰弓背的老太太在巷道里叫他,然后一路引著他去了山后的三霄娘娘廟,被那里成了精的妖狐子迷住了心竅。也有人說孫嘉林跑到王屯丈人家里,跪地哭求對方把閨女嫁給自己,結(jié)果被人家用頂門杠一杠子打壞了腦筋。孫金龍每每聽到這些演繹,總是左一句“去他娘的”,右一句“放你媽的屁”,然后再情緒激動,唾液橫飛地駁斥一番。但終究還是擋不住眾人的悠悠之口。俗話說,一百個人有一百種想法。這句話在孫嘉林發(fā)瘋這件事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證。
孫嘉林發(fā)瘋以后要么在自家房頂上拉屎,要么跑到別人家大門口拉,打死不進茅廁。那段日子,村里人早上起來打開自家大門,搞不好一邁腳就踩在一泡屎上。氣急敗壞的村鄰們接二連三跑到孫家討要說法,也無非是跳著腳兒罵一頓,解解恨。孫嘉林為此挨了無數(shù)的打。在家挨他爹的打,在外挨左鄰右舍的打。瘋子其實也怕疼。最后實在受不住了,他就跑到麒麟河邊去拉屎,讓麒麟河的水把他的腌臜物沖走。但很快,那些在河邊洗衣服、洗菜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就發(fā)現(xiàn)了孫嘉林的瘋狂舉動。她們看見孫嘉林撅著白花花的大屁股往河里拉屎,就好像看見什么妖魔鬼怪一樣,大呼小叫著狂奔回村。村里的男人們抄起鐵鍬、鎬頭就往河邊跑,說非把這禍害除滅了,扔進麒麟河讓水沖走不可。但當他們趕到河邊的時候,孫嘉林早都沒影兒了。
村里人礙著情面,不好太難為孫家人。于是,他們就把孫嘉林在河里拉屎的事兒透給了下游幾個村的人們。麒麟河沿岸的大小村子,日常生活用水全部仰仗麒麟河,人們知道這件事自然驚怒異常。他們沖到孫家,踹破大門,一個個目眥欲裂,找不見孫嘉林就掄起鐵鍬、鎬頭一通亂砸。直到把孫家的水缸、飯鍋、面柜、米壇、油瓶、鹽罐、茶杯、飯碗、酒盅全部砸爛,方才解了氣,在孫金龍兩口子的跪地哀求中罵罵咧咧地走了。
其實,孫嘉林那會兒就被他娘藏在后墻根的地窖里,捧著一個生土豆啃得正歡呢。
5
頭七的時候,孫嘉木按老禮請了六個喇嘛和六個老師父念了兩堂經(jīng),替老娘超度。老師父就是在家修行的道士。他們平日里該種地種地,該打工打工,有活計了穿上道袍就能做法事。村里人已經(jīng)好久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了,看熱鬧的老老小小把孫家那幾間破房擠得水泄不通。
做完道場,孫家老院又恢復了往昔的寧靜。孫嘉木仔細打量著這幾間舊房子。屋檐前那些細小的椽木,椽頭全爛了。小小的窗戶透不進去多少光線,里面總是昏暗暗的。屋里擺放著如今在農(nóng)村也難得一見的高低柜、角柜、面柜和錢桌。用舊報紙糊的頂棚上掛滿了吊吊灰和蜘蛛網(wǎng),可以看出已經(jīng)很久沒有打掃過了。西屋里盤著一鋪大火炕,上面鋪著貨真價實的牛毛氈,兀自散發(fā)著炕煙和灰塵的味道。孫嘉木心想,那些喜歡收藏舊物件的人看到這屋子,大概會感到驚喜吧。
孫嘉木要回去了。按老禮,他至少應(yīng)該披麻戴孝一百天。當然,如今已經(jīng)沒幾個人再講究那些了。這幾天老婆天天打電話催他回去,說自己又要看外孫,又要照看店里生意,忙得連飯都吃不上,讓他趕緊死回來。村主任問他這院破房子咋辦?孫嘉木也沒主意,就讓村主任看著處理。村主任說,上面正好有個項目,要給各村的留守老人們辦愛心食堂。你要是同意的話,就把這幾間舊房子推了,給村里蓋食堂吧。
臨走前一天,孫嘉木又到后山祖墳燒紙。他走在空空蕩蕩的巷道里,空氣中飄散著塵土和牛糞的味道。走了好遠,才看見幾個老人斜倚在墻根曬太陽。他從他們面前走過,他們靜靜地看著他,并不說話,表現(xiàn)出一種看透一切的平靜與淡然。
孫家祖墳里密密麻麻埋著上百號人。按一排墳頭一代人來算,至少已經(jīng)葬了五代了。孫嘉木打開一瓶白酒,在每個墳頭前都倒了一點。楊老太的墳是新墳,所以很醒目。旁邊緊挨著孫金龍的墳。孫嘉林因為是橫死之人,而且沒有后人,所以沒資格葬入祖墳,只能埋在外闕。
幾場雨后,秋天的寒氣逐漸吞沒了太陽的暖意,涼風總是一個勁兒想方設(shè)法往脖子里鉆。孫嘉木精神恍惚地跪在楊老太墳前,點燃一大堆燒紙和一沓沓冥鈔。不知不覺間,絲絲寒意透過單褲,鉆進他膝蓋的骨縫,又在那里匯成一股奔涌的冷泉,迅速流遍他的全身。他本能地挪動了一下有些麻木的雙膝,繼續(xù)往火里扔著那些花花綠綠的冥鈔。
此時的麒麟村是如此空曠??諘绲拇笊?,空曠的農(nóng)田,空曠的鄉(xiāng)間小路,就連時間仿佛也是空曠的。置身于這種空曠中,孫嘉木的心緒卻平靜不下來。這些天,他始終感覺到有一種無法形容的、令人窒息的力量,在不斷地撕扯他的內(nèi)心。
幾聲老鴰的叫聲從頭頂傳來,清脆而響亮。他又想起楊老太去世那天,用最后的一點力氣掙扎著貼到他面前,嘴唇翕動著,含混不清地說了一句話。別人都沒聽見,只有他聽清楚了。老太太說,木木的眉心有個小紅痣,你不是木木,你不是木木……
那一刻,他分明看到老太太原本渾濁的眼神瞬間變得清澈透亮。但并沒有維持多久,她生命的鐘擺就停止了晃動。如今,老太太已經(jīng)被時間永久地封印在這小小的土堆之中。
但老太太臨終的那句話,這些天一直回響在趙建功耳畔,不停地敲擊著他的心。
6
在部隊的時候,趙建功和孫嘉木是一個班的戰(zhàn)友。兩個人又都是農(nóng)村來的,自然走得很近,就像親兄弟一樣。退伍前夕,他們聊起過對未來的打算。孫嘉木參軍前,除了跟他爹進過一趟縣城,再沒到過其他地方。他覺得自己是農(nóng)村來的,當然還應(yīng)該回麒麟村種地去。
趙建功可不這么想。他家在河西走廊的一個偏遠山村,那地方比麒麟村還苦焦。偏偏趙建功又心氣兒很高,不想一輩子守在那一畝三分地上。他對孫嘉木說,又好像是在說給自己聽,沒聽過那句話嗎?東西南北中,發(fā)財?shù)綇V東。我退伍了就去廣東闖一闖,看能不能混出點名堂來。
后來,孫嘉木回了麒麟村。趙建功回家不久,還真的去了廣州。但到了那里他才發(fā)現(xiàn),發(fā)財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在這里,進工廠得有人介紹,可他兩眼一抹黑,誰也不認識。后來倒是有人愿意介紹他進工廠,可人家是要收費的。服裝廠、電子廠、玩具廠、鞋廠這一類廠子里的活兒相對輕省些,但人家基本只要女工。吃了沒文化、沒技術(shù)的虧,趙建功只能干些重體力活。什么在工地挽鋼筋,在碼頭卸貨,在山上種樹,扛沙包、馱水泥、搬磚頭、和泥這些又臟又累的活,他都干過來了。夢想被現(xiàn)實擊得粉碎之后,趙建功時常想起他爹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命里只有三格米,走遍天下不滿升!但他又偏偏是個犟脾氣,不想就這么灰頭土臉地回去,讓別人看自己的笑話。只好就這么苦熬苦干著。
這期間,趙建功給遠在老家砸石頭的孫嘉木去過一封信,說自己到廣州來了,并詢問一下戰(zhàn)友的近況。孫嘉木收到這封信后,廣州這個地方就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孫嘉木來信說自己要來廣州投奔他時,趙建功覺得很突然,也為自己目前的境況感到窘迫。雖然總算在一家家具廠站穩(wěn)了腳跟,但自己并沒有像當初夸下??诘哪菢樱斐鳇c名堂來。不過好兄弟要來,他還是很高興。
孫嘉木腦子活泛,手腳麻利,干活、下苦都是一把好手。雖然家具廠里一天三頓吃的是大鍋菜,晚上睡的是大窩棚,但孫嘉木很快就適應(yīng)了新的生活。
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孫嘉木也聊起過自己出走的原因。嘉木不僅恨他哥孫嘉林,也埋怨他爹媽不能一碗水端平。他們爺仨砸石頭掙的錢,本來就有他的一份。嘉木覺得他哥娶媳婦,對方彩禮要得太高了。他就想買輛自行車,像村里其他小伙子那樣,騎上車到縣城里看一場電影,再到人民浴池痛痛快快地洗個澡,然后一路呼嘯著騎回麒麟村。清脆的車鈴一響,引得田間地頭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們抬起頭來張望……可當他說出這個想法時,他哥就用惡狠狠的眼神逼視他。他爹說,你哥要娶媳婦,斗大的窟窿還補不上呢,你娃能不能懂點事?他娘也埋怨他,你哥辦喜事的錢還沒著落呢,木木你說這憨話也得看看時候吧。
那時候,孫嘉木只覺得爹媽不公平,眼里只有他哥。他覺得可能是自己當兵這幾年,跟爹媽生疏了,所以才會偏愛他哥。至于他那個哥,就更不要說了。他越想越氣,自己辛辛苦苦掙的錢都不能買輛自行車,那他孫嘉林也別想高高興興娶媳婦。就在這時,孫嘉木收到了趙建功那封寄自廣州的信。一個大膽的想法浮現(xiàn)在他腦海里。經(jīng)過了許多天的思想斗爭后,孫嘉木終于在一個清晨,偷了他哥的彩禮錢,擠上了前往廣州的火車。
此刻,依然跪在楊老太墳前的趙建功,心里又喚起了憂傷的遙遠記憶。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個夜晚。妹妹從老家打來電話,說自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趙建功激動得一蹦三尺高,差點沒把電話線給拽斷。他跑回工棚,扯起幾個要好的工友就去廠子旁邊的小飯店喝酒。當時他并不知道,那頓酒即將變成一場真正的災(zāi)難,并且成為他這一生都無法救贖的罪愆。
那天晚上大家都很高興,說老趙的妹妹考上大學,就跟咱自己親妹妹考上大學是一樣的。孫嘉木平日里不怎么喝酒,那晚喝多了就拉著趙建功的手說,老趙,我真羨慕你妹,有你這么個好哥哥。后來,孫嘉木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去撒尿??墒侨チ撕靡粫憾紱]回來。趙建功還算清醒,心想這小子酒量不行,不會是醉倒在外面了吧。正這么想著,幾個人在店里就聽見“砰”的一聲巨響,緊接著是急剎車的車輪刮擦地面的聲音。這幾聲響動讓大家的酒意都消退了幾分。他們沖出店門,一輛貨車發(fā)動引擎,呼嘯而去。而不遠處的路邊,孫嘉木倒在一片血泊當中。
在去醫(yī)院的路上,孫嘉木緊緊攥著趙建功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錢——枕頭——幫我寄回家——對不起——爹媽……
那天晚上,趙建功和工友們在搶救室外等了一夜。最終等來了孫嘉木的死訊。因為是在廠子外面喝醉酒出的車禍,廠方?jīng)]什么責任。老板還算心善,承擔了孫嘉木的殮葬費用。這么多年,那個肇事的王八蛋司機也一直沒有抓到。
孫嘉木出事的當年,趙建功其實就回過一趟麒麟村。他一路上都在想,該如何把嘉木的兇信告訴他爹娘呢?等他到了麒麟村,就看到有人堵在孫家門口鬧事,一打聽才知道嘉木的哥哥孫嘉林已經(jīng)瘋了。他實在沒有勇氣告訴二老,他們的另一個兒子嘉木,已經(jīng)死了。而且他們兒子的死,是自己造成的。最后,實在沒勇氣進門的趙建功,只好把一個薄薄的信封放在孫家大門里面,喊了一聲就跑遠了。那信封里,有他在廣州打拼攢下的錢,也有從孫嘉木枕頭里掏出來的錢。
這些年來,趙建功就像一條魚一樣,在廣州這個大城市里游來游去。作為一家家具廠的老板,他需要和各方搞好關(guān)系,政府、銀行、消防、派出所都得認識幾個人。他什么都得懂,懂怎樣喝酒、怎樣拓寬銷路、怎樣催賬討債、怎樣安撫工人……即便如此,他那家規(guī)模不小的家具廠還是被時代和發(fā)展的浪潮吞沒了。后來,他就和老婆開了一家小超市,日子過得倒也不錯。
只是在無數(shù)個夜里,靈魂受到的譴責和拷問常常讓趙建功從夢中驚醒。他每個月都會給孫嘉木的母親寄錢,用這種方式進行著自己的救贖。但他還是會時常想起嘉木的慘死,想起他最后說的:錢——枕頭——幫我寄回家——對不起——爹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