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東勝神洲中有一中社,中社成立一年,其主要任務(wù)是飲酒。
回憶起來,似乎命中注定,中社之成立,竟是源于一場酒局。歲次壬寅春月,適逢佳日,由我發(fā)起,一干人等聚于裕豐園,作良宴之會。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皆醺醺然,酒酣耳熱之際,忘了是誰建言,倡議起社。諸位心下都早有此意,只待人說破,于是全體鼓掌通過。一時即刻建了微信群,群固當名,以社處天地之中,乃由孟夫子名之曰“中社”。
中社成立以來,每以雅集之名,行酗酒之實。屈指算來,一年總結(jié),至今共組織酒局五場,飲酒十五瓶以上,浪費酒菜、飲料、段子若干。
夫酒之飲,其能力有大小,品格有高下,風氣有簡奢。而中社諸子中,論飲之豪、品之高,具大家氣象者,唯竹堂孟夫子居首是焉。
二
竹堂孟夫子會祥先生,其人恂恂儒者,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論相貌,發(fā)不多,而雜花生樹,頭頂有旋,帶著一股子昂昂然的奇倔風度。齒不全,有金牙在焉,時或一笑,粲然可觀。我最佩服者,是孟老的眼神,賊亮賊亮,這一襲光芒,中氣十足,具有一種穿透歷史、看透世道人心的力量。偶爾,在談及某些典故時,他的目光于顯出固執(zhí)以外,竟或散發(fā)出一種鄉(xiāng)間老農(nóng)式的閃亮與狡黠。這話并無不敬之意,孟老的個人介紹開頭便是這樣幾句:“號竹堂,生于1965年3月13日(乙巳二月十一),河南省襄城縣王洛鎮(zhèn)白塔寺郭村(時稱王洛人民公社郭莊大隊第十一生產(chǎn)隊)人。”他連第幾生產(chǎn)隊都寫得甚詳,這正是平常文字中潛藏的個性所在,草蛇灰線中埋著伏筆,體現(xiàn)了他以曾作農(nóng)民為榮的固執(zhí)與驕傲。這些年來,孟老躬耕硯田,書法日善,著作日多,收獲日豐,說是一位勤奮的硯田老農(nóng),倒也貼切。
吳昌碩撰西泠印社聯(lián)曾說:“社何敢長?識字僅鼎彝瓴甓,一耕夫來自田間。”中社既立,論年齒,論資歷,論成就,論學問文章,大家公推孟老為社長,實至名歸,皆無異詞。無奈孟老堅辭不就,并撰《中社記》,稱“社而無長,輪流執(zhí)事,永以為好,不亦快哉!”淺陋如我,起初以為孟老不當社長,是怕聚會時坐主席,喝大酒,后來發(fā)現(xiàn)情況并非如此。
酒桌上坐主席者,逢人敬酒,其應(yīng)對之態(tài)大抵可分兩類。一類是矜持有度,碰杯有量,先講規(guī)矩,后察實踐,務(wù)必確保敵我雙方知行合一、心口相合、表里如一;另一種是來者不拒,不拘禮法,自己端杯即干,不管敬酒者是否喝完。在這點上,孟老顯然屬于后者,扭扭捏捏的糾纏往還,為他所不取。酒桌上我一般坐于孟老對面,據(jù)我觀察,他從來不會與人過多客氣,只要來敬,不管你什么規(guī)矩,什么招式,他總是一秉大公,一飲而盡,盡力而為,力盡乃至。最后卻不見喝多,論狀態(tài),往往是剛剛好,恰似羲之微醺,真可謂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
我沒甚出息,每次中社聚會,我都是不喝酒的那一個。蒙大家寬宥,仍容我得以叨陪末座。其實我本不是滴酒不沾,只是大約三四年前的元宵節(jié)前,我與孟老、遠生等幾個人喝酒,因我酒量不行,以致大醉乃至出糗,事后說起,我連醉后去了醫(yī)院輸液和怎么被遠生送回家的都完全不知道,這便是所謂喝“斷片”,可見身體已不允許喝酒了,于是從此發(fā)憤戒酒。這兩年書協(xié)一干人聚會,不免要喝酒,我總是坦承自己曾大醉于酒的丑事,說明從此不再碰酒的決心,屢蒙得免。有一次積慶堂耿自禮先生追問:你到底跟誰在一塊喝多了?答以孟老。他從鼻孔里發(fā)出一聲鄙夷來:“切!你跟會祥在一塊喝酒都能喝多了?你的酒量得有多??!”由此可見,孟老曾有不能飲之名,早經(jīng)江湖公認,而我也以醉于孟老之名,得免酒役。
天下大勢,變?yōu)楹憷怼C侠系木屏烤烤故呛螘r由不能喝變?yōu)槟芎鹊?,至今仍是中社的斯芬克斯之謎。梁實秋《飲酒》中說,“酒量是可以慢慢磨煉出來的,不過有其極限?!边@應(yīng)是過來人語。我自慚馬齒徒長,于酒量毫無建樹,也自知不是那塊料,早絕了練習的野心。有時候看朋友圈,嘗見源庵婁尚先生,業(yè)經(jīng)酒壇大咖耿自禮先生點撥,每天于朋友圈發(fā)一張“源庵練酒圖”,一盤花生米黃瓜幾年不變,朝夕諦觀,一杯貴州習酒波瀾不驚,自斟自酌,勤加練習,據(jù)說酒量確有明顯增長,已經(jīng)到了可以把個別人喝翻的程度。我沒有見過孟老是怎樣練習喝酒的,而孟老的酒量,這一兩年來,眼見得是與日俱增與歲俱高了。今夏,省書協(xié)在武陟開會,晚宴時孟老坐我們一桌,我所目睹者,孟老以一人之力,獨當本桌十數(shù)人和外桌數(shù)十人之敬酒,與來者皆碰杯共飲,終席不見醉色。難得的是飯后他還能回賓館與一眾人打牌看牌,頭腦清楚,不耽誤贏錢。是知夫子道術(shù)之廣之大,有非我等可以測量者,浩浩乎不知其幾千里也。
不只是飲酒,孟老寫書也是海量。別人出書,是一本一本出,孟老出書,是五本五本出,《竹堂文叢》至今已經(jīng)出到第三輯,而后續(xù)的文字仍汩汩如流。從飲酒到為文,孟老之境界,已然是我等凡夫俗子一路小跑呼哧呼哧也追不上的節(jié)奏,追不上去火,就不追了,俺選擇躺平,單只欣賞飲者的風度也是好的。
三
論風度,“竹林七賢”中劉伶以能酒名世,“死便埋我”的曠達豪言千古傳誦。其實要有此底氣,據(jù)我看,背后的原因還是得有量。中社諸子中,另一個有海量的飲者是龍湖居士馮劍星先生,因中社這幾次酒局接觸,我還從未見他醉過。劍公不僅有量,而且能言善辯,調(diào)笑、挖苦、侮辱、詼諧、戲謔,是其能事,只要劍公在場,他縱橫捭闔,插科打諢,調(diào)戲諸公于股掌間,被調(diào)戲者甘之如飴,一座皆歡。有劍公在,斷然不會讓中社酒局冷場超過兩秒。劍公謙虛,常自稱為中社酒局之“氣氛組”。其實一個酒局,如果沒有這樣的能人引領(lǐng),便難以為繼。倘若大家都沉默乏味如我,不善言談,只會聆聽,便如一場大戲,只有觀眾,沒了生旦凈末,這酒局立刻便要宣布解散,下回即便再邀,大家也多是托故不來赴會的了。
劍公雅有捷才,詩文有感而發(fā),往往倚馬可待,此中社諸子所親見者,譽為七步成詩、子建再生。劍公左手寫詩,與當代名公相往還,唱和雅集,馳譽廟堂。右手寫評論,臧否天下人物,清談月旦,獨樂山林。他專業(yè)練劍,敬業(yè)喝酒,副業(yè)寫詩,偶作書畫,而詩、酒、書、畫一不小心皆為當代一流,蓋胸中有塊壘,杯中有乾坤,氣格自然不俗。我佩服他,不是因為他也姓馮,而是因為他是一位真正的才子、真正的詩人、真正的劍客、真正的酒徒。幾杯酒上頭之后,他把酒臨風、指點揮斥的大將風度,是我所永遠望塵莫及的高遠境界。
劍公籍隸陳州,因此又引來陳州二酒徒入社,為中社酒局增色不少。
四
鄭立兄,本業(yè)賣酒,副業(yè)草書,曾為某啤酒大廠辦公室主任。因耽于副業(yè),主業(yè)生意日漸蕭條,遂借酒澆愁,而酒壯慫人膽,其近年草書越發(fā)顯得豪橫了。鄭立兄曾因耽酒而致胰腺有病,仍日日舉觴不絕,蓋作草則必舉杯,舉杯則必作草,是真愛草與酒者也。據(jù)劍公介紹,鄭兄去寶雞看十二屆國展,適逢胰腺炎發(fā)作,仍飲酒、看展不輟,整個人差點交待在寶雞那片熱土??贾?,如果當時的十八線詩人杜甫聞之,這本是應(yīng)當寫入《飲中八仙歌》的豪舉,充滿了杠杠的正能量,而劍公竟屢屢以戲謔之言道及,對此,我一直頗為憤憤不平。
另一位飲者游富華兄,他不寫草書寫篆書,卻偏偏也要喝酒。雖有肝硬化,仍日日舉觴不絕,蓋作篆則必舉杯,舉杯則必作篆,是真愛篆與酒者也。游兄有一個絕技,喝多了,可以坐在酒桌旁立即睡著,而其身坐立不倒,在場諸君或以為他睡著了,一旦開始說他的段子,他可以馬上醒來,繼續(xù)插話如常。游兄宅心仁厚,人緣好,女人緣也好,只要女士來敬酒,向來不作推辭。游兄還勤奮,每天早晨四五點即起,習篆數(shù)紙,發(fā)朋友圈后方才匆匆上班。游兄之紳士風度與勤奮異常,為中社酒局諸子樹立了榜樣。
五
中社飲者中,最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是莫非,江湖俗稱莫大神。
陸放翁有一首詩:“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銷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蔽颐看慰吹竭@首詩,便要想到莫非,一是源于他瘦削的身材,二是源于他憂郁的眼神,三是源于他不修邊幅游蕩于外鄉(xiāng)的浪子風采,總讓我一鍵鏈接到細雨騎驢的詩人形象。
莫非不是河南人,生于廣西柳州?對了,就是柳宗元當過刺史的那個柳州。我不知道莫非為什么從柳州來了鄭州,我只知道柳州所有的文脈才氣可能都堆積在了莫非身上,讓他帶來鄭州。莫大神才高八斗,腹笥豐厚,最擅長者是對聯(lián)。舉凡地理名勝、歷史典故、時事段子,皆能隨手入聯(lián),而屬對工穩(wěn),造境奇肆。他每年編一本對聯(lián)日歷,行銷天下。全國對聯(lián)最高獎的甘棠獎,由他主其事,辦得風光風光。
莫非熱心又多能,修圖片、排版、印書、做PPT、編公眾號,都能應(yīng)付裕如。所以中社的大部分鏈接,都是由莫非編輯,所謂能者多勞,蓋言乎此,甚至有半夜被劍公叫起來修作品圖片的經(jīng)歷,據(jù)說其免費服務(wù)之態(tài)度巨好,生民以來,未之見也。我于此也心有戚戚焉,前天,有一個火鍋店讓我寫幾副對聯(lián)來掛,我不知該寫何內(nèi)容,網(wǎng)上搜的又不大合用,乃求之于莫神。我以為莫神會隨便發(fā)幾個湊數(shù),誰知他竟即刻發(fā)來一長篇鏈接,是專門為火鍋店作的專題對聯(lián)集,大約有幾十副,原來他早有準備,于各種對聯(lián)主題皆分門別類,富于收藏,我從中選擇,問題迎刃而解。我之難題,彼之反掌間事耳。所謂能者,有心者也。噫,莫大神之惠于天下者,所在多矣。
莫非能詩,惟不多作,作則必有佳作,此話是孟老說的。而他近來醉心于古帖集聯(lián),從書譜序、蘭亭序、禮器碑、右軍尺牘、米芾尺牘,到歐陽通泉男生、金農(nóng)華山碑、靈飛經(jīng)、玄秘塔、張猛龍、曹全、嶧山、爨寶子、張黑女、樂毅論、倪寬贊、李陽冰、鄧石如等等,竟被他搜羅殆盡,一一配成佳偶。我的公眾號有時倉促間無好內(nèi)容可發(fā),就轉(zhuǎn)發(fā)這些集聯(lián),點擊量總是不低,可見很受書者歡迎。
其實以上這些還不算是莫非的優(yōu)點,莫非最大的優(yōu)點是酒風好。
每次酒局開啟,他總是頻頻舉杯的那一個,從不推脫,從不賴酒,有時竟主動要求自罰三杯,因此也總是最先喝倒的那一個。記得有一次在簡樸寨喝酒,酒局已進入尾聲,莫神一如既往已經(jīng)喝多,而劍公仍頻頻打趣、調(diào)戲、侮辱之。斯時我因不喝酒無聊正翻手機上網(wǎng),正看到汪曾祺有次在喝酒時對旁邊人說,“你們對我客氣一點,我將來可是要進文學史的?!蔽毅と灰惑@,我想莫神肯定是要進入中國對聯(lián)史的人,于是趕緊主動請纓,一面要求送莫神安全回家,一面深深為劍公之沒有眼色而擔心。
話說那天送莫神到府上小區(qū)大門口,莫神冷靜站住,以手按肩,阻我不能再進,一面揮手告別。我看他身體趔趄,一搖三晃,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走去,對他能否安全到家實在信心不大,不禁又暗自為中國對聯(lián)之未來擔起心來。好在幾分鐘之后,莫神打來視頻電話,嚴謹?shù)刈C明自己不但已經(jīng)到了家中,而且進的確實是自己的家,并且確實是躺在自己的床上,證明已畢,還不忘囑我放心。由此可見莫神于酒過斤半、神游萬仞之際,仍能體察下情,思考入微,為他人心思考慮細致周詳,實在不僅是一位酒徒詩人,更是一位暖男詩人。
六
中社飲者中,最具畫家氣質(zhì)的是堯遠生。
遠公的身上有兩面性。他的畫,總體而言是南宗一脈,清新俊逸,得董玄宰、沈石田實多?!懂嫸U室隨筆》云:“畫家以古人為師,已自上乘,進此當以天地為師?!边@兩年他經(jīng)常帶著一幫子資深大齡文藝女青年學生入山寫生,往返于全國各大博物館觀古人真跡,體會日深,收獲日豐,所作小品,意境愈發(fā)高妙,漸成一家氣象。而其品格,仍可以“清麗”二字概括。
遠公書法則是另一番面目。他書宗王鐸,心無旁騖,心手相印,所作不管是丈二巨幅還是尺牘小品,氣勢雄強,“霸悍”二字足以當之,且愈大愈奇。
周作人常說自己心頭住著兩個鬼:其一是紳士鬼,其二是流氓鬼?!墩劵⒓分姓f:“我對于兩者都有點舍不得,我愛紳士的態(tài)度與流氓的精神。”我很疑心遠公的心里也住著這樣兩個鬼。他的畫,纖塵不染,清新俊逸,給人的感覺就是一位紳士,賈寶玉似的,對女孩子特別溫柔,這表示他內(nèi)心有溫柔、綺麗的一面;他的書法,給人的感覺就像一位流氓,騎著高頭大馬,揮刀于街衢鬧市,或欺男霸女橫行鄉(xiāng)里,或魚肉百姓為非作歹,或除暴安良維持底層秩序,墨花四濺縱橫馳騁中,皆能一身行之,而面不改色,這表示他內(nèi)心中有雄強霸蠻的一面。
觀字知人,而我所認識的遠公本尊,竟然真是如許人物!每次酒局之中,只要喝酒,遠公臉上都是笑嘻嘻的非常溫柔,而下手倒酒,則非常霸氣,必滿溢而出,方為過癮。中社酒局激戰(zhàn)正酣,他媳婦必來電關(guān)心前線戰(zhàn)況,遠公不管喝到何等程度,只要媳婦電話鈴響,我看他接媳婦電話的狀態(tài)都是異常溫柔,那份甜膩小心、那份溫柔呵護,濃得真是化不開。而另一面,亦見于某次中社聚飲,大家只見遠公跛一腳,以白紗布纏足,拄杖迤邐而來。問其故,答曰打籃球打的,眾人皆說籃球運動容易磕碰,你年齡大了以后務(wù)必要小心云云,遠公冷靜解釋:不是打籃球時不小心碰的,而是打球時對方幾位輕薄少年不守規(guī)則,遠公氣憤不過,于是丟下籃球,和幾位籃球少年打了一架。遠公以奔四的高齡,仍能沖冠一怒,和年輕人干仗,他天性中那份溫柔之外的別樣豪情,于茲彰顯。
又有一次,是一個下午快下班時,我到遠公書法導報社的辦公室去,說到我們共同的一位師友家中出了事情,遠公當即放下手頭工作,帶我驅(qū)車100公里,走夜路,于半夜時分趕到其家里。這說明遠公霸悍的個性中,更有溫厚、重情的一面,他是一個有情的紳士加流氓的酒徒。
七
中社飲者中,最具學者氣質(zhì)的是王浩州。
每次參加中社酒局,其他人大都亂頭粗服,一如既往地不修邊幅。浩州算得上唯一的異類,他皮膚白凈,聲音清暢,穿著得體講究,說話溫文爾雅,加之他埋頭于學術(shù)心無旁騖的木訥狀態(tài),我看到他,就常常想起有本傳記里的一句話——“這是一個真正的學者的材料”。
浩州的本業(yè)是西郊一所高校的教師,教的是理工科。我還記得第一次穿越大半個城市去拜訪他的情景,他把我引到一間桌子上放滿電器元件的空教室,在那里和我大談了一個下午的白蕉。
浩州之研究白蕉,完全是出于個人愛好,并無任何功利目的。上海書畫出版社《白蕉文集》準備出版前,浩州貢獻了不少材料,拾遺補缺,對文集的編撰功不可沒,而不知何故,竟然未被列入編委會成員。孟夫子看不下去,告知于白蕉哲嗣何民生,何先生又告之于主事者,方才于出版之際將浩州名字列上。這雖是一件小事,但從中卻可見浩州勇于任事、拙于名利、與世無爭的個性。
其實中社酒局中,浩州喝酒大抵也是此種態(tài)度,酒之多少,他不講究,人之遠近,他也不在意,君子之交淡如水,他與人無爭,與酒無爭,不拘多少,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常行于所當行,至于不可不止。
這幾年來,浩州醉心于《白蕉年譜長編》的編輯中,常常見到他在中社群內(nèi)分享民國時期的老報紙截圖,舊報紙上面關(guān)于白蕉的碎簡逸聞,他都像濾篩子一樣過了一個遍,他隨口所談,都令我們很長知識。比如他曾指出各種公開資料都稱白蕉本名為何法治,其實應(yīng)為何治法,這是一個相沿已久的謬誤。還有很多類似的趣聞,只要酒桌上談起民國掌故以及白蕉軼事,原本沉默如金的他就會突然開口,把他所掌握的各種材料條分縷析地貢獻出來,于是傳聞之有無、軼事之真?zhèn)?,于推杯換盞間渙然冰釋,而我又默默學習了一回。
《莊子》里說,“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币粋€人沉浸于某事,無欲無求,付出了勞動卻不求報償,甚至連應(yīng)得的名都不爭取,這其實是遠遠高于塵俗的一種境界?!肚f子》中說,“古之真人……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現(xiàn)實中,這種“真人”有沒有我不敢亂講,如果有,大概就是浩州的模樣。
八
以上諸位飲者,是中社的創(chuàng)始社員。中社成立以后,人口日繁,陸續(xù)又來了三位新社兄。
鄭大黃修珠博士,是中社的陶淵明。
黃博士早歲耕讀、執(zhí)教于鄉(xiāng)里,其后負笈于新鄉(xiāng),復領(lǐng)教職于河大十數(shù)載,數(shù)年前自南藝讀博歸來,移職鄭大書法學院,所著文章先后入選全國第七、第十、第十一屆書學討論會,于書學理論多有建樹。其人淡泊自持,閉門謝客,唯以學問自娛而少與人接。自加入中社之后,黃博士共計參與酒局兩次,我對他的觀察有限,但是已可見大略。
他雖不善飲,而期在必醉,醉而能歌,其聲瑯瑯然。我記得還是在簡樸寨,天下細雨,他喝了酒,擊案和歌,遠近側(cè)目而不顧。歌罷,于風雨中騎一電驢翩然而去,大有古隱士之風。古有隱于朝、隱于市、隱于野之說,如黃博士者,殆獨辟蹊徑、隱于高校者乎!
南粵陳楚明詞兄,因地處南方,至今緣慳一面,酒欠一瓶。陳社兄才氣卓然,于詩、詞、散文、書法、繪畫、楹聯(lián)、金石題跋諸藝無所不能,更有散文集《人間有味是清歡》一冊,風行天下,為大齡文藝女青年之枕邊必備書。僅就書法一藝而論,篆隸楷行草五體皆善,陳社兄才氣之淹博、智識之通達,由此可見一斑。而其人詼諧幽默,玩世娛己,有類東方朔者。聽說陳社兄性豪爽而能豪飲,一杯在手,橫掃華南千軍如卷席。
我看陳社兄照片,恍惚中覺得他的眼神與一位名角神似,如果裝扮起來,一定很像電視劇中的孫悟空?!段饔斡洝返谖寤亍秮y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中,大圣“忽聞得一陣酒香撲鼻……止不住口角流涎……就著缸,挨著甕,放開量,痛飲一番”。這番大醉的直接后果,就是孫大圣酒后誤入太上老君的煉丹房,仙酒、仙果混合著仙丹可勁造,直接造就了孫悟空后來的一身深厚法力。陳社兄篆隸楷行草五體皆善,又能繪畫,又能詩詞,又能文章,一身的藝術(shù)“細菌”,滿滿的深厚功力,是否跟他有過一場類似的豪飲有關(guān),我不能確定。我所能確定者,若非適逢時疫,陳社兄酒量之豪早經(jīng)中社酒局驗證。
還有楊海波兄,新近剛剛加入中社的青年才俊,他供職于青少年書法雜志社,能詩詞,能繪畫,善篆刻,一支鐵筆,橫掃華中。海波兄體魄魁梧,氣象宏大,大肚能容,一望而知為有海量者,加之名字中有一海字,就更加坐實了此中真意。
我夜觀麻衣相法,照見天機泄露,細看海波兄的長相,安閑禪定,自足歡喜,的是很有幾分佛緣。如果仔細研究他的照片,意會中加上長長的絡(luò)腮胡子,便活脫脫像極了《水滸傳》中的魯智深了,智深和尚于五臺山文殊院住了四五個月,便要嚷嚷“口中淡出鳥來”,正好在半山亭遇見小販擔了兩桶酒來,他便搶去一桶,喝了個凈光光。我臆想中海波兄的酒量,應(yīng)當與此相類,姑且也俟之于異日再驗。
九
喝酒本是男人的快事,但是使其要想成為雅事,還要有女士的參與。以我淺近的觀察,中社酒局至今尚缺一位女社友入局。
平心而論,我們?nèi)粘I钪?,男人們不管是打麻將還是喝酒,只要桌上來了一位女士,情況便立即改觀。牌桌上有女士,牌風立刻大好,賴牌、悔牌、出老千不復存焉。酒桌上有女士,酒風即刻大好,酒量即刻見長,諸位男士談?wù)摰脑掝}更見廣大,論辯更為精彩,男士之間斗酒,奮臂攘袖,多能一飲而盡,人人有好勝之色,所下之酒往往能比平時多出一瓶兩瓶。但是這位女社友也不見得好找,要懂詩,懂古文,懂書法,懂繪畫,還要能喝酒,還要健談,還要能督促中社諸子喝酒,壓得住場,談得了詩,罵得了娘,當然,還不能太丑。我仔細想了一通,大約只有紅樓中的妙玉庶幾近之,可是妙玉不喝酒。
來不了妙玉,來個王熙鳳也是好的。《紅樓夢》第四十五回,大觀園要起詩社,詩社主理人李紈請富婆王熙鳳入社,并說明聘她為監(jiān)社御史,鳳姐霸氣答應(yīng):“明兒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地作會社東道。”求全責備地看,中社可能也缺少鳳姐這樣一位“監(jiān)社御史”。
中國古代的識人術(shù)說:“告之以難而觀其勇,醉之以酒而觀其性?!庇^人以德,莫如觀人于酒;觀人于酒,又不如觀人于色。我與中社諸君子往還有年,觀其人其德其酒多所發(fā)明,唯一美中不足者,是這位心心念念的女社友至今未見入社,何姍姍其來遲也,乃令吾中社酒局獨缺此一大風景,使我深以為憾焉。
十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中社沒有圣賢,有的正是一群沒多大野心的高陽酒徒。
中社諸位酒徒,不管量大量小,以我觀之,皆是癡人,皆是有癖之人,皆是可以深交之人。
明末的張岱在《陶庵夢憶》中有一段名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眱砂倌旰?,海上聞人杜月笙有一段話可為此作注腳,他說:“不抽煙不喝酒的男人都很自私,一般不可與之深交。”我每每看到這段話,都有想恢復抽煙喝酒的沖動,但是礙于身體不允許,因此還是罷了。
《聊齋志異》中進一步論說了癡人成功的原因:“性癡,則其志凝。故書癡者文必工,藝癡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無成者,皆自謂不癡者也。”
二馬氏曰:中社諸公,殆可稱今之“癡者”乎!其情之癡,非止于酒也,用情之專,有甚于酒者。是故,中社諸公于藝事,亦必將有大成就也。我忝列中社,既不能癡,又不能酒,百事無成,而僅能觀人于酒,因自請記諸公癡酒事業(yè)本末于其上,將中社這一段癡事表而出之,以求天下有同嗜者聞之,咸來聚于吾中社之酒局,以壯我中社之聲色,與諸子陶然忘機,共飲焉醉焉樂焉也哉!
是為記。